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59章 报应

  座落在那条长长的、沉闷无趣的街道中的那座宏伟的公馆,曾经是弗洛伦斯度过童年与孤独生活的地方,如今又发生了变化。它依旧是一座宏伟的公馆,经得起风吹雨打;屋顶没有裂缝,窗子没有损坏,墙壁没有坍塌,可是它却是个废墟了,耗子从里面飞快地跑出来。
  托林森先生和其他仆人最初对他们所听到的那些传说纷纭的谣言难以置信。厨娘说,谢天谢地,我们主人的名誉不是那么容易损害的;托林森先生料想还会听到英格兰银行将要倒闭或保存在伦敦塔中的宝石将要变卖的消息。可是随后不久《公报》①寄到了,珀奇先生也来了;珀奇先生把珀奇太太一道带来,在厨房里谈论这件事情,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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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公报(Gazette):指英国政府1966年以后出版的公报,上面登载政府文告、官员的任命与调动、法律事务以及宣布破产等消息。
  当这桩事情已经没有任何疑问的时候,托林森先生主要担心的是这次破产准是一笔巨大的金额——不少于十万镑。珀奇先生本人认为十万镑未必就能抵偿债务。以珀奇太太和厨娘为首的妇女们不时重复地说道,“十万镑,”,“十万镑”,那种得意的神气,真仿佛说出这几个字就跟手里拿到这些钱一样似的;注意着托林森先生的女仆但愿她能有这笔钱的百分之一,那样她就可以把它赠给她的意中人了;托林森依旧对过去所受的委屈耿耿于怀,就发表意见说,一位外国人有了这么多钱,除非把它花在连鬓胡子上,否则真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这几句尖酸刻薄的挖苦话把女仆说得眼泪汪汪地离开了。
  不过她出去没多久;因为厨娘素有心地特别善良的名声,她说,托林森,他们现在无论如何,都必须好好相处,相互支持才好,因为现在很难说,他们有多快就要分手了。厨娘说,他们在这座公馆里曾经见过一次丧葬、一次结婚,一次私奔;不要让人说他们像现在这种时刻还不能和睦相处。珀奇太太听了这番感人肺腑的话,深受感动,当众把厨娘称作天使。托林森先生回答厨娘说,他决不会妨碍这样善良的感情,而只会欢迎它;他说完就出去寻找女仆,不一会儿就挽着那位年轻姑娘的胳膊回来了;他告诉厨房里的人说,刚才关于外国人的话他只是说着开开玩笑而已;他与安妮已决定今后同甘共苦,在牛津市场里开设一个蔬菜水果店,兼卖药草和水蛭;他特别请求在场的各位多多光顾。这一宣布受到了热烈的欢呼;珀奇太太的心灵飞到了未来,在厨娘的耳朵旁一本正经地低声说道,“让他们多生几个女孩子!”。
  这个家庭每发生一桩不幸的事件,在地下室里总少不了要大吃大喝一番。因此厨娘为这顿晚饭匆忙准备了一两盘热菜,托林森先生也调制了一个龙虾色拉来招待大家。甚至皮普钦太太—也由于发生了这个事件,心情激动,摇了铃,吩咐厨房里的人,把剩下的一小块小羊胰脏热一热,给她当晚饭,并和四分之一杯加上糖和香料,并将烫热的雪利酒(加上糖和香料)一起放在托盘里一起端给她;因为她的情绪坏透了。
  他们也稍稍谈到了董贝先生,但是谈得很少。大家主要是猜测他多久以前就已知道将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厨娘机灵地说道,“啊,他老早就知道了。哎呀!这一点您是可以发誓的!”大家请珀奇先生发表意见,他对她的看法表示赞同。有人说,不知道董贝先生将怎么办,他会不会出走。托林森先生认为不会,照他看来,董贝先生可以到那些为上流社会人士开设的救济院去寻求庇护。“啊,您知道,他在那里将会有他自己的小菜园,”厨娘悲叹地说道,“春天可以栽种香豌豆。”
