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洛少年游 第八章 兔走鹰飞

  (一)
  天气突然又变坏了。
  细雨落个不停。
  这是进入梅雨季节的第一场雨。
  每逢这个季节来临,不仅书籍衣服容易受潮霉烂,人的性情也似乎特别容易感到烦躁不安。
  只有罗老太爷没有受到这种天气的影响。
  罗老太爷今天的心情愉快极了。
  因为他今一大早就接到了报告:金记赌坊开业第一天,就损失了三名斗鼠,一名啮鼠,两名巡鼠。
  罗老太爷接到这个报告,欢喜得把一碗热腾腾的参汤煨燕窝几乎一袖扫翻。
  使罗老太爷满心欢喜的,并不全是灰鼠帮的损兵折将,而是在昨晚这场风波中,战公子和无名小卒那两个令人头疼的小子也插了一腿!
  如何诱导战公子跟无名小卒两个小子与友鼠帮或黑刀帮产生纠葛,这原是他计划中一直想做,而又不知从何着手的一件事。
  而今消息传来,两个小子竟然不待安排,便自动完成了他的心愿,这叫他怎能不为之心花怒放?
  进来报告这个消息的人,是年轻的三总管花枪小邓。
  罗老太爷望着这位年轻而精干的三总管,脸上充满了一股慈父般的爱怜之色。
  他和悦地道:“这个月的饷银够不够花用?”
  花枪小邓低下头去道:“稍为桔据了点,也差不太多。”
  罗老太爷像是有点生气道:“如果不够花,为什么不早说?去账房再支一个月的特别花红!”
  第二个进来报告的,是二总管张宏。
  罗老太爷道:“找到了那个臭小子没有?”
  张宏道:“找到了。”
  罗老太爷道:“什么地方找到的?”
  张宏道:“茂源客栈。”
  罗老太爷道:“你照老夫的意思,跟他谈了没有?”
  张宏道:“谈过了。”
  罗老太爷道:“你跟他怎么谈的,说给老夫听听。”
  张宏道:“属下告诉他:他杀了本堂两名蔡姓武师,老爷子您非常生气。后来,还是经我们堂里唐老夫子一再婉劝,您老人家才决定放弃激烈的报复手段。”
  罗老太爷点头道:“很好,这一段话说得相当得体。”
  张宏道:“然后,属下便告诉他:人在江湖,讲理要讲一个两面光。只要他能除去两名灰鼠帮或黑刀帮的弟子,让花酒堂有个面子,他跟花酒堂的恩怨,便算就此一笔勾销。”
  罗老太爷道:“小子怎么回答?”
  张宏道:“他说,除去两名灰鼠帮或黑刀帮的弟子,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他做人有他的原则,他绝不会受人指挥,去杀任何人。”
  罗老太爷气得发喘,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这小子好硬的骨头!”
  张宏道:“属下听别人说,太原四义不仅是这位黑豹秦世伟如此,另外三义,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
  罗老太爷忽然注视着这位二总管道:“依你看来,我们花酒堂的武师之中,以哪一位对收拾这种硬骨头的小子最有办法?”
  张宏想了想,道:“若想万无一失,似乎以无形刀阴森阴师父最为理想。”
  罗老太爷不禁点头道:“老夫想到的人,也是他。”
  最后一个进来议事的人,是大总管沙如塔。
  罗老太爷指着一张椅子道:“沙兄,坐。”
  这是大总管沙如塔个人独有的殊荣。
  在花酒堂中,罗老太爷除了对那位唐老怪尊称夫子而不名外,被他以某兄相称的人,就只有这位大总管沙如塔。
  而各级大小总管议事或回话时,也只有这位大总管有座位。
  如说唐老夫子是花酒堂的“文臣”,大总管沙如塔便是一位标准的“武将”。
  他名叫沙如塔,个头儿也像一座塔。
  他练的兵刃,也是一支枪。
  六十七斤杀人枪。
  花酒堂中共有三支枪:七星金枪、花枪、杀人枪。
  大家心里有数,这三支枪中,真正名副其实,具有杀人威力的枪,只有一支。
  杀人枪!
  沙如塔在这支杀人枪上的火候,就连花酒堂中一向目空四海的“四天王”,都为之竖大拇指,喊“要得”。
  灰鼠帮和黑刀帮不敢苦苦相逼,跟花酒堂中有支杀人枪,也多多少少不无一点关系。
  沙如塔坐下,慢慢的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
  他不仅有着一身惊人的武功,同时也是个谨慎而有条理的人。
  罗老太爷吩咐他的事,他一定记下来,他准备提出的报告,也一定逐条记下来。
  所以,他说起话来,经常都保持简短、明洁。
  处理事务时,也是一样。
  而罗老太爷最欣赏的,便是这种人。
  沙如塔望了一下纸条,道:“有三件事,要报告老爷子,报告完了,再请老爷子指示。”
  罗老太爷点头道:“好,你一件一件说。”
  沙如塔道:“第一件:除‘及时乐’和‘贾记赌坊’之外,本堂其他的事业,到目前为止,均未受到骚扰。”
  罗老太爷道:“这证明他们的人力还是有限,目前还不敢轻易分散实力。”
  沙如塔道:“第二件:十八金鹰已完全清楚前此种种,均属灰鼠帮散布之谣言,该帮对本堂,迄无敌意。”
  罗老太爷道:“这个帮派比‘灰鼠帮’和‘黑刀帮’都要正派得多,只要时机适宜,本堂实在应该在暗中给予大力支援。”
  沙如塔缓缓接着道:“第三件”
  他又望了一下手上那张纸条。
  纸条上没有字。
  一个字也没有。
  原来这位大总管武功虽然精绝,书却念得不多。
  他以纸条记事,记的全是一些符号。
  那些弯弯曲曲,或圆或方的符号,也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得懂。
  罗老太爷很欣赏他这种处理事务的方式。
  除了一位唐老夫子,罗老太爷一向不喜欢那些书念得太多的人。
  他认为一个人书念多了,学问大了,就注定了一辈子没有出息。
  他本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如果他罗某人一肚子学问,像古人所说的,能来个椅马千言,他会有今天这种地位?
