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一阵哗然,因为有些和尚从门隙里瞧见里面的情形,不由得哗叫起来,她示意钟荃去将大门闩住。等到钟荃回来,忽然殿外崩天坍地般大叫之声,跟着殿瓦震动,那两扇大门被人撞倒,来人正是傻大个儿方巨。
双方答话之后,罗淑英身形微动,意思是向大殿内纵去。
方巨倏然横杖一拦,大声嚷道:“等一会儿!”
罗淑英是何等人物,身形不知如何一动,已凌空跃过那根粗大的紫檀竹杖,并且在身躯过时,脚尖一点竹杖,身形如春絮飘空,直飞起去。
她这一脚虽然看来甚轻,但其实厉害之极。方巨如同蓦地挑了一座大山在杖上似的,不由得竹杖一沉。
她咦一声,身形忽然飘飘而下,落在方巨竹杖之前。
方巨虽然觉得杖重如山,却终于没有让竹杖砸向地上。但相差也不过半尺左右,便砸到地上的砖块了。
她冷冷道:“很好,敢情你是从青田处学会杖法……”
原来方巨刚才竹杖没有砸在地上,全靠学会天竺秘传的十八路降龙杖法,加上一些内功口诀,因此杖上反弹之力,便非如中土一般,否则以方巨的道行,虽说两膀不下万斤之力,但怎当得这位绝世异人的借力一点?方巨喜道:“你认识师父么?”
罗淑英冷冷道:“青田是你师父?他这刻在什么地方?”语意中虽似平谈,但声音寒冷之极。
这可使方巨这懵懂人也觉察出她心中存着什么念头,便不大高兴地答道:“我可不知道,不然我不会来找师兄了。”
她倏然转面怒斥道:“你这万恶的小畜牲,为何不早说出与青田的渊源?”
钟荃冤屈于心,一时说不出口,瞪眼无语,这一下表情,越发坐实了这罪状。
方巨却替钟荃不愤地大力跺脚,鸣的一声震响殿中。
她横睨一眼,道:“你想讨打么?”
钟荃见她神色不善,深恐她真个一出手,弄死方巨,正待开口拦说。方巨已大笑一声,道:“你……想打我?哈哈……”
他是个天生浑人,早忘却方才人家轻轻一脚,已差点使他吃不消那苦头。却仗着浑身特别的横练功夫,以及无穷神力,瞧不起怯弱临风的罗淑英。
“大小姐,他可是个浑人……”钟荃急忙插嘴。
可是语声被方巨大笑之声淹没。
罗淑英美眸一转,恨不得一掌先将钟荃杀死。可是忽见钟荃情急护救方巨,义形于色,的是个舍己为人的汉子。忽然想起他和陆丹那段情史,只因心肠太热,舍己为人,先将蝎娘子徐真真救出,以致耽误了时间而牺牲自己的心上人也在所不顾。
她知道这是因为他已将陆丹现如自己的身体一般,因此反而先顾及别人然后顾及自己。
是以陆丹不幸而做了他的爱人,这滋味可真难受。
她倒不是因为这缘故而放过钟荃,却是忽然联想到也许她和袁文宗碰巧正是这个情形,因此铸成这精卫难填的大恨。
当下暂时放过钟荃,转面对方巨道:“喂,你笑什么?”
方巨瞅见钟荃神色大为不说,立刻不敢笑了,也不敢做声。
罗淑英道:“钟荃到里面看守着老和尚,别让他溜了。”
钟荃迟疑地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移步,心中暗忖道:“你为什么老是要交使我这样那样呢?我干了错事,大不了被你杀死,却犯不着在垂死前再当你的厮仆啊?”
她望也不望他,却又用坚持的声音说了一遍。
他像是屈服在这种女性的坚持之下,朗声道:“好,我去。可是方巨却是个浑人,你别和他计较啊。”
言中之意,宛如她若果对方巨有所行动的话,必须先冲着他来。
罗淑英没有言语,等钟荃纵进殿里面,她才道:“我且问问你,方巨,青田往哪里去了?他也曾教钟荃十八路降龙杖法吗?”
