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完各方传来的报告,罗老太爷像是一下子突然老了二十岁。
他呆呆的瘫痪在虎皮太师椅里,脸色灰白,嘴唇转动,半晌无法动弹。
最近这段时期,他像一只伤痕累累的斗鸡。
从表面上看来,他是胜利的一方;但这几场争战实在太艰苦了。它虽于最后将敌手啄退,而自己的羽毛也几乎落尽。
回想过去的花酒堂,本堂拥有四天王,十大杀手,三位总管,七名管事,精壮庄丁,数以百计。
至于遍布于关洛道上的“事业”,则包括了廿一家赌坊,四十七家妓院,六家银号,八家酒楼。
这些地方的营业均由花酒堂的心腹全权掌握,按节缴交盈利,财源滚滚入库。
那是何等灿烂辉煌,何等的风光!
如今呢?
自贾记赌坊和及时乐分别为灰鼠帮和黑刀帮霸占之后,各处事业都突然一下断了线。
而本堂的人手,也在短短二十多天中,折损得七零八落。三位总管去掉两位,四天王剩下一半,包括蔡家兄弟在内的十大杀手,命运最惨,十去其七,仅存三人。
这种迅速衰落的景象,已经够人伤心的了。
而今,太总管沙如塔耗音传来,更如兜心一拳,使得这位七星金枪罗老太爷几乎承受不住。
他并不是为丧失一名像沙如塔这样的大将而难过,他难过的是沙如塔的不忠实!
处死三总管花枪小邓,是沙如塔的主意。不理黑刀帮的指控,是沙如塔的主意。要给黑刀帮看颜色,是沙如塔的主意。
昨天一仗,伤亡惨重,最后却以鼓励士气为名,下令全堂狂欢庆祝,实际上也是沙如塔的主意。
当沙如塔每想出一个新主意时,他都大为赞赏,因为这些主意听起来都好像很有一点道理。
现在,四条连锁命案发生,真相全部都给抖露出来了。
他那位倚为长城的大总管,原来自始就没有为花酒堂的利益打算过。
他每献一计,都是为了引起混乱,都是为了制造纠纷,以便安排他自己相机夺宝和安全脱身的机会。
因为他显然早就知道了贾拐子便是当年杀师劫宝的小癞子!
不过,话得说回来。
造成今天这种局面,是不是全是沙如塔一个人的罪过?而他这位罗老太爷完全没有一点责任?
关于这一点,当着别人,他可以跳脚大骂,将责任推倭得干干净净,而私底下,他则无法欺骗自己。
他不仅要负责任,而且要担负起大部分的责任。
过去的花酒堂能够事事顺利,一路蓬勃发展,论功劳首推唐老夫子。
沙如塔当初也很忠实,这位大总管发现贾拐子的秘密,显然还是最近个把年的串,如果他不改初衷,事事仍然请教于唐老夫子,今天这种惨局,说不定根本就不会发生。
以唐老夫子之精明,他若是事无大小,一一坦诚俱告,沙如塔的鬼祟行为,更说不定早就给唐老夫子慧眼识破了。
可是,他不晓得怎么弄的,一时昏了头,竟突然冷落了唐老夫子,而事事改听姓沙的。
这是谁的错?
这是他的错!
不仅是错,而且错得相当严重。
如今,事已至此,残局如何收拾?
罗老太爷经过一番挣扎,费了很大气力,才克服心底的惭愧,向二总管无情掌张宏勉强发出一道指示。
唐老夫子来了,还是往常的老样子。
手指一根旱烟筒。
咳嗽不停。
罗老太爷挥退二总管张宏,吩咐小丫头泡来两壶好茶。
然后便命小丫头点火装烟。
罗老太爷吸的是水烟。
吸水烟的讲究多,装烟、点火、吹灰,更是一门大学问。
吸水烟最大的好处,除了过烟瘾之外,便是打发时间。
但是,罗老太爷还是打错了算盘,如果以吸烟来比较耐力,他说什么也绝不会是唐老夫子的对手。
所以,吸完第十二锅水烟后,他只好认输。
他只好叹口气,打开僵局:“真是个可怕的劫数,无缘无故的,一死这么多人
唉。”
唐老夫子也跟着叹了口气。
一口气叹完,便咳了起来。
罗老太爷看看不是办法,只好单刀直入,苦着脸道:“依夫子看来,如果灰鬼帮现在突然对本堂发动攻击,本堂是否还有招架的力量?”
