力 第二九回 如此良宵何来佳丽

  韩奎刚将水中来贼把暗器打退,和李强、黑女等人相会,还未走到前崖,便见水面上驶来一人一马,正是蒙面大侠七星子,猛想起所行正是水贼逃路,方才视那暗器,业已认出来贼乃昔年黄河水盗黄河三龙之一,非但水性极好,并还练有水陆两用的特制暗器飞鱼儿,李诚人马均在水中,决想不到水中窜来强敌,非受暗算不可。正在连声警告,忽见所乘白马突由水中纵起,马头一昂,朝前窜去,人马随往水中一沉;当马纵时,李诚左手长鞭似往身旁挥了一下,右手往上一扬,便听波的一声大震,方疑人马必已受伤,同时便听空中波波之声响成一串,满空都是银色火花,随同响声直上重霄,到了暗云之中,方始熄灭,直似放了一串连珠炮。跟着便见几枝响箭由西南方矗立水中的山崖上面飞起,冲空刺云,流星飞泻,斜身过去,在暗云中,稍微隐现,一闪无踪,才知那是号炮,西南方还伏有一起自己人。
  再看李诚,骑着那匹白马冲波乱流而来,相隔已只一两丈,崖坡上面的土人闻得炮响,立时震天价起了一片呐喊,这才看出土人甚多,多半藏在洞中,男女老少都有,虽然多半衣不蔽体,火光中看去,全部精神抖擞,无论老弱妇女一齐欢呼,连七八岁的幼童也都捏紧了小拳头在风中乱挥,随同呐喊狂呼,震得大片水面齐起回音。李强首先抢往前面,李诚的马还未踏上山坡,便喊:“三弟快来!”李强料有急事,飞身一跃,便跨上了马股。李诚并不上岸,反将马头略偏,稍微离开,停在水中,回头朝着李强低声说了几句,李强好似有点惊慌起来,黑女立在水边,连笑带吵,说:“你两弟兄刚见面不两天,老是鬼头鬼脑,说悄悄话,叫我着急,还不快些上来,让我们都听一听,我也要纵过来了。”话未说完,李诚身子微微往上一长,双膝在马鞍上一点,立时借劲纵起,往相隔丈许的崖坡上横纵上来。他这里刚离马背,李强微微往前一探身,人便坐正,一拍马颈,将手一指,口中“嘘”了一声,那马立时四蹄划动,朝西南方来路绕去。
  二人一起一落,身法轻快,好看已极,尤其那匹又高又大的白马立在水中,一任这两个身材高大的壮汉同骑纵落,一动不动,看去神骏已极,又没有马缰辔头,只一片包紧在马背上的兽皮,当中前段微微高起,两旁各有一个皮套,算是马镫,韩奎看在眼里,心方敬佩。李诚由暗影中骑马绕来,到了崖前。似被敌人看出,对面那些高楼上的敌党当时便起了一阵骚乱,隐闻喧哗之声,各处房顶上人,又在纷纷往来上下,老贼秦十所居高楼前面,便有一条小船,前后两人,打桨而出,朝对面庄园后驶去,其行甚速,知这声号炮一响,敌人都已警觉,正在准备应付。这时众土人见了李诚,全都涌上前去,同声欢呼,亲热异常。韩奎不便挤进,刚将猪儿拉住,说:“号炮已发,就要传令,我们不必太忙。”李诚和黑女雷八还有几个为首的人立在当中,等众人高兴欢呼、乱过一阵,方始含笑把手一挥,人便分开,当时鸦雀无声,重归宁静。
  韩奎还未走上,李诚已先赶来,见面拉着他手,笑说:“韩兄真好,果然明白是非,能为我们众人立功出力,以后便是我们的朋友了。”韩奎见他握手亲热,辞色诚恳,越发感动,日间不令同来,分明考验自己能否自行立功,有所表现,并着先助雷八脱险杀贼,是否形势使然,现在看出自己真心相从,方始看重,真当自己人看待,不似昨日,只是从轻宽免,放走了事。可见这里的人,全凭真实事情和真的出力来作判断;没有真实表现,只凭嘴说,全无用处,不禁心生感动,觉着对方具有一种真诚的热力,只奇怪水贼明已遇到,不知何故不曾受伤;方才水面上未见水贼冒起,也无别的动静,黄河三龙照例同行同止,不会一个出来。方才受了虚惊,乃弟李强又往这一面骑马驰去,好些可虑,忍不住问道:“李大哥,方才来路,可曾遇见水中有贼么?”