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雁孤星 第六章 万夫莫敌

  
  这时候,在秘洞之外,百步追魂姬文央的声音有如洪钟一般在石洞中回荡不已。
  “百步追魂!”
  “姬文央!”
  大家都在心中狂喊著,虽然大家都没有出声,究竟姬文央的威名在武林中已成了不可一世的大魔头。
  “小娃儿们不是要寻老姬的晦气吗?来啊,出来啊——”
  姬文央的声音嘹亮地回荡著。
  大家没有动静,黑暗中有一个人忽然大踏步向外走,众人立刻呵了一声,跟著那人向外走,微光下可看见那为首之人正是铁氏双侠的弟子铁广。
  众人随著他从多事老人所布的‘拉拉杂杂’阵中穿出,到了洞口,只见哗啦啦的大瀑布外,隐约可见到一个铁塔般的身躯,为首铁广走到水帘边上!不由自主地一停。
  翁白水冷笑了一声,说风凉话道:“咦!怎么不走啦?”
  艾锟哼了一下道:“翁兄你第一个出去吧。”
  翁白水往水帘外一探首,顿时噤声,反而倒退了一步。
  铁广冷笑道:“翁兄怕什么,姬文央又不会偷袭你的。”
  说著他一跃身形,呼的一声从水帘中穿了出去。
  姬丈央双手背在背後,仰首望著苍穹,对那鱼贯而出的天下英少瞧都不瞧一眼,直到全部人马——包括被唐剑宁点了穴道的王某人都站定了,他才大刺刺地道:“听说各位要寻多事老人的碴儿,据老夫所知多事老人为人最是热心义气不过,各位干么要寻他啦?”
  他说得好不轻松,就像要凭这句话就把这许多人打发似的,只听得人丛中一人哈哈笑道:“姬老前辈说得好不轻松自在,不错,多事老人是个热心义气的人,哈哈哈哈,热心,哼,义气,哼……”
  姬文央双目翻天,一字一字地道:“阁下是谁?”
  那人抗声道:“小可峨媚翁白水。”
  姬文央斜闭著一只眼睛,缓缓地道:“令师可是费青峰?”
  翁白水道:“那是家师未出家前的俗家名讳—”
  姬文央脸色一沉,喝断道:“费青峰这点才学也敢收子弟,那真是误人于弟之极了!”
  翁白水怒气膺胸,大声喝道:“老匹夫无礼,列位上啊—”
  他大喝一声,但是众人却是冷眼旁观,没有一个人动步,翁白水喊了一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不觉大窘。
  姬文央冷冷道:“你说多事老人与你峨嵋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你倒说说看—”
  翁白水一愕,姬文央道:“罢了.我替你说罢……”
  翁白水怒吼道:“你敢胡言乱语,你敢……”
  他急怒之下,再也顾不得畏惧,跃在空中就是一掌劈下!姬文央看都不看,猛可反手一掌拍出,眼看双掌就要相触,忽然之间,姬文央的手掌不知怎地一滑,那翁白水一掌落空,只听翁白水惊叫一声,扑跌了好几步才算拿定身形。
  姬文央翻了翻怪眼,缓缓地道:“世上善恶正邪之间原本难说得紧,有人虽然一生行事谨慎无误,可是也就难保他的心肠是怎麽的,就那位翁大侠的尊师来说罢——”
  他说到这里,忽然一个雄伟的声音喝道:“姬文央,你别先说这个,敢问家叔又有什麽事得罪了你老人家,竟遭杀身之惨?”
  姬文央打量那人一眼,只见那人身高体润,好一派伟丈夫之姿,他冷冷道:“阁下怎麽称呼?”
  那人道:“在下艾锟。”
  姬文央笑道:“原来是交总舵主,艾兄弟前个月在江阴千屯浦上单剑赴宴,力挑太湖三霸,那一手干得真帅啊。”
  艾锟不禁吃了一惊,他在江阴单刀赴会之事乃是极秘密之举,怎麽这姬文央竟能知晓?
  姬文央道:“你在奇怪我怎麽会知道是不是?哈,那太湖三霸的师祖和我姓姬的有点交情,太湖三霸前个月曾遣人求我出面替他撑腰,我老人家瞧这三个小子极不长进,便把他们给轰跑了,试想三霸与你艾老大势不两立.而如今艾兄弟你在此地,太湖那三个小子岂不变了怨鬼?”
  艾锟暗暗心惊,想道:“人言姬文央聪明绝世,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他沉著嗓子,一字一字地道:“敢问大爷家叔艾季岗和多事老人交恶,又犯了何罪。竟劳姬老前辈血洗他全家?”
  他强抑悲愤,静待姬文央的答覆。
  姬文央脸色斗然一沉.声音变得比冰还冷地道:“你去问艾季岗吧。”
  艾锟气得全身发抖,但他到底不愧为一方之雄,硬硬压住怒气,平静地道:“那么艾锟只好向姬老前辈讨几招了。”
  姬文央脸色铁青,自露杀气,但是忽然之间,他变得十分温和地对艾锟道:“艾兄弟你乃是少年豪杰,铁铮铮的好汉,前途末可限量。”
  他这话等於是点醒艾锟不要动手,枉送了性命,艾锟何等老江湖,那有听不出之理,但他只惨然一笑道:“血仇不可不报!”
  姬文央双目一睁,呼的一掌劈出,艾锟双掌一封,登时倒退三步。
  姬文央见他退时步履丝毫不乱,身形沉稳之极,不禁暗暗点头,艾锟一顿身形,双掌一错又攻了上来——
  只见他身摇如舟,掌出却是又快又重,场下全是天下高手,竟没有一人识得这是什么掌法!姬文央乃是一代宗师,一触之下,已知艾锟的掌法必是他自己创出来的,虽则许多地方不合拳理,但是起承转合之间,另有一番威力,他不禁暗暗称奇。
  折了数招,姬文央已知就里,暗道:“这姓艾的脑筋的确不坏.这等大杂会的怪掌真亏他想得出,只是要成大器,还须十年锻链。”
  只见他长啸一声,双掌斗然加疾,百步追魂何等能耐,只见他举手投足.莫不是制人死地的绝招,五招一过,艾锟已是险象环生,姬文央一掌挥出,忽觉一股柔和之劲和他掌心一碰,接著一股粘劲直传过来,竟然硬生把他拉左数寸。
  他心中惊道:“这是谁?竟有如此功力?”
  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光头青年和尚,笑容可掬地望著自己。
  他瞪了和尚一眼,那小和尚合什道:“小僧少林智能。”
  姬文央不禁仔细打量这新出武林的少林高手,从那圆胖胖的脸上看来,这小和尚至多也不过十七八岁,但是方才那一手内劲,少说也有二二十年的功力才办得到.他不禁暗叹後生可畏。
  智能和尚和艾锟相交虽短,却是颇为融洽,他见到艾锟危险,又是少年性子喜出风头,便出手挡了姬文央一招。
  姬文央歪嘴角笑道:“小和尚好深的功力。”
  智能听姬文央捧他一句,不觉心花怒放,他年纪太幼,当年多事老人与姬文央和少林结怨时,他还在妈妈肚子里,是以对於姬文央并无什麽恶劣的印象,这一下心中一乐,想到对方乃是天下公认的武林怪杰,开口就捧了自己一记,不禁愈来愈乐.差点连到这里的来意都忘了,还好他头脑快,一转念又回到现实,便嘻嘻地道:“姬老前辈乃是武林泰斗人物,何不与敝寺捐弃前恶,老前辈花个几两银子,买个石狮赔给咱们当家的……”
  众人听他这麽说,都不禁笑了起来,若是旁人如此说法,姬文央定然大怒,但是此时姬文央祗微微笑了一笑道:“小和尚想得倒梃美。”
  那翁白水乃是机伶百出之人,碰上这等机会!如何不乘机挑拨一下,当下冷声道:“好个少林名徒,若是智能和尚你要和姓姬的化敌为友,便只管走着瞧便了,恕我姓翁的可不奉陪。”
  此言一出,众人倒是一楞,有些头脑简单的便当真以为智能和尚要和姬文央化敌为友了,艾锟连忙哈哈一笑道:“翁兄说的什麽话?”
