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 第三章

  直到被牵引着坐上了宋劭延的吉普车,文灏还依然处于神魂飘荡的状态之中,没有清醒。
  “文灏?文灏?”李云彤叫了他好几声。
  没有反应。
  “陆文灏!”云彤不得不在他耳边大吼一声。
  文灏惊得几乎跳起来,“什……什么事?”
  云彤没好气地说:“宋先生问你,走哪条路比较快。”
  “你告诉他不就行了?”
  “少罗嗦,快回答人家!”
  “这个……从菜园坝走下半城大概会快一些。”他只好对宋劭延说。
  宋劭延笑笑,“那好,我就从菜园坝过去。”
  吉普车快速地向市中区方向开去,不愧是法国产的重型车,又快又稳。
  文灏心里满是疑惑与问号,他想问问宋劭延为什么在捐了那么大一笔钱后还说那样的话,又想问李云彤什么时侯他家住下了那样的大人物,还想问一间为什么宋劭延也会在他家出现……
  可是这些问题能问出口吗?虽然文灏平常是灶王爷上天,有啥说啥的性子,却也不是分不清事情轻重大小的人。
  相对来说,第一个问题比较安全……至少他这么认为。旁敲侧击,应该套得出来些什么吧。
  于是他开口问道:“宋先生是做什么营生的?”
  宋劭延一边开车,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这个么……真要给我想一种什么营生出来,大概只能说是开戏院的。”
  文灏不由傻了眼。开戏院能挣大钱吗?
  他知道北平的珠市口到长安街一带大戏院林立,一旦名角登台演出,更是一票难求,生意火爆得不行,可是大戏院的维护费却也非同小可,没有什么利润可言。所以修建戏院的人,一般都是本身即为戏迷的大富豪,娱己的同时顺便娱人而己,没人会将之当作谋生的行业。
  这厮说话藏头露尾,一点都不耿直,文灏对他的印象实在好不起来。
  李云彤倒是仿佛很志同道合似的接过宋劭延的话头,“是吗?长安大戏院的东家杨主生,和我大伯是换帖兄弟,不知道宋先生认不认识?”
  “真的?”宋劭延十分惊喜,“二十六年长安戏院开典的时候,杨爷特意送了个包厢给我。我还记得那天登台的是奚啸伯和金少山二位老板。”
  “那年文灏也正在北平呢!是不是,文灏?”
  文灏只好说:“是,那年五月我还在长安听了一场马老板的《甘露寺》。”
  “马老板的手眼身法步,确也算是一绝,不过我更属意谭派,一出《定军山》,真是穿云裂石,恰似惊涛拍岸哪。”
  “我也早就想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可惜没有机会。”
  “以后我请你。在湖广会馆办一次堂会怎么样?小谭老板和我还是有些交情的。”
  言者或许无心,文灏却沉默下来。
  大家都要做了亡国奴,几时能重返北平尚是未知之数,还谈什么以后,什么堂会。
  呵,真是三千里地山河,四十年来家国。
  放地重游的日子一定会到来,不过,相信还得等待一段漫长的岁月吧。
  而这时,宋劭延就像是同他有心电感应一般,居然也轻轻地说道:“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
  他们三人都静默下来。
  路并不好走,被轰炸吓得魄散魂飞的百姓们纷纷逃离家园,向市郊搬去,沿途到处都是面如死灰的难民挤公车和抢黄包车的情景,混乱不堪。
  他们好不容易到了守备街,云彤突然大叫一声:“停一下!”前方一栋被燃烧弹击中的三层木楼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两个穿白袍的年轻女孩子正蹲在焦黑的木炭和砖石里为伤者包扎伤口。
  “那好像是你表妹。”云彤指着其中一个女孩对文灏说。
  文灏也注意到了,的确有一个女孩正是他的表妹吕崇。
  “崇儿!”他冲着那边大喊一声。
  吕崇看到他,急忙跑过来,“哥,太好了,你们有车。快帮我们送两个人去医院!”