李诚笑道:“我先不曾看出,那贼水性甚好;骤出不意,本来不免受他暗算;但我这两匹马乃是异种,灵警异常,虽然生长山中,为了后山一带,以前常发洪水,并有一片大湖荡和几条瀑布,此马天性喜水,又爱干净,常往湖溪中沐浴,游泳戏水。那一带水势猛急异常,所以多么大的水也能游行自若,相隔三丈以内有什动静,便可警觉。为了这里树木大多,上来形踪须要隐秘,有时要借树林遮掩,惟恐树枝牵挂,故连缰绳等物都全去掉。方才快到以前,它忽低声急嘶,我听出有了警兆,同时瞥见侧面波浪中驶来一条水线。要在别处也未必能够看出,因由暗中赶来,两面都有火光闪映,看得较清。马已快要前窜,这类动作我们俱都练惯,一望而知,事前又听人说,‘今日敌人全落下风,只老贼请有几个会水的强盗,须要防他暗算’,料是其中之一,早有戒心。又因我这一人一马极容易认,何况四面大水,白人白马老远便可看出,途中还要经过几处高地房舍,内中难免伏有敌人,他们平日恨我人骨,一见我在水中走来,定必乘机暗算,我左手持着长鞭,还握着两柄飞刀,水贼侧面冲来,正好下手。
  “那贼也许看中我这匹马,以为他那暗器手到成功,我又不曾警觉,想等隔近再下毒手,未等发作,被我反手一鞭,就势又是一口飞刀,朝水中甩去,马也同时前纵。我这根软鞭长达一丈三四,那贼想已快要出水,我虽不曾看出是否打中,但这鞭梢铁球好似扫中一物,颇有弹力,实而不浮;刀虽不知打中与否,这一鞭至少也必打中肩膀等处,那贼不死即受重伤。我急于来此相会,马又窜出老远,水中黑暗,不便搜索,料知此贼骨头总打断了一两根,就能游水逃回,保得残生,再想害人,也必不能,我便没有理他。
  本来想到半夜子时水涨定后再行发难,正由两个本庄领头的弟兄将计就计,与敌商谈,相机行事。忽然发生一事,只好提前些时匆匆赶来,借着发动信号,使敌人全神贯注到我的这一面,以便下手,一面告知三弟,先将那事办好,一面看事行事。照我计算,也许还有个把时辰才是真正动手。对于韩兄,还有奉烦之处呢。”
  韩奎正在连声应诺,黑女插口问道:“既然还有一些时候,何不把你今日布置和三弟夫妇的事说与我听,省得等人心焦多好。”李诚侧顾众人均已各归原地,照样做事,并将洞中扎好的木排和双人木舟搭运出来,准备一声令下,便往对面敌人进攻,只雷八、猪儿。韩奎、黑女四人在旁,再看对面,所有高楼上的敌党全都转向前面窗口,有的并还上了屋顶,多半张弓搭箭,朝着自己这面呐喊示威,虽是虚张声势,防御也颇严密,心中好笑,略一寻思,喊过一人,令代传令,自己这面也各装着就要进攻情景,将所有船排放向水边,点起火把,分拿兵器,喧哗奔驰,虚张声势,做得越凶越好,以便吸住敌人目光,使其注重前面,那人领命走去。跟着,崖上这几百个土人便乱成一片,喊杀咒骂之声震撼山水。李诚遂和黑女等,退往树下暗影之中,各就山石坐下,谈说前事。
  原来李诚昔年离山远出,竟是托辞。因为此时老贼当权,阴险凶恶,又知自己是他未来大害,再不隐避,不久必要引来仇敌侵害。个人安危不足为计,如受敌人暗算,新村许多刚得安生的人们,难保重又被其吞并。正在忧虑,赶往南山深处采药,忽然遇到大雨,将山路隔断,无法回村,仗着带有行粮,往往一入山,便是十天半月不归,乃是常事,想起前面有一危崖,常想越过,去往深处探看,有无别的奇境,均因地方险僻,过崖还有大段险峻山路,中间又隔着一片森林,如有奇境,必在森林里面,或是越过森林,方可看出,好些地方,不是凭自己的本领,可以安然上下。再说那一带,毒蛇猛兽甚多,尤其是那从古以来没有人迹的森林深处,远望过去,漫山遍野黑压压不透天光,东南一面更是无边无岸的树海。以前曾由东南山口绕进,连经奇险,在暗林中不眠不休,绕窜了两日一夜,方得走出。后又去了十几次,都是入林十余里,便不能再进,或是遇阻折回。日前看出南山崖后森林与之通连,林地较厌,未一次并还远远望见一股火烟由林那面升起,如是野烧,定必蔓延开来,不会自然消灭。事后寻思,越看越像人用的火。
