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限 第十二章

  满城灯火。弦管歌声随风飘送。
  满眼醉人繁华,熏天权势意气。爱情过肠温气,一切都将随韶光逝去,世上人什么能被时光吞噬而淹没呢?
  小辛站在黑暗中,身躯挺直如门板。
  一缕灯光从门缝漏出来,屋内的瞎神仙--烛影摇红秦聪是在独酌?抑或是昏沉大睡?
  各式各样的声音送入小辛耳中,响亮的是稍远道路上车辆踏辗声。走江湖买药买米金鼓吆喝声。小食摊招来客人叫唤声,最微弱的声音不是风声水声,而是偶然离开枝头的落叶坠地声。
  有些昆虫爬动或飞起的会弄出相当嘈吵声音,但蜘蛛永远是最静最诡秘的一种。
  小辛的面孔不动,眼珠却转到斜左方的草丛,清清楚楚看见一个人,却用蜘蛛爬行方式躲入草丛。
  四周一片黑暗中,小辛身形仍然隐约可见。但那蜘蛛人贴地爬走,衣服颜色与地面一样,实是无法辨识--除了小辛。
  转眼间蜘蛛人已推进到数尺外的草丛后。这距离太危险了,任何暗器都可以夺去一流高手的性命。
  小辛等一阵,才说道:“我希望七支小钢叉或毒刀能见血封喉,这样,中叉的人就永远不必说话。”
  草丛后的蜘蛛人突然飞退数丈,动作又轻又快,连一点风声都不会带起。
  小辛又道:“草丛内乱七八糟的绊马索有何作用?等我跌跤之时出手?看来不像。天下间那有绊马索细得像蛛丝的?绊蚊子差不多,可惜我不是蚊子。”
  突然间小辛移动位置,快得好像根本没有移动过,稳稳站在蜘蛛人五尺内。
  蜘蛛人转动头颅四下张望。小辛道:“你可杀我?”
  一股森厉奇寒杀气随着话声笼罩住蜘蛛人。
  对方跳起数尺高,大声道:“我是小郑。”
  小辛道:“我知道。”
  小郑道:“我忘记你不是人是魔鬼,眼看大好机会忍不住试一下,很对不起。”
  小辛道:“不要紧,如果我误会而下毒手,性命反正是你的。”
  小郑道:“我会记住这话。”他从草丛出来,原来是曾经拦住花解语绿野二女去路的老人。
  小郑又道:“花解语绿野都来了。十二名刀之一徐无理、金陵豪门朱家三二护院中的霍昭秦龙常青三人。还有就是烟雨江南严星雨。这些人都想会会你。”
  小辛道:“你还知道什么?”
  小郑道:“徐无理刀法精奇,武功深厚。对付常青那一招肝胆相照,使我替你担心。其实常青正反剑已属当今剑道高手,但仍然几乎开胸破肚之后才发得出反手剑。”
  小辛道:“正反剑好像是用两柄长剑,一在背后,一在手中?”
  小郑道:“对,徐无理也指出来历,说是铜陵姚常二家共同拥有秘艺,的确很精妙迅快。常青只有二十岁,如果是姚常两家更厉害的高手施展,定必威不可挡。”
  小辛口气有点沉重,道:“五十年前‘飞仙剑侣’姚氏夫妇,正反双剑合壁天下无敌。
  单独出手时便是一剑负背一剑左手,亦是无敌于世。”
  小郑道:“想来姚夫人本姓常,所以剑法后来就传给姚常两家子弟。”
  小辛道:“大概是吧。我想见常青。”
  小郑道:“容易之至。他们和花解语绿野正要找你。”
  天上只有几点星光,故此周围很黑。黑得连小郑这种精通东洋忍术高手,也只能依稀看见小辛身影,看不见表情。
  小郑又道:“你可是对常青感兴趣?莫非忌惮正反剑法?”
