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剑飞龙记 第二十一回

  白头婆一曲谈往事
  金叶丐双掌抗前仇
  且说三月十五子夜,在括苍山青翠峰顶,紫衣罗刹届曼音正自独力恶战螳螂派掌门人沙九公,以及西藏黄教派喀沁巴喇嘛,时间一久,已感气喘心跳,渐落下风。而那边厢徐、杨以及灵破灵巩兄弟等人,更是被团团围住,无法脱身;且下家骏大腿上挨了要命煞格光一刀,负伤难持,亟待救援。吕曼音心中一急,正想豁出性命一拼,也不让螳螂派恶徒与西藏黄教喇嘛就此轻易得手。
  恰在此时,卫乏卫兰兄妹引了昆仑瑶华仙子徐霜眉到来,情势顿然一变,那沙九公也是恶贯满盈,手中螳螂软鞭一断,一个“就地十八滚”,正欲脱身溜走,想不到在那黑暗之处,正遇到了卞家骏,身体还未跃起,早被广家骏手起剑落,鲜血四溅,胸膛上顿时多了一个大窟窿。
  沙九公一死,西藏黄教派与螳螂派诺人自然心惊胆颤,各顾性命要紧,幸得黄教掌门人雷迅大师及时现身;了结龙凤双幡四十年来恩怨。吕曼音与徐霜眉亦不欲多开杀戒,这才放了残余之人一线生路。
  此时东方早现曙色,远处传来鸡啼喔喔,吕曼音一行人等回归黄岩城内徐士奇武馆,夜间劳累过甚,略略进点膳食。各自休息小提。
  吕曼奇与徐霜眉二人,年龄仿佛,均生得颜容秀丽,美若天人,且各自练有一身好功夫,一个是峨嵋传人,一个是昆仑弟子。吕曼音无意中救了卫芝卫兰,徐霜眉心中着实感激。而那三月十五之会,若不是徐霜眉赶来,吕曼音也是独木难支大厦,不但龙凤双幡无法了结,自己也讨不好去。有了这少番关系,两人心中当然与对方更增一份感情。真有惺惺相惜,一见如故,像一对亲姊妹一样。
  徐霜眉明知吕曼音乃静因师太首徒,吴玉燕的师姐,吴玉燕又是吴璧吴璞的胞妹,而吴氏兄弟却是自已师弟妹方灵洁、方龙竹的杀父仇人,吴璧虽因毒伤重发死在方氏姊弟眼前,自己也在当场,一切均曾亲自目睹,后来方龙竹一怒之下,震毁了油灯而致引发地下埋藏的炸药,致将碧云庄数十年来经营毁于一旦,讲起这里面是非,自己也有不少牵连,深恐吕曼音误会,一旦好友成仇,要是闹将起来,自己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
  吕曼音虽然知道碧云庄已毁,却对吴氏兄弟生死存亡,却也无法知道实在情形,又在泸州小客店里与师妹吴玉燕,文武判李扬分手之时,曾有九月九日重阳节泰山大会之说,恭请泰山侠隐夏一尊出面,邀请昆仑,峨嵋,武当,天台等各派掌门人聚会,一来引证武学,二来当场了断方吴两家恩怨。所以吕曼音常欲利用机会,将话点明,免得吴氏兄弟偶然碰上这位昆仑瑶华仙子,动起手来还有一个余地。
  徐氏武馆之内,自从三月十五青翠峰顶之会全胜而回,一旦大仇已报,旧耻得雪,各人莫不喜溢眉梢,商量重回大同,再立龙凤双幡旗号,卫氏小兄妹当然要随徐霜眉投入昆仑门下,而那卞家骏却因武功稍低,却又一时找不到可以传授他的师父,几经商量,方恳得吕曼音同意,应允回峨嵋之后替他设法,引入峨嵋习艺。
  徐霜眉在旁闻得此事,当然也替卞家骏高兴,不觉问道:“久闻紫云庵静因老师太门下颇严,卞世兄有吕姑娘照应,真是天赐洪福,将来成就无可限量。”
  吕曼音一笑答道:“家师除收了我同师妹之外,再也不管这些闲事了。如今峨嵋掌门由苦行师兄执掌,卞世兄的事还得向他商量。”
  徐霜眉轻轻把吕曼音袖角一拉,低声道:“我们找个清静处谈谈,我还有事向你讨教。”
  吕曼音格格一笑,随着徐霜眉往外走去,嘴上也轻声道:“徐姐姐,你怎么愈来愈客气,有什么活早管直说,干吗用起讨教两个字来了。”
  徐霜眉走至无人之处,才微蹙眉尖,说道:“咱们姊妹相好一场,有什么事也不需要放在肚子里,火化碧云庄的事谅你也知道了,吴璧旧伤复发,死在……”
  话尚未完,吕曼音已急不及待,插嘴问道:“吴家兄弟已都死在昆仑剑下不成?”
  徐霜眉赶紧答道:“你瞧瞧,你这副着急的神气,我还没有说完,你就横来打岔。”
  吕曼音分辩道:“不是我来打岔,只因吴家兄弟与我师妹吴玉燕乃是嫡亲同胞,且吴玉燕下山时曾持有家师手书,要昆仑门下暂时不能动手,听候各派掌门决断是非,免得伤了各派和气。”
  徐霜眉不觉微微一怔,问道:“在碧云庄可没有碰到令师妹,也未听说有令师手书,却只见到一位武当俞一清道长,他却持强要胁,又不肯取出武当卧云道长书信,致被我略用小智,他更负气拂袖而走,致才有以后这一段事情发生。”
  吕曼音着急道:“吴玉燕去迟了一步,你与武当白鹤俞一清席前较技,智取铁弹,以及最后火化碧云庄这些前后情节,我都听人详细说过,只是吴氏兄弟失死不明,莫非他两人……?”