  已然决定在此秋末冬初、草木黄落之时去往窥探,并还暗中准备应用之物。当此九月初的天气,好些山地树叶多已枯黄,这崖后东南山深壑,不知怎的,草木还是如此茂盛,意欲等到下月中旬,雪降以前,试上一试。好在本山气候温和,年尾虽有大雪,积得也颇深,太阳一出,不消几日便自化尽。满山雪水交流,景致反更好看;不似别处,一有大雪,转眼封山,冰天雪地,寸步难行。
  主意已早打定,应用之物也各齐备,藏在附近山洞之中,每次入山,均防临时发现奇境,须要深入,照例多带干粮。这次为采珍药,预计来往四日,行时倪仲猷因所去是在南山深处,药又难采,出产更少,药客出有重酬,自己性又强毅,不得不休。这时新村初建,好些必须之物,均靠山中这几种珍药去向外面交易,惟恐有什耽搁,强劝自己多带了三日粮脯,没想到入山不久,便将珍药采到,人却被水隔断,回去也非不行,但要费事,所采药草又比哪次都多,上面附有好些泥土,连根掘起,不能损折,沿途山路险陡,许多不便。好在药客回去还有十好几天,怎么也赶得上,就多耽搁了两日,崖后野兽果树甚多,也不怕没有吃的。再一想到仇敌密迩,能在深山之中另开辟一片土地,以为必不得已的退路,要好得多。念头一转,勇气立增,便将所得药草觅地藏好,寻到藏物洞内,取出应用之物,径向那壁立千尺的危崖攀援而上,越过崖去,准备深入窥探。
  先由那片比较厌小的森林一角二三十里地面横断过去,看看有何奇景?往来耽搁上两三日,然后回转,秋雨后的山洪也正好退去,算是一举两得。哪知崖后面地势奇险还在其次,最难走是迂回曲折,到处都是深沟大壑,溪涧纵横,山泉大多,无一处水势不是又深又急,草木更繁,森林不算,无论峰岭坡蛇,上上下下,不是乔木参天,便是野草繁茂,高都过人。虽当九秋时节,深草里仍有蛇虫出没惊窜,比由崖顶下望难走得多。
  初次经历,只照平日登高遥望所想的路走去,这一上下绕越,路要远出好几倍,连越过十好几处危峰峭壁、断崖横岭、深谷林野,费了一天多的光阴,方始到达森林边界。
  李诚初来路生,走了许多冤枉路,人已绕到森林的横侧面,中间虽然看出形势危险,道路崎岖,最讨厌是那草深之处并还遇到两次虎豹野牛之类的猛兽,不是身轻力健、机警灵巧,不死也受重伤,但因过崖不远,便看出越往前,景致越好,出产越多,土地无不肥美,溪流又多,如非零零落落,都是峰峦环列,简直绝好开垦之处,不由触动前念。
  又料前途必有广大盆地,想探出一个细底,一味鼓勇前进,未萌退志。
  临到森林边界以前的后半段,风景土地更好,草原也比来路所见较多,正可惜没有聚成一片。因见天已黄昏,这一带虽未发现猛兽,前面便是大片森林,内中必定藏有不少,偶然心动,想在日落以前寻一石洞安身,吃饱睡足,养好精神,以作明早人林准备。
  一看地势,前途只有一条广阔的溪涧,流水滔滔,溪声洪洪,水离岸不过一两尺,两边溪岸之上,浅草蒙茸,好些不知名的花林,连同许多参天老桂,大都花开正繁,落英缤纷,金粟满地,疏落落散植分列。对面不远,便是一列玲珑秀拔的峰崖,夕阳未坠,倒映回光,异香馥郁,沁人心脾。空山无人,水流花放,清丽幽静之中别具一种天趣,如非那繁花盛开的千年老桂点缀秋光,似此水碧山青,花光潋滟,直是好春天气,看不出一点秋意。徘徊了一阵,不舍离开,溪又太阔,崖洞似在对面,不愿走往回路寻找,便顺着溪流往前走去。本意寻到溪岸厌处纵越而过,不料上流一带溪岸更阔,地也逐渐高起,一路树色泉声,花香鸟语,绵亘不断,信步前行,越看越爱,也忘了走出多远。