唐老夫子摇摇头,道:“没有。”
罗老太爷道:“本堂实力虽说大不如前,但至少还有两位天王,三大杀手,六位管事,以及一位二总管,数百名庄丁,难道竟会不堪一击?”
唐老夫子道:“老东家对灰鼠帮的势力,可能了解得还不够深刻。”
这一点罗老太爷完全承认。他对灰鼠帮的情形,知道得的确太少了。
他只知道灰鼠帮是个新兴的组织,兵多将广,声势庞大。除此而外,他甚至弄不清楚该帮徒众分成“瘟”“斗”“啮”“运”“巡”五个等级所代表的身份和职掌。
“老朽只举一个例子,东家您就明白了。”唐老夫子咳了一阵,才缓缓的接着道:“别的不说,该帮光是一‘瘟鼠’级的高手,目前据传就已排列了三十六号。”
“瘟鼠算是什么名堂?”
“相当于一般帮派中的护法长老。”
罗老太爷脸色一白,两眼发直道:“夫子是说,灰鼠的护法长老,竟有三十六位之多?”
“只多不少。”
“这些瘟鼠级的高手,都是些什么人物?”
“上次死去的金胡子,就是该帮的八号瘟鼠,也可以说就是该帮的第八号护法长老。”
罗老太爷皱紧眉头,自语似地道:“晋北双绝之一的金髯绝刀钱公玄,也只在护法长老中排了个第八名,他前面的七名长老,又是何方神圣?”
唐老夫子道:“该帮不设长老、香堂主、头目、家人、白衣,而代之以‘瘟’‘斗’‘啮’‘运’‘巡’五等级,同时只称代号:而不提姓名,主要的原因,便是为了隐藏实力。所以,在这些瘟鼠公开露面之前,谁也无法摸清他们的底细。”
这是这位唐老夫子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而没有引起的咳嗽。
也是这位一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夫子,第一次对江湖中事表示隔阂。
是这位夫子突然谦虚了起来?
还是因为他突然觉得,对这样一位东家,已无事事卖力之必要?
如属后者,他以前说不上几句话,便要喘气咳嗽,岂非也是装出来的?
他为什么要在人前装出一副衰老病弱之态?
“您说瘟鼠过来一级是什么鼠?”
“斗鼠。”
“斗鼠便相当于一般帮派中的香堂主?”
“不错。”
“该帮有多少名斗鼠?”
“据称约五十名左右。”
“这些斗鼠的武功如何?”
“上次跟金胡子不知因何火并,结果同归于尽的,便是一名三号斗鼠,也就是武林八大名公子中的风流公子楚长恨。”
罗老太爷不觉一愣,道:“刀公子和剑公子被黑刀帮任为副帮主,而那与刀公子和剑公子齐名的‘风流公子’,在灰鼠帮只是一名斗鼠?”
“依老朽猜想,这位风流公子如不沾光是位名公子,恐怕在斗鼠中连第三号都排不上。”
“这样说起来,这五十多名斗鼠,岂不跟那些瘟鼠同样可怕?”
“相去极为有限。”
“三十多加五十多,这个数字他奶奶的还得了?”
“所以说,该帮一旦发动攻击,花酒堂绝对无法招架。”
罗老太爷像呻吟似的叹了口气,隔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以一种很不自然的声调,问道:“灰鼠帮实力既然如此雄厚,依夫子看来,该帮最近会不会向本堂突然发动攻击?”
“不会!”
“不会?”
“是的。”
“为什么?”
罗老太爷瞪大一双水泡子眼,像是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话。
一个人听到欢喜听的话,惊喜之余,总觉得一下子难以完全接受。因为这种情况之下听到的话,总仿佛不太合乎情理。
黑刀帮垮了,花酒堂将是灰鼠帮争霸关洛道的头号劲敌。
如果灰鼠帮心有余而力不足,当然无话可说,如今该帮却拥有压倒性的优势,难道该帮还会放弃机会而满足于现状?
唐老夫子吸了几口烟,缓缓道:“该帮有顾忌。”
“什么顾忌?”
“十八金鹰帮。”
罗老太爷一啊,这才突然想起,今天洛阳城中,并不是因为黑刀帮一垮,就只剩下花酒堂和灰鼠帮这两支人马。
争关洛道霸权的,争无忧老人宝物的,公益私利,明的暗的,高人好手,还多的是。
声势最壮的,自然要数十八金鹰帮,而他却几乎把这一路人马完全忘记了。
“夫子不提,我差点忘了。”他说得倒很坦白:“对了,十八金鹰帮内据说分鹰王、金鹰、鹰杀手、鹰死士四个等级,帮众素质不差,人心也很团结,怎么这样久不见动静?”