  翁白水冷笑道:“我说的什么话?你问人家少林大和尚不就得啦。”
  智能不禁愠道:“姓翁的,小心我揍你。”
  众人见他光头一幌.满脸凶霸霸的模样,又不禁笑了起来,姬文央忽地大喝一声:“都与我住嘴。”
  他从出现到现在,虽然装得很是轻松自在,实则一直在注意寻找多事老人和唐剑宁的踪迹,另一方面又在暗暗担心,因为他的‘六阳焘功’被常败翁沈百波破去之後,如是对方大夥儿一齐合攻,他也自觉不是敌手,是以他希望一举能镇住这其中首脑人物,旁的人就不敢轻举妄动的了。
  智能和尚被姬文央一声大喝,倒把脑袋中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喝去了大半,他斗然想起临离少林时,师尊对他说到姬文央时的那付严重的模样,他不禁摸了摸光头,暗道:“这姓姬乃是个大魔头,万万不可与他打交道。”
  於是他跳将起来,当胸就是一拳打出,姬文央只觉胸前激风一荡,他瞧也不用瞧便知是少林大力金刚掌到了,不由精神一凛,反手拍出一掌。
  只见掌势如山,身法如电,智能和尚施出大力金刚掌法,招招如刀似斧,而姬文央更如神出鬼没,身法之妙,令人叹为观止。
  那少林大力金刚掌乃是费力极钜的一种内家掌法,一般说来,非有数十年内家造诣不能臻此,是以一般人提到大力金刚掌,立刻就令人联想到精神奕奕的少林老和尚,而这时在智能和尚手下施出,居然招招力大功深,而他却是唇朱齿白,面如满月,委实是百年来武林中未有之事。
  姬文央和他拆了十多招,喝声:“好掌法!”
  蓦地身形一变,双掌翻飞如剪.智能此时若是立刻换为以轻灵取胜的掌法,必然能够应付得下,但他却拗然地仍然硬以大力金刚掌应敌,只看得周围列位高手口瞪目呆!面面相觎。
  姬文央左掌横抱,右掌直劈,智能硬挡一记,姬文央再劈两掌!他心中忽然一动,收了两分力道,只此一迟疑,一股强韧无比力道袭了进来.姬文央击掌一碰,立觉那股力道一卷一弹之间,又增加了几分,他大吃一惊掌上内力暴涌而出,但是那股韧力却在突然之间失却踪迹,姬文央闷哼一声,使出千斤坠的功力,那即将倾倒的身形霎时纹风不动,只是双足在地上深深地陷入了数寸!
  姬文央深吸了一口气,他暗问自己:“这人是谁?是谁会有如此功力?”
  於是他铁塔般的身子缓缓转了过来,虎目张望处,只见一个年轻道士沉稳地站在三步之外。
  那道士稽首为礼,正待开口,姬文央已道:“道士,想来你必就是丘九渊了。”
  青年道士道:“武当第十九代弟子丘九渊奉恩师之命谨祝姬施主长命百岁。”
  姬文央呵呵大笑:“放心放心,我姬老儿向长得紧!绝不至於等不到你那师父来报一掌之仇,哈哈,倒是覆上你师父,请他多多保重为要。”
  丘九渊丝毫不动怒气,微微颔首,把姬文央的讥骂之辞一句句全当金玉良言般记在心中。
  姬文央暗暗心惊;想道:“天下武林当真是人才辈出,这小道士年纪轻轻,竟尔功力深厚如此,而且稳厚沉著,稳稳已有一派小宗师的味道。”
  那少林寺的小和尚智能嚷道:“姬文央.咱们还没有打完—”
  姬文央冷笑道:“好吧,你们两个一起上吧。”
  话声方了,他便一边一掌拍出,丘九渊双掌翻飞,施出武当的十八路长拳,这十八路长拳乃是天下普通的拳招,凡是江湖卖解的普通武师,多半都会个几手,众人见丘九渊一出手,全是大家熟之又熟!俗不可耐的招式,不禁齐声惊咦起来。
  但是五招一过,众人便停下了喧嘈,原来丘九渊面色凛重之极,虽是那凡俗普通已极招式,但是他一举手一投足,莫不暗含威力,连姬文央这等高手,也是十分慎重地接丘九渊之招式,於是众人顿时静了下来。
  十招一过,众人全看出了道理,他们这才发觉平日江湖上所见的武当长拳不过是个套空架子罢了,真正的长拳原来竟是如此厉害,只见丘九渊从那最平凡的招式中发出威力,委实打得顾盼生姿。
  姬文央拆到第十五招上,蓦然大喝一声,使出了名闻天下的掌法。
  只见他怪招连出,无一招不是从敌人防不可防之间漏攻进来;丘九渊和智能和尚在心中同时暗呼道:“百步追魂掌!”
  在众人的心中也同时如此喊著,数十年来.多少成名英雄折在这套掌法上,大家都不自由主地睁圆了眼睛注视著姬文央的一举一动。
  丘九渊和智能和尚是代表著武当和少林这两大宗派的新血轮,武林中对他们的前途寄有无限的希望,这时天下英雄要看这一对青年高手如何在姬文央的手底下进招!
  只见拳风渐劲,丘九渊和智能各自施出了十成功夫,姬文央的百步追魂掌已施到第卅招上,从师辈的口中他们知道,姬文央那无坚不摧的古怪施劲就要发出了,於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变为七分发三分收。
  但是匆匆数招过後,姬文央依然没有发出那劲怪功,两人一则以惊,一则更是提心吊胆。
  但是他们那里又料得到不可一世的姬文央那身‘六阳葆功’已被常败翁沈百波一指破去了。
  姬文央知道这两人是这其中最厉害的人物,於是他不能再拖延,大喝一声,双掌同时联发!
  丘人渊和智能和尚同时觉得手上大震,不由一齐向後退了两步,就在此时,一个冷傲无比的声音从姬文央的背後响起:“姓姬的住手!”
  姬文央料不到这里面还有人敢如此称呼自己,他不禁缓缓转过身来,抬眼一望,只见一个白哲俊美的公子。
  姬文央面寒如冰,目露凶光,一字一字地道:“你是什么人?”
  那公子也毫不相让地道:“在下姓铁,世居天山!”
  姬文央心头猛然一震,天山铁氏是何等威名,这兄弟两人世居关外天山.一身武功深得不可测,中原之事向不相干,只有当年和常败翁沈百波一战,结果把常败翁打得身败名裂,从此天山铁氏之名,威震武林。
  姬文央心中虽惊,但他却狂傲无比地扭转头来,‘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冷冷哼了一声。
  铁广双掌一扬,大声道:“姓姬的此举可是对家父不敬?”
  姬文央呵呵大笑道:“是便怎样,你尽管叫你老子来吧,看我姬文央可有一丝含糊。”
  铁广怒哼一声,当胸便是一掌劈到,姬文央身形不动,当胸一扬一立,一股劲道发出,那铁广只觉身形斗然不稳,猛然向前冲跌两步,方始站住身形。
  这一下好不神奇,铁广骇得暗暗吐舌,而姬文央却转头将武当丘九渊道:“小道士,这一招可是学你的。”
  原来方才丘九渊施出这种劲道使姬文央险些栽了一个跟斗。姬文央是一代宗师,立刻明白其中妙理,照样对铁广施了一招。
  丘九渊吃了一惊,暗道:“难怪人道姬文央天纵奇才,果真是过目不忘,只在一招之间,就把我那‘沾衣十八跌’的功夫给学去啦,以后可千万得小心应付——”
  姬文央收敛了嘴角上的笑容,对铁广发道:“姓铁的,上啊!”
  铁广身形暴起,双掌一左一右打出,这乃是天山铁氏的著名掌法‘大漠鹰爪功’,只见他掌指似拍似抓,大异中原武林中的鹰爪功,姬文央精神一凛,心知这小子虽则狂傲.看来确是得了他父亲的真传,举掌抢攻!