  小辛道:“可以这样说。但担保严星雨比我担心十倍。”
  小郑道:“当时情形如此这般,霍昭流泪丢掉兵刃不让秦龙动手。霍昭后来解释说三年前曾会过徐无理的儿子徐良,输了一招,徐良不但刀下留情,还坦白指出他的缺点弊病。霍昭因此之故,三年苦练,至今大有进步。也因此瞧出徐无理的来历之后不肯动手。”
  小辛道:“霍昭当真流下眼泪?”
  小郑肯定地道:“我亲眼看见。”
  小辛道:“你为何特别指出这一点?”
  小郑答得很快,道:“我的猜想跟你一样。”
  究竟是什么猜想?他们都不再提。小辛道:“严星雨才是中心人物,但你却不大提及他,为什么?”
  小郑道:“不管是在镇江或金陵,宋妈妈每隔一两天就会派一个女孩子去侍候他,都是最好货色。但严星雨却绝不似好色之徒。”
  小辛道:“外面可有人晓得此事?”
  小郑道:“绝对没有,所以行动极为秘密。此外,严星雨露面时若是孤身一人,非常潇洒自信。若是有人卫侍,反而时时去摸芳草剑。他从大江常逾千人手中挑出六个高手,亲自训练过成为贴身侍卫。”
  小辛道:“人现在有没有侍卫随侍?”
  小郑道:“有,两个。”
  两人沉默一会,小郑又道:“你还要知道什么?”
  小辛道:“你心里明白。”
  小郑叹口气,道:“是阎晓雅么?”
  小辛道:“对,但你不说我也不迫你。”
  小郑道:“我却非告诉你不可。”
  小辛道:“那就说吧。”
  小郑道:“她知道你去黑石谷,她也要去。她住在城里平安老店。我已经给你订好一个房间。”
  他深深叹口气,手中钢叉忽然隐没不见。
  小辛看见了道:“你既不必替我打房,亦不必叹气。阎晓雅很美丽,武功又高,除了你之外别人很难配得上她。”
  小郑从草丛后现出身来,摇动那一头白发,道:“不,我了解她。同时也知道你躲她的原因。你不想爱她,却怕把持不住爱上她,所以躲得比兔子还快。”
  小辛苦笑道:“似乎不少人有这种看法。甚至认为我躲花解语和绿野。”
  小郑道:“你是不是呢?”小辛想一下,才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小郑道:“有人要杀死阎晓雅,都是刀剑剁不动极厉害的硬手。前几天要不是连四赶去,都已经死在公道七煞朱七小姐手中。”
  小辛道:“最好你保护她,我请你喝酒。唉,以后才请……”
  小郑道:“为何要押后?我们现在就到客栈附近喝一杯。”
  小辛道:“不行,我口袋空空。”
  小郑讶道:“别小气,喝酒花不了多少钱。你明明从宋妈妈处赚一大票。”
  小辛道:“你看我象小气的人?我赚五千两白银,左手来右手去都花光啦。”
  小郑摇头叹气道:“想不到你这么会花钱。天呀,五千两可以买五十亩最好的田,别外盖一间大房子。可以优游自在做一辈子乡绅。”
  小辛道:“那笔钱花得很有价值。”
  小郑道:“不管怎样你算是花钱最厉害的人。现在我借给你一点路费如何?你绝不能不吃不喝不睡觉吧?”