她是在后来才知道青田的十八路降龙杖法,乃是天竺秘传。这时一语道破,却使方巨十分惊讶地啊一声。
方巨道:“对了,正是叫做十八路降龙杖法,这名字真难记啊,是么?”罗淑英不愿他岔开话题,虽则她这时忽然觉得这大个儿真的傻得可爱。“我问你青田往哪里去了?你和钟荃学艺多久了?”
“我……我不知道呀,师兄可没有学过杖法,只有我一个人学的。”
“哦?青田不传给钟荃?只将杖法传给你?”
方巨点点斗大的头颅,道:“是的,只传给我,你知道师兄见过师父么?师兄和师父都没有提过呀……”
罗淑英真给他弄得迷糊住了,他那些话连接起来,简直不明其义。
但她聪明绝顶,只想了一下,便道:“你师父不是你师兄的师父?对么?”
这句奇怪的问话,却搔中方巨痒处,连连点头不迭。
罗淑英在山谷石屋中幽锢了四十年,尚有一点童心。这刻但觉有趣得很,又道:“我猜你这师兄,也不是真正的同一师父的师兄吧?”
“对,对极了。前些日子,那小子问我,我总没弄清楚……”说完,哈哈大笑,自己直在开心。
罗淑英也自嫣然而笑,率然道:“老实告诉你吧,我在四十年前便和青田交过手呢!”
方巨道:“啊,我知道了,那天晚上,师父告诉过我,原来你就是她。”提起当年之事,罗淑英立刻又面寒如水,她道:“你真不知你师父的去处?”
方巨追思一会儿,惘然道:“我真不知,不过,他的话说得很凄凉,仿佛再也不能和我再见似的……”
罗淑英像对自己般说道:“是啊,他今年也近七旬了,也许他和小毛般身体衰弱,活不长久,啊,不,他身怀绝顶武功,怎会像小毛一般……”
方巨听懂了一点儿,应道:“是呀,师父身体很强健的。”
她猛可收摄心神,道:“你把十八路降龙杖法都学会了,是么?”
方巨道:“都学会了,喏,我使给你瞧瞧……”
她摆摆手,道:“我以拦江绝户剑法,使了正反两方六招十八式,没有嬴得他的竹杖,现在可要跟你试试。”
方巨欢然道:“好极了,我老是找不到人来和我练杖,再迟些日子,可都会给忘啦!”
“可是,我这拦江绝户剑使出来,再也不能留手,只怕你这傻大个儿今日难逃大限。”
她的神色随着说话的内容而变得冷酷非常。
傻大个儿嘻嘻一笑,道:“我不怕,刀剑都伤不了我,可是你没有剑啊!”
罗淑英不答话,游目四顾,却找不到适合的东西以充兵器,立刻一跃出殿。
瞬息间,微风飒然,人影闪处,她已站在方巨身旁。
方巨侧眼俯首去看,中见她手中持着一根树枝,约摸是三尺多长,正是宝剑的尺寸。
他眨眨眼睛,道:“喔,我想起你姓什么啦,你不就是师父心中爱着的罗姑娘?”当日青田和尚向他叙述往事时,乃是称呼她为罗姑娘,故此他这样说法。
当青田叙完这桩凄绝的往事时,这位傻大个儿的心中,着实曾为了这位美丽多情的姑娘而感动。他能够领略到那种一往情深的真挚之爱。他虽是个浑人,但从他天性纯孝这一点看来,已经足够推测出他是能够欣赏真挚的感情。宛如纯真的赤子,最容易被真情感动。
他又率然道:“罗姑娘啊,我听了师父的话后,心中十分爱你;现在我怎能拿杖砸你呢?”
他之所谓爱,当然不是常人男女之间的爱,这个,罗淑英也能够从他面上那种纯真的表情上看出来,不至于发生误会。这么突如其来而又毫无掩饰的真情说话,的确也教她芳心大震,一时不知所措。
“可是你别对师兄这样子啊,我也爱师兄呢……”
罗淑英这刻只好皱皱眉,道:“你太多事啦!”