  众人只觉眼前一阵花乱,姬文央和铁广已自对了十招,那身法之快.使周围这许多高手都觉骇然。
  只见那铁广斗然之间长啸一声,身形如一只大鹰一般飞在空中,突然猛降下来,十指曲踞如钩,那下落之快,令人乍舌不已。
  众人虽未见过,但也都猜到这必就是铁家著名的‘惊天一博’了。只见姬文央也是冷哼一声,身形猛然钉立,双掌一吞一吐,然後突然就旋转起来,而那铁广却不知怎的被弹出一文之外,面色铁青地站在地上。
  众人到此方始见著姬文央的真功夫,百步追魂掌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道,众人在心中都不禁起了一丝寒意!
  姬文央冷笑道:“‘惊天一搏’也不过尔尔。”
  铁广一言不发,居然又是一跃而起,依样划葫芦地重施‘惊天一博’,姬文央双眉一皱,仍是一掌封出——
  只见铁广一把下抓,方一接触姬文央之掌风!却借劲再度腾空而起,依然是一招‘惊天一搏’,只是一起一落,力道又增强了几分!
  姬文央冷笑一声.暗道:“我若施出那‘六阳颉功’,管叫你立时横尸地上。”
  但是当他手一抬,他立刻意识到‘六阳焘功’已经被破去了,永远不再属於姓姬的了—
  废然长叹才兴,他立刻又傲然地想到:“便是不用六阳焘功.打发这几个杂毛还有问题吗?”
  於是他举掌再度一击!
  呼的一声,铁广又一次腾空而起,这次飞得更高,落得更快,众人虽是好手,也是头一次看到这般击势,不觉齐声吼叫起来——
  只见眼前一花,姬文央长臂暴张.接著铁广一声闷哼,身躯如断线风筝一般直飞出数丈,众人呆了半响,才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姬文央双手负在背後,双目上翻,望著天空悠悠云霄,脸上一片冰冷,没有丝毫表情。
  铁广张口想说话,话未出声,却已先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姬文央却是望都不望一眼,铁广努力调匀了呼吸,脸上肌肉抽搐,正要开口,忽闻得一个宏亮的声音道:“铁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只要姓姬不死,还愁没有机会报这一掌之仇吗?”
  铁广缓缓把目光望过去,只见发话著正是武当的丘九渊。
  丘九渊年纪轻轻,内功却是精湛之极,这句话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在山峦间荡漾著,枭枭不绝,而这句话,每个字却是更响亮地在铁广的脑海中荡漾.他像是猛然惊醒,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变得无比冷静地,姬文央道:“姬老前辈.这笔账咱们记下了!”
  说罢又向众人作了一揖,头也不回地去了。
  铁广的身手高强无比,但是众人却没有一人看清姬文央是如何伤他的,这不禁使众人心中更加增了几分畏意。
  姬文央表面看来冷静无比,其实他此时正焦急万分的地环目四顾,希望找到多事老人和唐剑宁的人,但是却始终不见他们出现,他深吸一口真气,又觉渐渐有些不行了,心中不由更急。
  只因他被常败翁所伤,原须三天休养方得痊愈,但是他只在第二天上便奔著赶来,内伤并未痊愈!是以此刻已有一些不对劲了。
  那边众人也是一阵出奇地静,忽然一个高大的身躯走上前来.一拍丘九渊的肩膀道:“丘道长.咱们上去试一试——”
  众人看时,正是崂山一鹤林钱塘。
  丘九渊微微点了点首,两人一跃而出,姬文央眼睛微瞥,便知他们是存心要和自己耗上了,他心想:“难道我姬文央真要送命在这批小鬼手上?” 
  他再也不敢逞强,一上手就是‘百步追魂掌’中最精深诡奇的招式,只见他双掌乱飞,两足如剪,远远望去只是一片模糊的动作,才过十招,只见他一掌突出,拍在林钱塘的肩上,丘九渊连忙一脚踢起来救,却被他横里一掌怪抹,拂过丘九渊的脚踝!
  林钱塘功力深厚,左肩猛可一沉,化去大部力道.但也觉得如中铁锺,丘九渊也觉脚踝上热辣辣的,两人一齐退了三步。
  这一来众人大为震骇,姬文央看来是愈战愈强,除了大家一涌而上外,只怕难以得胜,但是大家究竟都成了名的人物,尤其都是年轻高手,谁也不愿为此丢人之事,一时之间,反倒愕住了。
  姬文央只觉胸腹之间血气翻腾,有说不出的难过!但他不得不装著毫不在乎的样子硬硬撑住ˉˉ
  丘九渊长叹一口气道:“姬老前辈手下留情,丘某今日再也无颜打下去,只是师门之仇,总得有清算之日!”
  说著他向众人稽首道:“恕贫道要先行一步了。”
  众人中原就有人早萌退意,只是一方面碍於颜面,一方面对那传说中的‘百阳朱果’仍有几分留恋,这时见丘九渊一走,立刻有人跟著要打退堂鼓了。
  姬文央此刻反倒希望他们快快退走,那智能和尚因为出山之际,少林方丈就一再嘱咐他一切行事要小心谨慎,莫要坠了少林的威风,但是主持方丈也知道这小和尚椎气尚重,只怕难以处理得当,是以曾命他一切以武当派弟子的行动为准则,因为武当少林齐名天下,只要武当弟子能做的事,少林弟子做了必不至丢脸,智能对那什么‘百阳朱果’是毫无兴趣,这时见丘九渊走了,心中一急,招呼也不打一个,一把扯住艾锟飞纵过去,口中大叫道:“丘道兄,稍等片刻!”
  艾锟用力一挣,却被智能抓得十分紧,他又好气又好笑,被智能和尚拖著追上丘九渊而去了。
  这一来弄得众人哭笑不得,那翁白水一见形势不对.大喝一声:“咱们冲!”
  便向姬文央那方向冲将过去,大夥儿被他这一吼,立刻不辨就里地跟著冲了过去,岂料姬文央却是侧身一闪,让他们顺利地冲了下去——
  当最後一个人的背影消失在姬文央的视界里时,他喟然长叹一声,再也支持不住,一跤趺坐下来,虽然姬文央的名头丝毫未坠,但是今日姬文央是彻底地败了ˉˉ尽管江湖上不会有人知道的!
  他勉力提气精神来,大声喊道:“华老儿——唐剑宁——”
  但是他立时感到真气涣散,因此他的声音只怕连千丈外都传送不到,於是他只好盘膝坐下,深吸一口气,运功起来。
  此时,让我们把时间倒推向前,当姬文央刚出现的时候,在那秘洞之中——
  多事老人蹲下身去,想拔出翻板右下角的小刀子,他明知就是拔得出来,要弄开翻板也不容易,因为石道中的机关,‘三丈青’已朽坏了。但只要剑宁当时把刀子插下去时,刀锋末伤及翻板两端与石壁相连的机关,那麽姬文央仍有进入石洞的可能。
  但当时剑宁虽是轻轻一插,而丝毫不懂武功的多事老人可惨了,咬紧牙关也拔不动分毫。
  其实多事老人早已知道,那一把刀子已把机关破了,否则他当时不过随手一碰,已翻入石壁内,而外面这许多高手,却化费尽了心思,也不能办到。
  须知外面那些人中,也有天山铁氏之後的机关高手,这机关的巧妙,谅他研究些时也必定能了然於心了。
  多事老人知道想拔出刀子已是无望,而他也不敢大声叫喊,以免分了姬文央的神,而连累了他。
  多事老人大都是喜欢多管闲事的,而只要事不关已可绝不含糊,何况多事老人与姬文央有整十年的交情,两人早已心会神合,否则姬文央也不会扶伤而来驰援了。
  多事老人只得把耳朵紧贴著石壁,希望能听出外面的动静,但奇怪的很,竟是静悄悄的,彷佛连鬼都没有一个。
  而洞中也是静悄悄的,那快将烧尽的火摺子,兀自懒散地发出黄沉沉的光芒,照著多事老人那严肃的面容,更使人感觉到一丝异然的压力。
  多事老人肃然了,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放缓了呼吸,以免分扰了自己的心神。
  他知道,意外的沉静,尤其是在一触即发的时候,只是象徵著暴风雨的来临。
  无疑地,雁荡山上这扑朔迷离的大石洞里,正蕴让著一个鬼哭神号的大战,而他——多事老人的命运,却完全决定於今日。
  假如姬文央落败了,多事老人将无地容身,因为只有姬文央才肯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他而得罪天下人,也因为姬文央威名不坠,多事老人才能优游至今,多事老人的生命线,是全然系之於姬文央身上的。
  而姬文央正是与他一壁之隔,以负伤之残躯,对抗武林下一辈的全体精华的那一个人。
  假如多事老人是为此而愁的话,那么他就不成其为多事老人,也不能算是深得姬文央之心的唯一的人了。
  他此刻的内心是焦急的,不过,只是为了一件事,他懊丧地道:“老儿,老儿,你们眼福真是太差,姬老鬼有二十年没大战过,这下既已裁在沈百波的手里,我正想看看他除了六阳焘功之外,还有什么名堂没有,偏偏作茧自缚,你说气死人不气死人?”
