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的陶醉 第15节

  “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呀。你知道的,我们第一天就干了革命……”
  “革命?对不起,请你允许我再抽一支烟,对你们的革命闹剧,我只好嗤之以鼻。你们把奥匈帝国的公司招牌翻过来,重新上了油漆,可是在铺子里面你们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不敢越雷池一步,什么都让它保持原样,在上头的好好呆在上头,在下头的乖乖呆在下头,你们不愿用拳头把铺子彻底翻个个儿,你们只演了一出内斯特罗伊①的笑剧,而没有干什么革命。”
  
  ①内斯特罗伊(1801-1862),十九世纪奥地利喜剧作家和演员,其作品以幽默、风趣见长,特别擅长文字游戏。
  他站起身,在屋里迅速地走来走去,然后突然在弗兰茨面前站住了。“你不要误会我,我不是红旗派。我是身历其境,亲眼目睹了内战的,就是把我的眼睛挖出来烧掉我也忘不了那是怎么回事。那时候,当苏联军队再次占领一个村子时——红军和白军你赶走我我赶走你反复了三次——就把我们所有的人集合在一起掩埋尸体。我亲手铲土埋了那些烧焦灼、血肉模糊的尸首,有小孩、女人、马匹,乱七八糟堆着,发着恶臭,可怕极了;从那时起我就明白内战是怎么回事,今天,如果有人告诉我,说我可以把永恒的正义从天上取来主宰人间,但惟一的条件是必须像那样残忍地把活生生的人整治死,那么我也决不愿干这件事。什么都和我不相干,什么我都不感兴趣,我不会再拥护布尔什维克,也不会反对他们,我不是共产党也不是资本家,对我来说什么都一样,我关心的只有一件事:我这个人,我愿意为之效劳的‘国家’,就是我的工作。至于下一代要怎样才能幸福,要这样做还是那样做,是共产主义、法西斯主义还是社会主义,同我毫不相干,下一代怎样生活,他们将来怎样过日子,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管它干什么,我只关心什么时候我才能结束我这百孔千疮的生活,过我应该过的日子,我生下来难道不就是为了过人的生活吗?如果我到了我想去的地方,如果我重新获得喘气的时间,如果我把自己的日子安排妥帖了,那时我也许会在晚饭后动脑筋考虑考虑怎样安排治理世界上的事。但是眼下我首先得知道自己站在哪里;你们有工夫关心别的事,我现在只有工夫关心我自己的事。”
  弗兰茨做了一个手势。
  “不,弗兰茨,我这番话并不是针对你的。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对你是了如指掌的,我知道,要是你能办到,你会不惜为我去抢国民银行,会让我去当部长。我知道你很善良,可是咱们的过错、咱们的罪过恰恰是咱们太善良、太轻信,所以人家可以任意摆布咱们。不了,伙计,我可不再像从前那样了。说几句好听的话安慰我,说什么别人更不如我,这骗不了我;说什么我还算‘交了好运’,因为现在还贵体平安、不用架拐杖走路,这可蒙不住我的眼睛。说什么只要还活着,能勉强喂饱肚子就够了,就万事大吉,这种话我也一点不信了。我什么都不信了,不信什么上帝、什么国家,不信世界上有什么公理,只要我一天看不见自己受到公正待遇、获得生活的权利,我就什么都不相信,只要我还没有得到这些,我就会说:我是被人盗窃了、受人欺骗了。只要我还没有看到自己过上真正的生活而不是吃别人倒掉的残羹剩饭,我就不会改变这种看法。你能理解这点吗?”
  “能。”
  在坐的人猛吃一惊抬起头:有一个人清脆而响亮地、满怀激情地应了这一声。原来竟是克丽丝蒂娜!她发现人人都在看她,脸刷地红了。她只记得自己刚才是在心中想着这个“能”字,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却不料这个字竟在无意间脱口而出了。一言既出,她现在只好在众人突然投射过来的惊异目光的包围中如坐针毡了。屋里出现了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内莉突然跳起来,现在她终于有了发泄怒气的机会了。
  “你插什么嘴?你懂什么!好像你也同打仗有过什么关系似的!”