方巨嘻嘻一笑,傻头傻脑地瞧着她。
罗淑英又皱皱眉头,掉转脸孔,不去理他。这一下动作,显然是无意识的动作,她居然会怕这个傻大个儿打量她?她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心中想道:“青田曾经对他说过些什么呢?他这样地看我,哼,青田啊青田,我非要亲手把你剥皮锉骨,决不干休……”
恨意陡生,美眸中闪出可怖的光芒,好比狂风暴雨的黑夜里,蓦然又闪过一道骇人的电光。
方巨忽然挪开眼睛,喃喃道:“我不喜欢你眼睛的光芒。”
罗淑英厉声道:“方巨,你听着,青田和你既有师徒之分,我和他却是仇深如海,不共戴天,他当年种下的恶因,却要你来尝这苦果了。”
方巨想了一下,道:“你说的很有道理,甚是公平。”
他又俯下头,怜悯地瞧着她,继续道:“你的确很苦,在那石屋里住了这么久,又是那么孤单寂寞,我想着都害怕。”
很明显地,他的意思是要让罗淑英揍他一顿,等于代替师父让她出口气。
她冷酷地道:“我花去四十年的时间不要紧,可是,他不该知道文宗死了,还不来告诉我啊……”
声音甚是冷酷,仿佛是说起一件别人的事情。然而,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中,忽然泪光一闪,两行珠泪,竟然夺眶而出,沿着白玉的面额一直悄悄流下。
方巨但觉一阵惨然,眯眼张嘴,形状甚怪。
须臾,他回复原状,迢:“啊,我哭都哭不出来……”
罗淑英猛可一震,缓缓地垂下头,仿佛这一瞬间,方寸间涌起平生积郁住的哀伤和幽怨。
她在心中叹口气,想道:“罢了,这大个儿心眼真好,可是我呢?为什么老天连可以出出气的人也不给我一个啊,难道我的青春,我的情感,就和尘土那么地贱。”
她大大地喘一口气,似乎又硬起心肠,道:“方巨,昔年我因十八路降龙杖法之故,囚禁谷中四十年。如今,我再要试试这降龙杖法,就光用这根树枝作为宝剑,而且仅仅使用正方三招九式,我想,这样总不令你太过吃亏吧?”
方巨道:“不吃亏,不吃亏,你打我好了。”
罗淑英脸色一沉,道:“胡说,我打你还不容易么?只要我一举掌,哼她歇一下,又道:“你听着,若果你招架不住,赶紧将竹杖撒手,这样就可以不伤你性命。”
方巨俯着头瞧她,好奇地笑一声。
罗淑英冷冷道:“你那身横练功夫,在我面前却没用处,你看。”
手中树枝忽然疾点而出,只那么轻轻一下,点在大个儿腿上的贴骨穴。傻大个儿啊哟大叫一声,庞大的身躯,直蹲下来。
殿顶的瓦籁籁震动,回响久久不绝,把殿里的钟荃吓得心胆俱裂,大叫一声,迅疾如旋风一卷,直飞出来。
他一眼瞥见大个儿蹲在地上,抱着大腿,口中仍在鸣鸣而叫。当下心中略放,知道大个儿未曾遭这美貌而狠毒的妇人毒手,但仍然连声问道:“方巨,你怎么啦……”
罗淑英没有瞧他,却答他的问话道:“这浑人恃着横练功夫,故此我给点儿苦头让他尝尝。”
钟荃没敢再做声,因为他惟恐出言不善,反令方巨多受痛苦,只要方巨不被她杀死,便马虎拉倒。
罗淑英乃是当今玄门太清派唯一传人,点穴手法何等厉害,一出手便是透骨打穴的重手法,是以方巨只这么一下,饶他身巨如山,也得蹲下直叫。
她伸腿随便踢他一脚,当地响了一响。
方巨大叫一声,站将起来,皱眉眨眼地哼哈着,道:“方才我的腿子往哪儿去了啊?”
罗淑英严霜似的脸上,略为松弛一下,眼睛并不转动,淡淡道:“你还不回殿后去。”
钟荃的嘴唇嗫嚅一下,想说什么话,但终于没有说出来。低应一声是,身形一起,有如轻絮飘空,忽然已纵回殿后,那儿老方丈无住禅师,正盘跌坐,阖眼低念着佛经。
前殿的罗淑英轻轻道:“怎样?还敢让我白揍么?”