唐老夫子叹了口气道:“人家比我们聪明得多。”
唐老夫子提及这一点,罗老太爷不禁又想起那个该死的大总管沙如塔。
花酒堂的实力,本来也不弱。
要不是那浑球因贪图宝物,从中胡乱搅和,今天的花酒堂,又怎会落得如此一副残相?
“倚仗别人从旁牵制,终究不是个办法。”
“当然不是个办法。”
罗老太爷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这样说起来,将来只要有个风吹草动,花酒堂岂不是跟黑刀帮一样注定了非垮不可。”
唐老夫子闭上眼皮,轻轻颠晃着脑袋,隔了好半晌,才慢吞吞地道:“也许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罗老太爷精神稍稍一振,但显然未存多大希望。“什么机会?”
唐老夫子道:“亡羊补牢。”
罗老太爷只有翻眼皮,因为他根本就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无疑也是他有时会疏远这位唐老夫子的原因。
因为他跟这位夫子谈话时,有时候觉得很轻松,有时候则觉得很吃力。
对方也许并不是故意掉书袋,但像现在这样不经意的冒上一句,就使他大感吃不消。
以他今天的年龄和地位,他已不习惯于当场受窘。
无论多粗鲁的好话,他都不在乎,他只怕这种文绉绉的老古董。
他受不了这种压力。
过去,他特别喜欢三总管花枪小邓和大总管沙如塔,便是这个原因。因为这两位总管都摸透了他的脾气,每次开口,格调都不高,但却正合适这位老东家的胃口。
“老朽意思是说”唐老夫子缓缓接着道:“本堂目前虽然欠缺兵源,财力尚称充裕,只要能另外物色几个好角色,畀以高位,啰以重利,未尝不可以重新稳住阵脚。”
这段话里,罗老太爷有两个字听不懂。
那便是“畀”和”啰”。
要换了别人,一而再的说这种像戏词儿似的怪话,他可能早光火了。
但在这位唐老夫子面前,他不敢。
不论他感觉多不舒服,他也只能闷在肚皮里。
好在这两句话后面的“高位”和“重利”,他都听得懂,上下一串连,对方的意思,差不多也就可以全部明白了。
“本堂人手损失惨重,灰鼠帮的势力他奶奶的那么雄厚,别说一时之间人才难找,就是能请到三两位高手,杯水车薪,又何济于事?”
罗老太爷一双眉头,本来皱得紧紧的,说完最后两句话,他脸上突然有了光彩。
他没想到自己瞎猫碰上死老鼠,居然也搬出了一句“杯水车薪”,而且还接上了一句很恰当的”何济于事”!
露脸。
过瘾。
奶奶的!
套时下江湖上很流行的一句话:“他真是想不佩服自己都不行。”
“东家可能还不太完全了解老朽的意思。”
“哦?”
唐老夫子磕去烟灰,装上烟丝,点着了火,叭了两口,才接着道:“如今处在非常时候,所谓重症用猛药,也只有采行非常的办法,才能收起死回生之效。”
罗老太爷点头。
话是说得不错。
办法呢?
“这种时候,如果只请来几名普通杀手,当然无补于大局。”唐老夫子以摇头加强语气:“老朽指的不是普通人物。”
罗老太爷道:“夫子想请的是何等人物?”
唐老夫子道:“像三国时代,吕布、赵子龙一流的人物!”
这一下,罗老太爷的精神来了。
罗老太爷虽然认识几个字,但也只够看看银票上的数目。
想看唱本,是办不到的。
演义说部,自更不必谈。
但是,有个时期,他“听书”听得很勤。尤其一部“三国演义”,更是百听不厌。
三国演义里,除了一位关老爷和军师爷诸葛孔明,他最佩服的人物,便是“独战刘关张”的“吕布”以及“长坂坡浴血救阿斗”的“赵子龙”!
灰鼠帮纵然兵多将广,也不会多过曹操当年所带领的人马;如花酒堂能找到一个像赵子龙那样的人物,可凭匹马单枪于敌阵中杀进又杀出,那该他奶奶的多过瘾?
“今天洛阳城中,真有这等人物?”
罗老太爷的腰杆子,一下直了起来。
“像这样的人物,老朽知道有两位。”唐老夫子沉吟道:“现在的问题,只是不知道能否请得动。”
“夫子比作赵子龙的人物是谁?”
