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剑台 第八章 风雷隐动

  病弥陀哈哈狂笑道:“所谓……”
  一语未竟,狂笑声歇,转为一声闷哼,那位病弥陀显于得意之余,不知什么部位忽然挨了一刀。
  不过,从炽烈的战况全然未受影响的情形看来,病弥陀虽然中了一刀,似乎并未伤及要害。
  病弥陀自中刀以后,传出之吼声,时高时低,其带创奋战之艰况不难想像。
  同情弱者,乃人之天性。尽管这位病弥陀,不及那位假的病弥陀来得讨人欢喜,但他毕竟不比十二滚刀手那样令人切齿;所以,听了病弥陀这种困兽吼声,华云表也不禁为之感到优急和难过。
  即于此际,病弥陀大喝陡起,又一条黑色身形被远远抛出!
  华云表见了,忘情之下,几乎欢呼出声。
  然而,他这厢激动之情尚未平复,病弥陀闷哼又传,呼声低沉,显然比第一刀挨得更重很多!
  华云表眉峰紧锁,一颗心也收缩得紧紧的;现在,他对那位假病弥陀也起了反感了。
  那名假病弥陀,他既然肯以“病弥陀”面目出现,可见现下这名真的病弥陀以往在武林中,尚非一个人见人嫌的角色;那么,对待这样一个纵有小过,并无大恶的人物,那位假病弥陀,何以要施出这等引虎相斗的毒计呢?
  华云表感慨丛生:第一,他叹人心险恶,真是防不胜防。第二,他叹武功对一名武人实在太重要了;一名武人如无一身杰出成就,实不应多予他人闲事;像他,先后两三次,眼看别人处在危急之中,自己都无能施出援手,这种难受滋味,如非身临其境,实在无法加以体会。
  十二名滚刀手虽已折去两名,但是,这时墓地上战圈却愈缩愈小,滚腾幅度也愈来愈大。病弥陀吼喝之声业已低不可闻,代之而起的,则是那种华云表极为耳熟,听来令人心寒发指的碟碟怪笑声……
  华云表暗暗一叹,知道那已不过是早晚的问题,病弥陀纵能勉贾余勇再拼掉一二名敌人,但他自己看来已是完成了!
  没想到,华云表一念未已,怪事突然发生。
  一名黑衣滚刀手,一声怪叫,突然托地跳出战圈,右臂端垂,手上没风刀已然不知去向,只见他掩肩大呼道:“注意这厮暗器……”
  一个“器”字出口,后脑上“秃”的一声,上身一颤,脑袋开花,仰身倒地!
  这名滚刀手叫的不错,是有暗器,但是,暗器并非发自困身苦战中的病弥陀;而是来自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其余那些滚刀手一致讶忖:暗器?他哪能腾出手来发暗器?及至睹得发喊之伙伴倒地,方始一阵呼啸,阵形倏而散开。
  但听对面山岩背后有人沉声喝道:“统统倒下!”
  紧接着,一蓬蓝星电射而出,爆米花似的,砰然一声大震,于墓地上空漫天罩落……
  蓝星如雨,着体蔓然……
  当下,仅有两条身形及时自星网下纵身跃开;一个是病弥陀,一个则是那名十二滚刀之首的长脸中年人。其余的滚刀手则都因闪避不及,而一个个身裹烈焰,泵突狼奔,骇呼惨嗥,先后滚下两侧深谷。
  病弥陀退出数步,仰脸扬声道:“是哪位好朋友暗中相助?”
  空山寂寂,古无回应。病弥陀迟疑着,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最后,回头望望山下,终于转过身来,朝那名滚刀手之首逃逸的方向纵身追去!
  病弥陀身形去远,另一条臃肿身形立自西面岩顶飞落。现身者,正是那位冒牌病弥陀:黄胖汉子!
  黄胖汉子飞落,脸一仰,嘻嘻招手道:“下来呀!还躲个什么劲儿?”
  华云表双掌一按,倒纵而下,落地后,抬头问道:“约我来此就是为了瞧你这场精彩表演吗?”
  黄胖汉子嘻嘻一笑道:“是的,这样才能证明咱家不是坏人。”
  华云表侧目道:“还有呢?”