  这话使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克丽丝蒂娜也觉得高兴,她也可以发泄一下自己的怒气了。“没有关系!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打仗把我们打得差不多快成了叫化子罢了!我们还有过一个哥哥,你已经忘记了,我们的父亲又是怎样死的,你也忘了,还有……你什么都忘了。”
  “可那并不是你呀,你什么罪也没有受过,你现在的工作又挺不错,该知足了!”
  “哦,我应该知足。我还应该感激呢:感激我有幸呆在那边那个窝里!看来你是不怎么喜欢那个窝的,要不你就不会是母亲望眼欲穿的稀客了。法尔纳先生的话句句都对。我们是让人家抢走了多少年时间而什么也没有得到啊,人家没有给我们一分钟安宁、一分钟快乐,没有给我们一点假期、一点休息。”
  “什么,没有一点假期!你们看,她刚从瑞士回来不久,在那儿住的是最高级的宾馆,哼,现在倒发起牢骚来了!”
  “我可没有向任何人发过牢骚,我倒是听见过你整个战争期间都在发牢骚。至于说到去瑞士……正因为我到过那里,所以我有发言权。现在我才明白,是什么……我们的什么东西叫人抢走了……人家是怎样整治我们的……我自己原来竟……”
  说到这里她骤然觉得有点不知所措了。她感到那个陌生男子在目不转睛地、激动地看着她。她有点窘,感觉自己也许已经泄露了过多的隐私,于是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当然我不想同别人比,别人自然遭遇过比我更多的不幸,可是,我们每个人都够了,都受够了他自己那一份罪。我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怪话,从来没有成为别人的累赘,从来没有发过怨言。但如果你说我……”
  “唉呀,算了,孩子们!你们别吵了!”弗兰茨插进来劝解,“你们吵来吵去有什么用,我们四个人又不能在这里扫除人间不平!别谈政治了,一谈政抬人总是要对立起来的。我们谈点什么别的不好吗?最主要的是你们今天得让我好好高兴高兴。你们不知道今天我能再见到他,和他坐在一起,心里有多痛快,不管他怎么嚷嚷怎么骂骂咧咧,不管他怎么训我,我都高兴。”
  就这样,这几个人之间又恢复了和平,好像在一阵雷雨之后,空气变得清新凉爽了。
  众人享受了一会儿这沉静的气氛,这紧张消除之后的宁静。然后费迪南从沙发上站起来说:“现在我得走了,叫你的孩子进来一下吧,我想再看看他们。”
  孩子们被领进来了,他们惊异地、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客人。
  “这个是罗德里希,战前出生的。这孩子我早知道了。那边那个俊小子,可说是‘战争的遗腹子’吧,他叫什么名字?”