  正在随地流连,观赏过去,忽然发现前面溪流转侧处现出大片断崖,耳听泉声轰轰震耳,晃漾空山,比来路所闻势更雄放,知是溪流发源之处,同时看出当地两岸相隔比前小了一倍,河岸也高得多,离水竟达一丈以上,大量山泉雷轰电掣而来,略一转侧,直泻而下,浪花如雪,狂流电射,震得两面崖岸似在摇撼,使得人耳鸣目眩,不敢逼近,声势猛恶,甚是惊人。正想纵往对岸,去寻洞穴栖身,目光到处,忽然瞥见上流头,斜阳影里,断崖旁边,由上到下,浮涌起一片繁霞,灿如锦玉,红紫万状,奇丽无比。定睛一看,原来那崖一边由上到下挂着大小三条瀑布,那无水之处,乃是一片陡峭的崖坡,上面密层层生满着平日最爱的菊花,都是又肥又大,开得那么繁盛,远望过去,仿佛是片花山,不由动了好奇之念,打算和上年一样,弄它几本异种菊花移植回去。心念一动,舍了当地,便往前赶。
  相隔十来丈,一晃走到,这才看出崖前地势奇特,下面竟是一条绝壑,去的这面与崖相连。那崖本是一条斜长的峰岭尽头,本由侧面峰峦起伏、高高下下、蜿蜒而来,原是一条整的,不知多少年前发生地震,形势变迁,前头一段忽然崩裂,尽头高峰倒断了一大片,中心又分裂开一小半,随同地层陷落,成了一条绝壑,深达好几十丈,一眼望不到底。崖前都又高出一片,将崖上三条瀑布的水路挡住了些,可是水量太大,仍被漫过,一面大量山泉汇成一条溪流,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急驰而去,那漫过崖缺的水,便从崖后那条陡坡朝绝壑下面流注。壑底暗雾沉沉,也看不出到底多深,单那雨水分流缺口下面的石埂,离岸也有两三丈高,大量山水,由上面漫过,急转直下,匹练也似,水力大得出奇,想由上面涉水而过,决办不到。两岸相隔更远,人力更难飞渡。
  李诚回到原处,纵往对岸,本可无事,偏是爱花心盛,心想反正当日不入森林,闲中无事,难得遇到这样多而且好的菊花,风景又这样清丽得出奇,也忘了时间早晚,竟将所背行囊放下,只未解下身上兵器和环绕身上的一条特制粮袋和腰间套索,径由崖这面翻越攀援上去。先在崖顶凭高下望,赏玩了一阵,还不满意,见那菊花,满崖上下都被生满,差不多有好几百种,至少有一半异种,以前不曾见过,爱到极点,既想把这方圆数十亩一片花山仔细看完,到底有多少种类,又想先看好一些极难得的异种名花,归途尽自己的力量将其连根带回,余等下次再来。生平别无所好,只有梅、兰、菊花三种花癖,说什么也将这许多从未见到的异种全部移植回去,免得它长居山中,孤芳自赏,无人领略,便顺斜坡壁,往下走去。
  因不愿践踏伤残,甚是爱惜,既要留心脚步,又要避免伤害那花,步步都在留心。
  及至走近花多之处,这才看出那花开得虽是繁盛,但都高大整齐,外观一片繁霞,霜华缤纷,甚是茂密,实则行列颇稀,每株相隔少说也有尺许,多的竟达三尺以上,内中也有独茎双挺、疏密相间,分配得偏是那么匀称,并不一定都是繁枝四发。还有一桩奇处,大都花多叶少,要高都高,要小都小,生得低的,多半异种,各以其类,不相混合,都是那么整齐清丽,地位合宜,如非这样绝无人踪的空山危崖,必当是人工培植而成,怎么想也想不出个道理。
  只顾尽情观赏,往来辨认,流连不去,忽觉眼前光景好似一暗,挺立四望,原来时光易过,这一耽搁,那斜照花面上的残阳业已不见,只剩小半轮血红色的影子浮在天边,快往地底沉落;另一面,大半轮将圆未圆的明月已然挂向山角树梢之上。到处瞑烟浮动,暮色昏黄,只有一群群的归巢飞鸟背着残阳余晖,飞鸣噪空而过,往左近大树林中投去,这才想起天色将晚,住处还未寻到。心方一慌,忽又想起今日走这一段从未发现野兽声影,途中草木如此繁盛肥鲜,也未见到一点兽迹,天色甚好,空中晴云浮动,秋风不寒,夜来月华如水,到处通明,寻觅山洞并不艰难,凭自己的本领,就有野兽来犯,也不妨事,真寻不到地方,这里地势险陡,又有绝壑广溪,水大而深,便在崖腰上择一平坦之处睡上一夜,也不妨事。难得遇到这样清丽雄奇之境,夜来花月争妍更多妙趣。近年为了全村安危,日夜操劳,正好乘此机会,享受一点清福,念头一转,重又立定。