  黄胖汉子依然嘻嘻笑道:“让你放了心,咱家才好问两件事:一老弟是不是丐帮‘白衣弟子’?刻下想去哪里?”
  华云表淡淡反问道:“我必须回答?”
  黄胖汉子嘻嘻一笑道:“你想呢?”
  华云表仰脸望天道:“我想阁下最好先解释一下发问之动机!”
  黄胖汉子嘻笑道:“这还不简单?表示对你老弟关心呀!你想,如果换了别人,咱家会费这么大的劲,来先行争取信任么?”
  华云表不为所动,淡淡摇头道:“想不出阁下关心的理由。”
  黄胖汉子右掌一托,道:“理由在这里!”
  华云表还以为对方要出手暗算,脚下一错,本能地闪开五尺许;黄胖汉子哈哈大笑。
  华云表扭头向对方掌心一望,不禁骇然失声道:“你?”
  原来黄胖汉子掌心中托着的,赫然竟也是一面“阎罗令”!
  他又以为对方做了他的手脚,一面发出惊呼,一面不自禁伸手摸入怀中,手指所处,他为之呆住了!
  怀中,自己那面“阎罗令”,依然完好如故!
  黄胖汉子睨视而笑道:“我怎么样?要不要将你那面拿出来辨一辨真伪?”
  华云表迷惑着,一双眼光止不住在对方周身上下重新打量起来。“阎罗今”一望可知,不是赝品。
  这种令符,系由几种特别金属全铸而成,表面看去,只是一块普通铁牌,其实上面另有一种奇异的光泽;尤其是在月色下,这种奇异光泽更为显著;非青非黑,而是一种油油然的暗酱色。“阎罗令”既然货真价实,那么,这人是谁呢?
  首先,华云表看出,此人绝非丐帮门下!
  因为黄胖汉子那根腰带上,一个法结也没有,而丐帮弟子,从一结“丐目”到九结“帮主”,在任何情形下,其表明身份及辈分的法结,均必须结于身前一目了然之处!对方除了一条破短裤,身上惟一可以打结的地方,便只有那根腰带,腰带上没有法结,那他就绝不是丐帮一结以上,任何辈分的弟子!
  不是一结以上的弟子,会不会是白衣弟子呢?也不可能!
  总舵的白衣弟子,华云表没有一个不认识;如果是的话,那就是分舵和支舵的。
  可是,一名分舵或支舵的白衣弟子,会有资格持有九结帮主的阎罗今么?会有这么一身惊人的武功?有了这身成就会仍然辈列白衣么?
  所以华云表断定,此人定为丐帮主之至交密友!能与鹑衣阎罗论交的,自非泛泛之辈。
  所以华云表想到这里,不禁油然生出一股由衷敬意,他愣了一阵,期期地道:
  “是的,晚辈是丐帮一名白衣弟子,刻下有事想去一趟黄山,不知前辈与敝帮帮主……”
  黄胖汉子笑着将那面阎罗令塞回裤腰内,眼一眯,正待要说什么时,忽然一咦,睁眼道:“你说什么?去黄山。”
  华云表点点头道:“是的。”
  黄胖汉子四下望了一眼,压你声音道:“是不是去找那位太上长老古慈公?”
  华云表一呆,本想要问:“你怎知道的?”
  转而一想,觉得对方猜中这一点,实在也不得什么稀奇。对方既然是帮主之好友,且持有丐帮最高信符阎罗今,就当然知道丐帮尚有一位十结长老隐居黄山的可能!同样的,一名白衣弟子,持着阎罗令,前往黄山,不是去见那位太上长老,还会有什么呢?
  于是华云表愣了愣,只好又点了一下头道:“是的。”
  黄胖汉子注目道:“有急事吗?”
  华云表虽明知对方跟丐帮帮主有着不凡的渊源,椎念及此行之重要,仍不想就此将实情和盘托出。他顿了顿,支吾地道:“急倒是不急……”
  黄胖汉子见他似乎有所顾忌,也就没有再说什么;隔了一会,才又抬头迟疑地道:“假如真的不急,目前最好别去。”
  华云表一惊,急忙问道:“为什么?”
  黄胖汉子又朝四下里扫了一眼,低声道:“至于为什么,因为关系太大,我实在不便告诉你;不过,你回去只要将路上如何遇到我这么一个人,以及我所说的这番话,告诉你们帮主,你们帮主他也许就会明白也不一定。”
  华云表忍不住脱口道:“不,我一定要去!”