“浪子丁谷。”
罗老太爷一呆,好像有点意外,也好像有点失望。
“那小子”他似乎有点不晓得如何措词才好:“听说才不过二十出头,整天跟一批小无赖混在一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他大概忽然想起丁谷建议修改歌谣那件事:“小子聪明是有一点,人也生得蛮乖巧,至于武功,我看……这个…………唔,夫子不会是弄错了人吧?”
唐老夫子轻轻叹了口气道:“东家,这些年来,您把花酒堂内部整理得很好,对外界的事,也该分点心神,稍为留意才是。”
“夫子意思是说,老夫看错了丁谷这小子?”
“看错丁谷这小子的人并不是东家一个。”
“哦!这小子难道还真有点鬼名堂?”
“近两年来,关洛道上发生了好几件大事,大家都只知道出手的是位蒙面客,善使‘卒’字镖自称‘无名小卒’,至于这位蒙面客究竟是何来路,始终是个谜团。”
罗老太爷不觉又是一呆道:“难道‘无名小卒’就是‘浪子丁谷’?”
“根据老朽的调查和判断,应该错不了。”
“啊,那快请,快请。”
唐老夫子缓缓摇头道:“要说动这位浪子,不是一件容易事。”
“那要怎么办?”
“关于这一点,老朽得慢慢的,好好的想一想。”
罗老太爷眼珠子转了转,又道:“夫子提到还有个像吕布的人物是谁?”
“石中玉。”
“血公子?”
“不错。”
“这位血公子目前也来了洛阳?”
“是的。
“这位血公子的武功,老夫倒是听人提到过。”
“传说有时不可尽信。”
“血公子的武功事实上并不如传说中那么高强?”
“正好相反。”
“怎么说?”
“这位血公子的武功,实际上至少要比传说的高强十倍而有余。”
“那还好?”
“更好的是,要找这位血公子,可能要比找那个浪子容易得多。”
“为什么?”
“等我们找到这位血公子,您就明白了。”
罗老太爷眼珠子又转了几下,忽然道:“老夫听三国,听了好几年,就只一段没有听到。”
“哪一段?”
“不知道当年吕布跟赵子龙有没有交过手?”
“大概没有。”
唐老夫子修养真好。
他居然没有笑。
“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场飞。”这是古老的笑话。“吕布大战赵子龙”,说起来也差不多。
但是,罗老太爷还不死心。
“两人为什么不交手?”
“好像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活人找死人交手,机会当然不太多。
“这是我对三国最不满意的地方。”
“好多人都对这一点不太满意。”
罗老太爷想了想,又道:“依夫子看来,如果吕布跟赵子龙真的干上了,哪个会占上风?”
“应该是吕布。”
“何以见得?”
“因为吕布曾经一人独战刘关张,换了赵子龙,就不一定能够办得到。”
罗老太爷深以为然,连连点头道:“有理,老夫也是这样想。这件事就交给夫子办,这位血公子,本堂是请定了!”
(二)
正午,居易楼。
洛阳城中,共有大小七家酒楼;居易楼是其中最小的一家,但也是生意最好的一家。
一般有名气的酒楼,差不多都有几样拿手的名菜,居易楼没有。
如果一定要说居易楼有什么特色,那便是场所干净,招待亲切,价格公道。
鬼公子赖人豪一出去就没有回来。
战公子也像断了线的风筝。
所以,丁谷实际请的客人,只有两位:老骚包,宫瑶。
居易楼因为格局不大,楼上楼下加起来,也只有二十来副座头。
但这并不是说整个楼上楼下只摆得下这么多副座头。
这是店东白老板的主张。
他认为宁可少摆几副座头,也得让座头与座头之间隔得空旷些。
这样客人才会吃得舒服。
只要客人兴致好,多喝两壶酒,多点两个菜,少排几副座头的损失,岂不是又弥补回来了?
除此而外,居易楼还有一个特色。
无论楼上楼下,都是以八仙桌跟四仙桌隔排列;如果客人只有一位,凑巧占用的又是一张八仙桌,店家宁愿婉拒后来的食客,也不会商请原先那位客人换地方,或是将另一位人让去那张只有一位客人的桌子上,勉强凑合凑合。
哪怕原先那位客人叫的只是一碗打卤面,也绝不会因而破例。
丁谷等人到达时,楼上已经客满,楼下也只剩下两三副空座头。
三人坐定后,宫瑶道:“这里的烤鸭,是不是真的很好吃?”
丁谷道:“假的。”
宫瑶道:“那你为什么要约金大哥来这里吃烤鸭?”