  “约阿希姆。”
  “约阿希姆!哟,他不是本来应该叫另外一个名字吗?弗兰茨?”弗兰茨猛地一惊。“我的天,费迪尔。这事我可忘得一干二净了。内莉,你瞧,我一点也没想起来,我们两个当时曾经约定,如果都能活着回来,有了孩子,就结为干亲,孩子取干爹的名字①。这件事我是忘得干干净净了,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①这是欧洲一些国家的习俗。
  “我的伙计,我看咱俩谁也不会再生谁的气了。如果咱们要吵架,从前有的是时间,咱们早吵够了。可是你看,问题就在这里:我们大家都忘记了时间,这就是问题。不过也许这样反而更好些。”——他抚摩着孩子的头发,眼里掠过一道慈祥的光,“也许他取了我的名字就得不到幸福了呢。”
  现在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在同孩子接触之后,他的脸上恢复了某种稚气的神情。他完全心平气和地、抱着真诚的和解态度向女主人走去:“非常抱歉,太太……我知道我不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客人,我看出我同弗兰茨说话您心里并不是很愉快的。不过请您想想,我们曾经有两年时间互相在对方头上捉虱子、互相刮脸、在同一个饭桶里打饭填肚子、在同一个烂泥潭里摸爬滚打,有过这样的关系,要叫我们在一起时一本正经地讲些文质彬彬的客套话,那不是地地道道的自欺欺人吗?人要是遇见了过去的战友,当年的老话就出来了,可能我刚才是稍稍剋了他两句,不过这仅仅是因为我有那么一小会儿有点火气罢了。但是他和我都知道,我们两个谁老见不着谁心里都是别扭的。我只好请您多多原谅了,您希望我现在赶快下楼走人,我能理解您这种心情。说老实话,我理解。”
  他把她的心思一丝不差地说出来了。内莉竭力掩饰心中的不快:“不,不,不论您啥时来,我都是高兴的,而且有个人同他说说话,对他也有好处。您哪个星期天来吃午饭吧,我们全家都会很高兴的。”
  但是,“高兴”两个字说得有气无力,听起来显然不完全是真心话,而且在握手时他也感到她的手只是在冷冰冰地应酬一下而已。然后,他默默无语地向克丽丝蒂娜告别。短短的一瞬间她觉得他好奇地、亲切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向屋门走去,接着弗兰茨也跟上来。
  “我送你到大门口。”
  他们刚一走出去,内莉就使劲把屋里窗子全部推开。“瞧他们把这屋子弄得乌烟瘴气的,都快把人憋死了。”她略带几分歉意地对克丽丝蒂娜说,一面把满满的烟灰缸重重地往窗外铁皮挡板上一扣,当啷一声,跟她自己的声音一样尖利刺耳。克丽丝蒂娜理解她为什么这样激动。姐姐是想使一个猛劲推开窗子,好把陌生男子带进屋来的一切统统清除出去。她像看一个不相识的人那样看着姐姐:她变得多么冷酷无情,多么瘦弱、干瘪啊,而以前的她是多么灵巧、多么敏捷!这都是贪财的结果呀,现在她是把她的男人当成摇钱树死死抱住不放了。她甚至舍不得把他分一点点给他的朋友,要他完全归她所有,顺顺从从、老老实实地工作,节衣缩食,以便她很快成为区长夫人。克丽丝蒂娜现在第一次用轻蔑和憎恶的眼光看着她以前一直非常尊重、常常言听计从的姐姐,因为她对不合自己心意的事一概不懂,也不想懂。
  幸而弗兰茨这时回来了。他回到楼上时,姐妹俩都一声不吭,屋里空气又充满火药味。他带着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走近两个女人,轻手轻脚地踏着碎步,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踩进泥坑似的。
  “你又在楼下没完没了地站着同他扯了半天吧!好,这下子我可高兴了,今后咱家像今天这样的愉快大概是少不了啦。人家要是到了楼下,当然会乐意上来找点甜头尝尝的。”弗兰茨惊愕万分地站住了。“唉呀,内莉……你这是怎么了,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要是他真想到我们这里来要什么东西,不是早就可以来了吗?我的地址他是可以从政府机关人员通讯录上面查到的。难道你不明白,他恰恰是因为境遇不佳才不愿意来找我的吗?他完全知道他需要什么我就会给他什么呀。”