  说著狠狠地用手捶了一下石壁,但那石壁却像是嘲笑他似地,丝毫不为所动,而他的手却震得隐隐作痛。
  多事老人抬头瞪著这数人高的大石壁,哺喃地咒道:“你这等无知顽石又有什么神气,还不是听我布阵的摆布,凭你这脑筋,能有什么作为?”
  说著一顿,然後自我解嘲似地指著石壁大骂道:“你看,我要你不动,你就动弹不得!”
  那石壁当然不为说话,但石道深处却冷冷不绝地传了回声道:“凭你这脑筋,能有什么作为?你看,我要你不动,你就动弹不得!”
  它们清晰地钻入了多事老人的耳朵,多事老人啼笑皆非,因为这话正好可以用来反骂自己。
  多事老人顿足道:“算我倒霉,我才懒得和你这‘顽石不化’的家伙计较!”
  不久,传来的回音,彷佛又是反唇相讥:“算我倒霉,我才懒得和你这‘顽石不化’的家伙计较。”
  多事老人素以推理能力自负,而且他这方面也确实驾乎一般人之上,要不然,他怎能在阵图上有如此深的造诣?
  因此,他忍无可忍了。
  因为,他竟被一块顽石讥为‘顽石不化’,况且,这块大石是一个阵图的机关。
  假如七岁学童的读书,是被人强迫的话,那么七十岁老夫子的用功,应是多少出於目愿的了。
  学者对於所学的东西,本能上有竞争的意念,这种与学问相竞争的意念,是足以解释皓首穷儒何以会埋首群经而且还津津有味的了。
  多事老人的专长是阵图学,而他终生研究的目的亦在於此,但现实却是讽刺性的——他竟受困於‘天残地缺阵’中,而且更有过之者都是自茧自缚。
  他愤怒了,他的心胸之中,有一股英豪之气在迫他开口说:“你这天残地缺阵有什么了不起?看我不把你破了才怪!”
  但在他将要开口的一刹那,他又嗫嚅了,然後,他的意志迅速地瓦解冰消,他泄气地自言自语地道:“这鬼阵图!”
  因为,他有自知之明,他不见得能安然走出这阵。
  假如是纸上谈兵,或者仅从学理上来研究,他仍是有成功的希望,但目前的困难是,一旦面临到现实,没有自卫能力的他,如何才能不被阵中的机关所伤?
  ‘天残地缺图’的布阵原理是‘一波三折’,而要贯穿此阵至少要过八十一关,即是有二十七种狠毒的机关须要克服。
  而他不过很侥幸地躲过了一关。
  要回头走吗?却被自己绝了归路,此外,要不回头而且也不需穿阵图,也有捷径,但一来他手上的图残缺不全,二来如此到处横穿很可能会迷失方向的。
  他身上也有小型的罗盘,这是方舆家们常用的一种,但是,用这手掌大的仪器,能否达成这种繁重的任务,是颇成问题的。
  他竭力想镇定自己,他对自己说道:“放心,姬老鬼不等我出来,是不会动手的。”
  但他又迅速地回驳自己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於是,他叹息了,他喟然地说:“命中没得眼福,那年想看摩云客和姬老鬼打架不成,不料今日这场热闹又凑不上,唉!”
  提到摩云客,他自然地连想到了唐剑宁,一想到唐剑宁,他心中便起了一丝疑惑,他想:“不好,莫非是这小子已把百阳朱果给吞食了,要不然怎麽还不出来。”
  他心中又急又恐,因为,吞食百阳朱果要费一道手续,不是像猪八戒吞人参莫似地就可以了。
  他急急忙忙,连跌带滚地往那‘雁荡之居’的右洞里奔去,才转了二弯偏偏在这个关头,那烧得本暗淡已极的火摺子,却无声地烧尽而熄灭了。
  这下多事老人可苦了。因为骤然来临的黑暗,迫使他驻了半天神,才能看清楚近身之物,他人最仔细,不敢靠著墙壁摸索,生恐又翻进另外一条密道去。
  但这石道虽经过人工开凿,仍不免凸凹不平,而且又多石钟石乳之类。那尖锐的石笋刺在人身上也不是好玩的。
  所以多事老人变成多难老人了,其实多管闲事的人一定多灾多难,这倒也是千古不易之理。
  他急得扯大了嗓子叫道:“小子,你死了没有?”
  但甬道中除了他那怪声怪气的腔调之外,只有阵阵呼呼的冷风,吹得多事老人心中直打抖。
  他摸索了半响,摔了几个跟斗,才摸进了原先那石室之内。他一走入石室,便觉阴风更盛,通体生凉。
  黑暗之中,他全神贯注,依稀可见室中之物,但也不过是离身数尺之内,他灵机一动,自怀中胡乱地摸出了一个小硫磺散弹子,信手一甩,便见到弹子触及石壁之处,冒起了一丝火光!
  这弹子本是四川唐家的狠毒暗器,不料今日却成了照明灯了。
  籍著这迅刻即逝的黄绿色的火焰,多事老人那双富於世故的老眼,已更迅速地打了个转,把室中的情势瞥了一眼。
  他骇然了,因为室中竟没有唐剑宁的影子,而方才盘坐在大石中的骨骸也被人移去了。
  雁荡五子的遗体也不见了,而大石前三尺的土地上,却有个一个新坟的痕迹。多事老人见状微笑著:“这小子也乾脆。”
  多事老人暗暗夸许唐剑宁的忠厚,而为逐出门墙的五个师兄收埋骸骨。但他并不知道,大石上盘腿而坐的那人是谁,还以为剑宁一并给他埋了。
  不过,赞许是次要的,唐剑宁跑到那里去了,却是目前最重要的问题。多事老人既已瞥见正对著石室入口的那右壁,已自打开了一扇小门,心中虽是惊疑剑宁如何能识得此机关,但也只得凭方才一瞥的印象,抖抖颤颤摸将过去。
  他虽是大胆,但也绝不轻率。当他正要凑近那小门时,他心中忽然起了个飞快而且可怕的念头,他想:“万一姓唐的是被人家宰了怎么办?我回身跑,还是硬了头皮闯进去的?”
  但他略为踌躇之後,也顾不得那门中吹来的阴风,探首大吼道:“小娃子,你在那里?”
  他迅速地贴身在门旁的石壁上,以防洞中人的突袭,但那阴沉的山洞中,他只听到冷冷不绝的回音,震得他两耳发聋。
  他等了半响又不见动静,不禁好奇之心大起,他喃喃自语道:“得了,小子,看我不叫你显出原形来。”
  他跷起脚尖,轻快地跃进门去,彷佛是来偷东西吃的猴子。他怕受到袭击,这一跃是用了全力。
  但他脚还未落地,便觉眼前一黑,他本来便看不清楚里面怎会是黑漆漆的,这下才知道这石门作得也古怪,近门而立的竟是一块青叶斑剥的大石块,也难怪方才他看不到石门中的诸物了。
  可是这时看清楚了也是乾著急,他忙把两手向石壁上拍去,想阻住去势,但这石壁上的青苔是何等滑手,他只觉两手往上滑去,便连哎唷也来不及叫一声,自已跌了个四脚朝天。
  多事老人不由大怒,便自称是机关老祖师,便连这天残地缺阵中前三道机关之难弄,他也破去,但那想到这下会栽在这不是机关的‘机关’上,真是想骂也骂不出口来。
  他强忍住自己将要出口的怒言,因为,他只有哑子吃黄莲,自认霉算了,否则传到江湖中岂不是笑话?