  因月轮初上,夕阳已没,当时光景反更昏暗,独立苍茫,想了一阵未来的计划,和自己救助全村人民的心愿抱负,眼看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另一面月轮也渐放出光辉,大地上已布满了白影。忽然腹饥起来,便将肩上粮袋解下,取出于粮,又采了几朵白菊花,寻一无花之处的平石坐下,吃了起来。粮袋乃是特制,香肠也似,做一带圈,平日环绕肩上,外用油布套好,内包皮纸,每节长约六七寸,粗如人臂,内存特制蒸馍和一些干肉腌菜,足够李诚一饱。每日至多两三顿,为防入山大深,多了耽搁,由第二日起便改作一日两顿,并还非饿不吃,能省则省。因想两顿匀成三顿,不足的便拿途中野生之物填补,吃时解开一节,全倒出来,打算省下一小半,少时再打主意,去寻野食,身带行囊也是一个小包,山中气候温和,除应用零物外,只有一身换洗的衣服、两双布草鞋和一条毡被,约有两尺长,尺许宽,五六寸厚一条,包扎甚紧。沿途天气甚好,人又强健,不畏夜凉,随便寻个山洞,便可和衣而卧,行囊只当枕头,从未解开,因见空山无人,又无猿猴之类野兽,看花时取了下来,放在崖顶无花之处,也未在意。等到吃完,月轮渐高,清光四澈,花影离披,桂香不时随风吹到,夜景越发清丽,心想来路不远,曾见好些果林,彼时急于寻路,因其偏在一旁,又贪看前面菊花,未及往采,此时刚吃了一个半饱,又有一点口渴,对岸虽有果林,林隔颇远,今夜又想在此崖顶赏花露宿,夜来难免还要饮食,何不先去采来,吃上一些,并备明朝之用?念头一转,便即起身,匆匆拿了兵刃,便往来路侧面越崖而过。
  寻到果林一看,桃、柿、李之类果实多半长满枝头,另外还有两种不曾见过的果子,形似苹果,甘中带涩,味甚可口,不由多吃了些。最后正想采些回去,忽然发现西北角上还有几株柑橘,另外两株桃树,结实如拳,肥鲜可爱,便将原来所采放下。因见这许多果子全都硕大肥鲜,甘美多汁,从来少见,意欲多采一点,明日带作森林解渴之用。
  因无盛放之物,恰巧旁有柳树山藤,便用刀砍了一些柳技藤蔓下来,编成一筐,除柿子味涩未采外,想将所有果实每样采上几只,前后一耽搁,不觉去了个把时辰。等到采满一筐,转身要走,月光朗照之下,忽又发现旁边一株桃树上面,桃子好似被什东西采去,好些地方,只剩空枝。因其采得极匀,并非专采一边,稍小一点的桃子全都留下,枝叶又盛,方才月光欠明,不曾普照,故未看出,直到临走,想采一枚最大的桃子,方始发现。并还看出那桃最大的竟有饭碗大小,斤许来重,皮薄如纸,汁水极多,方才所采,虽也甘美肥甜,并未成熟,料有原故,忙往别的果树上一看,也是如此,只是熟透的大果,先均被人采走,偶然也有一两只残余,两下一比,大小要差得多。
  仔细查看,树上枝叶并未零乱损折,树干和左近泥土也未留下爪痕兽迹,分明是人所为无疑。想起去年所见林中烟火,行囊粮袋尚在崖上,心方一动,忽听崖上面哞的一声兽吼,声甚洪厉,震得山鸣谷应,不禁吃了一惊,拿了果筐,便往回赶。快要到达崖前,又听嘤的一声清啸,宛如银铃急振,曳空而过,由崖那面飞起,往斜刺里急驶而去。
  跟着,便听轰轰怒吼之声,由隔崖地底传来,听去颇深,那东西似已落到壑底,料知是个从未见到过的猛兽,吼声如此猛厉,定必厉害,更恐还有别的同类伏在崖后,不止一个,心虽惊疑,但是行囊粮袋均在崖上,囊中各物曾费不少心力准备而成,不舍失落,又因此来还有大志,森林中的猛兽以前也曾遇到,均仗胆勇机智,从未受伤,并还得了好些珍贵的兽皮回去,素来胆大,无论有何艰危的事,照例均要考查明白,不肯中道折回。稍微立定,借着树石掩蔽,静心查听了一会,便静悄悄仔细掩将过去。后来听出兽吼之声是在壑底,只有一个,上面并无回音,不知何故,坠入壑底无法上来,胆便放大了些。