  “是呀,碰上这号人你可是个大施主哟!你爱同他会面我管不着,随你的便。可是要到咱们家来我可不欢迎,你瞧瞧这儿,他的烟卷儿烧的窟窿,再看看这地下,他连靴子上的泥也不蹭一蹭就进屋了。你这位好朋友,我还得费劲替他打扫!哼,要是你乐意和他来往,我决不阻拦。”
  克丽丝蒂娜攥紧拳头,她为姐姐感到羞耻,也为姐夫感到羞耻:他低声下气垂手站着,无可奈何地动动嘴,一心想对扭开身去把脊背冲着他示威的妻子做点解释。这种气氛真叫人无法忍受。于是她也站起身来:“我也得走了,要不就赶不上火车了。耽误你们这么长时间,可别生我的气。”
  “瞧你说到哪儿去了,”姐姐说,“过些日子再来吧。”
  她说这话的语气,就像对一个生人道日安或晚安一样,纯粹是客套。姐妹俩之间现在有了隔阂:一个恨叛逆犯上,另一个恨对方好逸恶劳。
  克丽丝蒂娜走下楼梯时,蓦然间心里隐隐约约感到:那个陌生男子会在楼下等着她。她力图排除这个念头,对自己说,那个男人不过出于好奇随便看了自己一眼罢了,连一句话也没有同自己说过。——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再见到他;但是,不管她怎样想,这个念头却紧紧缠住她,而且顽固得出奇,每下一级楼梯,它的确定性就增加一分,直到最后几乎成为确定无疑的信念占据了她的身心。
  所以,当她刚一走出大门就看见那件灰色斗篷在街头飘拂,看见那陌生男子带着腼腆不安的神色站在自己面前时,她实际上已经一点不觉得吃惊了。
  “请原谅,小姐,我冒昧地在这儿等着您。”他说话的声音突然变了,仿佛他还有另一种声音,这第二种声音腼腆、窘迫、含蓄中带几分惊讶,不像先前的声音那样生硬、严厉和咄咄逼人了。“可我一直担心您是否……担心您姐姐是否会生您的气……我的意思是,因为我同小弗兰茨说话很不客气,而您……而您又同意了我的看法……我现在也觉得不过意,刚才是把他数落得太厉害了……我知道,在别人家里,当着生客的面,那是很不应当的,不过请您相信,我毫无恶意,恰恰相反……他是个好人,是个老实人,是个非常够朋友的人,是个挺好挺好的人,世界上很难再找到他这样的……的确,当我突然再见到他时,真恨不得马上跑过去抱住他,在他脸上吻个够,或者用什么别的方式表达我的喜悦,正像他对我表示的那样……可是,您知道,我当时不好意思……当着您,当着您姐姐的面我不好意思这样,两个人那样动感情,在别人眼里是显得很可笑的……正因为我感到不好意思,当时才对他那么凶……这不是我的本意,这确实并不是我的本意。然而我一看见他坐在那里,胖乎乎的,为他那个像样的洗澡盆、为他那杯咖啡和那台留声机沾沾自喜,就不知怎地违反自己的本意,忍不住想戳他两下,刺他两下……您没见过他从前出门在外时的样子呢,那时他是态度最激烈的一个,每天从早到晚不讲别的,只知道大讲革命,大讲砸碎旧世界建立新制度,而现在呢,我一看到他那副循规蹈矩的样子,那副疲疲沓沓、圆头圆脑的模样,对一切都那样心满意足,对老婆、孩子、他那个党和他公寓住宅①,以及住宅阳台上的盆景,他是那样自我陶醉,那样一身小市民气……看到这种样子,我真没法不生气,禁不住要捅他几下,而您姐姐当然也就以为我是妒忌他,因为他日子过得这么好……但是我向您发誓,他日子过得好我打心眼里高兴,我所以训了他几句,……那不过是……那不过是我想和他寻寻开心,拍拍他的肩膀,拉拉他的胳臂,或者拍拍他那圆肚子,拍打拍打我的小弗兰茨罢了,另外我只是不好意思当着您的面……”
  
  ①公寓住宅,这里指市政当局分配下来的住房。
  克丽丝蒂娜不禁莞尔一笑。她什么都明白,也完全懂得他对她那个循规蹈矩、胖墩墩的姐夫寻寻开心,敲打敲打,来一点善意的讥诮是出于什么心思。“哪里话,”她安慰他说,“我当时就明白了您的意思。是呀,他真是高兴得有点手舞足蹈,弄得人有些难堪,他恨不得把您伤在嘴里才好呢。我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是会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的。”
