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言淙入京。
正是言邑第三次昏迷的时候。
随礼部尚书一起迎接言淙的是李寂。看着那个男子从马车上下来,眼神扫视,李寂的心微微地一寒。
那一天太阳出来了,躲在云端阴阴地看人。李寂等诸人依古礼迎接着南定王。
言淙走到诸人面前,客气了几句之后看了一眼李寂:「李寂果然很年轻。」他哈哈笑着,「我虽然身处偏远也听到李寂你的贤名啊。」
「不敢。王爷夸奖,李寂愧不敢当。」李寂不卑不亢地答着。
随后,言淙立刻入宫见皇帝。李寂等人在外候见。
再然后,由礼部尚书陪同言淙到下榻休息的地方,南定王向京畿都尉(负责京城守卫之官员)递交了文书,正式报备自己的行程。
李寂看着南定王离开的车辇,看着众人退去,转身向祈元殿走去。
青博正站在门口,李寂招招手把他叫过来,青博走近,低声说道:「我刚陪着南定王进去,好像没什么异常。皇上也没醒,南定王依礼拜见了皇上然后直接就走了。」
「是么?」李寂说道,心里仍不平安,「这几天多多留意,要有什么不寻常的立刻通知我。你跟宫里侍卫长碰个头,商量下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青博应着,然后抬头小心翼翼地问道:「李大人,你觉得……南定王有什么不妥么?」
李寂一笑:「没什么不妥,只不过小心总是没错。」
青博哈哈一笑,两人一对眼,心照不宣。
结果当天晚上,李寂就收到了信函,言淙邀李寂一聚。
向阿北阿南两个人吩咐了几句后,李寂选了件便服出门,才刚到门口就看到有马车候着。那车夫早早地躬下身子:「是李大人么?请上车。」
李寂坐上车,马车在青石的大道上慢慢走着,前方马儿打了个响鼻,车子轻轻颤。车子里帘子半动,李寂半垂着眼盯着自己的手。
言淙到底算不算个聪明人呢?为什么偏偏挑了这几日……
他叹了口气,懒懒地靠到车内软垫上,说起来,这几日真的是累的。
只是想到言邑,不知道为什么,这心总是落不到实处。
飘飘忽忽的,真是难受。
入了言淙的临时府邸,只见里面灯火通明。李寂才刚进大门,就看到言淙迎了上来。
李寂连忙敛袖走上去深深一拜:「王爷厚爱,李寂怎么敢叫王爷来迎?这真是叫李寂……如何是好。」
那言淙伸手握住李寂的手,和悦说道:「你我一朝同事,哪里有那么多规规矩矩的。我知道李寂你最近忙得慌,本来夜里请你已经是打扰了,你肯来我自然高兴。你我初次见面,也不要讲那么许多礼数,来来来,请进请进。」
李寂这才抬头,看到言淙身上果然也只着着便装。灯光下面,言淙的发间居然有些斑白。李寂想到这南定王已是不惑之年,很有些老态。眉眼间与言邑是半点都不像。言邑长眉入鬓,眼厉而唇薄,平日板起脸来能吓坏人。而言淙则看来和悦,神色也是淳淳然,再加上人有点发福,看起来圆圆润润的……明明是兄弟俩,却仿似两家生的似的……
李寂叹了口气,真奇怪,又想起他了。
收拾起心神,李寂跟着言淙身后入了大堂。
「李寂你身处高位,自然不会把我们小小穷乡僻壤放在眼中。我这儿别的也没什么能招待李寂你的,不过是产了一种药材,俗名叫作金镶玉的,泡着喝有利身强体健,所以我就设了这『茶宴』,李寂你莫要嫌我土气啊。」
李寂听着他一口一个叫着自己的名字,倒是生生把两人距离拉近了不少。微微一笑,李寂也不客气:「难得王爷厚爱,李寂就生受了。」
两人坐下,言淙说道:「这段时日真是辛苦你了。朝中这许多事务都压在肩膀上,难得李寂年轻有为,倒是处理得井井有条啊。」
李寂拱手:「不敢不敢,李寂只不过是帮着左右丞相两位德高望重的大人做事罢了,哪里有什么功劳。李寂一定把王爷的话带到两位丞相那儿,谢谢王爷远隔千里还如此关怀我们几个。其实既然入了朝作了官,自然要为皇上担劳分苦,不在话下。」
言淙哈哈一笑:「好了好了,自己人客气什么。我知道李寂你的苦就是了。」说着把一盏茶推到李寂面前,「来来来,喝吧喝吧。」
李寂看着那盏,是细骨白瓷,里面盛着金黄色的茶水,闻来有点淡淡药草之味,却觉得馨香无比。入口生津,说不出的味道:李寂忍不住赞道:「好茶。」
那言淙笑开了眉眼:「你喜欢就好了。」