  他摸出一锭银子足有二十两,再加上一张一百两银票,塞入小辛手中。又道:“本来只想借二十两给你,但想起那五千两,二十两未免太寒酸。不过我还担心你不够花,到不了黑石谷。”
  小辛道:“够啦,等我从黑石谷回来还你。”
  小郑笑道:“好,还钱那天我们好好醉一场。哈,哈,我至今未曾醉过,有你在旁边我就敢醉了。”
  小辛忽然“嘘”一声,轻轻道:“有人来。”
  小郑道:“我不放心,先回客栈。”说罢很快就隐没在黑暗中。
  过了一阵,小辛不但看见来人,而且让他们从面前十余步安然走过。
  一共只有两人,都是女子,身材差不多。各自的香气虽不同,却都是小辛熟悉的。
  她们没有瞧见小辛,在那么黑的地方,除非眼力比猫好几倍才可能看见小辛。
  相命馆门缝露出的灯光照在她们身上,面披黑纱的女子道:“这儿就是了。”
  她是花解语,另一个美女当然是绿野。绿野毫无戒心伸手推门,木门呀地打开,洒了一地灯光。
  花解语已经来不及埋怨她不小心,只伸手挡她入室,一面定睛观察屋内一下,说道:
  “瞎神仙爬在桌上,仍有呼吸,桌上有酒瓶,屋内酒气熏人,外表看来,应该是喝醉酒。”
  绿野道:“这酒不好,是廉价质劣的米酒。我最怕这种味道。”
  花解语道:“瞎神仙不喝劣酒。酒量不错。要他醉成这样子,同时满屋子都是酒气,多少斤酒才够?但没有酒坛,瓶子都不多一个。酒从何来?”
  绿野道:“岂非有蹊跷么?”
  花解语道:“一定有。如果是陷井,只不知等谁?”
  绿野道:“不会等我们掉进去吧?”
  花解语笑一下,道:“你差一点就掉进去。但这陷井想必不是为我们而设。”
  绿野道:“为什么不是我们?很漂亮,我也蛮不错。男人们活捉了我们大有好处……”
  花解语道:“别忘了我们是女人。女人大多数怕嗅到太浓的酒味。这陷井对付的是能喝酒的男人。”
  绿野笑得很高兴道:“说得对,跟你一道走大概不会吃亏上当了。”
  花解语只是温柔地拉住她臂膀,并不回答,凝神观察寻思。
  过了好一阵,绿野微感不耐,道:“我们还站在这儿干吗?我进去,好歹查出结果。”
  花解语叹一声,道:“小辛在此就好了。退一不说严星雨在也可以。我想不通的有两点。第一,此屋窗和门都打开,何以酒气不但不消淡,反而越来越浓?第二,桌上酒瓶的位置很奇怪,只要桌子微有震动,就会掉在地上。任何人一进屋拍拍瞎神仙身子,酒瓶就会掉地。”
  绿野道:“进去看看就知道啦,我先拿起酒瓶不让掉下来……”
  她迈脚踏上门口,但脚尖却踢到一样柔软坚硬兼而有之的物事,低头一看,怒声道:
  “小辛,你装什么鬼?”
  原来她脚尖踢中小辛的小腿。小辛愁眉苦脸道:“你踢人还凶?应该说对不起才是。”
  绿野道:“你突然钻出来,谁看得见?我才不道歉。”
  花解语拿下面纱,露出满脸温柔如春水的面庞,双眸含情,道:“你终于露面,谢天谢地。这儿究竟发生什么事?”
  小辛把她推到一边,才道:“这酒气嗅得太多于身体大有妨碍。”
  绿野哼一声,道:“我们的身体关你什么事?”
  小辛道:“本来不关我事,但谁叫连四是我的朋友?”
  绿野瞪眼道:“不许提他,这个死人只会帮你。他不理我最好,我绝不理他。”
  花解语道:“小辛,屋里敢是有毒?”
  小辛道:“也不算什么毒,但若是酒瓶掉地破碎,冒出另一种香气,你们起码要醉十日十夜。
  他停一下,又道:“你们若是醉十日十夜,又落在男人手中,恐怕有点不便。”
  绿野道:“何止不便,简直肮脏死啦。我问你,你为何老是躲我们?你说我脾气不好,但花解语脾气很好,可是你照样躲,为什么?”