  徐霜眉立即答道:“吴璧在莲池水阁伤发而亡,并非死在方氏姊弟之手,吴璞却始终没有露面,谅已逃出庄外,我与方氏姊弟四处找寻,总不见他的踪迹。”
  吕曼音点首道:“这件事按理说来,方氏姊弟实在也猖狂些。纵有不共戴天之仇,武当卧云道长亲函调解,并派了俞一清道兄前来,总也该替武当留些情面。须知武当昆仑两家素有交谊,这样一来,却让老两辈子面前如何交代。”
  徐霜眉微一沉吟,负气说道:“方氏姊弟下山报仇,乃是家师面允,况且吴璧阳数已尽,方氏姊弟不去,他那个伤也挨不了几天,毁了一个小小碧云庄,谅昆仑还赔得起。那个白鹤俞一清仗势欺人,他不取出武当掌教手书来先有了不是,难道我还惧怕他不成。”
  吕曼音知道徐霜眉已自发恼,好在她们两人交情非浅,不然吕曼音的小嘴又岂是肯让人的,当下浅浅一笑,劝解道:“好在吴大哥天命已终,吴二哥已逃出庄外,如今这件事还没有了结,我的意思,姊姊还是赶快先回昆仑,把碧云庄前后经过,一一详禀掌教师尊,也好先脱掉干系,至于吴二哥的事,姊姊还是迟一步再作决定,我想令师务必有所指示。”
  徐霜眉点头道:“当然我要赶回昆仑去,芝儿兰儿也需要参谒掌教师尊,正式入到昆仑门墙。”吕曼音明眸一转,续问道:“倘使在路上碰到方氏姊弟,你对他们怎么交代?”
  徐霜眉毫不迟疑道:“我要把他们带回昆仑,见过掌教师等再说。”
  吕曼音微微一笑,又道:“这样处理,真不愧为一个师姊。我再问你,倘使碰到了吴二哥、夺命金环吴璞你又怎么办?”
  徐霜眉沉吟半晌,才娇声笑问道:“你这个捉狭鬼,处处在套我的话儿。”
  吕曼音正容道:“姊姊,你别冤枉好人,我倒是真是替你着想,九月九日重阳节泰山大会你还不知道吧!届时各派掌门都要莅会,一来研究武技,二来还要了断方吴两家恩怨是非。”
  徐霜眉微微一怔,问道:“九月九日泰山大会,怎么我倒没有听人说起?”
  吕曼音当下把泰山大会发起前因后果,源源本本说了出交,这件事十有八九可成,要徐霜眉不要意气用事,免得武林各派失掉和气。
  徐霜眉略一考虑,才宛转地道:“妹子所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方吴二家恩怨暂且到这里为止,吴璞这厮以下犯上,连伤方氏夫妇,谅他在泰山大会上也讨不了好去。”
  吕曼音格格笑道:“姊姊一言为定,你我都是局外人,原不应该管这闲事,好在重阳节转瞬就到,届时我们再看各派掌门人如何决断吧!”
  一席谈话已过,吕曼音有意无意之中替吴璞减去多少危险,这些都是后文,暂且不说。
  再说徐士奇武馆内,凭空来了这许多江湖高手,尤其是徐霜眉与吕曼音二人更引起旁人注意,住了几日之后,各人多感不便。且杨英烈与卞家骏急于赶返大同,重整家园。徐霜眉也欲乘着卫氏兄妹未上昆仑之前,顺道一游山东,找一下卫家兄妹生母坟墓,也算尽了他兄妹人子之道。吕曼音临下峨嵋之前,静因师太仅给了她三个月的期限,所以她也要急于赶回去复命。
  这日徐士奇摆下了饯行酒宴,席上虽然满桌山珍海味,各人却难予下咽,尤其是徐霜眉与吕曼音二人依依难舍,一个邀她去昆仑,一个又约她上峨嵋,二人郑重订下了后会之期,这才各人分手就道。
  且说方灵洁、方龙竹姊弟二人,在人和镇“宾如归”酒店楼上巧遇夺命金环吴璞,方龙竹眼看得手,却被金风禅师、后土禅师以及小侠甘明横来一档,致被吴璞乘机跨了玉鬣金驼逃去,那金风禅师伏魔剑法果然有惊人成就,与方龙竹动手之下,竟然渐渐占了上风,幸得方灵洁赶来,一骑双跨,直向吴璞逃命方向追去。
  玉鬣金驼乃是一匹宝驹,脚下极快,方氏姊弟岂能追赶得上,沿途不断打听,先还有点消息,最后却连一点踪迹全无,方氏姊弟当然不胜忿恨,却也无法可想。
  这一追不知不觉已到了江南地区,虽然吴璞未有下落,妹弟二人却见景生情,动了扫墓之念。
  那南海岛主遗体,系经吴氏兄弟亲手掩埋,除了他兄弟之外,再无他人知晓。而亡母坟墓,却已从赤阳子及徐霜眉口中,略知梗概,虽然还不知道确实所在,打听起来还有线路可寻。
  当下姊弟二人,依然跑到西湖边上,寻到了吉安客店,开了一个清静房间住下。
  这是十六七年以前的旧事了,那时方龙竹就是在吉安客店诞生,而他先母林咏秋却因中了四枚夺命金环,产下龙竹之后,即时身故。其时恰逢昆仑掌教赤阳子,携着动徒徐霜眉路过,才把方龙竹抱回昆仑,这些情节均已交代,此处不过略提一笔,唤起读者记忆。
  此时正当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春日季节,西湖边上游客不少,寄情烟水之峰,流连忘返。而方氏姊弟却抚今思昔,触景生情,心中更是凄凉万分,那有兴致去作那游湖之举。
  这日正是中午时分,只见店小二兴冲冲地跑进来道:“两位客官每日闷坐房间里等人,却也不是好办法,前面集贤茶居里新来了一位老婆婆,不但弹得一手好筝,还唱得一口好曲儿,替集贤茶居平添了不少热闹,两位客官有兴,不妨前去解个闷儿。”
  方龙竹眉尖微蹙,说道:“这都是小事,我只问你,那个胡小三到底回来没有?”