丁谷道:“我只不过故意逗逗他而已。”
宫瑶道:“现在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金大哥还没有来,我看这一次他真的生气了。”
丁谷笑道:“他气个鬼。”
宫瑶道:“否则他为什么不肯来?”
丁谷道:“他不是不肯来,而是没有时间来。”
宫瑶道:“他忙什么?”
丁谷道:“忙一件很重要的事。”
宫瑶道:“你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丁谷道:“包老也该知道。”
老骚包道:“是不是找孙贵人去了?”
丁谷点头道:“对。”
宫瑶道:“孙贵人是谁?”
老骚包道:“丐帮洛阳分舵主。”
宫瑶道:“找丐帮的人干什么?”
老骚包道:“处理几天他们从邙山二鬼那儿弄来的那笔银子。”
宫瑶道:“这种事情丐帮的人办得好?”
丁谷笑道:“处理这类公益事,丐帮弟子是专家,而且保证不会像那些善堂那样从中揩油私饱。”
宫瑶眼珠子微微一转,忽然道:“你们说那位分舵主叫什么?孙贵人?”
丁谷道:“不错。”
宫瑶道:“这位分舵主是男人还是女人?”
丁谷道:“不折不扣的一个大胡子。”
宫瑶道:“男人取这种名字,喊起来实在别扭。”
丁谷笑道:“这全是一些算命的玩的花样,他们为了有限的几个算命钱,就没顾到别人要被人家取笑一辈子,有时甚至害得子孙都抬不起头来。”
宫瑶道:“名字是父母长辈取的,跟算命的有什么关系?”
丁谷笑道:“任名字就有关系。”
宫瑶道:“我听不懂。”
丁谷笑道:“有种人家,婴儿命名之前,总欢喜先找个算命先生排排八字,看看命中欠什么,然后便在名字中添补进去,像什么水木、富贵、长寿、锁儿环儿一类名字便是这样来的。”
宫瑶点点头,也笑道:“我明白了!像这位孙贵人一定是因为八字太刚强,易招灾祸,所以才取个带女人气的名字冲和冲和?”
丁谷笑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三人正在说笑,一名伙计过来招呼。
丁谷道:“大家欢喜吃点什么?”
宫瑶道:“随便。”
老骚包道:“我也没有意见,你们高兴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
丁谷转向伙计道:“够三个人吃的,喝点酒,莱色你瞧着配。”
伙计躬身道:“是!”
伙计离去后,宫瑶笑道:“这种点莱方法倒真简单。”
丁谷道:“只有吃的行家,才会来这一手。既可以吃到当天的时鲜菜,也不会太浪费。
你把责任推给他们,他们为了维护店誉,一定会安排得恰到好处。”
老骚包道:“你小子就是懂得吃。”
丁谷笑笑道:“吃是人生大事之一,懂得吃也是一门学问。”
老骚包两眼望着楼顶板道:“一个人如果只晓得在吃喝上下工夫,纵有出息,也必有限。”
丁谷道:“这一点我浪子完全承认。”
老骚包似乎没料到丁谷今天会如此乖驯,满意地点点头道:“你小子惟一可取之处,便是晓得认错。老人家的金玉良言,多听几句,总是好事。”
丁谷叹了口气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老骚包有点奇怪道:“你小子忽然冒出这么句话来是什么意思?”
丁谷道:“烦恼。”
老骚包更奇怪道:“我老人家称赞了你一句,你说烦恼,难道非要我老人家臭骂你一顿,你小子才痛快?”
丁谷道:“古人的话,经常都很有一些道理,像您老便是一个好榜样。”
老骚包道:“如果你小子事事以我老人家作榜样,还有什么好烦恼的?”
“恰巧相反。”
“此话怎讲?”
“这正是我浪子烦恼的原因。”
“为什么?”
“因为这使我想起您老年轻时,显然也具有这种勇于认错的美德。”
老骚包一时不察,居然点头作自许状。
宜到宫瑶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位追魂叟才省悟出小子话中有话,又在口舌上吃了这小子的败仗。
老骚包两眼一瞪,道:“你小子竟敢拐弯儿骂人?”
丁谷神色一动,忽然压低声道:“慢一点,有人来了。”
(三)
这时果然店外走进来一个人。
进来的这个人,正是花酒堂那位欢喜戴高帽子的管事罗三爷。
罗三爷也看到了丁谷。
这位明明只是花酒堂一名小管事,却喜欢别人尊称他一声总管的罗三爷,进门时摇摇摆摆的,本来很有一点架势,但在瞥及丁谷之后,一张脸孔登时长了两寸。
丁谷扬手含笑道:“罗总管,您好!”