方巨摇头不迭,道:“不行,腿子差点儿不见了,我可不敢再试了。”他说得这么实心实意,以致罗淑英不忍再挖苦他。
她道:“那么现在你准备吧,我只用拦江绝户剑中的三招九式,便要赢你的降龙杖法。
不过,我虽不伤你性命,但也不能轻易放过你,哈,让我想想着…”
方巨可真不敢做声,静静等她沉吟忖想出主意来。
歇了片刻,她矍然道:“这样吧,你输了之后,便罚你绕那终南山而跑,力尽为止,你答应么?”
方巨点点头。
“但有一点再嘱咐你的,便是当你抵敌不住时,赶紧要将竹杖撒手,否则我这拦江绝户剑,因你竹杖威力仍在,更见神妙,必定留手不住,将你贵喉刺死,大罗神仙,也无法挽救,记住啊!”
方巨应了一声,便退后两步。
方巨那根紫檀竹杖通体黄澄澄的,其间一圈圈紫晕隐现,十分好看。
这刻他演杖待敌,罗淑英谈谈道:“你先进招吧。”
大个儿人虽然傻,但也有他的心眼,暗中念叨道:“好主意,我那式‘西方握虎’,练得不够熟,师父一再叮嘱我要小心。师父又说,咱们佛门慈悲为怀,故此武功也不太讲究出手进攻的狠辣。可别要中她的计,被她抢了先着。”
这一下推想,可真花费大个儿的时间,罗淑英催他道:“喂,你想什么呀?老是张大嘴巴。”
方巨得意地笑一下,道:“不行,我先动手会吃亏,你先来吧!”
这家伙居然把心思都说出来。罗淑英不觉噗嗤一笑,忍不住逗他一句:“你的心思倒是不错嘛!”
方巨果然满怀大悦,道:“怎么,想得不坏吧,他们老说我傻。”
罗淑英不由得笑出声来,但她立刻又叹口气。
原来她忽然间感慨万千,只因笑本是人类一种常常使用的本能,可是,对于她而言,却是已经阔别了许久的往事,平常人都认为不值一想的事,对于她却是意味深长之极。
叹气并不能消除心中的感慨怅惘,她记起笑声荡漾得最多的沈家园,那儿有不少人工雕琢的花卉树木,泉水奇石。年轻的笑声招来满园春意。春光也赢荡着我的年轻笑声。这一切一切,都随年轻岁月,流逝得无影无踪,再也不可复得。
方巨宏亮的声音道:“罗姑娘你先上啊!”
她像被他惊醒,身躯震动一下。
她心中想道:“难道我真的老了么?怎的老是沉而在那回忆里啊!”
凝眸一瞥,但见那庞大的方巨,正横杖待敌,显得十分神气。
她道:“好吧,你准备着,看剑。”声音余韵未歇,倏地一剑直挑而至。去势似慢实快,简直使人感到她好像有一种主宰的力量,这一下出手,仿佛应该在极短促的时间内完成。
这种完美的感觉,甚至连方巨也如是感到。尤其她手中的树枝,宛如一柄锋快无比的剑般令人如处生死边缘。
他的紫檀竹杖较之对方的树枝,自然长得多。当下嗡然一杖横扫而出,杖风强劲无伦。
罗淑英还记得当年和青田动手时,那青田和尚杖上的力量。似乎尚没有这大个儿般强劲,心中喝声彩,压剑一削。
尖锐的嘶嘶声,锥心刺耳地响起来。
殿后的钟荃立刻认出这正是拦江绝户剑所触发真磁引力之声,但觉声音尖锐刺耳,相当难受。
跌坐在地上蒲团的老和尚,忽然跳起身来双手用力掩着耳朵。
钟荃骇一跳,猛然醒悟那真磁引力之声,既能令自己已具上乘武功的人,也觉得难受,这位毫无降魔能力的老和尚,当然忍受不住。
当下气聚掌心,倏然伸手,将老和尚掩耳双手拨开,然后替他掩着双耳,可是这一来,他便无法出去观看动静。
方巨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移官换位,但觉敌人树枝尖已划到肩膀,骇了一跳,呼呼呼连扫三枝,俱是十八路降龙杖法中妙着,天竺杖法果然与众不同,饶她武功妙诣天人,也迫不得已连削两剑,在暗中使对方身形移开,才遏止住敌杖威力。