  店小二一肚高兴,满想进来讨个好,将来少不了多赏几个小费,却不料两位客人对提起玩儿作乐的事,并无丝毫兴趣,不觉心中一呆,嘴上慢吞吞地答道:“胡小三到徽州贩茶叶去了,一去一来,最少也得半个月的时间,我不是早跟客官提过了么?”
  方龙竹双手一摆,说道:“把中午饭开来吧!我要去玩的时候再向你领教。”
  店小二想不到碰了一鼻子灰,当下怏怏而退。
  时间易过,方氏姊弟到了西湖边上瞬息已是十日,心中悲痛自不待言,而老天爷也是连朝春雨,更增加了无限哀愁,而那胡小三尚是迟迟未返。
  新雨初霁,湖上一片春色,午饭过后,方氏姊弟亦觉枯候无益,还是到湖上逛一逛借以消散心中哀痛。当即手袖内带了些零碎散银,吩咐店小二锁了店门,就往湖边热闹处信步行走。
  湖边上酒肆茶居栉比而开,方氏姊弟走了不远,只听得附近茶居,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筝音铮锵,其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方氏姊弟自小即入昆仑,从来不解音律,此时却不知恁地,竟被那筝声怔怔吸住,好似自己心中无限哀痛,就在那音律声中完全流露出来。
  方龙竹抬头一望,只见茶居招牌上写着“集贤居”三个大字。当下方龙竹“哦”了一声,说道:“姊姊,这就是店小二所说的集贤居了,这弦声弹的好熟,我倒好像在那里听过似的。”
  方灵洁竟听得怔怔出神,方龙竹讲什么也没有清楚,只是微微点首示意。
  龙竹又道:“我们也上去见识见识,说不定这位老婆婆还是一位风尘奇士。”
  灵洁也不答话,信步就住茶居楼上走,龙竹默默跟在后面。
  此时茶居上早已坐无虚席,茶博士一见上来两位文生公子,少不得格外招呼,东央西求,好容易让出了一副座头。
  方灵洁自从追赶吴璞开始,为了行动方便,早已扮成男装。当下姊弟二人挨着窗口坐定,只见茶居前面小木台上坐着一位老婆婆,满头白发,一脸皱纹,眼睛微闭,神色黯然,右手不住拨动古筝,发出铮铮锵锵之声,直如孤雁哀啼,杜鹃泣血,入耳凄凉,启人哀伤。
  方灵洁的眼珠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位卖唱的老婆子,心里面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像见了亲人似的,可是理智上又告诉她只是一个陌生的老婆子。
  更奇怪的是方氏姊弟从来不识音律,可是一见了那把古筝,却也莫明其妙的爱好,恨不得把那古筝要过来才舒服。
  此时茶居上鸦雀无声,有的只是筝音铮锵,只见那老婆子手指拨动得愈快,而那弦音也愈来愈细,直如夜窗秋雨,声音虽细,雨点却密,撩起了万般哀愁,无限怅惆,真是“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筝弦歇了半晌,茶居上众听客还是屏气凝神,不敢稍稍发出一点声响,深怕扰乱了曲调的情趣。
  方龙竹还未脱掉童心,不觉“咦”了一声。那老婆子虽然紧闭双目,状如入睡,耳朵却惊醒异常,一听台下有人出声,蓦地睁开双眼,四下一瞥,恰与方氏姊弟打个照面,脸上突现惊疑之色,呆呆地望着方氏姊弟,最后终于微微叹了一口气,手指一拨,筝音再起。
  这一曲筝音虽也是哀愁之声,细细听去,却与上一曲大有分别。上一曲悲哀中带着空虚寂寞,似乎对人生大彻大悟,纵然是帝皇将相,到头来仍然免不掉撒手长逝,所谓富贵荣华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生劳累终日,所为何事。而这一曲从哀愁中却带有凄厉之声,恍若亲人生离死别,家破人亡,自己忍辱偷生,为了要访亲人下落,想不到时间易过,十余年来跑遍天涯海角,总不见到亲人一面……。
  那老婆子面色十分悲怆,聚精会神地拨动筝弦,似乎心与弦合,已忘外境。
  方灵洁只是静静地听着,面上也流露出一股哀痛神色。方龙竹虽然天性好动,不耐久坐,此时却也规规矩矩坐在一边,对那老婆子不期而然生出亲切之感。
  此时筝音忽然一变,老婆子轻捻慢拢,弦音如丝,恍若慈母亿子,哀痛欲绝。那方氏姊弟听得如痴如醉,竟悄悄滚下了泪珠儿来。
  筝音歇了半晌,老婆子起身道了万福,退归台后,众茶客加梦初醒,纷纷叫好不绝。那茶博士早已端了茶盘,到茶桌上讨取赏赐。
  方灵洁怔怔地望着龙竹道:“这老太太面貌怪熟,可是总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龙竹也悄然道:“是啊!一见到这位老太太,我心里总有说不出来的味儿,好像怪亲热的。”
  两姊弟一说一答,那茶博士早已来到座前,方龙竹从袖里取出一锭碎银,往那茶盘里一丢,只听得落到茶盘里发出“当”的一声,那茶博士早已连声道谢不止。
  原来在明成祖的时候已开始使用制钱,老婆子古筝弹得虽然好,而茶客赏赐照例是制钱一二十文,所以茶盘里的制线总数加起来也不过五钱银子,而方龙竹那块碎银虽然没有称过,看起来总在五两上下,那不叫茶博士喜出望外呢?收的赏赐多了,也少不了他的一份。
  方灵洁低声问茶博士道:“那位老太太呢?她怎样称呼?”
  茶博士满脸谀笑道:“公子爷放心,赏赐的银子绝对交到老太太手上。”
  方龙竹双眉一蹙,说道:“我们不是怕你吞没了银子,我只是要问问那位老太太。”
  茶博士赶紧恭身答道:“公子爷说的是,只不过这位老太太从未说过她的姓名,我们只叫她白头婆。”
  方灵洁自言自语道:“白头婆,这名字好奇怪。”又转脸问茶博士道:“她住在哪家旅店?从什么地方来的?”