  他平生最善於作弄他人,当然知道被作弄者的心里,於是,他手脚并施地从地上爬起来。屁股隐隐作痛,便连脊骨也彷佛趺断了似地,有点麻木,他连连用手揉著伤此处,缓缓而自我解嘲似地道:“老了,眼睛不行了啦!”
  忽然,他身边有人微微笑道:“老前辈一点都不老!”
  他大吃一惊,但装得不为所动似地,猛然转了个九十度,见到果然是剑宁,知道他已把自己的窘相都看了去,只得也淡淡地笑道:“小子眼力真不错,也蛮机警的,我一试就知道了。”
  其实他方才这顿穷吼,连聋子都会闻声而出,更遑论机警与否了。
  剑宁知道多事老人最看重一个‘名’宇,嘴巴硬的紧,场面话是挺会说的,也只得由他。剑宁这人虽是孤僻,但却很是忠厚,因此只随意地哦了一声。
  那知他这一哦多事老人反而窘极,他忽然想起另外一个适当的话题,他郑重其事地道,以强调他来找我剑宁的目的:“那东西呢?你吃了没有?”
  剑宁严肃地说:“我考虑的结果,我不能坐享他人之成……”
  多事老人哈哈大笑地接下去说道:“小于德薄能鲜,无功安以受惠,是不是?”
  剑宁本要说的话,竟被这江湖上的老油子一语点穿,这次轮到他脸红了,他呐内地道:“老前辈?”
  他的语意中,有著几分的惊讶。
  多事老人拍拍他的肩膀,仔细地端祥他那良善的面容,然後,他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小娃子,老天吃得盐比你吃得米还要多,你这点鬼心肠,我看不穿还像话?”
  他这付硬装出来的老气横秋的样子,倒反把剑宁逗得笑出声来。
  但多事老人却脸色一寒道:“小子你要是婆婆妈妈的,外面姬老鬼和人家拚命,你我好意思袖手旁观?还不快把这玩意儿吞服了,你也能够插上一手。”
  剑宁迟疑了一会儿,多事老人不耐烦地拍拍地一肩膀道:“小子快领了我回原先的石室去,让我来教你吃法,要不然反被这玩意儿害死了可划不来。”
  剑宁无奈何地照着做了。
  多事老人和剑宁回到雁荡老人坐化的那块大石的後面,多事老人低下脸去,张眼一瞧,见到那大石後面近地一尺之处,被剑宁用剑挖了个拳头大的洞,洞里面端端正正地放著一个鲜红惹人的果子。
  剑宁笑著解释道:“老前辈,我怕这果子离了阴泉太远便会毁了,所以,所以……”
  多事老人把头微微地打了个圆圈儿道:“孺子可教也,但饶是如此,效力也打个折扣。”
  他说到得意处,伸手便去拿,但见他右手猛地往後一缩,全身弹起,好像被蛇噬了一口似地,呀呀痛叫。
  剑宁大惊,多事老人忍著痛道:“冷死人了。”
  原来地心这般寒泉,全靠有一层石质阻著,因此威力才不会发挥出来,而剑宁把石上挖进去了一个深洞,虽未洞穿,但这洞中的寒冷又何止数倍於洞外?
  只因创宁是少壮纯阳之体,而且内功又有些火候,当时放果子进去的时候,虽然觉得洞中更阴凉些,但也没受太大的损伤,而多事老人既不会武功,而又年老气衰,体内的阳气如何能阻挡这股阴气,当然要大吃其亏了。
  剑宁见他右手掌都冻得发青了,心中觉得十分奇怪,因为剑宁自己感觉不出这股阴泉的可怕。
  多事老人连连用嘴呵著右手,剑宁双手搭在他右腕上,忍住自己的伤痛,勉力把体内热气灌输给他。
  不多时,多事老人的右手掌渐渐有血色了,他老兄危关一过,精神又来了,这时才骂道:“好小子,你倒想得出这鬼名堂来整我,其实到底差了一筹,你看,老夫稍为耍了一点小计,又哄出你多少内力,哈哈!羊毛出在羊身上,一点也不错。”
  剑宁觉得此老真是死要脸皮,只怕这也是武林中人恨他的一个理由,但他明知多事老人是说的亏心话,自己又不能反斥他,所以一时之间倒反没话说了。
  其实方才剑宁在隔壁他所发现的小石道中,也有所新的发现,他本要告诉多事老人,但苦无机会,这时正是时候,那知他正想开口之际,多事老人却又大声叱骂道:“小子,你还不把这果子给拿出来,难道要老夫陪你困死在这石洞里不成?”
  敢情多事老人是缺不得一个武林中高手作伴,否则那能破掉这些机关?而事实上剑宁也离不开这老家伙,否则他武功再高,还是走不出这‘天残地缺阵’去。
  他们是共生的,必须互相合作才能生存。
  人类必有求生的欲望,尤其是一个正要获得生命乐趣的青年——唐剑宁,和另一个生命中充满了乐趣的人——善於作弄人的多事老人,他们的求生欲望最盛。
  但是,他们生存的机会是决定於唐剑宁武功的高低,所以道理上说,负伤的唐剑宁应该吞服掉这宝果。
  这不是为了剑宁,而是为了两人间共同的利益。多事老人最善於推理,他当然比剑宁更了解这点的重要。
  这就是何以剑宁自己不急,而多事老人却乾著急的理由了。
  多事老人又督促他道:“小子,姬老鬼伤还没好,恐怕撑不下去啦!快点。”
  剑宁不知吃好还是不吃好,心中实在拿不定主意,多事老人知道青年人不能权衡利害得失,徒然空言义现,也不待他多想,便带著吩咐的口气道:“小子,你怏爬上石头上去,盘腿而坐,就像平常练功的姿势。”
  原来这是推销员的技巧,他不先问你要不要买,而是问你决定买那一个。
  剑宁照著他的话做了,只觉体下一股阴凉之气,缓缓上升,心中大惊,正要强自运功把这外侵的阴气排出。不料多事老人道:“小子,快把百阳朱果含在口中,千万不要咬破,等到我要你咬的时候,你再咬破好了。”
  剑宁点点头,表示听清楚了。
  多事老人见他要运功抵御寒气,忙咧著嘴吼道:“小子,你快运气把寒气导人体内,假如抵受不住了,便点点头通知我。”
  剑宁虽是不知将寒气导入体内有何用意,但也只得把真气逆运。多事老人慎重其事地守在他身旁,却冷得牙关不时打抖。
  剑宁感觉得那股寒流随著自己的真气前进,他感觉到体内各大要脉有如冰冻地一般,他渐渐麻木了。
  寒意有若泻地的水银,缓缓地注入他的全身。他徐徐地以真气带引著寒气前进,他不敢太急切,因为,这地心阴泉的威力是惊人的,而他还有内伤,他有些害怕,他怕自己会突然地失去知觉,甚至连呼吸都来不及。
  剑宁生长在海滨,他尝过严冬游泳的味道,那冷冽的海水浸著皮肤,使人有著不意识的战栗。
  而他现在正觉得自己是处身在冰冷的海水中,那股寒意徐缓地在体内上升,正如他渐渐地在海水中下沉一样。
  他忍不住了,他想大喊出声,但口中含著的百阳朱果却阻住了他的声音,於是,他一再地强制著自己。
  意志的力量是惊人的——
  练武者的胜负之心便是他们意志的原动力,剑宁是嗜武的,每一个喜学武功的人,没有不渴望著进步的。虽然有时这进步并非意味著个人今後的幸福。
  於是,剑宁以理想来鼓舞自己,来使自己克服住寒气带来的伤痛。
  但是,意志也竟然失效了,因为,此时他的痛苦是超过一切的,就是‘天下第一’这四个字,也不能使他忘却这一刹那的苦难。
  多事老人并不比剑宁好受,因为,他知道这一刹那将是今後武林运数所在,剑宁是只许胜不许败的。
  百阳朱果千年一遇,一千年,是一般多麽漫长的岁月啊!