她心中微惊,忖道:“这傻大个儿的是不能小觑,虽则看起来杖法招数间未够严密衔接,然而却胜在具有一身移山扛鼎之力,加上这根神奇的竹杖,威力无与伦比。咳,我可不能放松半分哪…”
原来早先她虽然没说出若果她输了时怎么办?可是在不言之中,已经含有若果如是,则她以后便得完全放手,不管是对钟荃抑是青田和尚。
数十年的积恨,岂能轻轻放过?她冷哼一声,眸子中射出那种森冷严酷的光芒。
那锥心刺耳的嘶声,忽然更加尖锐地响起来。她手中那根树枝,削的地方虽不大,可是枝影密布而出,宛如化为无数根,编在一起似的。
这一削已使了第二招三式,方巨那么庞大的身材,如行云流水般移转位置,却依然不曾觉察,手中那根紫檀竹杖,舞得呼呼地响,刚猛之极。
她那一片树枝影网未收,倏然又削出一排树枝织成的影网。
方巨大叫一声,但见敌人树枝已探将进来,将他那盘打急舞的十八路降龙杖法完全破开,这还不打紧,奇是奇在自己竟然腰腿一软,猛然俯身急冲。似乎是自己觉着活得不耐烦,要用咽喉去碰敌人剑似的树树之上。
百忙之中,已无可救,这刻,即使钟荃站在旁边,也无法伸手解救。只因一则罗淑英的剑法大以神妙,根本无法插手。二则那大个儿又不争气,自己俯下身躯,用咽喉去撞人家的树技尖,这方巨一身神力,平常俯下身躯,叫人将之扳直,已是不可能之事,何况他是疾冲俯下的急劲?罗淑英这最后一招三式使将出来,已是有发无收的力量。尤其这一趟剑法,称为拦江绝户剑,可以想见是多么毒辣。她自己即使有心,也无法挽回这形势,再者,以她这等功力的人,那根树枝别说血肉之躯,便铜墙铁壁也可以刺进去。
生死一发,命在须臾,方巨忽然又大叫一声。
罗淑英啊一声,身形飘然向后飞起,手中三尺多长的树枝兀自颤抖不休,发出嗡嗡之声。
方巨庞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地倒向地上,咕隆大响一声。
他的头颅先碰向地上,那个光秃秃的头,竟比钢铁还坚硬,大震连声中,地上火花迸射,竟砸碎了四五块大青砖。
罗淑英身形飘坠下地,手棒那根树枝,愕然闪眼四瞥。
只见空中影子闪处,呼一声一根长长的什么东西掉下来,直砸向地上。登时又发出金铁理鸣之声,震得整座大殿都嗡嗡地回荡响着。
那正是方巨使用的沙门至宝紫檀竹杖,此杖重逾精钢,坚硬无比。故此落向地上时,发出这等声音,又砸碎了几块青砖。
这一来,那大殿上前后被砸碎的大青砖,不下十块之多了。
钟荃在后殿听得清楚,这时因其磁引力之尖锐声已歇,便不须再替老和尚掩耳,脚尖用力一垫,身形如闪电一掣,破空飞将出来。
“方巨,你……你怎么啦!”声音甚是凄惶。
方巨一骨碌爬起来,面上一片惊惧,用那宏亮的声音道:“不得了,乖乖,巨儿差点儿玩完啦……”
钟荃那颗心本来已提到喉咙口,这时一见方巨无恙起身,登时放下心来,脸上泛起安慰的笑容。
罗淑英冷冷道:“方巨,你虽然败了,但那一手救命绝招从什么地方学来的?”
方巨吁一口气,惊魂乍定,直着嗓子道:“哎,你好厉害,巨儿差点儿完啦,我那一手么?是……是石头上的和尚……”
“是什么石头上的和尚?”她的声音除了冰冷之外,加添了几分怒气。歇了片刻,她转眼一瞥钟荃,只见他脸上笑容末歇,全是自然关切的神情,当下挥手道:“你进去……”
钟荃应了一声,对方巨道:“你不准再和大小姐动手了,知道么?”