  他能像今天这样,雄霸关洛,成为花酒堂的主人?
  除了这一部分的理由,他还认为就是识字的人,也不妨多学学这种记事的法子。
  这种法子最大的优点是安全。
  因为这种纸条,即使不慎遗失,落去他人手上,也绝不会因而泄露任何秘密。
  纸条上的符号,是个潦草的圈圈,圈圈里点着一个小黑点子。
  像这样一个符号,你懂得它代表的意义?
  而沙如塔在望了这个符号一眼之后,神色却突然严肃了起来。
  他望着老东家,倾身向前,压低嗓门,一字字道:“花酒堂里有了奸细!”
  (二)
  黑豹秦世伟正门在茂源老栈后院一个小房间里喝独酒。
  忽然间,砰的一声,门被踢开了。
  一个青年人像标枪似的站在门口。
  黑豹秦世伟一看到这个青年人石像般的面孔,以及那对冷酷无情的眼神,心头便不禁油然浮起一种预感,要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罗老太爷派来的?”
  “是的。”
  “贵姓?”
  “阴森。”
  “无形刀阴森?”
  “不错。”
  “有何见教?”
  “你该明白。”
  黑豹秦世伟当然明白。
  他慢慢地站起来。
  阴森冷冷接着道:“你哥子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有没有后事要交代?”
  黑豹道:“没有后事要交代,只想说几句话。”
  阴森道:“说。”
  黑豹道:“好几年前,我就听人提到过无形刀阴森这个名号,而我也一直觉得尊驾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直到今天见了面,我才发现,古人有些话,的确不无道理。”
  “那是一句什么话?”
  “传闻不可尽信。”
  “所以,你现在突然发现,我阴某人并不是个英雄,而只是个狗熊?”
  “你只猜对了一半。”
  “英雄的一半?还是狗熊的一半?”
  “狗熊的一半。你还不够格做只狗熊,你只是一只狗,走狗。”
  阴森居然没有生气,淡淡一笑道:“说完了没有?”
  黑豹道:“说完了。”
  阴森微笑道:“我懂你的意思。你这样做,只不过为了想激恼我,好死得快一点,没有关系,我成全你。”
  他微笑着,突然举步上前,一掌斜斜劈去。
  一掌劈出,劲气激荡,其势如刀。
  无形刀。
  黑豹不敢硬接,身躯微偏,一脚踢出。
  他这一脚并不是踢向无形刀阴森,而是踢向酒桌。
  酒桌飞起。
  碗盘酒盏,四散迸射。
  阴森身形疾退。
  他是个爱洁净的人。他不怕双手染满鲜血,却不愿新换的衣服上沾上酒渍油污。
  黑豹趁隙抄起床头那把长刀,刀光闪动,带着锐啸,疾扑已退出门外的无形刀阴森。
  阴森冷笑。
  罗老太爷没有说错,这姓素的果然是个少见的硬骨头。
  天色虽仍阴暗如晦,细雨已停。
  阴森已退去边厢屋檐下。
  黑豹身躯一弓一弹,突像豹子般,挥刀继续飞扑过去。
  刀光如银蛇窜走,走势错落纵横,一出手便将阴森整个封罩于一片刀网之中。
  只听阴森冷笑着道:“这是长刀?”
  话刚说完,黑豹只觉右腕一麻,长刀已经脱手。
  黑豹并不气馁,他的长刀,过去也曾被人打脱过。他右手长刀脱手,往往也就是他左手短刀杀人的时候。
  他左脱一翻,一点寒星,疾扑阴森咽喉。
  阴森连动也没有动一下,冷笑道:“这是短刀?”
  然后就是喀嚓一声,银星一闪而没。
  黑豹踉跄后退,脸色煞白。
  左臂颓垂,腕骨已折。
  跟第一次长刀脱手一样,他仍然没有看清对方出手的招式。
  他已失去攻击的力量。
  他只有认输。
  这种情况下,认输就是等死。
  他知道无形刀阴森绝不会放过他,罗老太爷不是那种宽宏大量的人,昨天他回绝二总管张宏的要求,他就知道他应该立即离开洛阳。
  但是,他无法立即离开。
  因为他在这里有个约会,他必须再多住一天,等会见了三位盟兄弟,说明所谓宝物消息,纯属子虚乌有之后,他才能离开。
  一天的时间并不长。
  他原可以跟那位二总管阳奉阴违一番,将这一天拖延过去。但是,他不屑这样做。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硬汉。
  世间所有的硬汉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
  宁折不挠。
  硬汉的下场,经常都很悲惨。有人把这种悲惨的下场归结为“不识相”。但幸好也有人把它称之为“骨气”。
  阴森慢慢地走过来,冷笑道:“你已输了,为什么不逃跑?”
  黑豹听如不闻,双目中同时闪射出一股慑人的光芒。
  他不是那种于求生无望时,便以痛骂泄忿的莽夫。
  他这一战虽然输定了,但右臂仍然完好如故,他要凝聚全身的力量,作最后一击。
  在他付出生命之前,他必须把握每一个机会,用尽所有的力量,求取补偿。
  这一击无疑就是他最后的机会。
  就在这时候,西厢屋顶上,突然凌空泻下一条人影,身形轻巧无声,如一片枯叶飘落。
  阴森已经警觉,大喝道:“谁?”