  黄胖汉子疑讶地望着他,最后点点头,叹了口气道:“我们各有苦衷,你不能畅所欲言,而我,也是一样。这样吧!你去还是照去,如果一时找不着他老人家,也不必着急,不妨就等在天都峰下;万一得巧,或许我们还会在那里碰头,到时候我再帮你想办法好了!”
  说着,仰脸一望天色,忽然啊了一声道:“不行,天快亮了,我还有要紧事”
  未待语毕,身形已然腾射而出,眨眼于夜色中消失不见。
  次日,华云表出洛阳,取道东南,开始向黄山方面继续进发。
  这一次,停留洛阳三天,亲见十二名滚刀手有十一名了结了性命,实为一大快事。
  除此而外,他不但一无所获,反因那位谜样的黄胖汉子出示阎罗令,而平添无限烦恼。
  黄胖汉子究竟是谁?他为什么叫自己目前暂时最好别去黄山?不去黄山,自己又能去哪里?
  今天,“十方土地”蔡公明一死,在丐帮中,自己已只剩得一位帮主鹑衣阎罗足资依靠;而丐帮帮主,除总舵外,下辖九大分舵,以及九九八十一处支舵,一年难得有几天在总舵上,天南地北,行踪无定,要找他,几乎比登天还难;自己原以为一到黄山,找着那位古慈公,问题便可以解决了的,而现在,黄山之行又可能成为空劳而返,这可叫自己如何是好呢?
  另外,还有一件事令他心神难案的是,十数天来,一路上鼎鼎沸沸,武林中到处在传扬着山西北田镇附近,发现二十余名丐帮弟子,横尸血泊中的惊人惨案。种种臆测,纷陈杂起。
  有人说,该批丐帮弟子系死于冀北“幻形教”男女弟子之手,因为“幻形教”
  男女杂处,只知淫乐,全无贞操观念,罔顾人伦之常,曾遭丐帮帮主鹑衣阎罗痛诋,这次事件,一定是出于该教之蓄意报复。
  但也有人反驳说,那是不可能的!“幻形教”除了教主“阴阳罗刹”唐叶枫以及座下八大男女护法,各有一身惊人武功外,实力有限,万不足与天下第一大帮主的丐帮诘抗。鹑衣阎罗对该教之严斥,不止一次,也非一日,该教要泄忿,早该有所行动了。既自知力有未逮,历久敢怒而不敢言,似这等不痛不痒,偷偷摸摸地抽冷子害死丐帮二十几名中下级弟子的事,又何必为之?岂非自寻覆亡?
  因此,又有人说,这件血案,颇有可能是那天大闹太平谷的那位黑衣蒙面的疯狂杰作。
  理由是,他连武会都敢闹,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
  论动机,根本不必问,试想,他跟当今盟主一剑震八荒有什么仇恨?论能力,他既能自行运动解穴脱逃,一举扫除几十名丐帮三结以下的弟子,还有什么困难?
  众说纷纭,华云表为之感慨丛生。道听途说,胡猜妄测,这正是武林千古以来的是非之源!
  最使华云表难甘默守的是,据传盟主韦天仪也为这件血案所震惊,已自太平宫起驾,刻正率领着手下八天将,一路东下,沿途并分咨各门各派,洽请派人共同查究。
  今天,真正知道此案真象的,只有二人:一个是他华云表,另一位便是“万里追风”祁天保!
  “万里追风”祁天保会不会出面,对此案加以澄清呢?
  依华云表推断,很少有此可能。
  第一,祁天保本身刻下也正是那批血剑魔徒,所要扑杀的对象;在平时,祁天保就因遭受各方猜忌,而无时不在隐秘着行踪,现在,加上这层关系,自是更不会轻易露面了。
  第二,祁天保是个老于世故的人,他当知道,对于这等天下瞩目的血案,光凭一句话,要想指出某人是凶手,某人不是凶手,是万万不够的!
  前面说过,目击此案之发生者,仅有二人,而他,华云表,再聪明能干些,在别人心目中,也仍只是大孩子一个,世故如祁天保者,能牵出他华云表来作证么?
  肯牵出他华云表来作证么?