  小辛感到招架不住,幸而他面上永远有一层迷雾。
  花解语道:“我不算数,我不是祥人,命中注定如此,你们谈你们的,别扯上我。”
  但她真的那么豁达?真的不在乎命运加予她身上的一切?狂风骤雨时,春风花月夜,或者‘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感触无限时,她能不能想起芳心中的英俊男儿?
  小辛道:“先谈谈瞎神仙。从前他自称是饵。你们一定也知道,他的一生毁于血剑会之下。所以他满腔仇恨一定要报复。所以现下这个陷井为了谁?他想钓血剑会的人?抑是反被对头利用?”
  花解语道:“很难回答的问题,除非瞎神仙忽然回醒而又肯回答我们的问题。”
  绿野道:“怕只怕他活不成。”
  小辛身子一震,道:“我去瞧瞧他,你们外面等一下。”
  花解玉器绿野都没有挡阻他,也没有嘱咐他小心等等。她们甚至觉得有人能进此屋又能安然无恙,这个人必定是小辛。
  小辛入屋打个转就出来,绿野忙问道:“怎么样?”
  小辛道:“有人要瞎神仙死。又如果有人能入得此屋,不在三步内醉例,下一着就是酒瓶,瓶破之后冒出香气,与原来酒味混合,任何人吸入一丝都要醉死十日十夜。”
  花解语道:“有十日十夜之久,身份来历一切都可查得清清楚楚啦!”
  小辛道:“不止这样!醉过十日十夜之人,即使当今一流高手,但碰到这个使毒者,弹指便死全无抗拒之力。”
  花解语道:“这一后着果然歹毒厉害。使毒者是谁?”
  小辛道:“年纪不大,是男性。武功很不错,尤其是内功造诣深厚。是毒教中人,但江湖经验不丰富。”
  绿野移步向屋内张望一下,回转来道:“谁告诉你这些事的?”口气不尽讶疑。
  小辛道:“酒瓶是使毒者带来的,干净得找不到一点尘埃。我问你,如果有人一身酒气入屋,应该是男的抑是女的?”
  绿野道:“当然是男的,酒鬼多数是男人,如果是女的,瞎神仙便会注意。”
  小辛道:“对,椅边木头上留下三个指印,一来显示此人内力甚强,二来显示此人阅历少,杀人会紧张,尤其面对昔年十二名刀之一。可见得年纪不大。”
  花解语道:“但你一口咬定是男性,以酒气有毒而论证据不够坚强,你一定另有资料。”
  小辛赞赏地望她一眼,这个女孩子既年轻又美丽,又温柔聪慧,加上妙语如珠,那一个男人对她能不倾心爱慕呢?
  他道:“对,瞎神仙屋内左角架上有个极精美雕漆首饰小箱,我查看后知道无人开启过。如果是女人,必会随手打开瞧瞧。不是贪心,是对珍奇美丽饰物的好奇心。”
  花解玉器轻“啊”一声,神往地道:“要是我也会开箱瞧瞧。瞎神仙曾是天下闻名的十二名刀之一。现在居于陋巷木屋,仍然保存这个精美饰箱,当然我要打开瞧瞧。”
  小辛道:“还有什么疑问没有?”
  绿野道:“有,那人想杀死瞎神仙么?”
  小辛道:“对,可惜他没想到瞎神仙对毒药迷药有很强忍的抗力,所以一般人必死的份量,竟杀不死瞎神仙。”
  花解语道:“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小辛道:“先救醒瞎神仙再说。”
  绿野道:“小辛,我们此来主要目的想请你挽救常青性命。”
  小辛道:“难道湖光万顷徐无理的一招肝胆相照,还杀不死他?”
  绿野讶道:“你都晓得?”