  等走上崖顶,探头往前一看,方才坐处旁边两株小松已被折断碎裂,行囊粮袋不知去向,除壑底兽吼往来怒啸、时远时近而外,依旧花月交辉,空山寂寥,到处静荡荡的,不见一点人兽踪迹,料知行囊粮袋已被拿去,先颇忧急,继一想,初来时,曾经仔细查看,并无人兽踪迹;否则,别的不说,单是这大一片菊花决不会长得如此茂盛整齐,怎会就这一会工夫来了猛兽?林中果实如是此兽所采,不应那样匀称,不留痕迹。平日往来深山,见过许多奇禽猛兽,往往有许多吼声猛恶、身材不大、性又灵巧善良之物,不能以它吼声大小来定善恶。壑底吼啸洪厉,不听奔腾之声,莫非便是以前所见一类?先还慎重,后来仔细静听,又觉那东西无什别的能为,照着平日经验,山中有些野兽每遇危急往往哀号求救,人如加以援助,不特不再为仇,反倒知恩感德,有时再遇,并还表示好意,听这兽吼,正似求援声音,颇近猩猩一类能通人性的野兽,这东西已在壑底吼啸了多时,如有同类,早已惊动赶来,决不会这样安静,忽生好奇之想,打算放下套索,试上一试,如是猩猩猿猴一类,自会拉着套索上来;否则,便有套索,也不会用。万一是个猛恶之物,兵刃暗器均在手中,居高临下,也可将其打落。再要能通人意,还可查问所失行囊,设法取回。主意打定,便在上面大声喝道:“你这东西,如通人言,快将偷去的东西带上,我便救你上来。”
  李诚原因行囊内应用之物甚多,一时难得备齐,不舍失落,明知人兽言语不通,姑且一试,并未有什指望,随便一说。哪知声才出口,下面兽吼本更猛烈,忽然停止,似在静听神气。等到说完,方始传来一声兽吼,声音也小了些,仿佛明白人的意思。李诚生长山中,见闻甚多,听出那东西果是在下求救,并通人语,心更惊奇,还拿不准,又试探了两次,竟是有问必答,每次说完,必有长啸相应,与方才连声怒吼迥不相同,带有乞怜之意,料定能通人语,便朝下面喊道:“我不知此地深浅,套索放完,不过十多丈长,是否到底,能否合用,和你身子轻重,全不知道,只好凭你的运气了。”说罢,便听下面回应了两声,跟着,吼声便朝前去。李诚知是寻那容易上升之处,便在上面跟去,方想多么灵巧的野兽,生长深山,不与人近,也不会通晓人言,此是何物,如此灵慧,不由生了戒心。
  正沿着崖走,到一老松之下,壑底吼声忽止,声音也近了许多,听出上下相隔比来路要近得多,忽然心动,为防万一,先将套索系在老松干上,再将一头缒将下去,一面手持刀镖戒备,看它上来是何形态。如是善良灵慧之物,立即救上;否则,便将索斩断,再用镖将其打落,以免为害。准备停当,又招呼了两声,套索刚一放落,便听轧的一声,树身连晃,长索往下一沉,拉得笔直,那株盘松也有半抱粗细,枝叶繁茂,甚是刚劲,竟被带弯了些,看出那东西沉重异常,决非小可。这根套索,如非山中特产麻筋与人发精心特制,非被拉断不可,料那东西,定必长大威猛,越发小心。正以全神注视下面动作,相机应付,稍有不妙,便即下手,忽听头上嘤的一声,宛如银铃急鸣,清脆娱耳,与先前所闻相似,仰望一条似人非人的小黄影子,通体油光水滑,由左侧面飞来,离头丈许,一瞥而过,其急如箭,月光之下,宛如一溜金星,好看已极。同时便听下面悲啸了一声,先听下面兽吼,顺着长索上升,上得极快,业已离崖不远。
  本在小心戒备,一听吼啸,疑要援上,惟恐暴起来扑,心中一惊,不顾再看黄影去路,忙往下看,目光到处,刚瞥见两团金红光华和一个形似猩猿比人头大出好几倍的兽头、一只大黑毛手,由离崖两三丈的崖凹下面往上蹿出。套索本被拉得笔直,倏地一松,那东西已随啸声往下坠落,跟着便在壑底连声悲啸、怒吼起来。这才看出,下面长满苔藓,崖势奇险,离顶两三丈以下便往里凹,无法攀援,所以那东西一落下去便上不来。