  “完全不错,”托林森先生说,“还可以当个什么会的会友。”
  “我们全都是会友,”珀奇太太停止喝酒,说道。“姐妹们除外,”珀奇先生说道。“伟大的人物是怎样垮台的啊,”厨娘说道。
  “高傲一定是要垮台的。过去一直是这样,将来也会这样!”女仆说道。
  当他们发表这些意见的时候,他们感到他们自己是多么善良;当他们听天由命地忍受着这共同的冲击时又表现出基督徒何等同心同德的精神,这是令人惊奇的。这种极好的心情只有一次被打乱了,那是一位年轻的、身份低下的、穿黑长袜的帮厨女工引起的;她张着嘴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出乎意料地从嘴里说出了大意是这样的一句话:“如果他不发工资的话!”一时间这群人哑口无言地坐着,但厨娘首先恢复过来,她转过身子对着那位女人,想要知道,她怎么敢用这样一种无情无义的猜疑来侮辱这个她靠它吃饭的家庭,是不是她认为,任何一位还留有一点点道义的人居然能把他们可怜的仆人的菲薄的收入都剥夺掉吗?“因为,如果那是您的宗教感情的话,玛丽·道斯,”厨娘激昂地说道,“我不知道您打算走向哪里去。”
  托林森先生也不知道,任何人也不知道,那位年轻的帮厨女工本人好像也不完全知道;在一片讥笑声中,她好像被一件外衣笼罩着似的,被慌乱的情绪笼罩着。
  过了几天以后,陌生的人们开始在这座房屋中出现,并在餐厅里相互约定见面的时间,仿佛他们是住在这里似的。特别是,有一位面貌像犹太—阿拉伯人的先生,佩着一条很大的表链,在客厅里吹着口哨;当他在等待另一位经常在口袋里带着笔和墨水瓶的先生的时候,他问托林森先生(随随便便地称他为“老公鸡”),他是不是知道,这些深红色、夹织金丝的帘子新买来的时候花了多少钱。到屋子里来的人和在客厅里相互约会的事情每天愈来愈多,每一位先生似乎在口袋里都带着笔和墨水瓶,而且有时还使用它们。最后传说将要有一次拍卖,于是更多的人来了;他们口袋中带着笔和墨水瓶,并指挥着一队戴着毡制便帽的工人;这些工人立即拉起地毯,移动家具,并在前厅和楼梯上留下几千双鞋印。
  地下室的人们这些时候一直在秘密地开着会议,而且由于没有什么事好做,就开出丰盛的宴席,大吃大喝。终于有一天,他们全体被召集到皮普钦太太的房间里;这位秘鲁美人这样对他们说:
  “你们的主人正处在困境中,”皮普钦太太尖酸地说道,“我想,你们知道了吧?”
  托林森充当代言人,承认他们都已知道这个事实了。
  “毫无疑问,你们都已在找工作了,”皮普钦太太向他们摇摇头,说道。
  后面的一排中有一个尖锐的喊道,“不比您本人找得多!”
  “那是您的想法,是不是,厚颜无耻的太太?”忿怒的皮普钦太太射出烈焰般的眼光,越过中间的头顶望过去。
  “是的,皮普钦太太,我是这样想的,”厨娘向前走去,回答道。“那又怎么样呢,请问?”
  “唔,那您就可以走了,您愿意多早走就多早走,”皮普钦太太说道,“走得愈早愈好;我希望,我永远不再看到您的脸孔了。”
  英勇无畏的皮普钦太太说了这些话之后,就拿出了一只帆布袋,读出了她到那天为止外加一个月的工资;然后紧紧地握着钱,直到那张收据的签字符合要求,签完最后一笔,她才很舍不得地放开了手。皮普钦太太对家里每一位仆人都重复进行了同样的手续,直到所有人的工资都支付完毕为止。
  “现在那些愿意走的人就请准备走吧,”皮普钦太太说道,“那些愿意留下的人可以在这里再吃住一个星期左右,并做一些有益的工作。但是,”怒火高烧的皮普钦太太说道,“那位当厨娘的混帐女人除外,她必须立刻就走。”
  “她一定会走的!”厨娘说道,“我祝您好!皮普钦太太,我还真诚地希望,我要是能对您的花容月貌恭维一番就好了!”