  文灏闻言面露难色,须知他也不过是搭顺风车,宋劭延愿意这样做吗?他不知道。
  然而李云彤和宋劭延却立刻不约而同地表示他们十分愿意配合这项行动。
  “这里离天顺祥已经不远,我走路去就是了。”李云彤如是说。
  “没问题,不过你要给我领路。”宋劭延也不让他专美于前。
  于是云彤下车离去,文灏和宋劭延把伤者抬进吉普车。
  那两名伤者一老一少,老者的左腿动脉被弹片削断,流血不止,年轻的则受了内伤,痛得满头大汗。
  那老者还一把抓住吕崇的手,哀求道:“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家的其他人……”文灏看见崇儿一面答应他,一面悄悄地转过头去,抹掉夺眶而出的泪水。
  那栋已坍塌得支离破碎的小楼里,怎么可能还有幸存者。
  强压住心中的忿闷,他见事情已差不多办妥,便说道:“那我也走到前面广场去看看。”
  宋劭延一把拉住他,“你别走,到了医院把他们抬下车也还得靠你出力呢。”
  “医院有护工……”
  “他们铁定忙不过来。你不是一向很有热血吗?”
  “我……”文灏想告诉他,自己不是不想,而是左臂根本使不上劲,但是这种好像是找借口博同情的话他又实在说不出口,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拉回车门。
  离这里最近的西医院在凯旋门,可是当他们赶到医院门口后,那里的情景令他们齐齐心头一凉。
  因为这里也未能幸免,被炸得只剩一片焦土地。
  问一问正在灭火的消防队员才知道,市中区二十七条街道有十七条被炸成废墟。
  文灏建议说:“去两路口的英国医院吧。”
  一名消防队员昕到了,在旁边搭讪:“从通远门出城的路戒严了,你们只有从江北绕过去。”
  如果那样走,起码得花两个小时。
  吕崇焦急地说:“怎么办?不赶快动手术,他们就活不成了!”
  环顾满目疮痍,遍野哀鸿,文灏也不知所措,一筹莫展了。
  倒是宋劭延沉吟片刻,突然发动车子向来路返回。
  文灏惊问:“你做什么?”
  “可以去南岸的码头在哪里?”
  “就在前面储奇门……”
  “我认识住在那边的医生。”
  “万一他也……”宋劭延听懂了文灏的担心,笑道:“放心,他住在山上,特安全。”
  文灏看着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的他,真不知是该骂他还是佩服他。
  他们五人到了长江南岸,驾车来到南山脚下,又雇了几个轿班把病人抬上山顶,才总算在一幢青砖灰瓦的别墅里找到了宋所说的那位西医。
  那医生名叫汪代玺,是个相貌寻常的中年男子,他给两名病人略作检查,但立即吩咐护士将两人推进手术室。
  他问道:“我需要多一名助手,你们谁能胜任?”
  吕崇举手道:“我能!”
  文灏急忙阻止她:“你还没毕业!”
  “我已经在医大读了快两年,也进手术室实习过。”
  “可是人命关天,并不是实习啊!”
  汪代玺看看吕崇,“那个伤者的紧扎止血,是你实施的?”
  “是!”吕崇点点头。
  汪代玺敲一桌子,一锤定音,“非常时期,也管不了那么多。小姐,你跟我来。”他带着崇儿消失在洁净室里。
  文灏和宋劭延被招呼在客厅中坐下,佣人为他俩端来由野山楂和野菊花冲泡而成,味道奇特的盖碗茶。
  文灏连喝了好几口,才觉得方才那犹如箭在弦上的紧张气氛终于略为缓解。
  “那女孩是你表妹?长得挺漂亮的,看来你们是家族遗传呢。”宋劭延忽然间道。
  文灏放下茶盏,紧张地看向他,“她今年才十九岁,你千万不要打什么歪主意。”
  宋劭延啼笑皆非地摇摇头,“我们不是在国泰见过面吗?您老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言下之意即,我好的又不是异性。
  文灏心里暗叫一声糟糕,刚才太混乱,他是真的把宋劭延喜欢男人这事搞忘了。
  可是他嘴里却不肯服输,当下冷笑着说:“你们这些公子哥儿,一个二个早就玩花了心,谁知你是不是既贪女色又慕男风,是个前后都来得的。”
  这句话可谓无礼之至,但是宋劭延不怒反笑,甚而将身体凑近他,“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好像一只全身的毛发都竖起来,正在磨爪子的西洋玳瑁猫。害我好想伸手摸摸你的头,顺顺你的毛发,又怕被你咬一口。”
  那语调说不出的邪魅淫靡,偏偏又和宋劭延的气质并不冲突,言毕,他还有意无意地向文灏的耳朵轻轻吹一口气。
  文灏顿感自己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恶心紧张的感觉刹那间充斥五脏六腑,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霍地站起来,大喝道:“你什么意思?”