  “这……您说这话我真高兴。您姐姐呢,她并没有看出这一点,或者说她也许正好看出,弗兰茨一见到我马上就变了样……变成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原先她根本不知道我们两个曾经像囚犯一样被关在一间牢房里,黑天白日地圈在一起,所以我们相互间非常了解,他的妻子也未必有我这么了解他,她根本不知道,我想让他干什么都行,他也是想让我干什么都行。这一点他的妻子是感觉到了,尽管我想掩饰,装出似乎我生他的气或是嫉妒他,但她仍然感觉出来了……我承认,也许我的火气太大了些……但我谁也不妒忌,我指的是这样一种嫉妒心,就是说,想成为那种只愿自己过好日子而让别人去过苦日子的人……我愿人人都幸福愉快,当然,有一点……有一点不能怪我,换了别人也同样不能责怪,因为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就是说,当你看到别人有一个安乐窝时,往往会想……为什么我不是这样呢……您不会误解我吧……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为什么不是我而是他,……我……只想说,为什么我不能也同他一样呢。”
  克丽丝蒂娜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她旁边这个男子丝毫不差地道出了自己的心思,这种心思整个下午以来,一直门在她的胸中。他把自己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的东西,十分明确地说了出来。不去夺走任何人一点东西,只想得到自己应有的权利,得到自己应得的那一份真正的生活,可不要永远只是屈居旁人之下,被摒弃在生活的大门之外,别人坐在温暖的房子里,而你却两脚站在雪地里受冻!
  他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停止不前是不愿再同他一起走下去,想同他告别了。于是他有点迟疑地站在她面前,并且已经举手去摘帽子了。她的目光随着这只手的动作扫视了他的全身,然后又迅疾地看了一眼他那双质量低劣、破旧不堪的鞋和没有熨过的、裤边已经磨得发毛的裤子,她明白,这个性格刚强的男子所以在自己面前感到腼腆不安,纯粹是因为他穷,因为他衣衫褴褛。猛然间她又看到了站在宾馆门前的自己,又感到当时提着箱子的手感到的那种颤抖,于是她完全理解他的局促不安,仿佛她同他调换了身子一般,而且立刻感到有帮助他——实际也就是通过他帮助自己——的欲望。
  “我现在得去火车站了,”她一边说,一边有几分得意地注意到他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不过如果您愿意陪我走走……”
  “啊,当然,非常愉快。”他那由于喜出望外而霍然明亮的声音,又使她心里感到十分舒坦。
  现在他可以和她并肩走了。但是他仍在不断向她道歉。“我刚才在他们家真够荒唐的,太气人了,真不该那样做。我不该尽顾同弗兰茨说话,把您姐姐撂在一边,一点儿也没想到她,而她终究是他的妻子,我又是同她初次见面。我应该做的是,先问问孩子们的情况,在学校成绩可好,上几年级了,要不就随便问点什么同他们两个都有关的事情。可我当时不知怎么一看到他就激动起来,把别的都忘光了,我一下子觉得心里踏实了,身上暖呼呼的,他终究是谁一了解我的人,是我惟一的知己呀……这倒不是说我们志趣完全相投……他和我完全不同,比我善良得多、老实得多……还有,他的出身经历也和我完全不同,对我追求的、真正希望得到的东西,他是一无所知的……可是不管怎么说命运把我们拴到一起了,整整两年时间我们天天在一起、夜夜在一起,而且完全与世隔绝,好像在一个孤岛上……我所关心的事,恐怕没有哪一件能对他讲清楚,可是无论如何他比任何别人都更愿意体会我的意思。我们根本不需要说话,我们只需要面对面坐着就行了。我一走进他的房间就知道了他的一切——也许比他自己知道的还要多些,而他也很快记起了我的为人……所以他才那么窘态毕露,好像干什么坏事让我抓住了似的,感到羞愧……羞愧什么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那个肚子,或者是因为他自己变成了一个循规蹈矩的顺民……在我们想到了那段共同经历的一瞬间,他又一下子变成原来的他,他的妻子不见了,您也不见了,我们真恨不得你们两人都不在场才好,这只是为了我们好说话,如果那样我们可能一直不停地说下去,通宵达旦——是呀,这种情形您姐姐当然感觉出来了。