  他盯视着剑宁的脸色,黑暗中看得并不清楚,於是他咀咒了,他恨自已不懂武功,否则只要以自己的内力助他,便能成功了。
  其实天下任何一个武者,都不会助他人吞服百阳朱果,否则,他便是没有得失之,而没有得失之心的人,不能称之为武者,这几乎是一个真理。他觉得内部压力迅速地增强了,那股寒气在压迫著他的心胸,伤口的痛苦变得更为剧烈,好像有千万支的利刃在绞制著他一般。
  多事老人也明白自己这叹恨是多馀的,但常人到了爱莫能助的时候,总不免要顿足三叹,为士扼腕抱憾不已的。
  何况他又是如此爱管闲事的人?
  他见到剑宁的双眼痛苦地眨著,他知道此时剑宁的痛苦是无与伦比的,地心寒气在剑宁体内运转著,而且仍源源不绝地进入剑宁的体内,人是血肉之躯,不是岩石,并不能冷暖自如的。
  多事老人惊讶了,因为剑宁的脸色都已变得铁青,自眉毛以下,几乎与背後长著磋峨的石壁一样。
  这象徵著阴气已攻至脑部,这般痛苦决不是一个青年人如唐剑宁能抵御的,但他却奇迹似地能克制住了。
  这是何等坚强的毅力!
  但多事老人也知道,剑宁的意志已面临崩溃了,正如长距离的赛跑,最後的冲刺是最难的。
  那青色的脸色,一分一分地上移著,忽然,它停止了。石空中一片死寂,只有两个人的轻微的呼吸声。
  多事老人知道剑宁已失去自我挖制的能力,而此时距发际只有半寸——青斑已上涌到前额的中间了。
  他知道,这是最後关头,假如成功了,那麽终剑宁之身,武林中将有共主。否则失败了,他不敢再想下去——因为剑宁一但松了真力,这般寒气将迅速地侵入他全身,每一丝肉,它能使人体麻痹,而现在更有过者,寒气会冲入脑中,使剑宁成为一个终身瘫痪的残废者。
  在事前,剑宁没有问及这类的後果,而多事老人也不告诉他,以免分了他的神,而使他有後顾之忧。但现在,多事老人踌躇了,假如剑宁失败了,他在道义上将要负全部的责任。
  多事老人知道如何助他,他没有把握,但此时非动手不可了。
  他忙爬到剑宁身旁,对准剑宁的耳边,用右手食指那尖长的指甲拧住剑宁的人中,同时大吼一声。
  剑宁的眼色本是没有神采的,额上结著颗颗珍珠般的冷汗,呼吸几乎停顿的,他感觉到心中有些麻痹的感觉,他想用力点头,表示自己支持不住了,但连这一点力量都没有。
  正在这时,他感觉到多事老人的行动了。
  人中上的刺痛以及耳际的暴喝,使他瞿然一惊,这一惊使他回复到了现实,他的意志恢复了,真气又集中了。
  终於,青纹已到了他的发际。
  多事老人大喊一声:“咬!”
  其实也不用多事老人来关照,因为此时寒气既已聚顶,通体的肌骨都必定回复到自然的位置,剑宁的牙关自然会闭合了。
  他的舌头木能地抖动著,喉头也本能地收缩著,於是,他在极端无意识的情况下,吞服了比琼浆还宝贵的百阳朱果的汁液。
  阳刚之气,迅速地在他的体内扩延著,要不是已有阴气相抗,那热也会把人烘热得死过去。
  凉意渐渐地退却了,天地之间的阴阳二宝在他体内交会著,剑宁疲乏地倒在大石上,但脸色却渐渐地红了。
  石室中有著令人窒息的沉寂。忽然,黑暗中,有著一个木然的声调在唱著:“一阴一阳谓之中,百阳朱果显神通。”
  那是多事老人在唱著,他的声音是缓慢而单调的。
  阴风渐渐地息灭了,大约是地上的阴气已去的原故。
  石室中嗡嗡不绝地回响著:“一阴一阳谓之中。”
  “百阳朱果显神通。”
  x     x      X
  雁荡山脉中,万山重叠,群毕拔翠,时有飞瀑匹练,自千丈高飞垂而下,所谓铁板铜琶也不过如此。
  在一个数十尺宽的大瀑布下,是一个半方里许的湖沼,湖沼旁边也有十来户山居的人家。
  在这小小的山村外面,也就是紧贴著瀑布下面之处,是一个破败的小‘山社’—供土地神的庙。
  夜静静地俯视著大地,时而鼓动她的扇子,吹起了清凉的夜风,轰隆隆的水声,加上荡漾不已的湖面,在皎洁的月光下,楼成了一幅如锦般的画面。
  在这废置已久的土地庙内,尘埃几乎是占有了全那的空间,那苍白的月光照耀在破败的神器上,使人有着浮动的感觉。
  夜风带动了半脱的木门,吱吱地作响,寒意和水气自空洞的窗户,墙隙中透进来,更增加了阴森森的感觉。
  黑暗中,一切都安静极了。
  月光自屋顶上的破洞里穿进来,照在那空空的放神像的台子上,只见上面有一只金色的小苍蝇在爬动著。
  忽然,有一只细致如婴儿的白手,迅速而且无声无息地自黑暗中伸出来,而且极准确地用双指撮住了这小东西。
  那小金蝇兀自嗡嗡地挣扎著,但又迅速地随著那白哲的手又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种金蝇是浙山区的特产,外表虽像普通的苍蝇,其实并不是蝇类,大家不过如此叫他们时了,这小金蝇最喜居於有水之处,性格多疑,甚是机警。
  黑暗中,传来一个幽幽的声一曰道:“六个!”
  於是,一切又恢复到了死般的寂静。
  破庙背後的飞瀑在怒吼著,但不时仍有一两声凄厉的夜枭鸣声穿过了隆隆水声,使人闻之而胆寒。
  庙外是一片方场,上面植了几棵不知名的大树。忽然有一棵大树的高枝上,咕噜咕噜地飞起了一群乱鸦。
  於是,有一个哴跄的人影,一步三跌地由大树下绕出来往前移动著。这影子慢慢地移动上了踏阶,映在这小土地庙的跃阶,折成了三段。
  半掩的庙门咿呀呀地打开了,那人影在庙门口停息了一会儿,显然地,这黑漆漆半峡的土屋使人有不祥的预感。
  那人痛苦地微喘著,他终於跨进了庙门。
  於是,一阵山风又把庙门吱呀呀地带上了,庙中除了屋顶破洞中照人的月光下,又回复了黑暗。
  那人委顿地倒在地上,两手在墙上乱扒,希望撑起身子来,但是良久之後,他喟然而叹了。
  忽然,那只哲白的手又出现了,静悄悄地像一个鬼手,它伸到了神台上,五指微张,掌心向上。
  那倒在地上的人骇然大惊,原来他见到四只小金蝇在距那手掌半尺之处,奋力振翅欲飞而不得。
  那五只手指渐渐地向掌心收拢,而这四只小金蝇彷佛受了无形的吸力似地,也缓慢地降落下来,但是它们并不甘心受缚,仍作盲目向上的挣扎。
  於是,嗡嗡之声又随著怪乎消失在神桌的背後。
  而那幽幽的声音又响起了道:“二十个。”
  接著是一声长叹:“唉!漫漫长夜,长此何堪?”
  神桌背後那人,彷佛视若无睹於另有他人在场似地,倒在地上那人可不悦了,他沉声道:“是怎么人?在下铁广!”
  他的右手本能地放在剑柄上。
  但是,破庙中仍如他刚进来时一般的沉静,在那黑色的月华之下,只觉到丝毫阴风在庙中盘柱著。
  铁广恐惧了,但他表面仍是十分镇定。
  天山铁家是无所惧怕的,但是铁广系新伤之後,而且,如果庙中另外的那个怪手若不是鬼魂而是人的话,那么他的武功真是已达到贯气伤人的地步了。
  天下武林除铁氐双侠外,能有这等精深武功的人并不多,就铁广所知姬文央便是其中的一个。
  百步追魂!难道姬文央仍不放过我铁广?
  铁广的恐惧在瞬刻之间,化为愤怒了,他强自吸了口气,那股夹著清凉的气流,灌入他肺中,使他感到些微的舒服,他徐徐地道:“姓姬的,铁某人在此!”