  宋劭延不急不徐地缩回身子,笑眯眯地用细长魅惑的双眼上下打量怒发冲冠的他,语调还是一派悠游:“这下更像了。”
  “你……”文灏张口结舌,他突然明白,自己似乎正被这可恶的男人耍得团团转。
  不能再继续谈论这个危险的话题了,要换个题目才行。
  这时一阵暗香飘来,味道虽淡,却沁人心脾,十分怡人。
  文灏情不自禁走向窗前。窗外是一片绚丽多彩的花园,柳树垂下柔枝,宛如绿色的烟云,树下栽种着各色花卉,这时节,玫瑰与缅桂正竟相怒放,争奇斗艳。
  极目望远,蔚蓝色的天空一尘不染,晶莹透明:蓝天下起伏的群山苍劲挺拔,气宇轩昂,似乎离天很近很近。
  这里的平和恬静,鸟鸣蜂唱,恰与混乱的时局形成鲜明对比。
  如果有一天,全世界的每一寸陆地上都不再有战争硝烟,处处都像这里一样美丽宁静,该有多好。
  文灏忍不住轻声吟道:“桃花流水宵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我也曾建议你们的老头子迁到南山来住,这里景色秀美,而且安全。日本人的飞机,必定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投弹,不未雨绸缪是不行的。”宋劭延口气平常地说道。
  文灏皱眉看向他,“喂,你说的老头子,是委员长?你怎么可以这样称呼他!”
  宋劭延耸耸肩,毫无诚意地说:“抱歉,我只是入乡随俗。你们不是都这么叫他吗?”
  “入乡随俗?”
  “忘了告诉你,我持美利坚护照,是美国公民。”
  “那你今天为什么会和委员长在一起?”
  “他想邀请我担任空军顾问。”宋劭延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好像在和文灏谈论天气如何之类的平常话题。
  文灏却差点跳起来,“你?你是哪根葱哪根蒜,还要‘邀请’!”
  宋劭延淡淡地说:“你放心,我拒绝了。”
  文灏再一次差点跳起来,“拒绝?你居然敢拒绝?你真的不当自己是黄皮肤的中国人吗?”
  “你这人好不奇怪,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和我犯照,安心找碴是不是?”他那种你也配及你好不识抬举的口气让宋劭延也开始不耐烦了。
  文灏顿时语塞。
  是,他知道自己语无伦次,口不择言,但那是因为受到了过于剧烈的刺激之故。
  须知此刻他的心涛如捣,脑子里就像砰然炸开了滔天海浪一般,白茫茫一片,扑朔,迷离。
  各种各样难以名状的情绪齐齐涌上心头,他是又吃惊又疑虑,又妒忌又惋惜,这样复杂的心情,全是宋劭延这谜样男子引起的。
  连刚才刻意忽略的左臂上隐隐作痛的旧伤,都在这时跑出来火上烧油,变本加厉地疼起来。
  文灏搓揉着臂上的肌肉,陷入了沉思。
  再开口详细问他来龙去脉吗?可是文灏觉得自己与他的交流存在严重障碍,他们彼此对对方都怀有成见,自己和他唱反调几乎已成习惯,而他想必看自己也不顺眼吧。
  人是格外复杂的一种动物,要想彻底了解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事,如果不信邪,反而愈加会导致形同陌路,无话可说。
  一思及此,文灏叹息一声,转身准备离去。
  “你要去哪里?”宋劭延问道。
  “我再到市中区去看看,还有没有需要志愿者帮忙的地方。”
  宋劭延扬起一条眉毛,“你能帮什么忙?自有人会出面安置解决,解决不过来,也是他们的命。”
  又来了。这是人话吗?
  本已打定主意不再和他起争执,但文灏还是忍不住再次批评他:“你这人真是冷血。”
  “冷血不好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就恨自已还达不到冷血那么高的境界。何况,刚才我还同你们兄妹齐心协力来着,你现在骂我,不觉得有点过河拆桥的嫌疑?”
  “谁稀罕你的帮忙!”
  “所以我自个儿也正后悔昵。”
  “那你慢慢后悔去吧,不必送我。”文灏气鼓鼓地向门口走去。
  宋劭延喊住他:“你表妹怎么办?说不定做完手术已经天黑,她怎么下山?”