  “快滚开,”皮普钦太太跺着脚,说道。
  厨娘摆出一副使皮普钦太太十分恼怒的、仁慈而尊严的神态,离开了房间;不一会儿,她的盟友们就跟她在地下室里聚集在一起了。
  然后托林森先生说,首先他建议先吃一点快餐;吃完快餐之后,他想提出一个他认为符合他们目前处境的建议。饮食端上来了,而且被很痛快地吃喝了之后,托林森先生所提的建议是,厨娘就要走了,如果我们对我们自己不真诚相待的话,那么没有任何人会对我们真诚相待的。我们在这屋子里居住了很长久的时间,一直努力保持着和睦友好的关系(这时厨娘激动地说道,“听哪!听哪!说得多好!”这时又参加到他们中间、饱到喉咙眼的珀奇太太流出了眼泪);他认为,现在他们的感情应该是:“一个人走,所有的人都一起走。”这种慷慨无私的感情使女仆十分感动,她热情地表示附议。厨娘说,她觉得这是正确的,但只希望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对她表示恭维,而是出于一种责任感。托林森先生回答说,是的,这是出于一种责任感;还说如果现在非要让他发表意见不可的话,那么他将会直率地说,他认为,继续留在一个正在进行拍卖等类活动的公馆里,不是一件太体面的事情。女仆对这点深信不疑,为了证实这点,她说,有一位戴毡制便帽的陌生人就在今天早上想在楼梯上跟她亲嘴;托林森先生听到这里立即从椅子中跳起来,想去寻找那位罪犯并“把他杀死”;这时妇女们把他拉住,恳求他冷静下来,思考一下,还是立刻离开发生这种下流事情的房屋为好,那要容易得多,也明智得多;珀奇太太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考虑问题;她认为,即使是对关在自己房间里的董贝先生表示关心体贴来说,也必须要求火速离开这里。“因为,”这位善良的女人说道,“如果他突然碰见了这些可怜的仆人中的任何一位的话,那么他的感情该会是怎么样啊!他们曾经一度被人欺骗过,以为他富得不得了呢!”这种道义上的考虑使厨娘大受感动;珀奇太太就引用了一些新颖的、精选的虔诚的道理来进一步完善她的说法。情况变得十分清楚:他们必须全都走。于是大家把箱子捆好了,并把马车叫来,那天薄暮的时候,这群人中没有一个留下来了。
  这座宽敞的、经得起风吹雨打的公馆矗立在那条长长的、沉寂无趣的街道中,但它却是一个废墟了,耗子从里面飞快地跑出来。
  戴毡制便帽的工人继续在搬移家具;带着笔和墨水瓶的先生们开列出家具清单;他们在决不是用来坐人的家具上坐着,在决不是用来吃东西的家具上吃着从酒吧买来的面包和乳酪,而且似乎感到,把那些贵重的物品硬派作奇怪的用途是一件乐趣。家具被杂乱无章地摆放着;褥垫和床上用品出现在餐厅里;玻璃器具和瓷器进入了暖房;大型的成套餐具被堆放在大客厅中的长沙发椅子上;夹楼梯地毯的金属线被捆成一小束,装饰着大理石的壁炉架。最后,从阳台上挂出一块小地毯,上面还有印好的说明书;还有一个类似的装饰品垂悬在前厅正门的两旁。
  然后,一长列生了霉的轻便二轮马车和二轮运货马车整天在街上徐徐移动着;一群群衣衫褴褛的吸血鬼、犹太人和基督徒群集在屋子里,他们用指关节敲敲平板玻璃的镜子,在大钢琴上弹敲着不谐和的八度音,用湿漉漉的食指在图画上乱划,在最好的餐刀的刀口上吹气,用肮脏的拳头在椅子和沙发的厚垫子上捶打,把羽毛褥垫弄乱,把所有的抽屉都打开又关上,在手掌上掂掂银匙和银叉的重量,细细观察绸缎与亚麻布的每一根线,然后对所有的东西都指责一通。整个屋子没有一个秘密的地方。胡子拉碴、脸被鼻烟弄脏了的陌生人细看着烹饪用炉,就跟看顶楼里的衣橱一样好奇。壮汉们戴着磨去了绒毛的帽子,从卧室的窗子里向外看,并跟街上的朋友们开玩笑。冷静的、精于计算的人们拿着物品目录,退到化妆室里,用铅笔头在上面记着旁注。两位经纪人甚至闯进了太平门,从屋顶上面附近一带地方进行全景眺望。川流不息的人群、闹闹哄哄的喧声、上上下下的奔忙持续了好几天。上等时髦家具公司正在陈列物品,供大家参观。