  小辛道:“一点点。”
  绿野道:“徐无理对花解语说,他这一招从未试过立毙对手。”
  小辛道:“这个人有点道理。”
  花解语笑一下,道:“这人很不讲理,天下皆知。小辛,几时可以瞧瞧常青?他伤势很严重,肠子都见到了。”
  小辛道:“快了,等我问过瞎神仙就去。”
  瞎神仙忽然已醒,除了少许头痛之外,并无不适。他听出屋内有三个人,而且有的是女人。
  小辛道:“瞎神仙,我是小辛。”
  瞎神仙道:“你的气味我嗅得出。其余两位女客一是花解语,另一位呢?”
  小辛道:“你这么一说提醒我须得时时变换身体气味了。另一位女客是绿野姑娘。海龙王雷傲侯的孙女。”
  瞎神仙道:“恭喜你,这等女孩子的确很不容易凑在一起。”
  小辛道:“请你回想一下,那个喝醉酒的年轻人可能有什么破绽?”
  瞎神仙想了一会,道:“没有,我从来未见过他。气味、声音、言语、动作都很陌生。”
  小辛道:“他是毒门高手,他姓什么?”
  瞎神仙道:“姓殷名海,口音似是两广人氏,年纪不超过二十五,高大,衣服讲究。”
  绿野忍不住问道:“你怎知他衣服讲究?”
  对,瞎子怎能听得出衣服讲不讲究?这是眼睛的事,绝对与耳朵无关。
  瞎神仙道:“他远来时衣裤都没有磨擦声,可见得衣料极佳。然后他坐下,他先拉拉外衣裤子才坐下,可见得衣服裁剪适体。所以不该皱的地方他绝对不让它皱。”
  根据他的描述,当然任何人都得出殷海的衣服很讲究了。
  瞎神仙又道:“我忽然警觉此人的细腻动作,与他熏人欲醉的酒气大相矛盾,但已经太迟了,全身乏力,头脑也渐渐麻木迟钝。我仍然奋起全力提气护住心灵,但没有用,很快就连手指头也动不了。”
  小辛道:“如果换了别人,你现在已经是死尸。”
  花解语道:“殷海和你交谈些什么?”
  瞎神仙道:“交谈?没有,我们没有交谈。”
  绿野道:“但你却知道他的姓名?”
  瞎神仙道:“我们虽然没有交谈,但他却有说话。我只会听不会回嘴。”
  小辛道:“你很了不起,不但能等到我来救醒你,还能听见他说话。”
  瞎神仙道:“他说我知道的事太多,多到叫我闭口的程度。他又说我该到旧路村去,纵然无心经过也不行。”
  小辛道:“旧路村发生什么事?”
  瞎神仙道:“旧路村在城东十二里,过去有个新路村,有两户人家很相信我的占卜,多年下来我每逢年节佳日,总会独自到新路村他们家吃喝一顿。”
  他深深叹口气,又道:“不幸的是两年前我经过旧路村,忽然听见一阵歌声,美得能叫人马上昏倒。”
  当然他没昏倒,仅仅是形容词而已。
  花解语道:“更不幸的是你知道唱歌的人是谁,对么?”
  瞎神仙道:“对,我听过她的歌声,莫说只隔了一年多,就算相隔一百年,我仍能记得。她就是名满天下的荀燕燕。她在安庆唱过三天,不知迷死多少人。”
  绿野跳起身,道:“是荀燕燕?她当然是最好的,但她发生什么事?”
  瞎神仙道:“她死了,还有她的男人程士元一齐被人杀死。”
  绿野道:“一个歌女和她的男人被杀,值得大惊小怪么?”
  小辛道:“请问他们之死有何特征?”
  瞎神仙只回答小辛,道:“他们被当世第一流刺客杀手所杀。屋顶破一个洞,杀手是毫无忌惮的破屋顶而入。其次,他们都是喉咙要害中一剑,每人只中一剑,死得十分干净俐落。”
  绿野忿然道:“人被杀死也有干净俐落不干净俐落的么?死就是死,死亡永远一样,对任何人都没有差别。”
  瞎神仙道:“对,可是有些人的死亡,对查缉凶手之人却有分别。”
  花解语立刻接口道:“原来如此。只不知荀燕燕、程士元的死法可有任何线索?”