李寂又喝了口茶,心道不知道接下去要说些什么。
言淙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李寂对我只怕还有些疑窦吧?」
李寂放下茶,心思电转,再抬起头时脸上一片平静:「王爷快人快语。不错,李寂的确一直在想着王爷的事。」
言淙仍是笑,看不出什么心思:「你要是觉得我有不妥的地方也是难怪。如今皇上正病着,听说朝中对我来朝有不少闲言碎语,我这时候来你要不觉得古怪那就配下上督御史之职了。」
「既然王爷主动提起,想必是有话要回答我了。」
「也不算什么回答吧。我若说只是为了见皇上一面,李寂怕是不信吧。」
李寂只淡淡一笑,不作答。
「说实在,我的确只想见他一面而已。我与这个弟弟交情不深,幼时就不交好。后来他北我南,更是相差得十万八千里。不过他能耐过人,我这个作哥哥的自愧不如。仅此而已。」
李寂仍是不答。
言淙看着面前年轻人的容颜,微微眯起眼。对方的神态让他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言淙吐了口气:「他做事倒是出人意表。不说别的,单说这几年还不婚,立了我们二哥的孩子为储,真是让人意外。」
李寂端着盏喝了一口茶,「唔」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言淙心中有些不舒服,但脸上却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他的身子向来好,这场大病来势汹汹,真让人担心啊。」
李寂又应了一声。
言淙轻轻倾身:「万一他有个什么万一,李寂你该如何自处?」
李寂抬目,烛光里两人目光相接,潋滟着一室刀光。
李寂轻轻一笑,手指沿着那盏边溜了一圈:「王爷担心的是?」
「李寂近些年来窜升得快,看不到身后的妒嫉目光吧。」言淙哈哈一笑,「人人都道你是有着皇上力保才到今天。万一……」他垂下目光。
李寂深深吸了一口气:「有王爷厚爱,就算有几个人妒嫉也做不得大事吧。」
言淙大笑,李寂言下之意不在话下:「李寂真是知情识趣的人。」
临走之时,言淙又送了李寂一大包「金镶玉」。
李寂笑着接过,坐上马车时笑容仍然不减半分。摸索着那包裹,就着昏暗的天光,李寂看到里面还夹着一叠银票。
天阴阴的,云彩一直压下来,要下大雨了。
直到回了府,门合上之时,他才把那包东西扔给周伯:「给我放得远远的,不要让我闻到那味道!」
周伯虽然不解李寂为什么突然勃然大怒,不过摸了摸鼻子抱着那包东西退下,心想明天再教导少爷谦恭敬长之道比较好。
李寂冲到房内关上门,黑漆漆的一片里他一个人坐下。
窗关着,只能听到外面一片大雨之声,风吹着窗棂作响。
风雨更大了。
李寂慢慢吐着气,只觉心中郁结。
门外传来谨慎的脚步声,像是在探望着黑暗屋内的情况,李寂振作精神唤道:「是阿北么?」
阿北的声音响起:「是的少爷。」
李寂点亮了烛火,打开门,阿北进来,一躬后回话道:「少爷,你要我查的东西我查到了。果然没错。」
李寂的神色一肃。
阿北继续说着,李寂听着,心里已有打算。
一夜无眠,曾经好睡的岁月好像离李寂远去了。
看着窗纸慢慢透出亮白,李寂爬了起来。一天又开始了。
先进宫问了皇帝的病情,然后再和左右丞相会合,开始一天的忙碌生活。
只是这次有点特别。由于言淙的到来,按照礼官的安排,午后开始将有一系列仪式,算是迎接言淙顺便为皇帝祈福。
李寂入祈元殿,还是没什么好消息。青博的眉头皱得更紧。李寂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什么话都说不上来。
然后去左右丞相办公之处傅谟阁。这几日为了方便,他已经把所有公务都搬到那里进行,以便三人沟通。
过去的时候,两个老人都已经在了,三人招呼了一下立刻就埋首各项事务。
过了一个时辰,李寂抬起头,忽然说道:「两位大人,南定王府上的茶挺好喝的吧。」
两个老人同时陡然抬起头,视线一僵,然后脸容尴尬,「哈哈」了几声就低下头去。