  他不等来人答话,已旋身劈出一掌。
  他一掌劈出,突然去势一滞,失声道:“金长老?”
  来人哈哈大笑道:“老夫这一手,的确不够光明,抱歉,抱歉。”
  金光一闪,人头落地。
  一颗人头滚出老远,身躯却仍然挺立原地,鲜血冒射,像一个刚点燃的火焰炮。
  滚出去的人头,两眼仍然睁得大大的,仍像是充满了骇异之色。
  他显然不是骇异对方刀法之快,而是骇异对方这一刀为什么会砍向自己的脖子?
  昨天下午,他们还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偷偷地在一起喝酒。
  他们还相互拍着对方的肩头,相互敬酒,谈起了很多未来的计划。
  只不过隔了一天,对方居然偷冷子给了他一刀!
  这种事真叫人死也无法相信。
  阴森死了。
  死也不信。
  不信天底下竟有这种荒唐事!
  黑豹秦世伟也无法相信。
  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瞪大眼睛道:“‘金髯绝刀’钱公玄,钱老前辈?”
  钱公玄道:“如今大家都称老夫为瘟鼠八号金长老,也有人径喊老夫金胡子。”
  黑豹道:“晚辈与前辈素无渊源,前辈今天为何要救秦某人?”
  金胡子道:“老夫杀这小子,并不是为了救你。”
  黑豹道:“你们另有私仇?”
  金胡子道:“也没有。”
  黑豹不懂了:“否则”
  金胡子微笑道:“老夫要为另一个朋友治病,有这小子活着,老夫就开不了药方。”
  为了救一个朋友,就必须杀掉另一个朋友?
  这是什么话?
  黑豹想再问,金胡子已经上了屋顶。
  屋顶上传来笑语:“你老弟杀了蔡家兄弟之后,又杀了无形刀阴森,也应该找个地方避避了。”
  黑豹这才恍然大悟。
  照理,对方原该杀了自己灭口,而今对方不杀他,并不是因为心肠慈悲,而是希望留个人下来替他背黑锅!
  这时,东厢房上忽然有人道。“老家伙虽然不是个东西,话可没有说错,你兄台难道还不想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黑豹一惊,循声望去,说话的人,原来竟是那个被大家喊作浪子的丁谷。
  黑豹不觉有气道:“这些事跟你这个小马屁鬼有什么关系?”
  丁谷叹了口气道:“人人都说太原四义不是东西,果然一个个都不是东西。”
  黑豹道:“你小子敢骂人?”
  丁谷冷笑道:“你他妈的已断了一只手腕,凶也凶不起来,骂了你又怎么样?”
  黑豹大怒道:“有种你就别跑。”
  纵身一跃,上了屋顶。
  丁谷拔腿便跑,回头笑骂道:“打不赢别人,却想拿小爷出气,真不要脸。”
  他身子一滑,跳进下面的小巷子,黑豹怒火难平,毫不迟疑,追了下去。
  就这样,一逃一追,转眼来到西城都城隍庙后,丁谷止步返身一扬手,黑豹立即应声而倒。
  都城隍庙里,立即奔出三四个脏兮兮像小叫化似的大小子。
  里面一个小子正是吴大头。
  丁谷道:“大头,抬他进去,好好绑起来,然后再派人去守在茂源老栈附近,等他的三位盟兄弟,要他们来把他领走。这位秦老四,要杀他非常简单,要想救他,可真不容易。”
  吴大头道:“狗肉已经炖烂了,你不进来吃几块?”
  丁谷道:“你们先吃,我还有事。”
  (二)
  这是一座几乎只有一个小房间的小茅草屋。
  房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条板凳,一盏昏黄的小油灯。
  墙上糊的花纸,已黄得发焦,桌凳也极为陈旧。
  床上只有一条旧草席,一条旧棉被,两个旧枕头。
  可是,如今这个小房间里,却似乎充满了春天的醉人气息。
  因为此刻床柱上正斜靠着一个女人。
  一个美得能迷死人的女人。
  虚掩的房门,忽然被轻轻地推了开来。
  一名俊秀的蓝衣青年闪身蹑足走进。
  蓝衣青年人入房,立即返身将房门闩好,然后才转身走向床头。
  那女人粉腮泛霞,微微垂下头去道:“金长老呢?”
  蓝衣青年的一张面孔,已因极度亢奋,变得白中泛青,而一双贪婪的眼光中,却似乎有火焰喷出来。
  他胸口起伏得很厉害,舌尖也似已干涩得挪移不动。
  “他一个人……喝酒……去了……”
  然后,他就一口吹炼油灯,扑上床头。
  雨点打在窗纸上,发出有规律的浙沥之声,像是在和鸣着黑暗中另一种暧昧的节奏。
  谁说这种天气讨厌?
  离这座小茅屋不远,还有一座茅屋。
  瘟鼠八号长老金胡子,如今就一个人坐在这座小茅屋里喝酒。
  他在这里喝酒,是为了消磨时间。
  因为胡娘子目前在名义上仍是花酒堂的人,她虽然可以自由行动,但绝不能通宵不归,斗鼠三号最后还是要回到这里来的。
  他们之间,还有一件很要紧的事,必须在今夜设法解决。
  当斗鼠三号以一副狼狈相走进这座小茅屋时,金胡子颇感意外。
  因为这位三号斗鼠从“进去”到“出来”前后还不足半个时辰。
  金胡子拍拍身旁的凳子,笑着道:“渴朝奔泉,弱经难控?”
  斗鼠三号苦笑着坐了下来道:“别提了。”
  金胡子道:“哦?”
