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好吗?”进了店门,一坐下来惠婷便问。
“好,很好。”
她露出“那就好”的微笑。
“你呢?”我客套地反问。
“嗯。”她点着头,不过看她的样子,不像她所说的。
我一向不懂得要追问别人的事时,该怎么说才不显得突骛,此刻我虽想问清楚她的近况,然而一句话梗在喉咙里,说不出口,气氛也尴尬许多。
“其实……自从阿凉他们移民了之后,我们家少了一份工作收入,我妈的病……唉!”惠婷皱着眉,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是……我没想过,这样的意外造成的连锁效应,不是只有我们这些人的伤心。
“钟伯伯也有请我们三不五时回去打扫房子,不过毕竟没有要再回来住了,他准备卖掉房子。”她说:“原本今年我准备要去考夜校回学校念书,一学期七八千块的学费,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现在……只是念了夜校,少打一份工,我……唉。”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叹了气。
我也跟着皱起了眉,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此时我应该是兴高采烈地对惠婷说“要继续念书很好啊”之类的话语,但这些话在这个时候谁说得出口?
“或许,是我本来就没有念书的命吧。”我发现惠婷就像古时候刻苦耐劳的女子,不管什么事,都会用自己没那个命来安慰自己。
比起一些一直在争取改变、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人来说,当他们的环境就如同惠婷的一般,他们还能做何改变?如果有,我希望有人能告诉我,因为我想帮忙惠婷。
“对不起,和你说这个。”惠婷说。
“嗯。”我摇着头,“没关系。”
其实该说抱歉的人是我,但是我并没有开口,如果我真的先说了对不起,接下来会是惠婷为了告诉我这件事而感到后悔难过。
“小莫,你要毕业了吧?” .“嗯。”
“恭喜你喔。”
我微微一笑。
最近无论是同学之间、邻居的伯母到家里和妈聊天,还是与父母坐在餐桌前吃饭,话中总会提起毕业和上大学的事,听着听着,感觉上大学会是一件烦人的事,尽管他们都说,上大学多好有多好,社团恋爱等等的,但还未到那时候之前,我应该能够唾弃它吧。
台湾大学生很多,就像听过的一个笑话,我知道我得继续念上去才行。
一想到未来那么长,路那么遥远,我便感觉非常疲倦。
就像一到考试时候,苏总会大喊:“让我死了吧!”
我却不能那么喊,多多少少有点顾忌,国三联考时压力大,在日记上写下“好想死”三个字,放学爸妈便在客厅等我回到家,爸爸走上前手一挥就是给我个耳光,害怕且担心我会像姐姐一样,就这样也走了。
父母难作,为人子女的何尝也不是呢。
“我三弟今年就要上国中了呢!”惠婷骄傲地说,“这几天他们学校在毕业典礼预演,他还是拿市长奖呢!”
“好棒!”我鼓掌着。“我国小的时候,连个全勤奖都没得到。”
“我也是。”惠婷笑说,“还是因为那小于闹胃疼害得我得照顾他没到校,现在他拿了个奖,这才说得过去!”
“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当洗头妹。”她微笑,“挺难赚的,底薪六千,洗一颗头加三十元,做这工作的人也不只我,只希望那些客户能记住我的样子,下次还会找我,不然……难赚喔,抢都抢不赢别人。”
“你技术好吗?”我开玩笑道,“技术好我才去给你捧场。”
“好,当然好。”她伸出大拇指,“包你被我洗到睡着。”
“那么厉害?”我说,“那肯定也要带我妈去了,免得她老嫌我家巷口的那间店里小姐,老抓得她头疼。”
“好啊好啊。”惠婷笑着答应。
看着她这么快乐的样子,我便感觉今天是我活了那么多年来最美好的一天。
在发生这么多不幸之后。
我们一直聊到下午,惠婷赶着六点要上班,于是结束了聊天谈话,我陪她走到便利商店对面的站牌等公车,因为我们不是同方向的。
“小莫。”炙热的天气,这时吹起了一阵风,同样是炙热的。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点点头。
“现在……现在……”她想问的问题,很明显让她难以启齿。“现在……阿硕已经不在了,你……还会喜欢上别的男生吗?”