可是,自从他知道我还在,我也知道他还在,我们两个心里就都热呼呼的,我们两个都感到,如果现在谁有什么苦处难处,他有一个人可以去找,有一个人可以痛痛快快地谈谈心里话了。因为别人是不行的——唔,这一点您不可能理解,恐怕我也很难解释清楚,情况是:自从我在那另外一个世界上过了六年回来以后,一直有一种似乎是从月球上回来的感觉。我发现从前同我一起生活过的人身上多了某种我感到陌生的东西。我同亲戚或是祖母一起坐在桌旁时,就不知道该同他们聊什么才好,我不明白他们在高兴什么,所有他们做的事情我都感到无法理解,没有意义。这就好比……好比你站在街上,隔着玻璃看见咖啡馆里有人在跳舞,却听不见音乐。你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接着某种你听不见的节拍转圈子,同时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你摸不透他们的心思,他们也不理解你,于是他们以为你是在嫉妒,是没安好心,实际上呢,这仅仅是因为你不了解他们,他们也不再了解你了……好像你说的是另外一种语言,好像你同他们压根想不到一块儿去……哦,小姐,请您原谅,我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尽是废话,我当然丝毫不要求您能理解这些。”
  克丽丝蒂娜又一次停步注视着他。“您错了,”她说,“您说的这些我全明白。每句话我都完全理解。当然……要是在一年以前,甚至几个月前听您讲这番话,我恐怕会不理解,但是自从我回来以后,从……”
  说到这里她一转念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差点同一个陌生男子谈起自己的全部遭遇来了!想到这里,她迅速地改变语气说道:“哦,还有一点——我方才忘了告诉您,我不是直接去车站,还得先到我昨晚过夜的旅馆去取箱子。其实我昨天晚上就来了,不像他们家以为的是今天早上……我不愿告诉姐姐实情,她会因为我不到她家去住而多心的,可我又不愿意麻烦别人,我只想请您……如果见到我姐夫,请不要告诉他这件事。”
  “那是自然啦。”
  她立即觉出他的话音里包含着喜悦和对她给予的信任的感激。他们在旅馆取出箱子,他想帮她提着,但她制止他说:“不,还是我来吧,您的手不行,您刚才不是自己讲过……”她不说了,因为她发觉他感到难为情。她立刻又想:我真不该说这话,让他看出我想起他提东西可能有困难。于是她索性让他提着箱子。来到了车站,离客车开车还有三刻钟,他们就坐在候车室里闲聊起来。谈的是一些非常实际的问题:她的姐夫、邮票、奥地利的政治状况,还有一些琐细的小事和见闻。他们没有任何亲昵的表示,只有冷静和投契。她发现他头脑清楚、思想敏捷、谈锋犀利,不觉油然而生钦佩之心。谈着谈着,眼看时间快到了,她站起身说:“恐怕我现在必须走了。”
  他也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愕然的神情,看来他很不愿中断他们的谈话,这使她又感动又欣慰。她想:今天晚上他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同时她也怀着某种自豪感寻思:终于又有一个人在追求她,真是意想不到,她这个庸庸碌碌之辈——邮务助理,这个被雇用来卖邮票、盖邮队还兼做接线生的人,竟然在某个人的心目中占有一定的分量了。他那惊愕的样子在她心中蓦地激起恻隐之情,于是她不觉灵机一动,说道:“不过我也可以改乘下一趟车的。十点二十分还有一趟,这样我们也许可以去散散步,在这附近什么地方吃晚饭……不过,如果您另有安排……”
  她一边说这些话,一边心里美滋滋地看着这个人由于喜出望外而熠熠闪光的眼睛,只见他整个脸庞旋即沐浴在洋溢的喜气之中,听他激发出清脆悦耳的欢呼:“啊,哪里哪里,我什么安排也没有!”