  文灏故作吃惊,“你不送她?让一个弱女子孤身上路,面对种种潜伏的危险……身为美利坚公民的您真的做得出来?”
  “你就不担心我打什么歪主意了吗?”
  “宋先生,我们在国泰不是有过一面之缘吗?”说完,文灏不再与他话别,自顾自地离去。
  哈,终于扳回一城。文灏的嘴角微微上弯起来。他忘了告诉宋劭延,崇儿自幼习武,如果有人不怕肋骨被打断,尽管打歪主意就是了——他真的只是忘了说,而不是故意的哦!
  ◇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进入炎热的夏季。李云彤给文灏带来消息,他已经被录用,立即就可以去特园上班了。
  文灏自然十分高兴,可一听云彤说特园目前住房不足,须自己解决住宿问题,就随即犯了难。
  “到我家来住吧,还不算太远。”云彤建议道。
  文灏不由骇笑,“那也太不方便了。”
  云彤当然知道他指的什么,“放心,已经搬走了。听说是觉得我们家门前那条街叫遗爱祠街,不吉利。
  唉,才住两个多月呢。”“可是他们又能搬到什么地方去呢。”
  “南山上的黄家,把他们从前买的一个山头捐给了国民党。你也知道黄家做的是偏门生意,那上面赌场餐厅别墅泳池都是现成的,而且掩映于林木之中,独秀于孤峰之上,安全得很。”消息灵通的云彤给了他标准答案。
  居然真的搬到南山去了。文灏顿时想起那次宋劭延说的话。
  像是有心电感应般,云彤突然说道:“几天前我在沙利文吃西餐,碰到了宋劭延。”
  文灏的心不由自主地猛跳了一下,“他……他也在吃西餐?”
  沙利文是两年前上海沦陷后,由曾在上海的沙利文西餐厅打过工的一位王先生创办,其英式西餐和法式面包颇为道地,是时下各路官贾十分喜爱光顾的西餐厅。宋劭延会在那里出现,也并不奇怪。
  可是云彤回答道:“不是。你也知道聚兴诚银行就在沙利文附近吧,他和聚兴诚的杨老板在一起喝咖啡谈事情,看杨老板对他毕恭毕敬的样子,我猜他肯定是聚兴诚的大客户。”
  文灏听得兴趣缺缺,几乎要打呵欠,心想他有钱你我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有什么好猜的。
  谁知云彤话峰一转:“后来他看到我,就主动过来和我一起坐,还向我打听你的事情。”
  文灏闻言瞪大了眼,十分讶异,“他打听我?他为什么打听我?你告诉他了?”
  云彤双手一摊,“人家是何等样的人物,我当然说老大老实地说了你的姓名性别生辰八字和生平传略。”
  文灏懊恼得直跺脚,“你怎么能这样!”
  云彤可没认知到问题的严重,还继续和他开玩笑,“你是不是怕他对你有意思?”
  “不是!五三大轰炸那天,我和他吵了一架。我想他一定是记了仇,寻思着怎么样报复我。”
  “文灏,以你那烈火轰雷的性子,我猜一定是你先得罪宋先生对不对?”
  文灏不由气苦,“李云彤,你到底是不是我朋友?”他索性从轮船上的邂逅讲起,一直讲到重大、南山发生的点点滴滴,只希望云彤能像他一样,认清宋劭延的恶劣本质,然后与他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谁知李云彤听他说完,沉吟良久,却提出不一样的观点:“我觉得这并不能说明宋劭延为富不仁,心术不正。”
  “为什么?”文灏不服气地问。
  “因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些不合常理。你想想,就以他在民生号上收买小女孩为例,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那些女孩才几岁大,要把她们养大做事,还得浪费好几年的粮食,没人会傻得做这种亏本生意。”
  “也许他是想老牛啃嫩草,等人家长大以后收成偏房。”
  云彤差点笑起来,“陆三少,你忘了人家可是明目张胆带男人去听戏的角色?”