  然后,在最豪华的餐厅里用桌子围成一个栅栏;精美的、漆了法国漆、曲腿的西班牙红木餐桌排成长长的一列;在这些餐桌上面竖起了拍卖人的台子;成群的衣衫褴褛的吸血鬼、犹太人和基督徒,胡子拉碴、脸被鼻烟弄脏了的陌生人,戴着磨去了绒毛的帽子的壮汉们,聚集在它的周围;他们坐在近旁的每件东西(包括壁炉台)上,开始喊价。房间里整天热气腾腾,嘈杂,灰尘飞扬,而在这些热气、杂音和灰尘之上,拍卖人的头、肩膀、嗓子和槌子一直在不停地工作着;戴毡制便帽的工人们忙忙碌碌地搬抬着物品,疲累心烦,脾气变得特别坏;可是物品仍然在被搬着,搬着,搬走了,同时又仍然不断地被搬进来。有时可以听到开心逗趣和哄堂大笑。这种情形持续了整整一天和随后接着的三天。上等时髦家具公司正在拍卖。
  然后,生了霉的二轮轻便马车和二轮运货马车又开来了,跟它们一起来的还有有弹簧的搬运车和四轮运货马车,还有一大群携带着绳子的搬运夫。戴毡制便帽的工人从早到晚拧着改锥和铁钳,或者十几个人在沉重的负担下,脚步不稳、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或者把像岩石般沉重的西班牙红木、上等的黄檀木或平板玻璃搬进二轮轻便马车、四轮运货马车、搬运车和手推车中。所有的运输工具都被动用了,从有篷盖的运货马车到独轮手推车。可怜的保罗的小床架是放在一个小单轴双轮马车中拉走的。将近一个星期,上等时髦家具公司都在搬运物品。
  终于,所有的物品都被搬走了。除了散乱的目录的纸页、零零落落的稻草和干草的碎株和前厅门后的一套白镴壶外,屋子里没有什么东西留下了。戴毡制帽的工人们收拾好他们的改锥和铁钳,装进袋子,扛着它们,离开了。带着笔和墨水瓶的先生们当中的一位把整个房屋贴上一张出租这座上好的公馆的招贴,关上了百叶窗。最后,他跟着戴毡制便帽的工人出去了。所有曾经闯进这个屋子里来的人,没有一个留下来了;这座房屋是一个废墟了,耗子从里面飞快地跑出来。
  皮普钦太太的一套住房,以及一层楼中那些拉下窗帘、锁着的房间,幸免于被蹂躏。当这些活动在进行的时候,她森严地、木然无情地待在自己的房间中;或者在进行拍卖的时候偶尔出去看看,看那些货物是按什么价钱卖出去的;她还给一张安乐椅喊了一个价;这张安乐椅皮普钦太太喊的价最高。当奇克夫人前来看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她的这个财产上。
  “我的哥哥怎么样,皮普钦太太?”奇克夫人问道。“我不比魔鬼知道得更多,”皮普钦太太说道。“他从来不肯赏光跟我说话。他的饭菜和饮料都送到他房间旁边的一个房间里,当没有人在那里的时候,他就走出来取走。问我没有用。我知道南边热带国家中有一个人吃冷的葡萄干粥时竟把嘴烫伤了,可是我对他的情况并不比对这个热带国家的人的情况知道得更多。”
  恶毒的皮普钦太太说这话的时候,肢体扭动了一下。
  “可是天呀!”奇克夫人温和地喊道,“这要到什么时候才结束哪?如果我的哥哥不作出努力的话,皮普钦太太,那么他将怎么办呢?说实在的,我想这时候他已经完全明白,一个人不作出努力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用不着警告他提防犯那样致命的错误了。”
  “哎呀!”皮普钦太太擦擦鼻子,说道,“我看,这是大惊小怪。这不是一件什么令人惊奇的事情。人们过去就遭遇过不幸,不得不跟他们的家具分离。不错,我就遭遇过这样的不幸!”