  心想:“这形似猩猿的野兽动作极快,已将脱险,照那来势,前爪业已攀着崖石,稍微一蹿便可上来,为何松手坠落,由此吼啸不已,不再打上来主意?莫非这样猛恶灵巧之物还会怕人不成?”心中奇怪,又招呼了几声。哪知方才有问必答,非等说完方始回应,这时却是吼啸连声,全不理会人的语言,也无上来之意,好生不解。
  正在临崖喝问,忽听银铃之声起自对崖,猛想起那条黄影看去不大,飞腾极快。怪兽坠壑以前便听到这样啸声,这时刚要上来,一听啸声,便自松手坠落,好些奇处,莫非这声如银铃之物比下面猛兽还要厉害?心念一动,目光已看到对面,不禁又急又怒。
  原来方才所见黄影乃是一个高约二尺许的小猿,周身油光水滑,映着月光,闪动起万点金星,伸着两条长臂,双手分持自己失去的行囊粮袋,朝着自己蹦跳吼啸,做出许多淘气形态,意似戏弄作闹。知那小猴动作轻灵,纵跃如飞,人力决追不上,想用什方法引他过来,等到走近,一镖打倒,夺回失物;又防小猿带了行囊逃走,无法寻踪。
  心正气急,急切间打不起主意,猛觉身后一股急风扑来,情知有异,忙即纵身回顾,乃是一条黑影已由身后纵到。定睛一看,乃是一个黑衣少女,手持一柄钢叉,貌相身材十分秀美,料是深藏山中的土人之女。自己本疑山中藏有沃土山民,果然不错,因见来势大急,恐其误会,忙往旁边一闪,赔笑说道:“我非歹人,为想去往森林采药,无意来此,万一误犯山规,望勿见怪。”黑衣少女,先立在面前说了几句。李诚只觉语音甚急,宛如鸟鸣,钩辆格碟,一句也听不出。因见对方目注自己,似无恶意,二次又将来意说出,少女仍似不解。后来双方互说了一阵,又打了好些手势,李诚刚刚悟出,少女住在森林里面,要他同去往见一人,如其违背,便要当时杀死,神态十分强做。少年气盛,心中不快,又觉出少女灵慧,虽然言语不通,已能会意,方自盛气说道:“此是无人荒山,双方素无仇怨,便照你所说,你家是在森林之内,我未入境,并未有什冒犯,为何这样强横?你叫那人前来见我,不是一样?定要我去,我偏不去。”话未说完,银铃之声又起,回顾正是方才所见小猿,不知何时走来,停在相隔两三丈的崖石之上,双手分持行囊粮袋,正朝自己乱舞乱跳,鸣啸不已,不由气往上撞,大喝:“该死小猴儿,还我东西,饶你不死!”说罢扬手一镖,照准小猿右手打去。本意先将行囊打落,再作计较,哪知小猿灵巧异常,一见镖到,身子一闪,竟伸一腿,用后爪将镖抓住,反击过来,一面嘻着一张小嘴,连声急啸,并还扮了两个鬼脸。李诚见状大怒,扬手又是一镖,跟着飞身纵起,打算冷不防用刀背打它一下。身子还未纵起,小猿忽将行囊粮袋放落,二目红光,注定来人,大有迎敌之意。
  李诚方觉一只小猿,竟敢螳臂挡车,念头还未转完,忽听身后少女急呼,小猿两只长臂,倏地往回一收,身子一扭,便和箭一般带了行囊粮袋,往斜刺里崖树枝上窜去,动作快得出奇。李诚扑了个空,人也落地,猛想起小猿必是少女家养,自己人单势孤,但能善罢,还是不要破脸为妙。心念微动,少女人已纵到身旁,满脸怒容,手指前面森林,意似迫令同去。李诚见她盛气凌人,声色俱厉,越发忍耐不住,冷笑说道:“你这女娃,怎不讲理,不听好说?我决不离此地,你去将那会说人话的老汉喊一个来,听我一说,自会明白。这样强横,有何用处?莫非我还怕你不成?”少女看出李诚,不愿同往,忽然哈哈一笑,打了两个手势,将手中叉掷向地上,再把手一招,往崖腰平地走去。
  李诚看出是要动手,分一胜负,以定去否,既将兵器去掉,改用手比,可见并无伤人之念,便将刀镖收起,改容笑道:“我不知这里规矩,你是想和我动手,拿胜败来分曲直么?这个容易,不过你一女子,半夜荒山,好些不便,真要比斗,最好你先寻个人来,作一中证,或是由你寻一有本领的男子与我动手,你看如何?”