没想到惠婷会问这个,我楞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从来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公车将驶来的方向,旁人不懂她在想些什么,公车来了也浑然不觉,我只好上前替她招手。
“公车来了。”我边对她说。
“喔。”她回神,“小莫。”
“嗯?”
“……没什么。”她轻轻地摇了两下头。
我点点头,向她道再见。
待公车驶离,我过马路到对面等那班一百零五号公车,看着站牌上贴的路线图,我发现从家里到这里得经过好几站,与惠婷家的距离又更远了……我很想到她家看看她那刚要上国中的弟弟,不知道可不可能成行。
只是一个念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想到那儿去。
闷闷的热风又吹来,像朝我脸庞吹了口热气,令人不舒服。
我拨开挡住视线的头发,看错了对面一个朝这里走过来的男孩子,我的身体僵了一下,直到他越过我,走向身后的便利商店,我也看清楚了他的面貌才松一口气。
我以为是他。
我心里面的那个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好傻……
低下头,看着脚上的鞋子,心里莫名的充满着懊悔。
然后我错过了一班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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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有考试的日子,总觉每天的日子都是一样的。突然想起时,总会感觉时间过于慢速,尽管将分针调整过了一圈两圈好多圈,太阳还是不会升起抑或下山,但等到那些难熬的无聊日子都过去了,却出现赫然发现的感觉,感觉日子太快了,那么长的时间,似是一眨眼就过去了。
时间是不变的,变的是人,这些我部懂,懂是因为人有着感觉。
暑假期间我到过惠婷家一次,也就只那么一次,因为伯母看来并不是很喜欢我,虽然嘴上带着笑容,但是眼里一点情绪都没有。我没有追根究柢地想找出原因,我想得到的原因也只有那么一个,于是不如装作不知道。
我没有在那儿逗留很久便离开,惠婷送我到门口,再见后接着的是一声对不起,我回了句没关系:心情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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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传简讯给我,要我两点半在火车站等她。
她不是“问”我能不能,而是我一定得到那儿去。
看着那封简讯,有拒绝的冲动。只是冲动,不过心里不想。
但我并没有准时到达,苏两手插在腰上,看着我朝她走过去。
“迟到快要半小时了。”
“你能教我怎么请公车司机开快点吗?”我好笑地问。
“好啦,这次原谅你。”她看了我一眼,“不过……应该也没有下次了。”苏要到外地去念书了。
说是外地也不对,她就是在那出生的,只是成长在台南这个地方。
“找我出来干嘛?”
“你有带三号烟馆的钥匙吗?”
我点点头。
它就和我其他钥匙别在一块儿。
“那好,我们回学校去。”她牵起我的手往地下道走去。
“做什么?”我停住了脚步使她拉不动。
“……”她回头看着我,“要走了,回那儿抽最后一根烟不为过吧?”