  破庙中,嗡嗡地传著他的声音,但是神翕後面却仍是静的怕人,而庙外的飞瀑声中,传来一丝夜枭的尖呜声。
  铁广忍住伤痛,肃穆地撑起上半身,盘腿倚壁而坐,天山铁氏的声誉,使他内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责任感,他不能败坏天山铁氐的声名——他必须死得像个君子。
  忽然,神翕背後有声音了,那只是一个淡淡的音调,彷佛哺哺自语地在说道:“姓铁的?姓铁的?”
  现在,铁广听清楚了,这人并不是姬文央,他内心反而更加紧张,因为他若被姬文央杀害於这荒山僻野之中,天下人会指责姬文央的,因为姬文央明知他已是负伤之身,况且,根本是姬文央把他击伤的。
  但是,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天下人都会以为是误会。误会,虽然是令人遗憾的事,但为误会而死的人却最不值得了。
  如果不是见挫於姬文央於先,铁广决不会考虑到这么许多的,但在新败之後的他,不但肉体上受了重剑,而且心理上也受了打击—一个平素自负的人,是最不能忍受失败的。
  因此,铁广的心中不能维持往日的冷静,他在精神上已失去了平衡。缓地抽出了佩剑,他准备作殊死战,万一失败,他只有自刎—天山铁氏之後,是从不见辱於他人的。
  那长剑的尖端露在月光下,闪闪发光。那黄白交错的光芸,反射到铁广的脸上,使人望之而战抖。
  铁广的脸容是极端沉毅的,他确是名门之後,能临危而不乱,大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变的气势。
  神翕後的那人冷冷地问道:“你可是天山铁氏之後?”
  铁广懼然一惊,但他装作夷然地道:“萍水相逢,又何必相识!”
  他心中新败之馀的怯势仍在。
  那人忽然哈哈笑了起来,倒把铁广吓了一跳,只听他说道:“不错,不错,你这话像透了铁家两个老货,喂,你是铁老大的儿子,还是铁老三的儿子?”
  铁广心中怒他出言不逊,但听他口气是长一辈的人物,他只得忍了口气,怒道:“家父讳长羽。”
  那人忽地拍拍手道:“不错,不错,铁老二还是个老光棍,谅他还窝不出个儿子来。”
  铁广闻言怒不可抑,但却冷哼哼地笑道:“中原武林能直呼我父叔的只有百步追魂一人,你又是何人?”
  他强自压著心头怒火,胸中更是阵阵隐痛,他暗道此番休矣,因为他内伤甚是严重,已不容他再拖延了。
  里面那人喃喃地道:“百步追魂?百步追魂!”
  接著,他忽然发出一声得意的长笑,那笑声中气之足,震得铁广两耳生聋,便连庙外那怒瀑的森隆之声也被盖了下去。
  铁广大惊,他脱口而出道:“可是摩云客唐敏唐老前辈?”
  翕後那人笑声忽止,铁广以为所料不差,忙强自收敛心神,专心应付提防,摩云客是出名的任性,不管东西黑白,正邪善恶,只要他看不顺眼,便会出手,所以不得不暗自准备。
  不料那人却大喇喇地道:“摩云客虽是英雄,却也不见得能胜过姬文央!”
  铁广更加诧异,这人口气之大上连武林近百年来两大魔头却不放在眼里,他左想右想,猛地想起一人,但又迅刻否了自己的想法,自言自语地说道:“不对,常败翁决不会如此大言。”
  他说的声音甚低,但里面那人可大声问道:“喂,姓铁的,你说常败翁又怎样?”
  铁广盛气答道:“我说沈老前辈决不会像你这样说大话!”
  那人呵呵大笑,得意地道:“我不姓沈又姓什么?”
  铁广推算之下,中原武林除唐姬二人外,有如此高强的武技的人,除了威镇九洲洪大凯之外,便只有常败翁沈百波,但照父亲和叔父的描述,这人的口气都是相对与沈百波和洪大凯的习惯不符,他暗道:“寞非是遇到个疯子,不要阳沟衰翻船,被他乱冤了一顿,才真没好气呢。”
  他心中既认定是遇到了个冒牌的疯子,胆气便壮得多了也反唇相讥道:“你不姓沈又姓什么,我怎么知道?”
  但里面那人却大话说尽地道:“铁老大这块料也只配调教出你这种货色来。”
  铁广越听越不是味道,只因听说常败翁从不与人争胜负,逆来顺受,那会说这等大话,心中越发认定这家伙是冒常败翁之名,如此一想,便连方才这人显的一手,也认定其有鬼花样了。
  他若像常人一样闲言便破口大骂,就算不得是天山铁氏之後,他不怒先笑,只是冷冷地道:“敢问少年英豪能出铁某人之右者有几?”
  他的口气是何等狂傲,大有当今天下,唯我独尊之气慨。
  不料那人不待他止口,便已抢著答道:“真是多如过江之鲫,数也数不清了。”
  铁广闻言,一阵怒气上冲,内伤更是作痛,他再也不能忍住这口气了,只因他虽曾见挫於姬文央,但百步追魂是老辈人物,可与铁氏双侠抗衡,自己败了也不算太没光彩,但现在这一口气,说他少辈英侠中,要占首席也很难,这对平素自负惯了的他,真是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了。
  他一阵急怒攻心,便扬声诘问道:“敢问此等武林健者之大名。”
  他很有把握那人举不出个确切的名字来,他已准备好了反击的话。因为这次雁荡之战,他和名列下面这首歌词的人,差不多都会过了面,少年英雄照武林中传诵的是:
  “长江游云龙,
  少年出八宗,
  崂山飞独鹤,
  血掌震大漠。”
  他认为就他已交往的人言之,中原武林的少年英豪,并不见得一定能胜过自己,因此,他准备了一套冷言热讥,以泄心头之愤。
  但是,里面的那人却缄默了。
  他等候著回话,良久,他得意起来,他冷冷地哼了一声,表示他对里面那人缄默的轻视。
  那人也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老夫一生,向不轻易褒贬,但少年中,能胜过你的也不少,譬如说——”
  铁广引耳凝听,他紧张了,手中的长剑轻轻地抖动著,象徵著胜负的意念,在他心中占了何等的份量——这是练武者,尤其是年青的高手所必有的现象。
  於是,他听得了斩钉截铁的三个字:“唐剑宁!”
  铁广一兀,这正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因为,唐剑宁是个不见经传的人,而他也确实没有会过(他并不知道和多事老人在一起的,便是令他现在百思不得其解的唐剑宁)。因此,他逼得把自己事先拟好的讪笑词句闷在肚中。
  他更加气愤了,因为,竟有人会认为他不如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如果那换成了艾锟,丘九渊等,这还可以说是事出误会,因为翕後这人并不知自己的实力,而铁氏又久未踏足中原,但这儿把自己放在一个姓唐的後生之下,这显然是对自己的轻视。
  他怒极而笑道:“只怕不见得吧!”
  他的声音稍为有些打抖,胸中的伤痛,有如阵阵怒涛般地摧残著他的神经,他的额上开始流汗了,那是虚弱的现象。
  他的掌心发汗了,他暗暗祈念著道:“爸爸,叔叔,你们俩个再不赶来,孩儿恐怕不能见到你们一面了。”
  翕後那人奇道:“喂!姓铁的,你被人打伤了是不是?”
  铁广闻言一惊,只因自己方才声音稍稍颤抖,他便听出了自己中气不足,这人武功确是货真价实,很可能就是常败翁本人,但他饶是你如是想,嘴巴还是蛮硬的,抗声道:“是又怎样?”
  那人幸灾乐祸地道:“活该,谁叫那两个铁老鬼当年把我打得如此之惨,今日我姓沈的就是见死不救,眼看他两个家伙绝了后,哈哈!”
  笑声像针尖似地刺入铁广的心房之中。
  铁广奋力想站起来,但下腿一虚,又坐了下去,他嗤声道:“我姓铁的,男子汉大丈夫,决不希罕你姓沈的帮忙。”
  他言下已承认了那人是常败翁。
  常败翁忽又怪声道:“奇怪,铁家这一窝素来不落单,怎么两个老鬼会放心让这个家伙到处乱跑,不对,莫非是存心来作弄我姓沈的,小心!小心!”