  茶博士答道:“她来到西湖边上才不过几天时间,据她自己说内地十八省她都跑遍了。
  住在那家旅店我倒还没问过她,爷要找她也方便,每天她都准时到小店里弹弦子。”
  方龙竹急道:“这位老太太也真透着奇怪,那么一把年纪还在江湖上东闯西荡,这里面总有点原因。”
  茶博士陪笑道:“听说这位老太太在找人,或许在找她的儿子女儿也不一定;老了,快闭眼睛了,总得看一看她的亲人。”
  方灵洁叹一口气道:“老来无靠,真是可怜。茶博士,你进去看看老太太走了没有,不如请她出来和我们谈谈,我们在外面走动,也好替她顺便打听一下。”
  茶博士一个劲儿点头道:“那倒是公子爷一片好心,我马上去把老太太请出来。”
  茶博士匆匆忙忙往茶居里间走,方龙竹沉思有顷,才止不住向他姐姐问道:“这位老太太会不会是彩凤?”
  方灵洁微微一笑,说道:“傻孩子,你从年龄上也看不出来,生你的时候她才不过么二十上下,如今你十七岁,她也不过三十七八,这位老太太起码也在六十以外了,那怎会是她?”
  方龙竹还未作答,茶博土已急步来至桌前,说道:“老太太没有造化,这么一会儿她已经走了,两位公子爷要找她,要等到明天这个时候才行。”
  方灵洁一摆手道:“随便谈谈,也不需要这样性急,明天我们不一定来,倘若那位老太太愿意屈驾的话,我们就住在附近吉安旅店,向店小二二问,找胜林的或者姓龙的都可以。”
  茶博士不住点头道:“那是这位老太太的福气,承蒙二位公子爷照顾她。她来了我一定对她说,她不急急忙忙去找你们才怪哩!”
  方龙竹微微一笑,顺手又掏出了一锭碎银子向桌上一丢,说道:“这是除了茶钱以外都赏赐给你,那老太太的卖曲钱你可不能再打主意。”
  白花花的银子把茶博士喜得眉开眼笑,不住应声道:“是,是,两位公子爷吩咐的对,小的若再去动那老太太的卖曲钱,那我就不是人养的。”
  方灵洁一挥手道:“去吧!谁要你这么噜嗦。”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方氏姊弟心中有事,也不愿在茶居久坐,起身回抵吉安旅店,店小二开出晚饭,方龙竹忍不住又问道:“这胡小三还有没有消息?快半个月了,总也该回来了吧?”
  店小二陪笑答道:“总快回来了,不过他住得远,在城里众安桥边开了一家茶叶铺,一去一来总有一二十里,小的店里人手少,一走开了客人没有人招呼。”
  方灵洁双眉一蹩,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叱道:“你要银子为什么不早说?这样吞吞吐吐,转弯抹角,却耽误了我们的正事。”
  店小二一见银子在桌子上团团乱转,恨不得一伸手把银子抓过来,嘴上却仍不住陪笑道:“公子爷明鉴,那胡小三实在去徽州贩茶叶去了,小的没有骗你,不过也总快回来了,小的明天一早去跑一趟,总要为爷们问到一个实在消息。”
  方龙竹把银子往桌边一拨,那银子在桌上滚了几滚,几乎落在地面。那店小二急用手来挡,嘴上连声道:“白花花的银子不是拿来闹着玩的,小心,要掉下地来了。”
  方龙竹安闲地笑道:“落在地上怕什么?银子又碎不了,跑不掉。”
  店小二谈笑道:“地板上挺硬的,这一掉下去,银子的成色上多少要吃点亏。”
  方龙竹左手在桌面轻轻一按,那银子像有弹簧似的,早就骨碌一下跳将来,直把那店小二看得眼花缭乱,还想用手接住,却不料方龙竹出手更快,两指一挟,早把银子挟手掌中。
  店小二两手扑了一个空,还以为自己眼花手慢,脸上只是尴尬地笑着,两只眼睛骨溜溜地注视着银子。
  方龙竹把银子向前面一递,笑说道:“银子你拿去,明天若没有胡小三的消息,小心你的皮肉。”
  店小二伸手抓过银子,放在眼前瞧了半晌,乐得合不拢嘴来,连连点头道:“不消爷们嘱咐,小的自理会得。”
  当下一宵无话,次日方氏姊弟起身,果然不见店小二前来侍候,一直快到中午时分,还未见到店小二回头。方氏姊弟草草用过中膳,正想到集贤茶店去问问那卖曲老婆婆的底细,只见店外如飞奔进来两个人,前面一个正是旅店里的小二哥。
  方龙竹一眼瞥见,来不住高声问道:“托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有没有消息?”
  店小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喘地说道:“一清早赶到城里,却碰到人家出去送货了。好容易耐着性子守候,到快吃中饭的时候才见到了人,我也不加细说,一把抓就硬把他拖了来。”
  方灵洁向旁边望了一眼,知道店小二带来那人必是胡小三无疑,忙上前一步,施了一礼道:“敢问这位可是胡小三胡先生?”
  胡小三赶忙还了一礼,怔怔地问道:“在下正是,不知尊驾有什么见教?苦苦寻找在下为了何事?”
  方龙竹在旁急道:“敝人姓龙名竹,那位是我的义兄林洁,来来来,此地谈话不方便,到敝人房间小坐一刻如何?”一面又吩咐店小二重新准备酒菜,款待胡小三。
  胡小三也弄不清楚是什么意思,酒足饭饱以后,方氏姊弟才道出来意,又从包袱里取出一封银子,足有五十两重,放在桌上。
  胡小三略一思索,便道:“两位公子来得凑巧,要是早几年来,连我都不知道哩!”