  他替斗鼠三号添了一杯酒,眼中间起亮光,似在等着聆听下文。
  他虽比斗鼠三号地位高,年纪也大了很多,但他毕竟只是一位五十多岁的长老,而不是一位五十多岁的有道高僧。
  在一个正常的男人来说,尤其是一个内功修为精湛的男人,五十多岁实在并不算有多老。
  如果一定要说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跟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有什么分别,那也许便是五十岁以上的男人,经常会显得“听”的兴趣要比“做”的兴趣大得多。
  斗鼠三号接过酒去,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微微皱眉道:“真怪,我小楚自信也有两套,不晓得怎么搞的,过去屡试屡验的法子,今晚竟然全不灵光,真他妈的邪门。”
  金胡子又为他添满了酒,笑笑道:“这也许是你老弟想这娘们想得太久的关系,下次大概就不会了。来来,干一杯,平息,平息。”
  两人对于了一杯,斗鼠三号忽然凑过去低声道:“八老,有件妙事我还没有告诉您。”
  金胡子道:“哦?”
  他送上一边耳朵,眼中又问起亮光。
  斗鼠三号低低地道:“那娘们”
  他伸出右手比了个很奇怪的手势。
  金胡子没有看懂。
  斗鼠三号只好又重新比划了一下,这一次金胡子看懂了。
  一个要命的手势。
  等到金胡子看见那段从手腕下突然冒出的刀尖时,七寸长的刀锋,已如闪电般,齐柄括人他的左边胸膛。
  这一刀并非致命之伤,金胡子正想挣扎,斗鼠三号立即使劲一压,低声喝道:“这是帮中的屠魂刀,你动,就死得更快。”
  金胡子果然没有再动。
  紧压着的伤口没有血流出来,像要有血流了来的地方,是金胡子的一双眼睛。
  他嘶声道:“你为什么要杀老夫?老夫什么地方对你不起?”
  “这不是我的意思。”
  “那女人?”
  “不错。”
  “她又为什么要杀老夫?”
  “因为你不该杀了姓阴的,使她失去一名得力而又忠心的助手。”
  “这是谁告诉她的?”
  “是我。”
  “杀姓阴的也是为了你,你为什么要告诉她?”
  “我本来也不想告诉她,但当时我就像喝醉了酒,竟觉得这种事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
  “她想杀老夫,也许有她的理由,你是老夫的心腹,又为什么要听她的话?”
  “因为我还没有到手。”
  “你还没有”
  “否则哪有这么快。你以为我小楚真是个银样蜡枪头?”
  “杀老夫是她的交换条件?”
  “不错。她现在还在那边等着我,只要杀了你,我便是第二个无形刀阴森。”
  金胡子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皮,一张面孔已因充血而瘀紫,刀锋插入处,也有血水开始慢慢地流了出来。
  斗鼠三号仍然不敢松懈。
  这老家伙功力惊人,他怕老家伙是诈死。
  金胡子的肩头,忽然微微摇动。
  老家伙哭了?不像。想要咳嗽?也不像。直到金胡子的唇角向两边微微翘裂,同时以鼻子喷气,斗鼠三号才弄清老家伙原来是在笑!
  金胡子愈笑愈厉害,肩头也跟着作大幅度的颤动。
  他每笑一下,创口受震,血也就流得更多。
  斗鼠三号有点疑惑道:“老鬼,你有什么好笑的?”
  金胡子不笑了,像叹息似的道:“笑那女人手段高妙,也笑我们两个也实在太可怜。”
  “我们两个?”
  “我们两个!”
  “杀了你,我也可怜?”
  “也许比老夫更可怜。”
  “小爷不懂。”
  “算算时间,你也该懂了。”
  “什么时间?”
  “药性发作的时间。”
  斗鼠三号一惊,忽又失笑道:“算了,老鬼,这种把戏,早就过时了。”
  “你不信?”
  “只怪这种谎话不够高明。”
  “你不信酒里有毒?”
  “酒是两个人喝的。”
  “杯子呢?”
  斗鼠三号呆住了!
  同时,他也感觉到自己的肠胃正在发生变化。老家伙没有说谎,他是中毒了。
  他手一紧,厉声道:“快拿解药来!”
  金胡子闭着眼皮道:“这种毒药没有解药。认命吧,老弟。”
  “老不死的,老贼,老狗,你凭什么要向小爷下毒?”
  “这也不是老夫的意思。”
  “那女人?”
  “不错。”
  “什么原因?”
  “因为她不欢喜你。”
  “她不欢喜小爷?难道她会欢喜你这个又老又丑的老棍球?”
  “不错,她是这么说的。她说你小子是个小采花贼,身子太脏,心也太脏,没有女人会欢喜像你这种男人。”
  斗鼠三号惨白的面孔,逐渐泛起一层浅蓝。
  金胡子的话,就像锥子一样,锥穿了他的心;他一直认为自己英俊潇洒文武全才,对女人很有一套。
  如果他对一个女人表示好感,他始终觉得那是一种施舍,一种思惠。
  如今居然有一个女人将他视为糟粕,那是他万万无法忍受的。
  他宁可死,也不能承受这种自尊心的损害。
  只是,时不我遇,他已无法表达他的愤慨;他感觉到全身真气已在慢慢涣散。
  他知道他已死定了,他不愿老家伙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于是,他拼提最后一口真气,迅速拔出屠魂刀,又迅速地插了进去。
  拔出刀子的伤口,血如乱箭般喷出,喷了他一头一脸,他没有去抹,却问了一句很笨很笨的话:“你这个老匹夫,你为什么要听她的话?”