  她淡淡数语,就遮掩了绿野的无知和冲动。
  瞎神仙道:“捕快的想法看法不必管,但我一听而知那是铜陵姚、常两家的正反剑手法。”
  绿野这才“啊”一声,瞪眼转望小辛,看看他有何评论。
  小辛道:“照时间地点推论,此案绝不是常青下手,况且常青有三个人,推门而入就可以了,何须以霹雳万钧手段破屋而入?”
  花解语道:“但仍然是铜陵姚、常两家下手的,对么!”
  小辛道:“你博知天下武林各家派人物及事迹,请你猜一下,谁是凶手?”
  花解语凝眸寻思,白晰美丽的脸庞温柔可掬,美得能教天下所有男人心神迷醉。她在寻思时还有一个很迷人的动作,就是用春葱似的纤手把面上黑纱拉下来又拨上。
  她道:“铜陵姚、常两家都没有甚么人物。武林甚至传说,‘飞剑仙侣’绝艺已经失散湮没。但常青却证明这个传说不对。”
  绿野道:“想知道姚、常二家有何人物何难之有。小辛,快去救治常青,一问就知。”
  小辛道:“如果常青知道,又如果有人知道瞎神仙没死。常青就死定了。”
  花解语啊一声,道:“对,毒门高手殷海必会迅即杀死常青。”
  小辛道:“或者还有别人。瞎神仙,荀燕燕、程士元住所怎么走?我可能去瞧瞧。”
  瞎神仙仔细告诉他,最后道:“尸首昨天已移走,相信公人也撤走了,不会有人阻拦你。”
  小辛起身,绿野一把揪住他胳臂。小辛固然轻轻震动一下,绿野也是。他们虽然人未谈情说爱过,可是绿野却曾经是他最亲密的女人。她接触过小辛肉体,甚至曾赤裸裸拥卧。他们之间已经有一种极微妙密切的联系。横行刀与芳草剑恐怕都斩不断割不开这种奇异联系。
  绿野道:“常青当然要救,但瞎神仙呢?”
  小辛道:“他既然没死,又把所知告诉了我。别人除非先杀死我们,否则也就不必对付瞎神仙了。”
  常青果然死了,脸上隐隐有一层青黑之气。
  霍昭、秦龙只会洒泪发呆,不会料理后事例如买棺木等等。
  小辛拍开一间棺材铺,买了一具棺木。这棺木很普通,只值二两银子。但小辛却花了二十两。
  花解玉器、绿野都承认来迟一步,无法挽救常青,所以对霍、秦二人劝慰多时,嘱咐他们尽快赶到铜陵常家报讯。棺木暂厝灵官庙。
  但常青忽然回醒,鼻中嗅到浓冽奇异的药味,眼睛虽已睁开,却是黑漆漆一片。
  他由胸至腹很疼痛,头很昏,但自己却知道已经清醒。可是现下在什么地方?焉何如此黑暗?焉何药味弥漫?
  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来到近处。
  一个陌生的男人嗓子说道:“时间到啦,找开瞧瞧。”
  一个女人口音传入耳中,却一点不陌生。她是绿野,说道:“为什么?常言道是入土为安,何必惊扰他?”
  常青大吃一惊,“老天!入土是人死埋葬之意,莫非他已死了?他们要把他活埋?”
  别一个亦是熟悉的女人温柔声音道:“绿野说得对,既然人都死了,赶紧埋葬才是正理。我们现下请些和尚道士替他做功德法会,等他家人来把棺木运走,别惊扰死者。”这个女人是花解语,她的声音常青永远不会忘记。
  陌生男人道:“好吧。和尚道士都已请了,等会就来。他们一到我们就上路,除非常青忽然活转来敲敲棺木……”
  绿野大声说:“乱讲,人死了那能复活?更没有敲棺木之理。”
  花解语道:“小辛,你态度闪烁神秘,究竟搅什么鬼?你是不是故意先弄走霍昭、秦龙?”