方巨张大嘴正待回答,钟荃已经飞纵回后殿,他只好受委屈地用手掌拍拍胸膛,没有再说话。
要知那方巨当日经过后藏,往萨迦寺拜谒智军大师之时,曾在石室之中,那许多刻在石壁上的复杂线条上,学会了密宗无上大法中四个妙绝架式,密宗在佛家中,等于道家的太清派,俱以具有神奇奥妙的降魔制邪的能力见重本教。
那太清派所传的拦江绝户剑,乃是天下一绝,毒辣无比,当之者,有死无生。可是方巨以旷世奇缘,学得密宗石室秘传四式,竟然在危机一发之间,撒杖伸手,轻轻一弹,立刻将罗淑英及喉一剑弹开。
罗淑英身形倏退,那根紫檀竹杖,吃她挑上半空,半晌方摔将下来。她当然不至于树枝撒手,然而这一惊也非同小可。因为这拦江绝户剑,天下决无人能够轻轻一指弹开。换了功力较差的人,怕不更反被她所伤。
方巨因余势犹劲,煞不住脚步,咕隆大响地倒向地上。他自幼练的油锤贯顶功夫,这刻大派用场,无端把铺殿方砖砸的粉碎。
罗淑英真个听不懂他口中所谓石头上的和尚所指何意。芳心大愠,尖锐地问道:“你输了吧?现在怎么办呢、’方巨昂然道:“你告诉我终南山在哪儿,我跑就是了。”
罗淑英用手向寺外一指,道:“你出了寺,眼前见到的大山,便是终南山,这不很明白么?”
方巨点点头,道:“明白得很,我这就开始跑。”
罗淑英忽然觉得心中一软,但终于忍住,再不说什么话。心中却想道:“咳,我为什么老是这样,硬不起心肠来?就让他跑跑,直到筋疲力尽而止,也算是个惩罚……”其实她不过是宽恕自己而已,因为她的心的确硬得很呢。
方巨扛起那根竹杖,叫声我去了,迈腿便跑。
他是个天生的飞毛腿,霎时间已走得无影无踪。
罗淑英目送他背影消逝之后,轻喟一声,徐徐向后殿走去。
老和尚无住已经重复跌坐在蒲团上,阖目念佛。
钟荃却不住地瞪目外瞧,及至她进来,立刻垂下目光,不敢再瞧。
她看看那老和尚,忽然心中掠过一阵厌恶,烦厌地挥挥手,仿佛想摆脱这念头。
老和尚低沉而有韵律的经声,悄悄地散布开来,把这敞阔的后殿占据住。
她在心中跟自己商量道:“把这些可恶的秃驴都杀光吧!”
“唉,不行,我像是对这杀人之事,感到十分厌倦。”
“哼,难道我真个心肠变软了?”
她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那是一种怜悯自己的笑容。
“我老了么?心肠竟然变得软了,不行,我非显一点儿颜色,让这些自命普渡世人的出家人,知道他们曾经做过多大恶行。那是须要他们的鲜血来酬偿…”
“不过,他们也许不怕死?”
“管他的呢,死的滋味,总不会快活吧?总不会快活吧?”
她的心中,老是自相问难,一时未能委决。钟荃知道她的心思,不觉十二万分担忧,面上的颜色,也跟着她面色的阴晴,瞬息变化。
在这天人交战,善恶消长之际,暮地殿外传来九下连续的钟声,悠扬嘹亮的清音冉冉飘散在全寺每一个角落。
老和尚大声地诵一声佛号,矍然站起来,庄严地道:“不知是哪位大师圆寂了?这九响钟声,乃是本寺规定最隆重的圆寂报礼,这是哪一位大师啊?”
原来这佛门著誉的兴教寺,每逢方丈圆寂,方始大鸣九响钟声。可是,如今方丈仍活生生地在这殿堂中说话,那么,这是哪一位高僧呢?钟荃没有什么反应。但那罗淑英聪明绝顶。一见老和尚满面俱是迷惑之色,忍不住追问道:“老和尚这钟声里有古怪么?”