  金胡子气若游丝,听得这一问,脸上居然浮起一个苍白的微笑。
  他呻吟似地笑着道:“因为老夫也不欢喜你。”
  这是他最后的一句话,也是他这一生中最得意的一句话。
  然后,他就带着一种满足的神情,慢慢地倒了下去。
  斗鼠三号也慢慢地松开手,慢慢地倒了下去,他脸上的神情很痛苦,他的确比金胡子死得还要可怜。
  就在这时候,一个千娇百媚,能迷死人的女人忽然悄悄地走了进来。
  她望望两具尸体,轻叹道:“可怜,可怜,老的想毒死小的,小的发觉了,又杀死了老的,唉唉,黑道上的人物,就是这么不讲义气。”
  她眼珠子转了几转,忽又微笑道:“那个罗老头如果听说金胡子想跟奴家睡觉,被奴家以一石两鸟之计,要老的先去掉小的,作为交换条件,结果老小双双中算,不晓得老头子会欢喜成什么样子。这种现成的功劳,不捡岂非可惜?”
  她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轻巧得像是连尘埃都没有带走一小粒。
  茅屋前面有几棵白杨柳,这时其中的一棵白杨柳,树干突然一分为二。
  一名英挺的黑衣夜行人,木立于凄风苦雨中,凝望着胡娘子于夜色中逐渐淡溶的背影,喃喃自语:“这女人到底是哪一边的人?她到底在帮谁的忙?”
  (三)
  短短一夜之间,多事的洛阳,又出了两件大事情。
  第一件事是:花酒堂八大名杀手之一的无形刀阴森,居然继蔡家兄弟之后,又死在太原四义老四黑豹秦世伟的长短刀下!
  无形刀阴森身首分家,死得竟比蔡家兄弟还要惨。
  事后,根据黑豹的长短刀都留在现场看来,可以推想这位黑豹本人一定也受伤不轻。
  这位受伤的黑豹,如今哪里去了?
  不过,不论受伤的黑豹去向如何,太原四义的声望,无疑已因这一战而大大提高。
  第二件事是:灰鼠帮瘟鼠八号长老金胡子,竟跟帮中一名三号斗鼠发生火并惨剧。
  现场的情况很明显,一定是金胡子想毒死三号斗鼠,结果事机不密,被三号斗鼠识破了,反而趁其不备,给了他两刀!
  令人意外的是,收尸的人,无意中从三号斗鼠脸上揭下一张人皮面具,赫然发现这位三号斗鼠竟是武林八大名公子中的楚天遥!
  楚天遥在武林八大名公子中排名第六,是位有名的风流公子。
  楚家是江南有名的武林望族,八个月前,这位楚公子突然失踪不见,楚家派人四处查访,始终音讯奋然,谁也没想到,这位楚公子原来已悄然投入了灰鼠帮!
  当这两件消息,做成完整的报告,传到罗老太爷耳中时,罗老太爷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既不为失去无形刀阴森这样一员虎将而伤心,也并未因为灰鼠帮一下去掉两位长老、堂主级的人员而感到高兴。
  这位花酒堂的主人,他目前全部的心力,无疑都凝聚另一个更烦人的焦点上。
  “花酒堂里有了奸细?”
  只须细细的想一想,便知道大总管沙如塔的报告决非有意耸人听闻。
  花酒堂里,的的确确出了奸细。
  最明显的事实便是,花酒堂方面每次拟定一项策略,很快地就会泄露出去。
  像这一次,黑刀帮接管“及时乐”,灰鼠帮接管“贾记赌坊”,如果不是出了内奸,让对方看透花酒堂方面将作重大的让步,对方又怎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进行虎掠鲸吞?
  可是,这名奸细,究竟是谁呢?
  这是个无人能够回答的问题。
  罗老太爷一直想以秘密的方式,暗中加以调查,但却不知道如何着手。
  花酒堂的人数太多了。
  四天王,八杀手,三位总管,七名管事,胡娘子,贾拐子,七位姨太太,四十二名贴身丫头,甚至连他最信任的唐老夫子,都无法排除于嫌疑之外。
  而这一点,也正是他最感苦恼的地方。
  因为他如今几乎连一个打商量的人也没有了。
  沙如塔忠告过他,除非抓到真凭实据,千万妄动不得。因为那样一来,不仅无法逮住正主儿,反会引起人人离心的反效果。
  如果花酒堂中,上上下下,彼此猜忌,人人寝难安,到时候不须敌人动手,花酒堂也完了。
  他姓罗的受得起这种打击?
  狗肉只剩下半锅,昨天剩下来的。
  懂得吃狗肉的大行家,都知道一件事,刚烧好的狗肉固然美味可口,如果重炖一次,味道无疑会更香更妙,就连肉汤也会更调更鲜。
  大家面前都放着一堆剥好的生蒜瓣,以及一小碗醉八仙。
  肉锅离开火灶,尚未端上桌子,老骚包就已抓起筷子,两眼瞪得圆滚滚的,像是勇敢的战士握着利刃等着冲锋肉搏。
  但他嘴里却在不停地嘀咕:“我们他妈的命苦,只能捡人家吃剩下来的……”
  丁谷立即赔笑道:“我已吩咐大头另外弄了两样菜,那是专为前辈准备的,剩肉我们吃。”
  老骚包扭转头来道:“我们一年虽然见不上几次面,老夫的脾气,你小子倒是摸得透透的,嗯?”
  丁谷笑道:“大家今天到洛阳来,我浪子算是主人,如果连客人的饮食习惯都不了解,这个主人如何招待?”
  老骚包重重哼了一声道:“只可惜老夫有个毛病,你小子还没有摸清楚。”
  丁谷道:“哦?”