  原来那个陌生男人就是小辛,常青登时又清醒许多,极力忍住伤口疼痛运聚气力。
  小辛道:“霍昭、秦龙虽是常青结拜兄弟,但我瞧靠不住,。他们很可能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所以常青忽然中毒而死。”
  绿野大声说:“但我亲眼看见霍昭流泪要秦龙丢掉兵刃,不许碰徐无理那种强敌。他们之间似乎很有义气。”
  小辛道:“霍昭流的多半是惭愧之泪,因为他们这次南行之旅,对常青早有愧慰之心。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不过,要是常青能够复活,回想一下最后他的遭遇,自然能水落石出,明明白白。”
  棺木突然“澎澎”而响。绿野、花解语都骇得跳起。
  小辛道:“这年头什么事都难说得很,连死人也会动也会敲棺材。”
  花解语绿野马上镇静下来,因为小辛在旁边,简直连鬼也不必怕。
  绿野道:“怪不得你一来就要开棺,常青敢情没死?”
  花解语道:“他一定暗中弄过手脚,幸好现在是中午,外面太阳很亮,要是晚上准得骇死……”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动手帮小辛撬钉开棺。
  棺盖很快打开,浓冽的药味使人马上明白怎么回事。
  常青眼睛已张开,望住一张面庞,但一层迷雾使他觉得既清楚而又不很清楚。
  小辛道:“我是小辛。你很幸运,因为用毒针刺你之人,认为你快要死了,所以只刺左手中指指尖一下。如果他再刺一下右手指尖,我也救你不得。”
  常青声音很微弱,道:“久仰大名,多谢救命之恩。”
  小辛道:“不必多谢,徐无理虽说杀伤你,其实也帮你逃过一劫。”
  绿野问道:“常青,你看霍昭、秦龙有没有捣鬼?”
  常青眼中露出忿忿神色,道:“怪不得他们前几天一定要和我结拜。因为如果我们不是结拜兄弟,我决不会说出姚家曾有一个高手的秘密。”
  花解语道:“小辛,他说话不妨事吧?”
  小辛道:“没关系,他须要的是静养半个月左右,便仍然是龙精虎猛的好汉子。”
  花解语道:“常青,姚家高手是谁?外面为何无人得知?”
  常青道:“他外号木鱼,名叫姚本善。近三十年来,我们姚、常两家没有人及得上他。”
  花解语道:“他今年几岁?什么样子?”
  常青道:“才三十岁左右,脸瘦眼长,眉毛浓黑,显得冷酷无情。他二十岁时,已是姚、常两家第一高手。”
  花解语道:“姚家出了这等人才,何以拼命保守秘密?”
  常青道:“因为他加入血剑会。所以我们两家永不提起有这么一个人。”
  小辛道:“他为何要加入血剑会?”
  常青道:“我们私下的传说议论,说是这位姚三叔爱财好色。总之当年他是为女人投入血剑会一定不会错,经过情形却不知道了。”
  人生的遭遇本是复杂奇怪无比,尤其是牵涉财色之事,更是变得千奇百怪难以猜测。
  小辛道:“这个谜也许有一天弄得清楚,亦可能永远无人能够解释。”
  绿野念念不忘常青遇害之事,问道:“常青,谁下毒手杀你?是霍昭、秦龙?抑是还有别人?”
  常青道:“是一个二十余岁的男人,姓殷名海。长得很清秀,衣服很漂亮,看来像富贵人家的子弟。右手拇指套着一枚羽翠扳指,我从未见过那么碧翠那么澄净的羽翠。他一进房,霍昭、秦龙就出去了。”
  绿野怒哼一声,道:“这样说来,虽然霍昭秦龙没有亲自下手,但有何分别?”