  方灵洁诧异道:“尊驾此话怎讲?怎么早几年来连你都不清楚?”
  原来十年以前,那彩凤也曾来向胡小三询问过方夫人的坟墓,怎奈葬事一概由嘉兴银钩陶春圃、陶老镜头经手,当然胡小三也弄不清楚。受了彩凤拜托以后,待地去了嘉兴一次,找着了陶镖头,问明了坟墓所在,可是那彩凤早以悄然远游,再无见面,所以在言谈之中,小三约略提及前事。
  方灵洁忙问道:“那老妇人再没有来过?”
  胡小三点头道:“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她那样郑重地托付我,可是等我把事情弄清楚了,她却连影儿都不见。”
  方灵洁哺哺自语道:“她要来的,她要来的。”
  方龙竹在旁接问道:“尊驾把地点都弄清楚了?不怕有错吧?”
  胡小三一拍胸膛道:“担保不会有错,我还亲自到坟上去看过一次,那墓碑上写的是‘方夫人之墓’。”
  方灵洁点头道:“你把地点告诉我们好了,我们要亲去坟前一祭。”
  胡小三殷勤地道:“小的闲来无事,倒不如让我亲陪你们走一趟如何?”
  方龙竹淡淡一笑,把桌上的银子向胡小三怀中一送,说道:“微末贱礼相送,望不要推却,陪我们到坟地去走一遭,倒还不消劳动尊驾,只要把详细地点告诉我们就行。”
  当下胡小三双手捧过银子,喜得眉开眼笑,说出坟地所在,即行告别回去。
  方氏姊弟心急如火,匆忙买了一些香烛锡箔,准备了酒菜茶饭,恨不得一下赶到坟地去,祭奠他那死去的慈母。
  那坟地是在那杭州凤山门外,凤凰山阳,姊弟二人,急步如飞,出了凤山门,那凤凰山早已在望。
  凤凰山风水极好,所以山上的坟地也特别多,好在山上无人,姊弟二人连窜带跑,找他们亡母的坟墓。
  此时正临未时,春日已略偏西,姊弟二人找了不久,方龙竹忽然大叫道:“姊姊,在这里了,可是这里面透着奇怪。”
  方灵洁闻弟一呼,早已一个“燕子穿帘”,身躯直飞过来,望着那坟墓一看,不由得也惊异道:“龙弟,先把东西搞下,我们分开四下搜一搜。”说着也不等方龙竹回音,早把手上香烛向地上一撩,一式“燕子三沙水”,向凤凰山东北角直扑下去。
  方龙竹更不敢怠慢,嘴上道了一声“好”,把祭品在坟前石台上一放,双足轻点,一式“六龙御风”,身躯早就凭空直审起来,向那凤凰山西北角直翻上去。
  此时只见两条人影,在那春日和风之下,恍如两只飞鹰,在山腰峰顶之间,上下盘旋,不到一顿饭的时间,两人早已搜遍全山,又在方夫人墓前碰头。
  方龙竹刚一跃落坟前,尚未站稳身形,已急问道:“姊姊,你碰到什么惹眼的人物没有?”
  方灵洁默默站在墓前,沉思出神,一听乃弟相问,才微微摇首答道:“没有,偌大一个凤凰山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碰到。”
  方龙竹往前窜了两步,一探身把墓前的锡箔余灰一掏,急声道:“这到底是谁呢?你试试这箔灰还是微温的哩!我上来的时候那余香尚未燃尽,上墓的人当然去了不久,想不到凭我们的身形,竟连个人影儿都没有看到,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方灵洁低声道:“龙弟不必空声嚷嚷,上墓的人总是与我们方家有些渊源,不见得含有恶意吧!”
  方龙竹一拍手道:“莫非是嘉兴银钧陶春圃、陶老镖头来过?除了他之外,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方灵洁若有所思,悄然道。“我们不必多事猜疑,还是扫墓要紧。”说时便在石台上整理祭品。
  方夫人的坟墓,原是吴璧吴璞兄弟拜托嘉兴陶春圃一手经营,虽无石人石马,却也修理得整齐有序。那墓碑足有三尺多高,碑上只有孤零零五个大字“方夫人之墓”,牌后坟堆是用青田石块起的坟脚,上面盖着黄土,坟前有小石台一方,两边配着两条长石凳,墓地一片青草如茵,四围种植了几十株松柏,面对西湖,枕依凤凰,长眠湖山胜地,方夫人泉下有知亦足自慰了。
  方龙竹在亡母坟前,弯腰打扫,原来墓地上早就有人来过,留下了余香残烛,饭粒箔灰,所以方氏姊弟一抵坟前,即向四下搜索就是这个缘故。
  少时祭品供好,点上香烛,姊弟二人跪在墓前哀哀痛哭,呆呆望着墓碑,恍若慈母已在眼前。
  时间易过,眼看一柱香烧尽,姊弟二人才焚了锡箔,看着火光融融,二人不住低声默祷。
  此时日色偏西,湖上金波万道,天空落日斜阳,方龙竹正欲把亡母坟前打扫清洁,忽听得乃姊阻止道:“龙弟,只要把我们烧的香烛绍灰扫干净就得,旁的不要动它。”
  方龙竹诧异道:“这是什么意思,干吗不一下扫干净多好?”
  灵洁淡淡一笑,说道:“看你老是这样粗心,这地上这么许多的箔灰,棒香杆子,你还看本出一个道理来么?”
  龙竹低头看了半晌,才迟疑地道:“是啊!这么多香杆子,锡箔灰,好像是不止来过一次,难道我们把坟墓找错了么?”
  灵洁也不答言,只是把坟前整理已毕,以前的遗迹还是原样保持,这才双双离去。
  次日一早,方龙竹还酣睡未醒,只听得乃姊催促道:“龙弟,快起身。”
  龙竹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当下一跃离床,揉着双眼问道:“姊姊,什么事?”