  如今,万里追风祁天保已知他华云表系中州华家第四代后人,以中州华家上面三代在武林中的无上威誉,以及后来令人黯然的不幸下场,万里追风前此即使没有蒙受过中州游龙的好处,以祁天保那种血性汉子,会这样做吗?肯这样做吗?
  所以,现在剩下来的问题是,他华云表要不要挺身而出,指出本案发生之真象和始末呢?
  按情依理,他实在应该这样做,然而,值得考虑的是,仍是一个老问题,他跟万里追风一样,也无法举证。在这种情形之下,连万里追风的话都不一定能被人采信。难道大家反会相信他一个大孩子的话不成?
  所以,经过再三思考,华云表只好决定暂时保持缄默。
  他惟一担忧的,是那名黑衣蒙面人蒙受冤屈,不过他最后觉得,这实在是他的过虑;以黑衣蒙面人那一身武功,只要万里追风不插手,一剑震八荒一时应该还奈何他不了;而万里追风,是知道黑衣蒙面人与此案无关的!
  六月末,华云表到达安徽合肥。
  合肥,即古之卢州。“合肥”系秦时地名。其由来,有两种说法,一谓夏水出城,东南至此,与淮水合,故日合肥。一谓上应天星,一星在南斗,乃曰合肥。又因该地人南斗斗度最多,是以亦名“金斗”!
  合肥一地,在东汉以前,本甚荒凉。献帝建安五年,曹操表刘馥为扬州刺史,馥单马至合肥,空城建立州治;自此而后,合肥始一天一天繁荣起来,以致后来成为:“淮右襟喉之地,江北恃为唇齿”,“选守常重”!
  合肥四郊,名胜极多,最知名者,莫若“四顶山”与“教弩台”。
  四顶山,相传为仙人魏伯阳炼丹之处。古人有诗写其景胜云:“翠峦齐耸压平湖,晚绿朝红画不如;寄语商山闲田皓,好来各占一峰居”!
  教弩台则为魏武帝所建,常驻强驽五百人,当时系用以御孙权之占掉者。到唐大历年间,因有人在该台之南的岁丰桥下,据得一座丈八铁佛,乃拆台建院,号“明教院”。而今,由于年代久远,一切都成史迹,连那座后来建造的明教院,也已不见片瓦了!
  华云表到达合肥,正逢上该地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四乡缙绅庆祝年成丰收,特假教弩台旧址演唱草台戏三日夜,以资神人共欢。
  华云表对这些事本来不感兴趣,但因脚下离黄山已经不远,且见城中涌满三教九流,各式人等,心想此地通都大邑,难免不有江湖人物来往路过。“一剑震八荒”
  一行行踪,已好几天没有听人谈及,晚上既不赶路,闲着也是闲着,何不随便出去凑个热闹?
  太阳落山,华云表杂在人潮中,拥向城外戏台所在。
  一路上,闲人不时谈论着,说今年的戏班子系外乡自动推荐,戏目新奇,人员众多,无论文戏、武戏均极出色精彩。
  接着,又有人谈到今晚重头戏的内容,大略是:当年京中有名荡妇,先后跟了好几个男人,最后受到天谴,为雷公殛毙。那人说到最后,并低声笑道:“据说过瘾得很,借果报之名,而将男女之事极尽渲染之能事,既香艳,又刺激,演到妙处,就像真的一样……”
  戏台在望了,台前广场上万头攒动,一片嘈杂,卖零食的。赌天九的、推销祖传秘方的,形形色色,应有尽有。
  天色渐渐黑下来,戏台四角,挑起四盏大风灯,看戏的人开始向前挤,有的挤丢了鞋子,有的撕破了衣服,也有乘机在女人们身上上下其手的,有叫骂、也有嘻笑,挤了一阵,终于渐渐定息下来。
  闹台的锣政开始敲响……华云表站在远处,听得台上锣鼓敲打得毫无节奏,简直是在胡敲乱擂,心想这种戏班子能做出什么好戏来,才叫天晓得呢!
  催台的呼叫,一而再,再而三,锣声渐轻,鼓声渐缓,呼叫声也随之沉寂,戏目眼看就要登场了!
  华云表不但对即将登场的戏目,不寄予希望,首先他对台角那批锣鼓手,就有着无比的厌恶!