  李诚边说边往前走,少女原是边走边往回看,将手连招,似觉李诚对他轻视,面上重现怒容,一声清叱,转身扑来。李诚早看出她动作轻健,手中钢叉,颇有分量,一见来势甚猛,因不愿和女子动手,只得忍气纵避,二次再打手势,连比带说,不料少女竟似越听越有气,不等话完,人已追扑过来。接连三次过去,李诚见她不可理喻,也忍不住怒火,只得大声喝道:“此是姑娘再三逼迫,不能怪我无礼。我如打败,由你处置;我如得胜,却不要再纠缠为难呢。”李诚本意是想,当地既有土人,决不止少女一个,意欲大声呼喊,惊动出来,只有一个能通语言的老年土人,便可说明来意,不致为敌。
  哪知连喊两次,终无回音,少女却似明白他的心意,反倒大怒,追扑更紧。李诚无法,只得回敌。
  先以为一个少女,不过生长山中,有点蛮力,能有多大本领?哪知事出意料,对方看去那么美秀婚婷,人却身轻力大,手疾眼快,急切间休说不能取胜,稍微疏忽,还要吃亏,不禁大惊。本心又防结怨,不愿将其打伤,免得羞恼成怒,纠缠不清,只想点到为止,使其知难而退;少女偏是不知进退,一味猛扑。李诚迫于无奈,只得全力应付,把平日苦练的手法施展出来。少女素来好胜,先没料到对方本领这高,打到后来,自知不能取胜,急怒交加,把心一横,一声怒喝,竟拼着被人打伤,冷不防飞身纵起,猛扑过去。李诚满拟未了一招,敌人必要纵避,做梦也没料到情急拼命,本心又不愿伤她,心神略分,只顾收招,忘了纵避,竟被少女扑上身来,连肩带臂一把抱紧,双腿夹紧腰腿用力一扭,一个骤出意外,有些心慌手乱,来势又猛,双方一扭一挺,便同滚倒在地,扭成一团。
  李诚全身均被少女搂紧,双手虽然露出在外,但见少女一双秀目泪光欲流,人已气极,只管搂住自己,并未有什伤害,只是满脸愤容,气得声音都抖,觉着对方一个女子,何苦伤她,并未就势反击,只得用手推拒分解,口中急呼:“有话好话,姑娘松手,这是什么打法!”少女始而悲愤情急,抱紧李诚不放,李诚知她好胜,连分解了两次无效,惟恐误伤,又不敢十分用力,正想用什方法解劝分说,猛觉胸前软绵绵贴着两团,心口怦怦乱跳,知道对方气急心跳,月光照处,人又生得那么秀艳,心更不忍,忙自将手松开,赔笑说道:“姑娘不要生气,我已认输,素无仇怨,莫非还要我的命么?”少女原是一时情急,急火攻心,想与敌人拼命,及至将人扑倒,抱紧之后,在地上滚了两滚,正气得要哭,忽然觉着敌人一任自己抱紧不放,始终不曾反击,忽又赔笑说话,刚把怒火一平,便觉双方身子抱紧,暖烘烘的,山风一吹,忽然醒悟过来,再朝对方脸上一看,觉着少年英俊,人更善良,一任自己强横威迫,并无为敌之意,辞色又是那么温和,念头一转,不由脸上发烧,消了敌意,不知怎的,忘了松开。
  李诚见她怒容忽敛,面转娇羞,正想设词分说,劝令放手,忽听嘤的一声,左膀上好似上了一道铁箍,奇痛澈骨。忍痛惊顾,正是小猿立在旁边,一爪抓紧左膀,另一爪刚刚扬起快要打下神气,刚怒吼得一声,猛觉身上一松,耳听一声清叱,少女忽然放手纵起,回首一掌,便朝小猿头上打去,吓得小猿双手抱头,跪在地上,嘤嘤急叫,意似求饶。少女喝骂了两声,小猿便飞身纵起,箭一般往崖上窜去。李诚刚一欠身,少女已伸手扶起,拉住李诚,手指前面森林,连比带说,看神气仍是固执成见,非要同去不可,但是改了满面笑容,露出求告之意,并还表示,此去双方都好,不存恶意。
  李诚知道山中少年男女天真至诚,情发于中,毫无嫌疑,不似城市中人口是心非,许多做作,料是受了感动,同去无妨。本心原想查探森林那面有无人家土地,是何光景,只要不存敌意,能因此女得知底细,由此结交,不特将来新村土人有一退路,并还是一大援,真个再好没有。又想起方才小猿手如坚钢,动作如飞,与常猿不同,好些奇处。
  还有那壑底怪兽,自这一人一猿到后,便不再吼啸,许多怪事,此女必有来历,可惜当时言语不通,莫如跟她前去,相机结纳,也许发现奇人奇境,为将来之用,忙即点头笑诺。少女见他答应,越发喜欢,挽着李诚臂膀,一声清啸,小猿便由崖上提着行囊粮袋纵落。少女说了两句,将手一指,小猿当先驰去,少女仍是挽手不放。
  李诚见她意态亲热,恐又激怒,经过方才一斗,无形中生出爱好之念,始而听其自然,走了一段,少女边比边说,笑语温和。李诚越看越爱,索性回手相挽,任其紧倚身旁,笑语同行,一面留神对方语言手势,双方神态,自更亲密,少女也更高兴。沿崖走出不远,李诚遥望前面,小猿已在对崖,回身相待,知已越壑而过,心方惊奇。少女已领到两崖最厌之处,相隔虽只一丈来宽,但是下面更深更黑,微闻水声如雷,隐隐传上;崖壁也更险滑,由上到下,长满苔薛。少女打一手势,先纵过去,正要回纵,李诚摇手止住,告以我自能纵过去,不必多虑。说罢,纵身一跃,便达对崖。少女大喜,二人重又挽手,同往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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