  他们把箱子寄存在站上,然后就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溜达起来。城市笼罩在一片青色的雾霭中,九月之夜已徐徐降临大地,一盏盏路灯像一个个银色的小月亮,在幢幢楼房之间摇曳。他们慢悠悠地肩并肩地徜徉着,漫无边际地谈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在离市中心较远的某处,他们发现一家经济的小饭馆,它有一个后院,可以在那里就座,院子里搭起了一座座小凉棚,每张桌子与邻桌之间都隔着一道叶子枝蔓疏密错落的常春藤隔墙,使邻座隐约可见。在这里坐着,既不受干扰,又不觉孤单;别人看得见却听不清;两人都很高兴在饭馆后院找到了这样一个还没有人光顾的角落。饭店四周是几座楼房,有一扇窗户开着,隐隐飘来唱机送出的华尔兹舞曲,不时听到邻座的欢笑声,透过枝藤可以看见一些怡然自得的酒客在默默地、安闲地自斟自酌。每张桌上都放着一盏蜡烛风灯,状似玻璃花,招来许多黑色小虫围着灯光嗡嗡嘤嘤地飞舞。空气凉爽宜人,他摘下帽子。因为现在他是坐在她的正对面,所以她能在烛光下看清他的脸:他的面部骨骼像木刻一般轮廓分明,带着蒂罗尔人常有的棱角,眼角和嘴角已有了鱼尾纹;这是一张平整、严峻、因饱经风霜而显得有些苍老的脸。但是,这张脸后面似乎还有第二张,正如在他那怒气冲冲的声音后面还有第二个声音一样。这第二张脸,在他微笑时,在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凌厉的炯炯眼神让位给平和的明亮目光时,就显露出来了。这时你看到一种孩童般的温顺,简直像张孩子脸,驯顺而柔和,她不禁想到,姐夫从前认识他时,他就是这个样子吧,唔,当时他一定就是这个模样!这两张脸,在他们谈话时奇异地频繁交替出现。只要他一蹙眉,或是痛苦地闭紧嘴唇,脸上便顿时布满阴影,仿佛一片乌云遽然掠过绿色草坪上空,使一片翠绿黯然失色。真奇怪啊,她想,这怎么可能呢,好像这个人身上同时有两个人存在一样。这时她联想起自己身上发生过的变化,想起那面已被忘却的镜子,如今还在一间距此地十分遥远的房间里立着,供别人使用。
  侍者送来了他们叫的几样简单的菜肴和两杯古波葡萄酒。他端起杯子,熠熠的目光注视着她,准备举杯同她碰杯。但是正当他坐直身子以便更好地举杯时,忽然听见啪的一响,声音不大,却短促刺耳。原来是一颗已经松散的扣子从他的衣服上脱落下来,又恶作剧般在桌上滴里咕噜滚了一圈,最后落到地上去了。这一小小的意外事故,使他的脸色顿时又阴沉下来。他本想赶快抓住扣子藏起来,可是当他发现这件小事并没有逃脱地的眼睛时,就尴尬、抑郁、乃至心慌意乱了。克丽丝蒂娜竭力不去看他。这件微乎其微的小事使她心潮起伏,激动异常。没有人关心他、照顾他!她本能地立刻看出:没有女人照料他。她早已注意到他的帽子是没有刷过的,帽带上有一层厚厚的尘土,那条没有熨烫过的、鼓鼓囊囊、满是折皱的裤子也逃不过她的眼睛,而从自己的经历中,她完全理解他这时的惶惑心情。
  “您把扣子拾起来就行了,”她说,“我皮包里有针线。像我们这样的人,什么事不得自己动手!一会儿我就在这里给您钉上吧。”
  “啊,不用。”他惊慌地说。嘴上虽这样讲,行动上还是听从了她,俯身从碎石地上把那个溜走的泄密者抓了起来。但拾起后却又把它藏在手心里,犹犹豫豫地不肯拿出来。