  那五六个家伙,脸上都涂了粉彩,看上去一个个年纪都很轻,但是,每个人的眼神都透着邪气,东溜西扫地,尽在台下一些妇女身上打转,也许这正是锣鼓荒腔走板的原因。
  不过,所有的人都好像并不在意这一点,人人伸长脖子,垫着脚尖,直愣愣地望着台上出口处,眼巴巴地等待第一个戏子上场。
  蓦地,轰然一阵欢呼,戏子终于上场了!
  首先出现的,是个两颊丰腴,高高胖胖,虽然不美,却充满一股妖艳之气的红装女子,出场唱了一句什么。人声太杂,华云表没有听清楚。
  接着,一名身穿黄绸长衣,头包黄绸布,脸孔奇黑的男人出现,口中唱道:
  “天竺巨贾,腰缠万金,慕中土美娇娘,乃是东游之行,脸孔虽黑,珠宝绫罗不愁没人羡……’”
  果然,红装女子媚眼一抛,两人携手而下。
  紧接着,剧情绵绵展开,真个是活色生香,荡人心弦。那名红装女子,未几与天竺商人分手,又结识京中一名玩球的年轻公子,数度花前月下,即又生厌,再转而投入一名梨园弟子怀抱;最后,又投入另一名梨园弟子怀抱;至此,根据剧情,已够伤风败俗,应该可以加段天雷殛身的尾巴了!
  最后,高潮续起,女角与后来的那名梨园弟子公开出入,同起同卧,相依相偎,目来眼去,备极绸缪;在戏台上,二人本来只须出诸暗示之动作即可,不意二人演到忘情处,竟然一拥而合,四臂勾缠,不堪入目地折腾起来……
  台下骚动如狂,也不知是指责,还是喊好,几乎要将整个戏台震塌;突然间,两道银虹自后台穿射而出。
  疯狂的怪叫声,再度纷纷暴起:“闪电!闪电!”
  “快打雷了。”
  “多逼真!”
  “太可惜!”
  “是呀!该让他们稍为多缠绵一会儿……”
  突然间,人声一齐寂止。因为闪电过去,天雷却一直没有响起;所谓天雷,大概是永远不会再响了吧!
  台上男女并肩俯伏,二人脑后各插着一支明晃晃匕首。血迸涌着,流满一台,流向台下。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假戏,竟然真做了!
  台下经过一阵短暂的死寂,突然山摇地动般爆发开来;台上却静得出奇,连鬼影子也不见一个了。
  “戏班内部争风吃醋,出人命啦!”
  “报……报官去!”
  “人呢?人都哪里去了?”
  “自……自后台飞啦!”
  “什么,飞啦?”
  “哪里是什么戏子,原来是一群飞贼啊!”
  是的,人是自后台飞走的,华云表虽然站得很远,但是,他却比谁都看得更为清楚!那射自后台的两道银光,刚一入目,他便看出那是两支飞刀,刚刚喊得一声不妙,前台一对男女已然真个销魂!
  紧接着,又看到一条接一条矫夭的身形,自后台腾射而起。华云表于错愕之余,不禁大感诧异;这批戏子,人人均具不凡身手,他们是哪路人物?为什么要以戏子的面目出现呢?
  华云表正启垂疑间,身旁忽然有人轻轻一叹道:“‘幻形教’,‘幻形教’,‘阴阳罗刹’唐叶枫与手下这批不知廉耻为何物的狗男女,存心要破坏大汉数千年的良善风俗,哼哼!真想不到终日在欲海中沉浮的人,居然也会眼红认真;这一闹,倒不失为这地方之福,否则,这台戏演过,附近不知有多少良家妇女要遭殃哩……”
  华云表恍然大悟,原来是幻形教门下,那就怪不得了!
  他缓缓转身,偷偷朝发话者打量过去,自言自语者是名驼背老人。那驼背老人本来背朝着他,这时突然转过身来低声道:“老弟,现在清楚了没有?”
  华云表还以为老者是在跟别人说话,旋首四顾,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不禁暗暗吃惊,强定心神,拱拱手道:“老哥子的朋友走了吧!”
  驼背老人侧脸龇牙一笑道:“本人这副面具,看来制作得也很不错,是吗?”
  华云表细辨声腔,止不住惊喜,脱口道:“是您?”
