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天经地义 第九章

  扰醒她的水声是篙桨碰撞江面的清脆碎响。
  但当她察觉那艘船突地停在江心之时,更大的疑惑猛然袭来。
  这个渡口停系的五艘船,全都是同行的人,她正在思考是谁夜半没事撑船之时,突地──
  “那舟载的是华自芳。”
  没料到还有人也醒着,姚尔尔往清澈声音来源处望去,站在另一艘船上,照旧穿着巴蜀传统服饰,神情淡漠的季清澄,了然的眸光也定在江心。
  季清澄向来安静,这能读心般的回答,让姚尔尔有点吃惊,却没有半点违和感,他本来就给人一种深不见底,能看穿人心,自己却有着重重心事,只能在夜里万物皆静时独自思考的感觉。
  “那是华公子?”她轻声问。
  沐在月光下双手抱臂的斯文男子颔下首。
  “他在汲水。”
  “汲水?”这个回答并没有解答她的疑惑。
  季清澄转过头,不具威胁的眸光和她交会,不知怎么形容的清冷语气,像倾倒一般的流泄。
  “水有等第之分,白露那一夜,当我为泡茶而彻夜未眠收水时,我就已经发现他也用铜盘在收集露水。”他顿了顿,对她的惊讶一点也不意外地继续说:“白露这一天的露水是天地精华,我爱的是露的四润,但他看重的应该是露水对五脏六腑有滋养之效,只可惜那露再节省,也有用尽的一日,时节还未至霜降,所以不能取霜代替露水,他就趁着走水路之便,夜半去取江心的净水,二姑娘应该知道他是为何人取水。”
  无法否认,也不可能否认,他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取水调花露滋润她,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未经本人解答的问题,答案却昭然若揭,姚尔尔只觉一阵昏眩,纤手捂住了唇,不能言语。
  似乎不愿意看他人动摇的模样,季清澄移开了视线,冷冷眸光又落在江心。
  “夜半无舟的江心最适合取水,用大瓦罐取上层的水,青竹左旋搅动一百下,旋即停手盖紧,不得见光,三天后开启,取上层七成的净水,舍去下层不洁的水不用,再搅动后盖紧,如此反覆三次,只留最初汲取的三分之一,用干净的老锅滚透,加上冰糖三钱,静置一两个月后可入药,也可用来煮茶,这水愈陈愈佳。”
  说到这里,他没来由地一阵迟疑,紧接着从不起伏的语气似荡起了滔天巨浪──
  “只是这么繁复的法子,连嗜茶如我都嫌繁琐,但他却天天这么做,不辞辛劳,我还注意到他有收雨水的习惯。二姑娘,你明白吗?我一直感到费解,华自芳何必要为另外一个人做到这个程度?”
  季清澄焦虑得仿佛变了个人,但姚尔尔无暇多想,因为蓦然理解华自芳的用心,她的心脏宛若被一把利刃正中贯穿,撕心裂肺的剧痛着,她抱着胸口,想要叫,却发不出声音。
  “尔尔!”
  “季清澄!”
  没有预警的两道声音乍响,将内心正在天翻地覆的两人唤回了现实。
  姚尔尔手心一烫,她不由得低头望去,那是眸光异常晶亮的姚衣衣扣住她的手,她再一扬眸,另一艘船上的季清澄已被和他同船的姚彩衫给硬生生拉进舱中。
  季清澄说他不懂,而她更不解啊!
  心土天摇地动之际,她也被姚衣衣拖回舱里,用暖被严严实实包住后,再用力抱住她。
  “看你,都冻成冰棍了,晚上干什么不睡觉,出去着凉了怎么办?”姚衣衣的话语不若平时伶俐,反倒有一丝想掩盖什么的感觉。
  打娘胎里就在一起,姚尔尔直觉姊姊也知道华自芳夜半为她取水的事,三个月来,和他相处的所有时光,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只能得到一个可能的结论。
  “大姊,你知道他──”
  “什么都别想,尔尔,不要去想。”
  姚衣衣语气强硬,硬是阻断了她的话语,她喉头不自然的滚动后,对上了妹妹湿润的眸子。
  “你,不能嫁他呀!”
  姚尔尔闻言,凄凉地笑了。
  才苏醒的心疼,即刻就要入土活埋,她也懂了姚衣衣莫名讨厌华自芳背后的心情。
  “我没有奢望的,大姊,我知道不能嫁他的,我谁也不会嫁的。”
  姚衣衣紧紧抱住一脸落寞的妹妹。
  华自芳存的是什么心?为什么不乖乖如她所愿,离开尔尔的视线呢?