  老骚包板着面孔道:“老夫碰上不如意的事情,就会生气;老夫生气的时候,就会专做一些平时不愿做的事吃东西也是一样。”
  他拈起一颗蒜瓣,又接着道:“所以,这半锅剩肉,你们最好都别动筷子。”
  他几乎不等把话说完,便从锅中挟起一块热腾腾香喷喷的腿肉,和着蒜瓣,塞进嘴里。
  吴大头第一个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骚包道:“小混蛋,你小心点。”
  他这句话说完,又是两大块肉,一大口酒。
  丁谷笑道:“慢慢来,别呛着了。这半锅肉,少说点也有八九十来斤。你就是吃到明天这个时候,也不一定能吃得完。”
  老骚包道:“子曰:食不语。吃东西的时候,你少讲话。”
  战公子坐在桌子的另一边。
  家人金福,站在他的身后。
  他坐在那里,既不吃菜,也不喝酒,只是望着狼吞虎咽的老骚包微笑。
  这位战公子虽然有着一副武林中人见人怕的骡脾气,但当他跟三五知心好友在一起时,他的脾气却好得比谁都要好。
  老骚包一连吃十一块肉,七枚蒜瓣,五口醉八仙,才打了个饱嗝,瞪着战公子道:“你小子尽瞧个什么劲儿?瞧老夫吃相难看?”
  战公子笑笑道:“你如果想多吃些,就别吃得太快,你如果吃得太快,就一定吃不多。”
  这就像一个俄过头的人,经常吃不了多少,是同样的道理。
  喝酒也是一样。
  这个道理,甚至可以引用到男女间的关系上去;你起步太快,一定跑不远,你开头过分卖力,就一定会提前疲倦。
  老骚包当然也懂得这个道理。
  他忽然一拍桌子道:“这几句话你小子刚才为什么不说?你小子安的是什么心肠?”
  战公子笑道:“现在说出来也还不迟。”
  他又笑了笑,道:“譬如说:你现在不妨暂时停一停,让别人也吃几块。待别人那种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引起了你的胃口,你就又可以再吃了。”
  老骚包果然放下了筷子,口中却又说道:“老夫吃东西,一向讲究节制,讲究适可而止。要说如何才能比别人吃得多,那简直是笑话,只有没出息的人,才会去转这种没出息的念头。”
  战公子朝吴大头使了个眼色,挥手道:“大头,去拿几个碗来,你们把这锅剩肉,大家分一分,包老前辈不吃了。”
  老骚包狠狠地瞪着战公子道:“小金,有一件事,你小子最好莫要忘记。”
  战公子欠身道:“是!是!什么事还望前辈多多指教。”
  老骚包板起面孔道:“当年老夫跟你爷爷喝酒下棋的时候,你小子还包着尿片,抱在你娘手里。”
  战公子又躬了一下身子道:“是!”
  老骚包道:“所以,你小子最好别拿丁谷那小子作榜样,好事不学,坏事全会。如果一个人连敬老尊贤也不懂,这种人啦,嘿嘿,你们等着瞧好了。”
  战公子再打一躬道:“是!像小丁这种人,除了找他喝酒,或是找他借钱,晚辈以后一定尽量设法疏远。”
  丁谷、吴大头、跳蚤、和尚,全忍不住哈哈大笑。
  “跳蚤”跟“和尚”,是另外两个小伙子的绰号。
  “跳蚤”人生得又瘦又小,但行动却敏捷无比;“和尚”是个癞子头,头上的疮疤,一行又一行,远比疥疤还要壮观。
  这两个小伙子都跟吴大头差不多年纪,都是浪子丁谷的崇拜者。
  老骚包摇摇头,瞑目长叹道:“反了。反了。这成什么世界?这成什么世界?”
  他一听锅子响,突又睁开眼皮。
  吴大头双手扶在锅耳上,笑道:“我们要分肉了,老前辈要不要再来两块?”
  老骚包眼珠子滑滑溜溜,不晓得发现什么秘密,忽然喜上眉梢,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哈,好,好,这下可好了。”
  只听一个又冷又脆的声音道:“这下什么好了?”
  这里是都城隍庙后的一间柴房。
  黑豹秦世伟已被三位盟兄弟接走,战公子是丁谷邀来的,老骚包则是不速之客。
  都城隍庙香火极旺,庙祝已另外盖了偏院,生活起居,宛如员外,而这间被遗忘的柴房,也就成了“跳蚤”“和尚”等流浪儿的安乐窝。
  这些小伙虽不是丐帮弟子,但只要老骚包每次找来,差不多都能吃到“香肉”、“富贵鸡”。
  两扇破柴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推开的,房门口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站着一名长身玉立的紫衣少女。
  丁谷起身道:“宫姑娘请坐。”
  宫瑶理也不理,一双凤目仍然紧盯着老骚包道:“姑娘交代你的话,你转达了没有?”
  老骚包连忙道:“有,有,有!”
  宫瑶道:“真的?”
  老骚包道:“一点不假。”
  宫瑶道:“好!”
  她忽然转向战公子道:“请问战公子,关于本姑娘交代的事,老骚包跟你怎么说的?”
  战公子一头雾水,茫然道:“姑娘交代的事?我听不懂。”
  老骚包面孔一沉道:“小金,你这就不够朋友了。”
  战公子道:“我
  老骚包抢着道:“老夫昨晚一看到你,就跟你说,我说这位宫瑶姑娘,要你跟小丁替她找出那批无忧老人的宝藏,她别的不要,只要一把无名刀。只不过隔了一晚上,言犹在耳,你小子这么快就给忘了?”
  战公子一噢道:“是的,是的,你提过了。”
  宫瑶冷笑道:“是的,提过了,刚刚提到的。”
  战公子不是一个善于圆谎的人,尤其碰上这类女孩子!他更无法像丁谷那样应付裕如。
  如今经宫瑶这么一顶,一张脸竟给窘得通红。
  丁谷劈头就碰了一个软钉子,这时居然又鼓起了勇气道:“这件事情,包老前辈的确提过了。我只须举一个例证,姑娘就会相信了。”
  宫瑶道:“什么例证?”