  驼背老人点点头,制止道:“是的,我就是我,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这位驼痛老人,原来就是“万里追风”祁天保!
  华云表想不到能于此地,又遇上这位风尘怪杰,一时欣喜若狂,当下忙走一步,低声道:“晚辈有事请教,找个地方谈谈去好吗?”
  万里追风摇摇头道:“不必找了,这里很好。刚发生凶案的地方,在闲人惊跑,官府未到之前,可说最为清静而安稳;官府一听作案的是飞贼,一定会东拖西俟,隔上很久很久才会到来,我们索性就到台后去坐坐好了!”
  华云表想想也有道理,这时广场上已不见半个人影。两人走至台后,于台柱阴暗处相对坐下。
  刚刚坐下,华云表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晚辈最近碰到一个人,不知前辈可认识他?”
  万里追风眨眼道:“谁?”
  华云表随即先将别后情形说了一遍,然后又将黄胖汉子的状像描述出来,说完,眼睁睁地等候万里追风答复。
  万里追风摇摇头道:“想不出来。”
  华云表大感失望,又道:“那么前辈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有什么特别发现没有呢?”
  万里追风静静地道:“还不是一直在追踪那位黑衣蒙面人,这次总算打听到此人落脚之所了。对于此人,我想我是有点了解了。”
  华云表张大双眼道:“此人是何来历?”
  万里追风径自接下去道:“但我已打消初衷,不再预备将这份情报,告知一剑震八荒了。”
  华云表安心地嘘出一口气,万里追风接着道:“因为他的确是个疯子!”
  华云表愕然失声道:“怎么说?”
  他心想:这怎么可能呢?那天我亲眼见他从容战胜那位什么玉剑令主。他除了眼神有时显得有点残酷外,不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些异样也没有吗?
  万里追风缓缓接下去道:“虽然他清醒的时候很少,虽然还不知道他究竟是谁;然而,可以断定的是,他绝非邪魔中人!”
  华云表无从置喙,万里追风微微闭上眼,神情微透激动地又道:“他的落脚处,是在一座穷谷中,十天之内,难得有一两天神志正常;正常时,与常人无异,一旦病发,武功即失,终日面对一镜,抱头痛哭;这情形对他而言,反较安全,他如在外面发病,像那天闯上祭剑台之后一样,后果就真的不堪设想了。”
  华云表想了想道:“前辈怎知道他不是坏人的呢?”
  万里追风仰脸道:“人之善恶,分别于一点人性之消长。此人不但一无其他劣行,且有着洋溢的至情,纵然心如铁石的人,也保不住不被他感动……”
  华云表皱皱眉头,似乎不十分懂得这番话的意思。万里追风继续说道:“他发病后,就是痛哭,哭时,口中还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从不更改,始终如一。”
  华云表忍不住插口道:“谁的名字?”
  万里追风道:“‘爱贞’!也许是‘爱珍’或‘爱真’,这个‘贞’字同音义近的字很多,一时我也无从肯定。”
  华云表喃喃道:“爱贞?”
  万里追风道:“是的,一个女人的名字!但是,武林中却没有叫这名字的女人,所以它很可能是一个女人的小名。”
  华云表点点头,万里追风仰脸又接下去道:“要查出谁是名叫爱贞的女人,的确很难;不过,这步工作却属无比重要,因为只要知道了这女人是谁,便可知道这位蒙面人是谁;以及像他这么一位有着绝世武功的人,为什么会落得今天这副惨状,甚而因此能牵出武林中一段惊天动地的大秘密也不一定!”
  是的,这的确是个无比的关键可是,天下武林芸芸侠女中,究竟谁人小名叫“爱贞”、“爱珍”或“爱真”呢?
  华云表风正待回答,眼角偶扫,忽然啊了一声,低低说道:“他们来啦!”
  远处,灯火明灭,一行人正喧喧嚷嚷地向这边走来。万里追风匆匆站起,同时递出一个小小皮袋道:“这里面是另外几副人皮面具,时事越来越离奇,你不防随时变换变换你的外貌。我趁此空暇,想往四处打听一下,前于渭门留书示警的那位蓝衣少侠。如有事情找我,可于今年年底左右前往金陵;好!你也该走了,再见!”