李寂心中了然,脸上笑容不变。低下头去继续批阅摺子。
心里那一口气,直到正午无人之时才轻轻叹出。
李寂看着院落里渐渐深了的树荫,那影子遮住他的眼,看不清这天地。
李寂慢慢闭上眼睛,忽然觉得一阵冷意。
按照朝例,每年言淙都会入京面圣,想来每年两个丞相都收受了不少金钱「礼物」。今年是李寂第一次爬到与那两人抗衡的位置,所以言淙也准备了他的份。
外官入京向上级官员「馈赠」礼品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李寂也曾遇过几次。南定王的「礼物」却显得更重一些……
李寂再度叹了口气。
夏天就快到了吧。
因为皇帝正在生病,所以给南定王特办的仪式很简短。仪式结束后,南定王立刻到皇家圣地珏潜为皇帝祈福。根据规矩,皇族可到珏潜为社稷祈福。入者必须斋戒沐浴然后诵经默念。
李寂与两丞相守在珏潜之外,直到言淙进门才回转。两个丞相先行,李寂又吩咐了几个守卫些事情这才离开。
马车行到半路,就有人匆匆过来。李寂撩开帘幕一看,是宫中的小司吏。
李寂在祈元殿门口遇到了青博,青博抿着嘴笑:「李大人回来了?」
「皇上醒了?」
「嗯。一醒就说要见您,还说不让别人知道。我这儿消息还都压着,吩咐过去找您的司吏也是个嘴巴拴绳的。快进去吧,皇上等您好一会儿了呢。」
李寂大喜,快步进门。
殿内药味仍然不散,不过这会儿李寂闻着也觉得安心。里面仍是密不透风,有点儿闷闷的。光线微有些暗,所以燃着烛。药香夹着一点檀香的味道,李寂笑了。
走到榻前,发现言邑正睡着。
李寂睁大眼睛看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虽然言邑的脸色仍然苍白,不过总觉着要精神一些。
那烛火摇曳,李寂张望了一下,不知道这殿内有没有冷风透进来,再转过头时,言邑居然醒了。
李寂愣住了。
忽然之间有点慌了手脚。
言邑痴痴看着李寂,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
就这样,浅浅地笑了。
李寂不知不觉就跟着笑了,笑到一半才醒过来,跪了下来:「皇上洪福齐天……」可惜下面的话居然哽住了,一句也说不上来。心中微微的一酸:还好,他醒过来了。
言邑吃力地想抬起身体,李寂连忙爬起来,拿了个靠垫垫在言邑身下,帮他稳住身体。言邑喘了几下,把手慢慢从被子里伸出来。
李寂见他手里好像拈着什么,眯着眼睛一瞧,脸不禁红了。那是自己吩咐青博塞过来的平安符,不禁有点口吃:「那个……那个……」
「难得李寂你有心了。」言邑的声音有点轻,听上去中气不足。
李寂脸更红了,心中大怪周伯多事。不过转念一想,没准这平安符真的有用,对鬼神还是不能不敬的。连忙在心中默默祈祷。
言邑把手伸了进去,指间拂着丝质的料子,心里温暖:「这几天辛苦了。」
「臣没什么辛苦的,皇上身体好了,那就好了。」
「你也不要臣不臣的了,直接叫『我』就是了。我们两个用不着那套虚礼。」
李寂一愣,直觉着回答:「臣不敢。」
言邑笑了:「你我君臣一场,早已经不是区区俗礼所限制的了。不必怕,是我说的,你尽管叫好了。」
李寂想了想终于一揖谢恩。心中暖暖的,忍不住想这人还真会拉拢人心。当然这番心思是玩笑居多了。
言邑叹了口气:「我这一病也算是再世为人了。说说说说,这几天没什么大事吧?」
李寂点了点头:「都好。」
「都好?」
「……」李寂看着言邑挑眉的动作,沉默了下来。
「你莫当我是病糊涂了。前几天南定王入了京,我听青博说,这几天你吩咐下面严加把守,总是有什么事吧?」
李寂笑了:「真是瞒不了皇上您。我想这些小事,等你再好些再禀也不迟。」
「好了好了,担心也有个限度,你总不能把我当小孩子似的这也不准碰那也不准理的。说吧,什么事。」
李寂叹了口气,考虑了一下措辞才说。
「也没什么事,只是昨天我派出侦察的人说言淙入京带了五百亲兵。王侯不能带兵入京,他那些兵卒就驻扎在城外五十里,臣总觉得不妥。」李寂安排着措辞,最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