  文灏强词夺理道:“有断袖之癖的人又不在少数,好多还故意娶老婆充门面呢。”
  云彤懒得再和他争辩,接着道:“还有重大那次,你不要忘了,他是捐款最多的一位。”
  文灏冷笑着说:“钱一向是最好的除臭剂。这种挣名声的事,人人会做。”
  “名单又没公布!你不要对人家怀有偏见嘛。我看,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自相矛盾,大有蹊跷,值得好好调查。”
  坦白说,云彤分析的这几条,文灏也不是没想过:他对宋劭延的好奇程度,可说是高到了须弥山顶,三十三天之上,但是他才不愿附和云彤,所以当下把头一转,不再言语。
  云彤自幼从商,最会察颜观色,揣测人心,何况文灏又是七情上面的人,狡猾如狐的云彤又岂会不晓得他在因为自己处处唱反调而闹别扭。
  暗笑一声,云彤慢言慢语地说:“我打昕到,宋劭延在美国留学,念的是维吉尼亚军校……”
  文灏霍地转过头,“真的?!”美国的维吉尼亚军校,是与西点军校齐名的顶级军事学院,入学门槛极高,洋人考取尚且不易,更不用说黄种人,那里的历届毕业生中,曾涌现出大批杰出的军官,中国军队中屈指可数的一两位该校毕业的将领,都是允文允武,十分出色。
  所以文灏听云彤这么说,想不吃惊都难。
  可是云彤却在这紧要关头卖起关子。他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又整理一下自己的穿戴,才故弄玄虚地说:“唉,这话说来可就长了。这样吧,等你搬到我家来住了以后,我再慢慢地告诉你。”
  文灏简直被他气得说不出话,又不能把他怎样,满腔怨气塞在喉头,最后居然化作一阵笑声冲出嘴巴。
  他想起中学时常和云彤跑到瓷器口的茶馆去听一个老头说《杨家将》,那杨家保在穆柯寨吃尽苦头,就是得不到穆桂英的芳心,拿不到降龙木,每次眼看就要水到渠成,那老头便啪地一拍响木,搁下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后,走下台喝茶摆龙门阵去也,直让人恨得牙痒心更痒。
  如今这云彤,根本就是得了老头的真传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吊人胃口到了吊死人不偿命的地步。
  李云彤走后,文灏又怨又气了好半天,可是到底臣服在好奇心之下,忍不住开始收抬起自己的衣物来,准备乖乖地去投靠死党。
  衣服整理得差不多了,他又到书房去拿自己的印章。
  打开尘封己久的书橱,从最高的那一格抽屉里取出印章。他无意中一抬头,瞟到最顶一层散放着几本老式的线装书,他记得那是祖父留下的,小时候从来不许他们这几个孩子碰一碰。
  文灏顺手取下一本,只见书名叫做《姑妄言》,撰者名为“韩曹”,扉页上则画着搂抱亲嘴的半裸男女。他这才恍然,原来这是所谓的禁毁话本,怪不得要藏着不让小孩看。
  他不由笑了笑,正准备把书放回原位,空一只手随手一翻,竟翻到中间一页,只见那页一边是两个男人共赴云雨的春宫图,四腿交缠间,两根高高坚起的男茎画得清晰无比,而另一边的文字也正写到男风一段。
  鬼使神差地,他捧着书看起来。
  只见上面写道……他那青年之时,以钱大之一窍,未尝不挣出许多钱来……及至到有了几岁年纪,无奈粪门前后长出许多毛来,如西游记上稀柿峒内又添上了一座荆棘岭,挪不得,刹不得:真是一团茅草乱蓬蓬,从此情郎似陌路……
  文灏看了几行,便觉得面赤耳红,全身一阵恶寒,几乎要呕吐出来,连忙把书归回原位。
  他伸手一摸自己的胸口,只感到心跳得又急又重,好久也无法平复。
  更奇怪的是,文字幻化成图像,在他的脑海里显现出来,而幻象的脸庞,赫然正是与别人交颈缠绵的宋劭延!
  文灏拼命地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了,可是大脑像不听将令的士兵,反而不受控制地越想越深入,到最后,连宋劭延赤裸的上半身都浮现在眼前了。
  “啊——!”文灏忍无可忍地大叫一声,双手也像要阻止什么似的在空中乱挥一气,一切幻象才终于烟消云散。
  他抹一抹额头,居然摸到满手冷汗。
  “我到底……是怎么了……”文灏喃喃自语。他脸上的红潮久久不能散去,虽然书房里再无旁人,却也像做了贼一样心虚。
  他不禁苦笑,唉,都是因为那个男人奇特恶劣的言行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之故。仔细想来,自己和他顶多算是无关痛痒的点头之交,有什么值得探究的?
  文灏摇摇头,决定将宋劭延三个字从脑海里摒除。迟钝的他此时的心里也已经升起了再想下去很危险的模糊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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