  “您不必费心了,”他抱歉地说,“我可以回家去让别人钉上的。”当她再次坚持替他钉扣时,他突然发起急来。“不,我不愿意!我不愿意这样!”一边说一边用瑟瑟发抖的手指把另外两个上衣钮扣扣上。克丽丝蒂娜不再坚持了。她发觉他是感到羞愧。由于这个插曲,他们这次本来很好的聚会笼罩上了一层阴影。这时,她从他那紧闭的双唇骤然感到:他马上就要说气话了。由于羞愧,他会一下子变得尖酸刻薄、锋芒毕露的。
  这情形果真出现了。他好像蜷缩起来,虎视眈眈地看着她,“我知道我的衣着不像样子,可我并不知道会有人正眼看我呀。上救济院,这一身已经挺合适了。如果我知道要会客,我也许会穿得好些,不过——这也不对。说句老实话,我是没有钱穿像样的衣服,就是没有钱,你有什么法子,或者说至少我一下子没有那么些钱。新鞋买来,帽子没法戴了,刚买了帽子,上衣又磨破了,一会儿缺这一会儿缺那,我简直应付不过来。这是不是我的过错我不想知道。总而言之,只好请您接受这个事实了:我就是衣冠不整这副样子呗。”
  克丽丝蒂娜动了动嘴唇,但她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他就又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请不要说安慰我的话,我早知道您要说什么了,您想对我说,贫穷不是耻辱。可这话不对呀,无法掩饰的贫穷无论如何总是一种耻辱,没法子,穷人总是有羞耻心的,就好比你在别人的桌上弄上一块油污会感到羞愧一样。贫穷,不论是罪有应得还是命运不公,不论受穷的人是廉洁奉公还是人穷志短,别人见了总要掩鼻而过。是的,贫穷的气味是不好闻的,就像一间位于楼房底层、门窗通向狭窄不通风的天井的房间,就像不经常换洗的衣服那样一定会散发出污浊难闻的气味。你自己就老是嗅到它,好像你自身就是一摊臭水。这臭味是擦不掉洗不净的。戴上一顶新帽子又有什么用,这好比一个胃里有毛病而口臭的人,即使使劲漱口也完全无济于事。臭味附着在你身上,跟着你走,谁只要轻轻挨你一下,或者只是看你一眼,立刻就能嗅到。您姐姐不正是一下子就嗅出来了吗?我对女人们盯着一个人磨破的袖口时两眼发出的那种使人心里发毛的目光是有体会的。我知道,破衣烂衫让别人看着不舒服,可是,哼,我自己不是更不舒服吗?没法子,你摆脱不了它,你甩不开它,至多可以靠酗酒,而这就是,”他举起酒杯,示威般地连连猛喝几口——“这就是为什么所谓下层社会各阶级的人酗酒的比较多,这个老大难的社会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问题就这样明白地摆着,而那些伯爵夫人们、慈善机关的女施主们,在品茶之余绞尽脑汁冥思苦索也找不出什么答案。喝醉了,那几分钟、那几小时人就麻木了,感觉不到自己多么让别人讨厌也让自己腻味了。我知道,同一个衣着寒伧的人在一起,让别人看见是不太光彩的事,可我自己也并不舒服啊。如果您觉得不自在,请只管说好了,千万别来客套,也别来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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