言邑一听来了精神:「哦?言淙一入京你就派人去查了?不怕让他知道大怒么?」
「皇上放心,我派的是自己的家丁。虽说这有点逾礼,不过凡事还是稳妥些好。」
「嗯,还有呢?」
「……南定王每次入京,总是准备了不少厚礼给朝中大臣。」
「是啊,每年左右丞相收钱收到手软。」言邑呵呵一笑。
李寂看着言邑神色。
言邑眨了眨眼:「怎么?今年你也收到了?不错不错,证明李寂你现在真成了红人了。」
李寂无言,看来皇帝的恢复比自己想像中快许多。
言邑沉默了一下,问道:「那么,李寂你觉得如何?言淙这次进京的目的是什么?」
「臣觉得,南定王此次入京是试探,看看朝中官员的反应如何,另外,也是为防止出现什么突然变化自己能抢得先机。他应该是这样想的。」李寂看着言邑,言邑慢慢点头:「看来我这个哥哥的野心真是谁都能看穿啊。当年他实力不如我,所以甘居我下。不过他也算有抱负,男儿志在天下,他从来也没放弃过。」言邑的神色居然有点赞赏,「这样才配得上言姓的儿郎。」
李寂不置可否,心想着你们全都是有权闲着慌。
言邑又说道:「不错,言淙并不清楚我到底病得如何,他虽然有不轨之心,不过实力尚不如我,不敢明抢,只敢躲在暗处偷偷看着,一有机会就动手。这次我的病有个万一,对他而言就是最好的机会了。即使上天没给他这个『万一』,能顺道结交新朋旧友,对他也是不错的事件。」他抬头深深看着李寂,「那么李寂你觉得如何?」
李寂忍不住反问:「这正是臣想问陛下您的问题。」
言邑有点讶异:「怎么?李寂你在生气?」
「当然没有,皇上勤政爱民,臣怎么会生气。」李寂皮笑肉不笑。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心里早有计较,反正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这件事我就交给你负责。对外仍说我还病着,不见人。趁这段时间我好好养养。你忙去吧,我不管就是了。」言邑呵呵一笑,神色轻松。
李寂这回真的有点发愣,这段话真不像他印象中的言邑所说的。什么时候言邑这么放得开?
再仔细看对方神色,言邑看着他的目光有几分估量。李寂忽然明白过了,这次又是一关。
李寂沉默下来,言邑笑了,伸手指了指床头案几:「喏,你既送了我平安符,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替你准备了薄礼一份,你看看案上。」
李寂心里狐疑,走上前去,那案几上放着个长条形封盒,推开盒盖,内有锦书一封。李寂低头看看言邑,言邑的脸上笑容有点狡诈。李寂展开锦书,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看后却如千钧之重。李寂深深叹了口气,忍不住叫了声「皇上」,后面的话终于没说出口。
言邑看着李寂单薄的袖子,手腕看来瘦弱,心里淡淡怜惜,但却什么也没说出口,李寂是个好儿郎,不管有多少风浪,他信他一定能挺过。
李寂又看了一遍锦书,终于把它收进盒内,又把盒子藏进袖子,这才叹了口气道:「那臣先退了。」
言邑打断他的话:「不要说臣了,不是早就说过了。」
「是,谢皇上厚爱。」李寂说着就退下了,退下的时候忍不住摇了摇头:今天的言邑是不是还病得有点糊涂,如此之好脾气。看来之前担心让皇帝大怒的心思是白费了。
灯光下言邑慢慢躺了下去,听着李寂关门的声音,眼睛里浮上一丝笑意:那么,接下去的全看你了李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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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手遮天(下)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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