  语毕,双肩一晃,流星般没入迷朦夜色之中。
  华云表收好小皮袋,验尸的一行人,已快近台前。当下他真气一提,也向东南方展开追风身法……
  第二天,华云表抵达巢湖地面。
  当夜,约莫二更时分,华云表正沿着巢湖向卢江方面奔行之际,身后忽然遥遥传来一阵高呼:“表哥!表哥……”
  第一声“表哥”,隐隐约约,似乎尚远在二十丈开外,第二声“表哥”入耳,已然清晰异常,好像一下子就已赶到了身后十丈之内!
  华云表早从口音、称呼,以及对方这种速度惊人的身法上,知悉来者为谁;暗道一声,这下要糟,真气一沉,霍地定身止步。
  他这厢刚刚转过身子,眼前人影一花,那位侠蝶柳中平已于迎面五步处,飘身落地!
  站稳身形后的侠蝶,微喘着,满脸笑容,但是额外汗意隐现,面色也于白中泛青。显见这名丧心病狂的刽子手,虽然为这次意外遇合感到兴奋,私底下却亦紧张之至。
  华云表暗存戒心,注目不语,心念电转,不住地在思忖着应付保命之策。
  侠蝶走上一步,干笑着道:“表哥上次”
  目光闪射处,忽然轻轻一咦,愕然止步住口。原来他突然发觉到情形有点不对,他的表哥身高不满五尺,眼前这位老人虽然弓着背,身高却也在六尺以上。这人会是他的表哥万里追风么?
  华云表强定心神,淡淡侧目道:“上次怎么样?”
  华云表这时已定下了初步策略,制造悬疑!拼命拖延时间!这位侠蝶,疑心特重,他只要诱令对方生出顾忌之心,对方就不敢遽尔对他下手;而且,时间一长,纵无外援驰至,他也尽可从容加以准备!所以,他明知对方已看出他不是万里追风本人,却依然不子否认。鉴于前次遇见那名黄胖汉子的教训,他在反问时,为了避免露出自己那副雪白牙齿,故字字用喉音;不意世上竟有这等巧合,他用喉音说话,本属出于不得已,哪想到,如此一来,竟于无心之中,像极了万里追风的声调口吻!
  侠蝶呆了呆,眼光上下溜动,期期地道:“表哥的万里追风身法,天下无双;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错不了的……至于表哥的易容术,小弟也承认……不过……
  咳,咳,表哥什么时候竟练成了任意改变身长的这种功夫……咳……小弟这……这尚是第一次发现,咳咳,真是可喜可贺……”
  侠蝶说这番话时,眼皮不住眨动,似乎迫切地希望得到解答。华云表决定再泼他一头露水,脸微仰,轻轻一哼道:“在你心目中,我知道我这个表哥,一向没有很高的估价。”
  侠蝶听了,不由暗暗倒吸一口冷气。老实说,他与万里追风虽然谊属姨表,然而,由于二人的师承不同,成名后又是会少离多,故彼此间的认识实在有限。虽说缩骨功夫乃玄功中最难练的一种,但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际遇,正如万里追风不知,他已投身血剑魔帝座下的情形一样,谁又敢担保他这位表哥,就一定不会缩骨玄功呢?
  侠蝶泄气了?
  但是,他天生诡计多端,虽然生出戒心,却不肯轻易就此罢手。那位玉剑令主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最主要的只在凭轻功蹑缀,如何下手,是另外一回事,他并不一定要采取正面行动。
  所以,他暗地一计较,立即堆起满面笑容道:“表哥说话,怎么老是如此见外?
  大姨妈她老人家知道的,小弟我,一生中就只佩服你表哥一个。所遗憾的,只是我们表兄弟之间噢,对了!表哥刻下是准备去哪里?”
  华云表微微一仰脸,一方面为了方便以眼角窥测对方神色,一方面则是为了方便于打量四下的地形;这时,他正感难以对答,忽见半里之外的半空中,有一对并悬着的红色灯笼,因而情急智生,朝那对红色灯笼一甩头,侧目冷冷地道:“看到那对灯笼没有?”
  侠蝶移目望去,面现讶然之色道:“看到了,怎么样?”
  华云表故意沉声问道:“知道这灯笼在这时候,仍然高悬天空的用意吗?”