  他好像是在叫自已小心似地。
  其实铁广心中也在奇怪,因为铁氏双侠曾说要马上赶到但怎会到现在还没有消息。铁广初入中原,能找到这破庙,也是受了他父亲和叔叔的指示,但是,他们两个老人家却何迟迟其来。
  他不耐烦了,但不耐烦又有何用?
  於是,这破庙又寂静无声了。
  铁广微喘著,常败翁仍陷入了沉思。他正在考虑,如果铁氏双侠出现了,他究竟是血战来报前仇,还是照旧忍气吞声算了。
  假如在五天以前,‘常败翁’沈百波那会想到‘战’字,而目下他的心情不同了,因为他已战胜了几乎是天下公认的第一高手——百步追魂姬文央。
  人在得意的时候,口气是与平时不同的。何况毕生负常败之名的沈百波,却能打了个最轰轰烈烈的胜仗。
  也就因此,铁广初时不相信自己遇到了常败翁,因为口气太不像平素的沈百波了。
  他好不容易胜了这一场,他反而更不敢轻易与人战了,因为,一个常败的人,打胜了一次,外人会以为是偶然的。假如这次的对手不是铁氏双侠,常败翁仗著一战而胜的得意之情,必会和人家大战一场,但是,铁长羽和铁长翼的拳脚,他是尝过滋味的,他不愿再因此而败坏了自己的名头。
  他喃喃地道:“最主要的是铁老儿一来就是兄弟齐上,若是一对一的话,哼,看我沈百波给他疠害——”
  假如没把握胜,他宁愿将这唯一的胜仗作为平生最後的一战。
  一旦乌鸦变了凤凰,将会比凤凰更珍惜羽毛,因为唯其是乌鸦,才知道凤凰羽毛美丽的可爱。
  因此,也只有常败的人,才会珍惜胜利,才会觉得胜利的可贵。这是千古不易之理。
  而沈百波蚩能脱俗?
  於是,他听到庙外的瀑布声中,夹著人类步行的声音。他惊讶了,因为来者有三人之多。
  那是有两个人走在稍後,步履十分轻快。几乎是落地无一声,有一个人默默地在前面走著,脚步声虽重些,但可辨出是个女子。
  如果後面的是铁氏双侠的话,前面那女人又是谁?常败翁索知铁氏双侠是不与旁人同行的。
  沈百波自以为是地想:“她一定是铁长羽的老婆。”
  铁广也听到脚步声了,可是,他不得不集中仅馀的全部精力来提防常败翁,因为他知道沈百波是和铁家有梁子的。
  於是,两个人都屏气静待着。
  忽然,那女的在庙门外扬声问道:“里面有人吗?”
  常败翁大惊,因为,那是飘零仙子李敏珊!
  铁广看上去也是极为惊骇。
  但他们都没有出声,月光自庙宇屋顶的破洞里照进来,在满布蛛网尘灰的梁上飘浮著。
  於是,他们听到了拔剑的声音。接著,门儿咿呀呀地打开了,只见一支由森森地长剑轻轻地顶在打开的门扉上,沿著那支剑身往上窥去,是一个宽大的衣袖,剑柄没在衣袖中,那春葱般的玉指,也就令人无从窥探到了。
  敏珊骇然地立在门口,因为她一眼瞥见了盘腿坐著的铁广。
  铁广此时看上去已不是一个浊世中的俏公子了,他的发髻散了,长发披散在肩上,脸上已失失去了血色,惨白已极,双眼因乍遇月光正射,而眯成了一条缝。
  他的衣服破散了,袍上沾了许多尘埃。
  他活像一个活僵尸。
  铁广也骇然了,因为他见到了秀丽的敏珊背後,耸立著两个人——铁氏双侠。他知道父亲和叔父是孤僻而且极容易冲动的,这年青的女子站在庙门口,挡住他们的去路,他们为了自己这分伤势,必然会迫不及待地把她除去。
  任何人都不愿看到一个年青美丽的女于受损,何况平日潇酒的铁广—
  果然,变生俄顷。
  就在李敏珊瞥及铁广而一怔的一刹那,站在背後那两个汉于,同时大吼一声,一个箭步便往庙里闯。
  敏珊觉到背後一阵劲风,心中大惊,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长剑反手挥出,只见她长剑自左胁下穿出,顺势反身。
  她的长剑组成了一道剑网,银烂色的光辉,渗和著金黄色的光华,煞是好看!剑尖在光网中极端迅速地迹动著,在在不离来者的全身三十六大穴。
  铁氏双侠救亲情急,只听铁长羽怒极而笑地哼了一声道:“去!”
  他身形不停,两手临空急抓,五指不离敌人的剑尖,他竟大胆地要撮住敏珊的剑尖。敏珊没见过这种打法,不由一阵慌乱。
  铁氏双侠的老二铁长翼,可也没闲著,他和兄长一起腾身,本想穿入庙门,但这庙门实在太小,仅容一人,而前面那女子偏偏挡在门口。
  他一眼便知,铁广的伤势十分严重,他心中真是急怒攻心,也管不得面前是一个年青的女子了,他怒哼一声,右掌灵捷地拍出,竟穿过了飘零仙子的剑网。
  他已是手下留情,用的是旁推之力,并不会伤及敏珊,而只是迫她让开所占住的庙门的地位。
  敏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只怪手来得真是快如闪电,竟连自己这手快剑所组成的剑网也阻不住他来势,她觉得不可思议的了,而几乎在同时,她潜意识地惊叫一声。
  同时,庙里面有了动静。
  铁广勉强使尽了仅剩的精力大叫道:“父亲!叔叔!”
  他再也不能支持下去,便重地一声,委顿倒地。
  此时铁长羽大吼一声,已自抓住了敏珊的剑尖,那剑支去势顿挫,便猛然地上下拍动不已,跳然一声,已自折断。
  而敏珊尖叫之时,右手虎口一阵震痛,已自把握不住,本能地一松手,於是,那支断尖急慷地射上了高空,像一个慧星,划空而过。
  这些动作,几乎是在一眨眼之中发生的。
  铁长翼的右掌正要抓住敏珊的左臂,往旁一推,忽然,庙中无声无息地从黑暗中打来一股拳风,其势惊人。
  那拳风来得古怪,竟然绕过敏珊身躯,直扑尚在空中而还没有落地的铁氏双侠。
  其势猛烈之极,所过之处,空气为之激荡,连连发出呜呜之声。
  铁氏双侠大惊,异口同声地吼道:“霸拳!”
  铁长羽和铁长翼几乎是同时地内掌迎来势而拍出。
  百忙之中,铁氐双侠不愧为一代宗师,铁长翼本已伸到敏珊身前的右掌,忽然微微向外一拨,便把已是茫然的李敏珊拨得往旁速退十步,脱出了掌力圈子以外。
  三股拳风轰然而遇,其声竟盖过了近处飞瀑之声,掌声过处,只见铁氏双侠都已退了一步,庙前的石阶上,整整齐齐地显出了二个脚印,都深达寸许。
  而庙中一声轰然,庙背那道砖墙竟齐跟倒塌,尘土飞扬之际,只见一个人影,穿墙而出。
  铁氏双侠讶然地互相看了一眼。
  失传了数百年的霸拳,竟会在雁荡山上这破庙中再现?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了。
  李敏珊怔怔地望著他们,她知道天下能使霸学者只有一人,而那人却是神秘无踪可寻——
  但是,眼前这二人能抵得住霸拳的又是谁?她忽然记起了二个人,她哺哺地道:“天山铁氏?”
  但铁氏双侠并没听清楚,因为他们目前救铁广要紧,也管不得一旁的李敏珊了,他们两人几乎是同时地。进了庙中,而也不知是那一个顺手关上了庙门。
  於是,从这小破庙的正面看上去,一切又恢复了原状。
  敏珊缓步而去,月光照在她身上,地上显出了长长的影于,是何等的孤独与寂静。
  忽然,敏珊嘴里轻轻地念道:“曲高和寡,非曲之尤,孤星孤星,何孤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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