罗三爷道:“嘿嘿。”
丁谷又赔笑道:“总管一个人来?”
罗三爷道:“哼哼。”
丁谷手一比道:“这边过来一起坐,怎么样?”
罗三爷道:“谢谢。”
他说完这声谢谢,就像怕丁谷一把拉住他似的,急忙走去对面另一副空座头背转身子坐下。
老骚包哂然道:“这正应了一句老话:马屁脸,冷板凳!”
丁谷毫不为意,居然露出欣慰之色道:“能在这里碰到这位罗三爷,我想今天这一顿一定会吃得很愉快。”
老骚包眼皮一翻道:“这话什么意思?”
丁谷笑笑道:“没有什么意思。”
老骚包道:“没有意思的话,就是废话,尽说些废话干什么?”
丁谷嘻笑着道:“一个人如果平均每天说一百句话,我敢打赌其中最少有八十五句话是废话,您就当它是我今天那八十五句中的两句好了。”
老骚包哼哼道:“油嘴滑舌!不成器就是不成器。”
就在这时候,他们这一桌的酒菜继续上席。
五莱一汤,高粱酒三斤。
荤素、色香味,果然搭得恰到好处。如果由他们自己选点,他们一定排不出这样一份菜单来。
另一边,罗三爷占用的是张八仙桌。
桌子正好比他们的大了一倍。
罗三爷点的酒菜,很配合他那副座头,几乎也是他们这一边的一倍。
宫瑶以筷尖轻轻一指道:“那边那个罗胖子有没有毛病?”
“好像没有。”
“那么,他只一个人,干嘛要点上那满满一桌子的莱?”
“大概是忽然发了横财吧?”
“就算发了横财,银子花不完,摆阔也不是这么个摆法。”
“应该怎么摆?”
宫瑶回答不出来了。
她年纪还轻,世故懂得少,不仅没有染上任何坏习气,有些浮华事她甚至见都没见过,当然无法想像一个人发了横财后,有哪些摆阔的方法。
老骚包道:“别理他,丫头,他是在拿你穷开玩笑。”
宫瑶虽然已是个一身武功,亭亭玉立的少女,但仍不脱一脸孩子气,于是又转向老骚包道:“您老意思是说,丁大哥知道原因,故意不告诉我沪老骚包道:“你自己也该看得出来。”
宫瑶道:“看什么看得出来?”
老骚包道:“你没有看见那边桌上排了两副碗筷?姓罗的是在请客。”
宫瑶道:“只请一位客人,也用不着如此铺张。”
老骚包道:“也许被请的客人就欢喜这个调调儿也不一定。”
宫瑶道:“酒菜都快上齐了,客人呢?”
丁谷低声道:“来了!”
店堂中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站着一名年约二十七八,目光锐利,腰悬长刀,英气逼人的棕衣青年人。
棕衣青年第一个注意的人是宫瑶。
他双目灼灼如电,就宫瑶侧面,以他站立的位置,将能看得到的部分上上下下迅速地溜转了好几遍。
这是每一个第一眼看到宫瑶的男人,都少不了的一种“巡礼”。
然后,这名棕衣青年便将目光很快的移转到丁谷脸上。
丁谷的目光正在等着他。
两人目光一经接触,便像一只红蚂蚁跟一只黑蚂蚁狭路相逢似的紧紧咬在一起。
丁谷脸上仍然带着微笑,目光虽然同样炯炯有神,但却充满了和善亲切之意。
棕衣青年的目光则像两把刀子,傲慢、森冷。
他忽然缓缓向这边走过来两三步,注视着丁谷道:“令师近来玉体如何?”
宫瑶和老骚包听了,都很意外。
两人原来是朋友?
他们感到迷惑的是:除了丁谷的师门出身是个谜之外,丁谷其余的一切,他们几乎全都清楚,何以始终未听丁谷向他们提起他有这样一个朋友?
还有一点便是:对方在问及丁谷师父安康与否时,语气中毫无一个晚辈对长辈应有关切敬仰之忧,这种朋友,又算是哪一种朋友?
丁谷神色不改,淡淡反问道:“兄台以前见过家师?”
宫瑶和老骚包对望了一眼,两人心底的疑问,同时获得解答。
两人原来并不是朋友!