  侠蝶迟疑了一下道:“此乃江湖上两派黑道人物聚议之特定信号,用意是在照会附近路过之武林同道,非经邀请,不得擅闯。这种情形在江湖上极为习见,表哥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拿这个来问小弟呢?”
  华云表既意外,又兴奋!说实在的,他并不知道那对红灯笼的出现所代表意义;他这样问,原以为那对灯笼什么意义也没有,只要对方回不出名堂来,他便可以一本正经地告诉对方:“那正是某人某人约会的暗号,某人某人正在那边等着我!”
  某人,是何许人呢?他将会不假思索地举出一二个在武林中声威显赫的人物来,这样,他就不相信对方不为之咋舌而退。
  而现在,结果虽出乎他意料之外,不过,这样也好,最低限度,临时避难所是有了一个了。
  于是,他淡淡接着道:“我要告诉你的,就是我正要赶去那里,那里正有几位道上朋友,在等我去解决一个小小纷争!”
  侠蝶哦了一声道:“对方都是些什么人?”
  华云表故作不快地道:“按道上规矩,我能告诉你吗?”
  侠蝶干咳一声,搓手赔笑道:“表哥又多心了,小弟这样问,实在是出于一片关切之情。小弟的意思是说,你我份属至戚,理当分劳,如果他们当事双方不免用武,小弟虽然不济,到时候为表哥壮壮声势也好呀。”
  华云表因他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如加峻拒,可能要引起疑心,因此就什么也不再说,身躯掉转,大踏步向远处那两盏红灯走去。这时,他不敢再施展追风身法;如果用了,以侠蝶这种大行家,将没有不被看穿的理由。横竖半里路并不算远,赴一次明定之约会,在半里之内停止飞行,反而更合正常之江湖礼节。
  不消片刻,一座孤立的庄院已呈现眼前。华云表虽然脚下不停,前行如故,然于心底,却止不住怙囗起来!
  庄内,两派人物正在聚会,是哪两派黑道人物呢?
  他现在这样贸然走进去,犯着武林之大忌,虽说可藉此解却燃眉之危,但是,一对里面的两派黑道上的人物,岂可交代得清楚?
  假如届时找不出正当藉口根本没有什么藉口可找岂不成了躲开狼吻,又入虎口?
  不过,他觉得目前最迫切的事,是先将侠蝶甩脱!
  于是,他脚下一顿,扭脸冷冷说道:“我这个表哥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在应约之初,曾声明将是一个人单刀赴会,现在,我可不愿出尔反尔。你要跟着进去,只能算是你自己的主意,希望你再斟酌一下;我若不为自己这份名头,根本就不会来这里。”
  侠蝶愣住了!他如跟进去,对方难免要加盘问,如果带他进去的人头一摇,表示与自己无关,他岂不马上要倒大霉?
  于是,一副贪生怕死的可鄙嘴脸显露出来了,他啊了啊,连退了两步,结结巴巴地拱手道:“是……是的,表哥所虑的甚是。表哥老于江湖,毕竟非小弟能及,咳,咳,那么,小弟就留在外面,远远地为表哥掠阵也就是了。”
  华云表嘿嘿一笑,转身又向庄中走去。身后,侠蝶见他头也不回一下,心中恼恨,暗骂道:“你他妈的如果有进无出,正好省却老子一番手脚。”身躯一缩,遥遥退到十余丈之外一排灌木之后。
  庄门洞开,门根上,也挂有一对红色灯笼,但自洞开的大门中望进去,里面竟是静悄悄地不闻一点人声,也见不到半个人影。华云表寒意顿生,然而,他现在已成骑虎之势,深知身后侠蝶并未远去,后退无路,只有硬起头皮来前闯一途。所以,他咬咬牙,真气晴聚,举足跨槛而入!
  左足刚刚举起,门旁暗处突然暴起一声低喝:“站住!”
  华云表置之不理,直到身子完全进入门内,方始停身朝左右望了一眼。东西两边,分别贴壁站着四名劲装蒙面人,人人手按腰际,长剑均已出鞘三寸许,大有一个不对,立即挺剑进扑之势。
  看清对方这么多人,华云表反而定下心来。
  这八名持剑人,虽然脸上都蒙着纱巾,然而,自八人衣装一律,口音清越这二点可以测知,他们充其量不过是两派中,某一方的门人弟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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