  常青道:“那时我极为虚弱,殷海向我报名后又道:“姚常两家答应永不提血剑会和姚本善名字,幸而只向霍秦二人提起,所以只须杀死你就够了。’说罢,用一支小小的金针在我中指刺一下,我马上就昏迷不醒。”
  小辛道:“此人果然不是老江湖,若是老练些,多刺一针,神仙难救。”
  花解语道:“常青既然还须静养半个月之久,这段时间危险得很。”
  小辛道:“你有银子没有?”
  花解语微怔,道:“银子?有,要多少?”
  小辛道:“大约五百两就够。”
  绿野道:“五六千两我也有,但你要钱干么?”
  小辛道:“常青现下所躺的棺木本来只值二两,但我花了二十两。另外买些东西又花了一百两。是以身上连半两都没有了,不过,你们可以从这口棺材的值钱上猜出我要钱的缘故。”
  绿野咕浓道:“你是呆子,值二两却花上二十两……”
  口中虽然在批评,手却已摸出银票递给小辛。
  小辛瞧了一下,道:“哈,一千两,你出手蛮大方,但将来我怕我还不起。”
  绿野道:“谁要你还,你肯拿去用我就很有面子了。”
  花解语也掏出银票,道:“既然花钱可以利用棺材店的人办事,瞒过霍昭秦龙,则常青静养一事,亦可用银子摆平,一千两只怕不够,再拿一点去。”
  小辛道:“看来我发财啦,每位一千两,我至少可赚千把两。”
  谁也不当他的话是真心的,绿野道:“这件事银子真的可以弄妥?”
  小辛道:“一定可以,至少可以隐瞒到常青完全痊愈,可以出手拼命。”常青道:“我只要能走动,两位姑娘所花的银子即可奉还。唉,三位如此高义热心,我……我真不知以后怎生报答。”
  小辛道:“等你能行动,帮我把许多秘密查出来,那就不枉咱们相识相交一场。”
  常青道:“就算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开话一句。”
  小辛转身出去,不久就回来,道:“我已经跟此庙的王道士讲好。一千两,分两次付。
  先付五百两,他自会设法掩饰一切,别外我找个极僻静地方供常青休养。等常青完全恨恢复,再给他五百两。”
  绿野道:“靠不住,如果他收了钱财不与人消灾,岂不是害死常青?”
  小辛道:“谅他不敢,我在他眼前拧下铜狮的头,除非他自问脖子比铜狮还硬。但当然他比不上铜狮硬。”
  常青忽然道:“小辛,我心里有一句话,但说了怕你生气。”
  小辛道:“我绝不生气,不过你心中的这句话,连花解语都知道。”
  常青道:“真的?”绿野也惊得睁大美丽的眼睛,她心中的想法一向不会掩饰,总是完全在迷人漂亮面庞上表露出来。
  花解语笑道:“你仍然要请招他一招,对么?”他和小辛一起时,总是拿开面纱。所以她一笑,使常青感到一阵晕眩。
  小辛道:“既然徐无理只用一招,你不想我比他差,所以也要一招,对不对?”
  常青道:“天啊,对,对得不能再对了。你不生气?”
  小辛道:“这是武学上的疑问,并非恩将仇报。这为何生气?”
  常青叹道:“可惜我不能动,不然我一定要向小辛叩三个响头。”
  绿野道:“不必了。他不是人,是魔鬼。”
  常青道:“小辛,将来我如何找到你?”
  小辛道:“我们自然会见面,这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踏破铁鞋”的滋味小辛最近已尝到。横行刀的下落?血剑会的秘密?严星雨是否杀伤连四的凶手?花解语、绿野、阎晓雅、甚至宋妈妈这几个女人心中究竟想什么?
  小辛已奔走跋涉不算短的日子,当真是铁鞋也足以踏破了。可是问题仍然没有减少,他还须踏破几对铁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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