  丁谷微笑道:“据说姑娘除了一心想取得那把无名刀之外,还说……还说……”
  宫瑶道:“还说什么?”
  丁谷笑道:“还说姑娘曾郑重交代,如果我们不能抢在别人前面取得这把无名刀,我们就得小心自己的脑袋。”
  宫瑶的面孔居然也红了一下。不过,这样一来,她倒是真的信了丁谷的话。
  丁谷笑了笑,又道:“今天,我们大伙儿在这里喝酒,实际上就是为了庆祝这件事。”
  宫瑶眨着眼皮,显然未能听懂这几句话。
  就连老骚包、战公子、吴大头、跳蚤、和尚,都露出迷惑之色,因为他们也同样听不懂丁谷这几句话意何所指。
  宫瑶皱着眉头道:“庆祝?”
  丁谷道:“庆祝我跟小金今后已不必再为自己的脑袋担心。”
  宫瑶道:“哦?”
  丁谷道:“因为大家如今都已知道,所谓无忧老人的宝物,纯属空穴来风。既然这批宝物不存在,当然就不会有什么无名刀。如果没有人能找到那把无名刀,我跟小金的脑袋,当然就安全得很。一个人的脑袋,由危险而安全,难道不值得庆祝一番。”
  宫瑶点头道:“很好,很好,好极了。”
  没有人知道她说很好是什么意思,所以也没有开口接腔。
  宫瑶停顿了片刻,眼光四扫,忽然道:“你们身上谁有三千两银子?”
  身上银子最多的人,当然是战公子。别说三千两,就是三万两,也不成问题。
  但战公子一点表示没有,他似乎有点怕了这位泼辣的妞儿。
  丁谷道:“姑娘要这三千两银子有何用途?”
  宫瑶瞪眼道:“是我在问你?还是你在问我?”
  老骚包喃喃自语道:“我们多吃了几块狗肉,人家取笑,我们一开口说话,人家就来找碴;原来天道好还,老头子欺侮多了,也有遭上活报应的时候。咳咳。”
  他说完了,还加上一阵干咳,谁也不难听出他语气中那份幸灾乐祸的快意。
  他干咳了一阵,似乎意犹未尽,又接着道:“老夫下次出门,看样子还是带个小孙女儿出来的好。”
  宫瑶倏而转过脸去道:“你说下次出门要带小孙女儿,是什么意思?”
  老骚包仰着脸道:“没有意思。”
  宫瑶冷笑道:“你老鬼敢再风凉一句,咱们就不妨谈谈半月前的那件事。”
  老骚包像是吃了一惊道:“不,不,我的小姑奶奶,你全弄错了,老夫说带个小孙女儿出来,意思就是说……意思就是说……”
  宫瑶道:“就是说什么?”
  老骚包赔笑道:“就是说老夫年纪大了,受气受多了,说不定随时有中风的危险,带个孙女儿出来,他好有个亲人照应照应的意思。嘻嘻。”
  宫瑶一嘿,又转向丁谷道:“有没有?”
  丁谷道:“有!”
  他说着,居然就掏出了三张一千两的银票。
  老骚包像讨好似地道:“老夫担保,这位宫姑娘的信用决无问题。”
  宫瑶瞪了他一眼道:“你担保?你凭什么担保?”
  这两句话本该由丁谷来说才对,想不到她竟抢着说了。
  老骚包脖子一缩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还是吃肉安全。”
  他果然又挟了一块狗肉,塞进嘴巴。
  宫瑶道:“这三千两银子,我又不是向他借的;我既然没借谁的银子,为什么要人担保?”
  无缘无故向别人要三千两银子,说一声借,已很勉强,如果连借字都不肯说一声,岂非霸道得过分了点?
  可是,宫瑶却似乎并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如何,大大方方地走进来,大大方方地接去银票,又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她走到门口,才转过身来道:“本姑娘有个重要消息,定价六千两分两次出卖,今天卖的是前半段。如果还想再买后半段。三天后请到茂源老栈接洽,买了前半段的人,有优先权。”
  丁谷道:“什么消息了?”
  宫瑶道:“无忧老人的那批宝物确实落在洛阳,不是谣言。”
  屋子里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空气就像肉汤上那层薄油膜似的,凝成一片。
  也不知过去多久,老骚包忽然望着战公子道:“你身上有没有三千两银子?”
  战公子道:“有。
  老骚包手一伸道:“好,拿来。”
  战公子居然未问情由,也从身上取出三张一千两的银票,交给了老骚包。
  老骚包将银票揣进荷包,才哼了两声道:“老夫也有个消息要出卖,就卖你这三千两。”
  战公子道:“你也有消息要出卖?”
  老骚包道:“是的,老夫这个消息,便是浪子丁谷今天被一个小妞儿诳走了三千两银子。”
  战公子只是淡淡一笑,旋即跟丁谷一样,蹙额陷入沉思。
  隔了片刻,战公子忽然抬头道:“那丫头刚才提出来威胁你的,是件什么事?”
  老骚包突然收起嬉戏之态,长长叹了口气道:“半个多月前,老夫又吃了一次败仗。”
  每个人都呆住了。几乎比宫瑶宣称无忧老人宝物真的落在洛阳还要来得吃惊,还要感觉意外。
  因为这位七步追魂叟过去虽然吃过五次败仗,但那已是几十年前的事;而五位胜过他的人,也都是当年的一代宗师和巨魔;这五场战事,几乎每一场后来都成了武林中的“战史”
  和“佳话”,其中尤以跟天山“五爪疯龙”哈鲁格齐,以及川南“丰都恶客”一段留香的两场硬仗,更是惨烈无比。
  事后有人谈起,都认为他这位七步追魂叟身经这两战,竟然活了下来,实在是个奇迹。
  所以,过去五次败仗,不仅没有弱了这位追魂叟的名头,反而更大大的提高了他的声望。
  疯龙和恶客等人,早已去世。如今,竟然又有人胜了这位追魂叟,此人会是谁?