“我总觉得大白天在学校抽烟是不对的。”
“你三更半夜溜进去难道就是对的啊?”苏没好气地说:“现在警卫伯伯开大门让你走不要,那么爱爬墙,我可没兴趣奉陪。”
是这样没错,但是对我来说,白天它就是三班,到了夜晚才是烟馆,这是错误观念?若被从前的老师教官知道了,大概没法安然无恙毕业了。
算算虚岁,我也将要满十八了,第一次因为拥有这样子的秘密而感到骄傲,苏说,等到自己年迈之后,绝对不会怀疑自己有没有真正的活过。
她国文是不好了些,因为在她字典里,俗话是说人不荒唐枉少年。
我对苏说,“希望长大后,我不会觉得这时的自己是错的。”
否则就是后悔,我讨厌后悔的情绪。
“不会的。”她说,“只要觉得自己是对的,那就不会错啦。”
毕竟在高中的年纪,能了解我们心理的人有多少?总是咱们一群年纪相仿的学生互相吸引,喜欢的老师不多,尤其是岁数较大的老师,同学们一个个都想他(她)快点退休,然而看报导上写的,退休无事可做的人也容易患忧郁症。
苏爱让实习老师上课,当然这样子的同学还很多,只是有些人看准了老师年轻便不自爱,有些老师气愤地说爱的教育没用处,我亦是这么认为。
到底什么老师该教什么学生,也是种问题。
问题太多了,所以没有人愿意多去讨论,只能在背后埋怨、投诉……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
至少在我周围,事实就是这么个样。
若有例外,是我们没那个福气遇见。
我长那么大,除了幼稚园不懂事在毕业簿上用注音符号拼出未来想当老师这个志愿外,我就再也没把它当过是个志愿了。
是因为我遇过的好老师不多的关系吧。
“有时候我动大脑,想的却是一个老师除了学历之外,还有其他什么能证明自己适合当个老师。”苏曾这么说。“后来我发现,学历就是一个资格,只要有那个资格就行了。”
听国中的国文老师说过一个笑话,她认为是个笑话。
以前中学校有个教体育的男老师在课堂上为了件芝麻绿豆小事,便打了一个男同学耳光,被家长投诉,后来不了了之。过了不久,学校的体育老师通常也有兼教健康教育,他又在课堂上打;了一名学生耳光……碰巧那两人是兄弟,家里当家爷爷气不过,到学校拉布条抗议。
是个笑话,一个笑话。
老师说,这个职业是铁饭碗,那位体育老师只是转了其他学校继续教课。
是因为这不是什么大错吗?在他们眼中看见的,或许真是这样,在他们眼里,我们也不过是一群未成年的小毛头。
总是认为等到我们渐长,对世界便会有所改观。
但却改不了此时此刻,我们是愤怒的。
到了学校,开了三班的门,苏做着深呼吸,好像在这个空间里,空气也变得不一样了。
她打开烟盒,上头印着MildSeven的字样,“要不要?”
我摇头。
阿硕一直要我戒烟,有点后悔当时没听他的话,不过我现在不抽了也是一样的。
苏点燃手上的烟,抽了一口夹在指间,双手撑着桌面,身子微微向后倾,眼光环绕四周观看着,要牢牢记住这教室每个地方,甚至是角落的模样。
“我们要脱离这个时代了。”
我瞪着她,“现在是二零零二年。”
“我知道。”她说,“我是指高中时代。”
“不知道我的高中生活算不算多采多姿喔?”她问我。
“不知道。”
“应该算有吧。”她说,“我的叛逆期那么长……”
“有什么关联吗?”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关联。”她眯着眼摇头,“我妈都说我会变成这副德性部是因为叛逆期的关系。”
我大声笑着,“他们总爱推卸责任,不能怪人,就推到文字头上,它也没法抗议。”‘“是啊。”苏看着手腕上的伤痕,“就这样,要等到……不知道要等多久才会出现那个承认自己错的人。”
苏的手腕上有一条条的疤,正因为割得歪七扭八、没割断脉搏才没挂掉。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把那一条条疤痕当作是战绩,为了庆祝能活到那年纪而留下的,说得好不伟大,虽然我知道并不全是真的,有些是为了爱情,有些是因为亲情,但我仍毫不留情地甩了她一巴掌。
很高兴后来我们是朋友,而不是仇敌。
她活着有太多不解,我只能等时间为她解答,帮不上一点忙。
“小莫。”她过来抱着我,右手还是拿着烟,时而放到唇边,我只希望她别让烟灰掉到我发上。我们这样拥抱了很久,因为舍不得。并非共同渡过了什么了不起的风风雨雨,只是承载了太多和彼此的回忆……舍不得。
苏抽着MildSeven,我闻到了那烟味中散发出空气发霉的味道……这时放开彼此的手,恐怕得等到记忆也发了电,我们才能再见似的。
“不要太感伤啊。”苏捏着我的鼻子。
“是你吧。”我说,“明明是你。”
故意装出一脸受不了我的样子,自己却没用的哭了……
“你们怎么在这里?!”一个高分贝的声音传到我们耳中,苏赶紧抹抹眼角,我们一同朝着声音来源望去。
“你们怎么进来的啊?”小蛙讶异道。
我拿出那把钥匙,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喔,早知道你有钥匙就跟你拿了,害我们还跑去教官室借钥匙。”小蛙说着。
后来珥月也进到教室,瞧见我们也是一脸惊讶。
“三号烟馆啊……”小蛙站在原地转圈。
“别转了,小心头晕。”
“知道。”小蛙停了下来,有点站不住脚,身体靠着桌缘。
“我来过一次。”珥月说,“不过晚睡我会没精神上课,所以才晃了十分钟就回家继续睡觉了。”
苏噗嗤一笑,“你不是说晚睡皮肤会不好才不来的吗?”