老和尚无住当下将实情说出,钟荃这才奇诧地啊一声。
罗淑英忽然面色大变,娇躯摇晃了几下。
她随手将头上丝巾解下,重复将白发扎住。这一下动作,显然是掩饰那惶乱的心情。
三人全都闭口无语,殿堂中清亮的钟声余韵,犹自绕梁未消。
她忽然将这僵局打破,轻轻道:‘咱们去瞧瞧吧……”
老和尚巴不得她有此一说,念声佛号,当先带路。
罗淑英紧跟着老和尚,一直从后殿的侧门走出来,穿过一座宽广的堂屋,再经过一道长廊,打一个院的角门走出来,眼前树木迎人,再过去便是那座庄严简朴的骨塔,历代本寺高僧,骨灰均藏于此。
这一路穿行,竟不见一条人影,不闻半丝人声,一切像掉在死寂的灰幕中。
现在树木入眼,似乎有点儿生气,可是这感觉不过刹那间便逝去,这边也是一片死寂,只有秋风吹掠的凄凉声音。
罗淑英面色阴晴不定,在她心中,一个意念紧紧地攫住她。那虽然像是不可能发生的事,然而,她的确有这种怀疑。
原来当她知道那九下钟声,代表的是这种意义之后,然而此刻本寺老方丈却分明在她面前,于是,她想到定是另一位重要僧人圆寂。可是事情是这么突如其来,那位重要的僧人是谁呢?忽然她想起了青田,她没考虑这个联想是否合理。但在她心中,的确浮起这个想法,甚而这想法非常有力地攫住她的心。
她诚然深深痛恨青田和尚,这个葬送她一生的青春和幸福的人,她是惟恐不能够亲手将他剥皮锉骨地杀死。
可是她的心中,并非完全为了不能亲手处置青田性命而生出失望,引起这紧攫着心头的不安,她自个儿无能解释,究竟她此刻是怎样的心情?三人鱼贯走出两立许,两丈之外,便是那座共有五层的骨塔。
老和尚大胆地转身道:“女檀樾所寻的那位师兄,法体遗灰正是藏在塔中。”
她震动一下,停步打量这座骨塔。
老和尚又迫:“这九响钟声,乃是表示骨灰已送到塔前,特地通知全寺僧侣,前来瞻拜,可是,这里为什么没有人呢?”
钟荃道:“也许在塔那边,我们绕过去瞧瞧……”
她像是同意他的话,首先身形一闪,疾若飘风,直飞过去,钟荃忙也施展轻功,疾跟上去。
两人一转到那边,只见那骨塔底层的台阶上,一个人盘膝跌坐,面前摆着一个黝黑古旧的骨血。
这个人头上光溜溜,风霜满面,显出年纪已老,这刻阖目端坐,动也不动。
罗淑英愕然止步,身形像尊塑像似地,连呼吸也似乎停止了。
钟荃不认得那老和尚是谁,一径走过去,不过他仍不敢妄自走到那老和尚身边,却是走上台阶,在一旁瞧瞧。
他道:“咦,这儿有根竹枝,不正是方巨那根竹杖么?”
罗淑英没声没息,他又道:“啊,不,这根竹杖可小得多,哎,那老和尚身上有条毒蛇……”
人影乍闪,罗淑英有如幽灵般飘忽,不知几时已住在老和尚身边。
她只消一眼,便知道这位青田老和尚已经圆寂归西,芳心忽觉一阵惨然,温柔低声地叫道:“青田,青田……”
老和尚端正跌坐,双目阖垂,庄严不动。
她惘然地蹲下去,靠着那古旧黝黑的骨缸。右手轻轻支在缸上,垂下的手掌,却温柔地抚摸着那缸,仿佛是妇人们温柔地抚摸她宠爱的儿女似的。
惘然空虚的眼光,缓缓移向天空,碧空万里,太阳朗照。一切是那么实在,然而,她却生像掉落在梦幻境中。
她知道这个骨缸,里面盛着她真爱的人袁文宗的骨灰。
青田老和尚灰白色的僧相,在胸口处现出一条蛇影,姿态生动,活像正向着他的心紧噬。
她喃喃道:“你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寂寞孤单地生活着,你们不是太狠心么……”
清亮的钟声悠扬慢慢地响起来,那种稍微带着寂寞的余韵,冉冉飞向云间。
这钟声一下又一下,徐徐地响着。
她没有被钟声惊动,反而在迷相中,仿佛瞧见袁文宗和袁青田两人,随着钟声,冉冉飞上碧净如洗的长空白云之上。
“你们真个去了么?”她挽留似地轻叫道:“要往哪儿去啊?”