  “事情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
  “风陵渡。”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表面看来,像个老病儒,但那是戴了人皮面具的关系;依老夫估计,那厮还相当年青,可能还没有超过三十岁。”
  “身材如何?”
  “普通。”
  “何方口音?”
  “接近云贵,略带川腔。”
  “怎么扯上的?”
  “因为老夫一眼便看出他戴了人皮面具,又见他行动神秘兮兮的,一时好奇心起,便暗地加以跟踪,不意却给那厮发觉了。”
  “然后你们便交上手,而你竟不是他的敌手?”
  老骚包喝了口酒,苦笑笑,没有回答;因为这并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战公子又转向丁谷道:“小丁,你想不想得出这个人的来历?”
  丁谷缓缓摇头道:“想不出。”
  他顿了一下,又道:“但有一件事,我猜大概决错不了。”
  战公子道:“什么事?”
  丁谷道:“我猜想这位神秘人物,目前很可能也已经来到了洛阳。”
  战公子双目中突然泛起一片炯炯异光,霍地转向老骚包道:“风陵渡那一仗,你是怎么输的?”
  老骚包无精打采地道:“掌招不及人家变化多,内力不及人家充沛,身法不及人家灵巧,样样皆输。”
  战公子道:“对方有无佩带兵刃?”
  老骚包苦笑道:“腰间像是佩了一把刀,但一个人若有着那样一身功夫,带刀不带刀,还不是跟装饰品一样。”
  丁谷忽然皱起眉头道:“小金,不管你高兴不高兴,有一句话,我都非说不可。”
  战公子道:“什么话?”
  丁谷道:“我懂你查问对方武功路数的用意。但这一次,非常抱歉,只要你还把我小丁当朋友,你就必须要听我的话!”
  战公子双目中的光彩突然暗淡下去,长长叹了口气,端起酒来便喝。
  丁谷懂他的意思,他当然也懂丁谷的意思。
  丁谷只当没有看到,接下去道:“今天洛阳城中,已形成一种微妙的割据局面。花酒堂、灰鼠帮、黑刀帮以及十八金鹰帮,彼此间实力都相去不远。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任何一方先行发动攻势,均属不智之举。”
  老骚包点头道:“老夫也是这样想。”
  丁谷道:“譬如说:前天晚上,十八金鹰帮找去金记赌坊,灰鼠帮方面固然吃了大亏,但真正得到好处的又是谁?”
  这也是个不须回答的问题。得到好处的,决不会是十八金鹰帮!
  丁谷也端起酒来喝了一口,接着道:“这种僵持不下的局面,当然也不会维持太久。风陵渡那怪客,如果真的来了洛阳,不论此人偏向哪一边,或是另外代表一股势力,这种均衡之势,都会很快地就要被打破。”
  他眼光移向战公子道:“如果你小金为逞一时之快,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找此人拼上一场,我请问你老弟到底是为谁在如此卖命出力?”
  战公子懒洋洋地道:“依你的意思,我们应该天天坐在这里喝酒,等着瞧热闹?”
  丁谷点头笑道:“不错,这是目前最聪明的做法。即使我们想插手,也得先看清全盘大势。我们的想法都差不多,我们也都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该珍惜我们这份微薄而可贵的力量。”
  战公子又叹了口气道:“好,你有理,我赢不了你的,就是你这张嘴巴。”
  他像赌气似的,又转向老骚包道:“来,不理那小子,咱们聊聊。我且问你,风陵渡那件‘人耻’,宫瑶那丫头是怎么知道的?”
  老骚包一口喝于杯中余沥,大喝道:“小毛头,倒酒!”
  吴大头忍俊不禁,赶紧又替他添了小半碗醉八仙,老名包又浅浅吮了一口,才感慨地道:“老夫不敢招惹那丫头,便是为了这件事。”
  战公子道:“这话怎么说?”
  老骚包道:“老夫怀疑这条老命,可能就是那丫头给捡回来的。”
  战公子道:“你怀疑?”
  老骚包道:“怀疑的意思,就是还不敢十分确定。”
  战公子道:“哦?”
  老骚包道:“当时老夫招架无力,节节败退,那厮目露凶光,显然要下毒手,就在这危急关头,道旁密林中,忽然传出一声冷笑,那厮略一犹豫,旋即掉头而去。”
  战公子道:“你怀疑以一声冷笑解围的人,就是这个姓宫的丫头?”
  老骚包道:“当时天色已黑,并无第三者在场,如果冷笑的人不是这丫头,她应该不会晓得这件事。”
  战公子点头不语。
  丁谷叹了口气道:“如果冷笑的人真是这位宫瑶姑娘,如果无名老人的宝物真的落在洛阳,为了我们的脑袋安全着想,我们确有必要抢在别人前面取得那把无名刀。”
  战公子忽然站起身来道:“小丁,这里太沉闷了,我们换个地方喝两杯去。”
  吴大头道:“我们可不可以去?”
  战公子道:“不可以。”
  吴大头道:“为什么?”
  战公子道:“因为那是个小孩子不能去的地方。”
  老骚包也跟着站了起来道:“走,老夫也正想换换口味。”
  战公子道:“不行,你也不能去。”
  老骚包道:“为什么?”
  战公子笑道:“因为那也是个老年人不能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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