  灵洁答道:“快穿好衣服,随我到凤凰山妈妈坟上去。”
  当下姊弟二个,出了店门,沿着西湖边上南山路,往凤凰山阴奔去。
  此时旭日初开,湖边行人稀少,一奔到凤凰山麓,除了山脚下的田地有农人日出而作以外,其他更无人迹。姊弟二人在山背后把衣服束紧,脚下更不迟疑,几个腾身,早已离地数丈,直像两只猿猴,翻腾如飞,在树梢间里,直向凤凰山顶扑去。
  方灵洁窜在前面开路,方龙竹随后一丈多远,深恐万一遇上意外,也好有个救应。
  此时正当晨早天气,凤凰山阴还是凉森森的一片,清风拂面,尚自有些寒意。方灵洁刚刚抵达山顶,只听得清风过处,山阳那一面传来一阵铮铮锵锵筝弦之声。
  方灵洁心中一动,早已伏下身躯,闪在树木背后,朝那弦声方向望去。方龙竹也早已掩抵乃姊身后,低声问道:“姊姊,看到了什么?”
  灵洁也悄声道:“你听,这大清早,又在这坟山之上,竟有人发此雅兴。”
  龙竹侧耳一听,答道:“这弦声好熟,莫非是集贤居茶楼那位卖曲的老太太来了么?”
  此时只听得筝音袅袅,不绝如缕,伴着林间鸟雀乱鸣,瞅瞅咕咕,此起彼落,直如一曲仙乐,在那春日和风中,令人荡气回肠不已。
  暮然间一阵轮指过处,万音齐发,曲调又转悲壮之声,方氏姊弟二人方自惊疑不止,猜不透那弹筝的到底是何人物,却不料那曲调只弹了半闭,已自打住,一只听得一个妇人声音凄惨长叹道:“南海岛上盟犹在,凤凰山前骨已寒。”语声虽细,却随着清风悄然入耳。
  灵洁龙竹姊弟听在耳内,心中俱不觉蹙然一跳,又惊又喜,正待出声查询,忽见方夫人墓前钻出一个满头白发女人,距离虽远,却还依稀望得清楚,按照眼色行动,均不像老年人模样。方灵洁不由得惊讶道:“要说是来上坟的,除了彩凤之外,还有何人?可是她不会满头白发呀?”
  龙竹毫不思索,冲口说道:“那不是前儿在集贤茶居弹筝的老婆婆吗?她跟我们方家有什么渊源?”
  姊弟二人猜疑不定,只见坟前那位白发女人已点上香烛,身躯跪俯在地,似乎在默默祈祷。
  灵洁龙竹当下更不迟疑,几次蹿身,早已轻轻在那白发女人身后,那女人兀自未觉,仍然低低地祈祷着。
  灵洁龙竹互打一眼色,也不去惊动女人,只听得那低沉断续的祷告声道:“……夫人啊!你在天之灵,总要保佑小姐,公子……。”
  灵洁龙竹怔怔地望着地上背影,眼前开始一片模糊,泪珠儿也悄然夺眶而出。
  祷告声低沉得再也听不清楚,歇了半晌,忽然间又叹了一口长气,语声又复清晰,只听得是:“他们要来看你的,夫人啊!公子,小姐忘不了你,正跟我彩凤一样,他们一定要来的,他们……!”说到最后几个字,地上的女人竟止不住失声痛哭,掩面啼泣。
  灵洁到底是女孩儿家,那里禁得起如此哀愁伤感,早已一俯腰扑在彩凤背上,便咽道:
  “灵洁回来了,龙弟也来了。”
  彩凤正自不胜凄楚,忽听背后有人出声,还以为自己哀伤过度,无中生有,却不料语声未歇,自己双肩已被人抱住,当下真是又惊又喜,半悲半乐,赶快擦去泪珠,往后一回首,不觉猛然惊怒道:“你是何方野男子,竟敢在青天白日之下,如此无礼。”
  灵洁已知彩凤误会,赶紧一松手,住头上一抹,除去了文生巾,落下来满头青丝,低声道:“彩凤姊,我是灵洁,十几年未见,你就不认识我了么?”
  彩凤怔怔站起身来,两只眼睛紧紧地盯在灵洁与龙竹脸上,最后两手一抱,把姊弟俩拥在怀内,重又放声痛哭,嘴上哺哺自语,也听不清楚说此什么?
  方氏姊弟自动失怙,进入昆仑门下,虽得师传,师姊爱护,但与亲人之情总属不同,彩凤在方夫人生前最受宠爱,身份在部属与管家之间,一向如同亲人般地看待,方夫人临离金山时,又把灵洁托付与她,此时一见到灵洁,更想起方夫人临走时的言语,一一如在目前,怎叫彩凤不悲痛呢?
  三个人抱头痛哭了半晌,才稍稍止住了悲哀,各道别后经过。彩凤也说起碧云庄上她也去过,火焚碧云庄后她还在苗区逗留了一个时期,只是无缘碰到。料知方氏姊弟定会来杭州扫墓,这才在西湖边上等候,那方夫人的坟址,还是吴璞在养伤时亲口告知的,只是吴璞与方家姊弟有父母血仇在身,不便提起,也没有谈到吴璞在她茅屋内养伤一段经过。
  灵洁望着彩凤满头白发,止不住说:“彩凤姊,这十几年来真把你愁病死了。”
  彩凤悄然一笑,说道:“当年伍子晋过昭关,一夜头发如雪,我却熬了十几年光阴,总算还能看到你们,也不负我这一番苦心了。”
  三人谈谈说说,时间早到中午时分,当下三人重新整了衣襟,再向方夫人坟前拜别,一同回到吉安旅店,在路上龙竹提着古筝,忽然想起了问道:“彩凤姊,那在集贤茶居弹曲的老太太,也弹得一手好筝哩!”
  彩凤微微一笑,并不言语。灵洁看得事有蹊跷,细细地朝彩凤脸上打量了一下,才纵声高笑道:“彩凤姊,那老太太就是你,你脸上用了‘换容药’是不是?”