“都一样啦。”珥月脸微红了起来。“虽然只来过一次,不过很喜欢这里的气氛……”
“我知道!”小蛙举起手。
“你知道什么?”珥月问。
“知道这年头想叛逆的小子还真多。”小蛙指着珥月道,珥月翻翻白眼,不理会她。自讨没趣的小蛙推推珥月,换了话说,“怎么没看见阿尧?”
“谁晓得。”她说,“只要看到小莫在就不肯进来,一个男生还这么别扭,真是受不了。”
小蛙附和点头。
“你们回来干嘛?”苏问。
“没干嘛,跟教官说珥月要走了,想拍几张照留念。”
“喔……”苏看着珥月,“大家部分开了。”
“又不是再也见不着面了。”珥月看得很开,“本来就没人规定好朋友得上同一间大学啊,只不过我们这几个程度较参差不齐罢了。”
“你是说谁烂啊?”小蛙按按手指关节,作势要扁珥月。
“小树!”珥月飞快回答。
“喷,算你识相。”
小树是我们之中最早离开的,听说会借住在阿姨家,她父母也比较放心,小树的爸爸在这儿有着固定工作,不能离开,舍不得小树走,伯母抱着小树不肯放,我们到火车站的目的似乎是安慰他们来着的。
小树有很疼她的父母,我想她会懂得珍惜的。
“我们待会儿要去海边,你们去不去?”
“去那干嘛?”苏问。
“看有没有疯狗浪掀起把我冲到太平洋啊。”小蛙正经八百地说道,挨了珥月轻轻一个耳括子。
“怎么去?”怕她们又打起来,苏赶紧又问了个问题。
“我们骑车来的。”珥月说。
“我们坐公车。”
“嗳……”小蛙说:“我是载珥月的……那阿尧没载人……要三贴啊?”
“你们去就好了,我不去。”我和苏异口同声地说道。
小蛙维持着面无表情好几分钟,我们想她是愣住了,珥月朝她背上轻拍了她一下便回神,指着我和苏开始碎碎念,没个人能听懂她到底在念些什么。
“你们去吧,我不去了。”我又再说了次。“有点晚了,我得回家了。”
珥月看了看苏,“那……好吧。”
“你们那群三姑六婆废话讲完了没阿?”王若尧在外头不耐烦地大喊着。
“那我们先走罗。”我点点头,向她们道了再见。
而我也没有马上离开,在三班坐了好久,我想……以后大概,不会再有机会来到这儿了吧。直到经过的警卫把我赶出教室,我才慢慢走出教室,走出学校。
我早巳不知该怎么形容,三号烟馆究竟是真是假、我的高三生活是不是一场梦,只有在记起从前的无病呻吟时,我才确定我,是活在这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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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号烟馆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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