从双方简短的对答上,不难想像:对方也许认识丁谷,甚至认识丁谷的师父;但在丁谷来说,他对这位棕衣青年,显然相当陌生。
棕衣青年没有回答丁谷的问题,正像丁谷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一样。
他又朝丁谷凝视了片刻,忽然道:“对你老弟,我有个忠告,只怕你老弟听不进去。”
丁谷微笑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听不进的忠告,必定是很有益的忠告。无论听得进听不进,听听总无妨。”
棕衣青年道:“你老弟应该常回归来峰,少在关洛道上逛荡。”
宫瑶和老骚包忍不住又互望了一眼。
归来峰?
丁谷来自归来峰?
归来峰又是什么地方?
丁谷点头道:“这个忠告很好。”
棕衣青年道:“你老弟年纪还轻,遨游江湖,来日方长,而你们师徒相聚的日子已经不多。”
丁谷道:“谢谢关心。”
棕衣青年道:“如你老弟是诚意听劝,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
丁谷道:“洗耳恭听。”
棕衣青年道:“那批东西,对你们师徒已无多大意义,你老弟最好别再想尽方法,还在那批东西上转念头。”
丁谷道:“应该让贤与兄台?”
棕衣青年道:“天遗异宝,惟有德者居之,有能者获之。”
丁谷道:“换句话说,敝师徒之德能已不足与兄台相提并论?”
棕衣青年道:“你老弟的气候尚未形成,令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老骚包越听越冒火,忍不住抬头瞪眼,怒声道:“你这位弟台今年贵庚几何,怎么说起话来比我老骚包还要老三老四的?”
一般江湖人物听到“老骚包”三个字,纵不吓得屎滚尿流,必也当场面无人色,而这位棕衣青年却只当听到的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样。
他连望也没望老骚包一眼,只冷冷回了一句:“你少开口!”
这一下,宫瑶可恼了,她一拍桌子道:“你这人真是好没来由,瞧你衣冠楚楚的,很像有点教养,怎么说起话来如此没有礼貌?”
棕衣青年哂然一笑道:“你这位小姑娘不服气是不是?”
宫瑶道:“对!姑娘听了很不服气。你如再不走开,你家姑奶奶可就更要不客气了!”
棕衣青年一哦道:“好家伙,冷面仙子的武学你得到了几成不知道,冷面仙子的脾气你倒是一丝不扣的全给染上的高足?”
老骚包的火气平息了。
“扬州双娇”是过去武林中的“六奇”之一,宫瑶既是六奇之一冷面仙子的传人,无论来文的还是来武的,相信这丫头都吃不了亏,那就用不着他这个老头子掺在里头凑热闹了。
宫瑶霍地站了起来道:“你滚不滚?”
棕衣青年纹风不动,傲然道:“不才样样精通,就只一样不会。不会滚!”
宫瑶冷笑道:“你家姑奶奶可以教给你!”
她身形方刚一动,丁谷已然出手如风,一把扯住她的衣袖,笑着劝解道:“这里是吃饭喝酒的地方,不是卷袖子动粗的地方,大家风度好一点,别叫别人看笑话。”
棕衣青年点头道:“你老弟气量不错,看在你老弟情分上,我也不想叫别人看笑话。”
他双拳一抱,额首为礼,从容转身而去。
丁谷没有猜措,罗三爷要请的客人,果然就是这位棕衣青年。
当这边的口角告一段落之后,罗三爷立即起身离开座位,腰背弓得就像一只被滚水烫过的虾子。
棕衣青年走过去,淡淡地道:“罗三爷?”
“是。”
“唐老夫子要你来的?”
“是。”
“有书函?”
“是。”
“拿来。”
“是。”
罗三爷双手奉上一个大红封套,棕衣青年接过去,从里面抽出三张纸片。
上面一张是信函,中间一张是聘书,最下面一张是银票。
棕衣青年将三张纸片随便翻看了一下,即又放进原封套,顺手塞人衣襟,点点头道:
“很好,咱们坐下喝一杯,你把花酒堂最近的情形,再说一遍。”
他们说话的声音虽不大,但居易楼不像一般酒楼那么嘈杂,所以他们这一边对两人的举动,仍然可以看得很清楚也听得很清楚。
同时棕衣青年对今天这档子事,显然也不怎么忌讳。
连追魂叟和冷面仙子的传人他都不放在心上,他还会怕了谁?
老骚包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小子真有先见之明,今天这一顿果然吃得很愉快。”
丁谷微笑道:“我说的话很少不兑现。”
老骚包的酒杯刚刚端起,突又放了下来,沉脸道:“你小子有种,再风凉一句看看!”