  彩凤在微笑里轻叹道:“十几年来我在江湖上东闯西荡,全赖此药防身,不然,这偌大风险,单凭我的武学,岂能轻易闯得过去。”
  灵洁抚然道:“十几年的时间,真把你磨够了,好在我姊弟身上还带得一些银两。你还是在西湖边上找一所房子住下来吧!就近亦好照管先母坟墓。”
  三人回归吉安旅店,用过中膳,即在西湖边找寻空房,次日搬了过去,添置了一些家俱,用了一个女仆,倒也布置得井井有序,享受家庭之乐。日中无事,姊弟二人就向彩凤讨教弹筝的技艺。
  原来筝乃是古乐器的一种,出自秦代蒙恬所造,有弦十三条,没有三年五载功夫,休想弹得入调。灵洁龙竹虽然聪明过人,却也仍然拿它无丝毫办法。
  方氏姊弟西湖边上一住,时间较轻溜过,早已到了端午节附近。姊弟二人一商量,准备在端午节扫过母坟后,即行回归昆仑,向掌教师尊禀告下山复仇经过。
  彩凤虽然不愿骤别,却因他姊弟二人乃是正事,无法拦阻,眼看着端阳佳节已到,三人绝早起身,带了祭品,就往那凤凰山而去。
  三人刚一行抵山麓,就见树边上拴着一匹宝马,全身毛片作金栗色,闪闪发光,颈上鬣毛和马尾却纯白如雪,昂首顾盼之间,的确是神骏异常。
  方龙竹咦了一声,一个箭步蹿近马身,前前后后,细细一瞧,就慌忙低声道:“姊姊,吴璞这厮就在上面,小心不要放走了他。”
  灵洁以手加额道:“想我母亲在天之灵,引他自投罗网,今日不报此仇,异日怎见我父母于地下。”
  当下二人略不迟疑,分作两路,在树木丛中,直向山腰蹿去。
  原来山脚边那匹宝马正是玉鬣金驼,一见生人走近,早已引声长嘶,宝马通灵,似乎已在报讯。
  灵洁龙竹二人掩至树木背后,只听得有人发话道:“吴二哥,事到如此也不必太伤心了;现在天色大亮,你我不如走吧!”
  另一人叹一口长气道:“丐侠有所不知,想我吴璞平生肝胆照人,忠义贯天,南海岛主在日,我兄弟二人经过多少险难,却终无二心,想不到一句忠言,竟被岛主指为反叛,无心失手,铸成今日大错,我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不过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我这样胡里胡涂死去,我死后还背着叛徒二字,这叫我如何甘心?”
  原先一人又劝道:“吴二哥,这一切事我都清楚,且怨是非终有一个了结,徒自气坏了身子,于事又有何补!”
  另一人叹口气道:“走吧!山下坐骑叫得我心惊肉跳,怕不会有什么事吧?”
  当下二人正待起身,忽听得半空中一声娇叱道:“吴家老贼,在碧云庄上被你漏网,如今在我先母坟前,你还有何话可说?”
  原来在坟上的正是吴璞与金叶丐二人,一辨声色,早知来者不善,金叶丐不愧义气深重,早已一闪身挡在吴璞前面,手中叫化棒一横,先行护住身躯,眼睛四下一扫,已见树林中间扑出两个少年,身形一起一落,宛如两只大雕凌空飞坠,身手矫捷非凡。金叶丐乃是武学名宿,已知来者武学根基极佳,虽然还不知道对方少年是谁?心里面却也猜料到八九分。
  金叶丐江湖经验老到,当下叫化棒徐徐一收,嘻嘻笑道:“我原以为这西湖边上,风景名胜之地,也有强人出没,好在我叫化子只有一件百补衣,一根叫化棒,再无长物,二位谅也不是剪径之辈。好,好,把话说开了,各人走各人的路,老化子早饭还没有着落哩!”
  方氏姊弟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们这一次原是上山扫墓,并没有携带兵器,虽然有点吃亏,可是碰到仇人不易,岂肯随便放过。当下方龙竹双掌前后一错,已亮出门户,嘴上怒叱道:“老化子,咱们河水不犯井水,各人走各人的道儿,那吴璞老贼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你犯不着把是非搅上身,到时候成了拥菩萨过江,可不能怪小爷手下无情。”
  金叶丐仍是嬉皮笑脸,徐徐说道:“咱老化子脾气向来服软不服硬,你要好好哀求我一下,老化子或许不好意思与你等后辈小子动手。如今你既然叫上阵来了,咱老化子撒腿一走,日后被江湖上闻知,也叫人笑话。你说咱是泥菩萨过江,咱倒要看看你这个铁铸金刚有什么办法升天?”