云间的人影,并没有回答她的挽留叫唤,冉冉远逝天上。
她叹口气,垂下头来,那钟声依然响着,大概要连敲一百零八下。
毒蛇映入她眼中,把她吓了一跳,仔细看时,那蛇影依依隐隐,似真似幻。
她的目力何等厉害,定睛注视之后,猛可发现这条毒蛇,只不过是僧抱上的痕迹,像是画将上去,但又不似用人工画的,而是隐隐由里面透将出来,生动之极。
钟荃在一旁也看清老和尚胸前的毒蛇,并非真蛇,心中一阵阵迷惑,却也一阵惨然。只因他此时,见罗淑英那只白玉也似的手掌,轻轻在坛上抚摸,那动作太以温柔了,于是,他忽然十分聪明地猜测到这坛子里的骨灰是谁来。
她伸出右手,将那根紫檀竹杖拾起来,搁在面前,但她随即发觉那竹杖上刻着好些字迹。于是,她低头细看。
那些字迹并不很整齐,但十分清楚,她在心中默诵道:“……自从我对巨儿叙述往事,挑触起旧情之后,忽然觉得这里并非我该逗留之地,于是,我担杖独行。光头赤足,穿过沙漠,翻越高山,以及那茫茫的旷野,可是,肉体上的种种痛苦,都不能减轻心灵上的重担,盘踞在我心中整整四十年的毒蛇,不住凶猛地噬啮我的心灵,四十年来,我虽然隐身在佛门之中,却难得有安宁的日子。我渐疲力尽,忽然已到了西安府的兴教寺,我听见她的声音,然而,我也知道我快要解脱了……”
字迹到此为止,又转入下一节上面。比之上一节那些字迹,虽然是同样地清楚,但是字划深浅不一,颜色也略有不同,证明这不是同时刻上去的。
她继续往下念:“当你看到我的遗言时,我已不在人间,可是我从你的声音中,知道你再不会像从前一般。狠起心时,真个能把天下佛门都毁掉。”
她略为顿一下,暗忖道:“你说得好,我现在真个做不出这种事了,我老是踌躇又是踌躇……”
她轻轻对自己叹息一声,继续读下去:“四十年来,我的苦楚不下于你。然而,我觉得仅仅是几个人牺牲了,却换回天下佛门的浩劫,那该是值得的,你好好地保重。我……”下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大概是他已经力尽之故。
四十多年来心中的毒蛇,居然在他死后,浮现在僧袍之外,可以想象出这些年来,青田曾经怎样地苦苦挨过。
罗淑英将竹杖搁回石台阶上,霍然起立。
钟荃可不知她将要干什么,面色变了一下。
她陡然向台阶下飘然飞去,钟荃惊问道:“大小姐,你往哪儿去?”
罗淑英身形倏止,徐徐回转头,道:“我不知道,但我要离开这儿……”钟荃立刻明白她话中之意,心下一阵惨然,又问道:“那么,这些……这些怎么办?”他用手指指老和尚跌坐不动的遗体与那古旧的骨缸。
她缓慢地投以最后的一瞥,怅怅道:“他们本来都是属于佛门的,便让他们永归佛门好了。”
钟荃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说,直在发愣。他虽然很想安慰她几句,可是,即使搜索尽他所晓的词语,也还无话可说。
她向他挥手作别,美艳照人的面上,忽然浮现起醉人微笑。
然后,身形如春天的飞絮,飘飘凌空飞起,恍如姑射仙人,御风飞去,衣袂飘拂中,隐约可以见到那微带寂寞的玉容。
钟荃心中一阵黯然,默然视道:“但愿你能够在这茫茫天壤之间,找到一个安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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