  他不知道实情,但她知道,她宁死也不能让尔尔去经历一场注定会失落的情感。
  她不是没看到他在做什么,就算再不长眼,这么长一段时间下来,连瞎子也看得出他的真心不假,更何况她这个明眼人,可是她硬逼自己视而不见。
  纵然明白他有心,他仍然不适合做尔尔的夫婿,干脆就当他是阻碍尔尔幸福的不祥之物,在造成伤害前,将他们两人分开。
  她不在乎被人说骄纵野蛮,甚至表面上看来不顾尔尔的身子,但她一心只求尔尔的心能够波澜不兴。
  他动真心她不管,她什么都不怕,就怕尔尔也对他动心。
  虚弱的尔尔是那么的让人心疼,她受尽病痛折磨,失去太多平凡的幸福,身为姊姊的她,完全无法忍受妹妹又得再次面对失去。
  “如果季清澄愿意娶你,他是家里的次子,上头的哥哥早有了几个娃娃可传香火,只除了巴蜀离长安远些,一切都好,不是吗?”姚衣衣柔声劝道。
  闻言,姚尔尔圆圆大眼里一片空洞。
  “我不嫁,我谁也不嫁。”
  姚衣衣爱怜地点了下妹妹的娇小鼻头。
  “大姊可不许你说这样丧志的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你的幸福,你的终身大事呀!”
  姚尔尔不能自己地苦笑,“大姊,我不能生育呀!”
  话一落地,又换来姚衣衣紧得发疼的拥抱。
  尔尔从无月事,而华自芳上头三个姊姊,下面三个妹妹,他是华家唯一的香火传人,就是因为这点,让他失去做尔尔丈夫的资格。
  “不准你这么说,别把自己当没有价值的人,女人又不只是用来生娃娃的工具,你还有好多的优点,比我娇柔,天生巧手慧心,远比我强上几百倍不止,为什么这样可爱的你却不能享有这份最平凡的幸福呢?”
  姚衣衣不是猜疑华家人的人品,但是无法生育是七出之罪,华家女子个个强悍,她不敢冒这个险。
  她不下注,押赌在没个准的人心上。
  “咱们也不希罕,尔尔,江南的男子太软弱,一点男子气概也无,既不坚定也不足以扞卫你,不嫁这种人也罢!”
  听着姊姊赌气般说着华自芳的坏话,让姚尔尔连想安慰她的笑容都挤不出来。
  她没资格失望,可是她正失望着,但姊姊比起她更失望,夺走了她伤心的权利。
  她柔柔地偎进姚衣衣的怀里。
  “大姊,我什么都没想,真的。”她流利的说着谎。
  她早已习惯隐藏自己的真实心情,因为她不愿意再去伤害比她更受伤,好似背负着原罪的姊姊。
  心口不一又如何?比起姊姊的为难笑容,她可以毫不在乎的虚伪,甚至变得更虚伪都可以。
  姚衣衣轻抚着妹妹的细发,眸光温柔,和她平素的狂妄、霸气,有着天壤之别。
  “没想就好,逍遥太逍遥,谁嫁他谁不幸;季清澄是个闷鬼,好在四个未婚夫里还有一个水寒,他离京城最近,咱们明儿个歇一歇,然后就直奔回长安,你说好不好?”
  姚尔尔乖巧的点头,她现下不想反驳姚衣衣。
  “好的,大姊。”
  “听说水寒虽然木讷,却是个殷实的好人呢,你说,他会不会喜欢上你呢?一定会的,而且北方的漠子绝对会保护心上人的!”
  听姚衣衣随口胡扯,没听出她打趣语气下的绝对认真,姚尔尔内心更加坚定自己决烈的想法,但她还是顺从地点头。
  “大姊,咱们睡觉吧,我有一点累了。”
  姚衣衣颔首,将妹妹拥在怀里,拉上被子密实的盖着她。
  静待姊姊的呼吸声渐渐拉长,姚尔尔这才睁开眸子。
  人非木石,岂能无情。
  华自芳对她的好是毋需多言,在察觉他的用心有多深,眼里只有她一个之后,她又怎能不为他心动?
  偏偏心只要一动,便会淌血。
  如果,能够化成一摊水,不知该有多好。
  她不求被他捞起,只求能成为一滴流经他家花田,再被某株花儿吸收后,让他亲手摘下,最后有幸炼成一滴花露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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