丁谷连忙抓起酒壶,为他加满了酒,又朝宫瑶打了个招呼,笑道:“说话不行,喝酒总可以吧?来,祸是我惹的,我来敬两位一杯,消消气!”
他自己干了一杯,宫瑶没有动,老骚包当然更不会理他。
宫瑶静静地望着他道:“归来峰是什么地方?”
丁谷道:“雷首十八峰之一。”
宫瑶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丁谷道:“峰下便是天堂谷。”
老骚包喃喃道:“云老头是个老怪物,你小子是个小怪物,我早就料到你们这一老一小,可能突然是一窝里孵出来的……”
宫瑶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突然闪起了亮光,而粉颊上却同时浮起两朵红云。
“那天,在彭麻子茶楼我就猜”她好像忍下了很多话,忽然改口低声道:“关于今师的健康情形,那个家伙说的都是实话?”
丁谷点点头,端起酒来,喝了一口,同时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令师需人照顾,你为什么不回去?”
“你说呢?”丁谷苦笑道:“你看我像不像是耽于游乐,而置多病恩师于不顾的那种人?”
“这里面有隐情?”
“一言难尽,只有包老及令师也许清楚家师的为人。”
“这是令师的意思?”
“他老人家坚持,那批宝物流入江湖,早晚必会引起一场浩劫,如何善于疏导,力求减少祸害,乃无忧门义不容辞的责任。”
“昨天夜里,你有机会收回这批宝物,你为什么狠不下心肠向那女人追逼?”
“这并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
“什么才是好办法?”
“还是先前那个老主意。”丁谷笑了笑,道:“让想得到它的人得到它,让想争取它的人继续争取。”
“我们这一伙人,则从旁作壁上观?”
“不错,就像看一场毬戏。”丁谷又笑了一下道:“不过,我们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事情做。”
“我们做什么?”
“监视着他们不许将毬踢出场外,如果有人竟然犯规,我们得负责再把它抬回来。”
“让他们继续踢?”
“对。”
“直到他们一个个精疲力竭,完全累倒为止?”
“全对!”
宫瑶眨眨眼皮,又问道:“我可不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
“问十个也没有关系。”
宫瑶说这些时,声音本来就很低,这时又压低了一些道:“人家对你们师徒各方面如此清楚,你难道一点也想不起这厮是何来路?”
丁谷稍稍迟疑了一下,微笑道:“等回去之后,我们再谈这个问题行不行?”
宫瑶道:“为什么不能现在谈?”
丁谷笑道:“因为这儿是吃饭喝酒的地方,不是卷袖子动粗的地方。”
宫瑶皱眉道:“怪不得包老时时要骂你,你能不能放正经些?”
丁谷笑道:“这都是你刚才没有喝下那杯酒的关系。”
他端起酒杯,接着道:“令师与家师,谊同兄妹,我们算来也等于是师兄妹,大哥敬你酒,你置之不理,难道你真的不怕丁大哥生气?”
老骚包坐在他的左边。
他端酒用的是左手。
他将一只左臂曲起,正好遮住了他同时放在桌面上的右手。
他嘴里说着话,右手食指迅速在桌面上写了三个字:
“石中玉”。
石中玉?
血公子?
宫瑶看清了,不禁暗吃一惊。
她吃惊并不是为了震慑于这位血公子的大名,而是后悔自己不该穷问不休。
若让老骚包知道对面那位棕衣青年,就是目前在风陵渡向他下毒手的血公子石中玉,这位追魂叟不跳起来拼命才怪。
今天有丁谷和宫瑶在场,如果真的动起手来,他们这一边,当然不会吃亏。
只是那样一来,无疑就会破坏了丁谷的全盘计划,宫瑶自然不愿意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她只好喝下了那杯酒。
丁谷又添了一杯酒,转向老骚包道:“刚才的一杯不算,我现在重新敬包老一杯。”
老骚包眯起眼缝道:“我老人家如果不喝你这杯酒,你小子会不会生气?”
丁谷道:“晚辈不敢。”
老骚包道:“不敢气在脸上?”
丁谷道:“对。”
老骚包道:“心里则免不了多少有点不舒服?”
丁谷道:“是。”
老骚包道:“那我老人家决定不喝。”
丁谷道:“为什么?”
老骚包像孩子似的笑了起来道:“如果你的心里不舒服,我老人家心里就舒服得很。我又为什么不为了让自己心里舒服而拒喝这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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