  方龙竹气往上冲,脸上挣得通红,正欲进步出招。却见乃姊方灵洁双手一拱,正容道:
  “咱姊弟误犯老前辈虎驾,异日登门请罪。今日之事,关系在下姊弟父母血海深仇,伏望老前辈体念下情,暂息无名之火,则在下等感恩非浅。”
  方灵洁这番话,说得软中带硬,词句虽然谦卑,词意却甚坚决,原来方灵洁经过碧云庄较技之后,已知仇家在江湖上人缘甚好,那些来帮忙的朋友多半与师门还有些渊源,自己在江湖上时日甚浅,认识的前辈没有几个,倘若贸然动手,就是占到了便宜,将来在师父面上亦不好意思交代,所以将话点明,为日后留了退步。
  金叶丐仰天一声长笑,微晃脑袋道:“对面谅是方家姊弟了,碧云庄上老叫化缘浅,早走了几步,无缘相见。听说你们在碧云庄上仗着师门威风行凶,刺死了吴大哥,伤了裴柳陈三位大侠,火焚了碧云庄,更杀伤了多少不懂武技的村民,纵然你昆仑武学独步天下,领袖群伦,可也难逃这江湖上的公道。”
  金叶丐这一番话虽多强词在理,却也都是事实,方氏姊弟欲辩无从,何况时机瞬息即逝,此时不动手,将来碰面的机会就难了,当下方灵洁绝不犹豫,应声答道:“老前辈不肯顾念下情,在下少不得要放肆了。”
  金叶丐脑袋乱摆,嘴上嘻嘻哈哈,悠闲地说道:“你是要讲打吗?来来来,咱们引证几招,可是你得冲着我老化子,那才有个意思。”
  原来金叶丐深知方氏姊弟,武功上得自昆仑真传,连华山裴敬亭,点苍柳复,那么好的身手,都折在这两个后辈小子手上。吴璞武学根底虽然不错,到底年迈血衰,当然不是方氏姊弟对手。所以心里面细一盘算,决计将是非自己一个人全揽下来,也好让吴璞有个脱身机会。
  方灵洁心思灵巧,那金叶丐话里用意早已猜透,当下微微一笑道:“老前辈,在下请教了。”说时双拳护胸,以退为进,也表示对前辈礼让的招式。
  金叶丐把叫化棒向腰里一抽,两掌向外平伸,一式“将军脱袍”竟露出胸前门户,嘴上还笑说道:“方姑娘,你进招吧!咱老化子皮粗内贱,还挨得起一两下。”
  方灵洁出道以来,岂曾被人如此轻视过,当下粉脸气得通红,也不答话,脚步前后一移,一招“双风灌耳”,拳带风雷之声,齐向金叶丐左右耳门穴打去。
  金叶丐是个老行家,只要对方一露招式,便如武学根底深浅,此时也不觉暗叹道:“昆仑武学,名不虚传,难怪碧云庄上一群武林高手,都没有占到丝毫便宜。”自己更不敢怠慢,赶快一式“藏头缩身”,把脑袋从掌风里钻了出来,双拳往里一带,变掌为抓,施出了三十六路擒拿手,竟向方灵洁的关外穴上扣去。
  方灵洁早知金叶丐并非易与之辈,招式俱未用老,一见对方变招奇疾,心中也暗自惊讶不已,赶紧双掌往里一收,“呼”的一声,右掌横地推出,一招“黑虎偷心”,直取对方胸前。
  金叶丐一招落空,方灵洁双掌早已撤回,猛觉胸前掌风如刀,已知这一掌劲力不小,赶快一移步,走连环,左掌向前一带,一招“顺手牵羊”,欲把方灵洁倒于当地。
  方灵洁右掌已出,欲收已迟,眼看金叶丐向自己脉门抓来,心中岂敢稍有疏忽,当下右掌一沉,左掌继出,只听得木然一声,各人顿时倒退两步。
  这一换掌,表面上胜负不分,实际上方灵洁已用足全力,而金叶丐还只用了八成功夫。
  方灵洁有些气喘心跳,金叶丐仍是笑嘻嘻地站在当地。
  方灵洁赶快调匀气息,二次再上,不敢硬碰,只是游斗,嘴上却大声道:“龙弟,这吴家老贼交给你了。”
  金叶丐功夫再高,却被方灵洁缠着无法脱身,当下急得大嚷道:“我们不是早约会好了么?你们看不起我老化子,咱这条老命跟你们拼上了。”金叶丐虽然情急拼命,然昆仑弟子亦非三招两式可以打发,真正要想从方灵洁手中取得便宜,恐怕还不容易。
  方龙竹一听乃姊吩咐,早从束脚带内拔出一柄短剑,这原是准备在坟前修砍树枝用的,这时却正好派上用场。
  吴璞长剑早已在手,一见龙竹扑来,手上更不迟疑,一招“白蛇吐信”,直取方龙竹的咽喉。
  方龙竹哈哈狂笑,怒叱道:“老赋子,你的死期到了,让小爷挖出你的心肝做祭礼吧!”当下脑袋一晃,一招“狮子摇头”,那长剑早已落空。
  方龙竹二次腾身进招,短剑一指,白森森的一道寒光。那吴璞早已心怯,更不欲再弄出死伤,冤仇无法再解,此时只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方龙竹一招“猛虎出洞”,短剑直取吴璞小腹。那吴璞长剑一封,一招“横刀断流”直向方龙竹右臂斩去。好个方龙竹,一见剑临右臂,居然随着剑势,右臂往外一拉,身躯斗转,一招“杨柳随风”,左掌横地推出,这正是施的昆仑“大六阳手”,只要稍沾掌风,不死即伤。
  吴璞哪敢硬接,一见龙竹身形向旁一移,正好留出逃身空隙,双足一点,早已斜刺里蹿出五六丈远。
  方龙竹“六阳手”还未展开,吴璞却已没命向山下奔去,龙竹心中一急,怒骂道:“老贼子,向那里跑?”自己也早已形随声起,一式“伏龙御风”,直扑下去。
  方灵洁与金叶丐二人还是相互纠缠,谁也忘不了谁,方灵洁虽然担心龙竹,却胸有成竹,明知吴璞老儿不是乃弟对手。那金叶丐却不同了,只急得破口乱嚷,对着一个女娃子,算起来还是后辈,那些脏字眼无法出口,连骂人的时候,都得挑一下字眼儿,这真把金叶丐急苦了。
  吴璞惶惶如丧家之犬,几次腾身,早已快到山脚,那玉鬣金驼连声长嘶,也好似替生人担惊不已。
  方龙竹脚下更不敢怠慢,心中唯怕吴璞一上了玉鬣金驼,自己脚下再快,也赶不大这匹宝驹。
  吴璞眼看已到山脚,正要跃上马背,却猛瞥见彩凤站立道旁,双目含泪,神色半痛半愁,若有情还无情,只是痴痴地望着自己出神。
  当这瞬息一刻之际,吴璞岂敢再事逗留,心中微一分神,想不到身形正欲跃起,脚下一滑,仰面直掉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吴璞赶紧一个鲤鱼打挺,想不到方龙竹早已凌空而下,手起剑落,鲜血四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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