  “我的哥哥,”奇克夫人意味深长地说道,“是一个多么异常——多么奇怪的人。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异常的人。有谁能相信,当他听到他那个古怪的女儿结婚和移居国外的消息的时候——现在回忆起来,对我倒是一种安慰:过去我经常说,这个孩子有些反常的东西,可是谁也没有理会我的话——,我说,有谁能相信,他那时竟居然转过身来对我说,他曾经根据我的态度猜想,她到我的家里去了?啊,我的天!又谁能相信,我仅仅对他说,‘保罗,我可能很愚蠢;我也毫不怀疑,我是很愚蠢的,但是我不能明白,你的事情怎么能落到这个地步呢?’这时候他竟居然向我猛扑过来,要求我再也别去见他,除非他要我去的时候我再去!啊,我的天!”
  “啊!”皮普钦太太说道,“可惜他没有跟矿井打交道。矿井会考验他的性格。”
  “那么,”奇克夫人根本不管皮普钦太太的意见,继续说道,“这一切将怎样结束呢?这是我想知道的。我的哥哥打算做什么?他必须做点事情。继续关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是没有用的。生意不会来到他的面前。不会的,他必须出去找它。那么他为什么不出去找呢!他这一辈子都在做生意,我想他是知道到哪里去找的。很好,那么为什么不到那里去找呢?”
  奇克夫人锻造了这条有力的推理的链条之后,沉默了一会儿,进行自我赞赏。
  “再说,”这位用心深远的夫人露出一副好争辩的神态,说道,“当这些可怕的、不愉快的事情正在进行的时候,他却把自己这样一直关在这里,有谁听说过有这种固执的脾气的吗?并不是仿佛他没有什么地方好去似的。当然,他可以到我们家里来。他在我们家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可以无拘无束,这一点我想他是知道的吧?奇克先生都为这感到非常抑郁不安了。我本人也亲口对他说过,‘啊,保罗,难道你当真以为,因为你的事情落到这个地步,你在像我们这样的近亲家中,就不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了吗?难道你以为我们会像社会上其他人们一样吗?’可是不行;他仍旧一直待在这里,从来没有走出去过。啊,老天,假定这房屋出租了!那时候他将怎么办?那时候他就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如果他还想待在这里的话,那么就会把他驱逐出去,就会对某某人提起诉讼①,以及这样一类事情了。那时候他就·必·须走。既然如此,何必不一开头就走,而非得拖到最后才走呢?这又使我回到我刚刚讲过的话来了,我自然要问,这件事将怎样结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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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anactionforDoe,直译为“对都提起诉讼”。约翰·都(JohnDoe)和理查德·罗(RichardRoe)都是英国法律或正式文件上对假定人物所用的称呼,相当于某甲或某乙。
  “就·我来说,我知道这将怎样结束,”皮普钦太太回答道,“对我来说,知道这一点就够了。·我打算马上就离开这里。”
  “什么,皮普钦太太?”奇克夫人问道。
  “马上离开这里,”皮普钦太太明快果断地回答道。
  “啊,好吧!我确实不能责怪您,皮普钦太太,”奇克夫人坦率地说道。
  “如果您能责怪我的话,那么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皮普钦太太讥笑地回答道。“不管怎么样,我就要走了。我不能停留在这里。要不我一个星期就会死去。昨天我必须亲自烧我的猪肉排骨,我是不习惯这样的。这样下去我的体质将会很快恶化。另外,当我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在布赖顿有很好的主顾——单是小潘基的亲属,一年就要支付我八十镑;我不能失去这样的主顾。我已经写信给我的侄女,她这时已经在等待着我了。”
  “您跟我的哥哥说了吗?”奇克夫人问道。
  “噢,说了,您问一声对他说了吗是很容易的,”皮普钦太太回答道,“可是这是怎么做到的呢?昨天我向他大声喊道,我在这里没有用了,他最好让我派人去把理查兹大娘请来。他咕哝了几句,表示同意,我就派人去请她了,他还咕哝呢,真是的!如果他是皮普钦先生的话,那么他倒还是有些理由要咕哝的罗。是的,我没有这份耐性来听他咕哝!”
  这位堪称楷模的女士曾经用泵从秘鲁矿井深处抽出了这么多坚强意志与美德,这时从她那个放上坐垫的财产中站立起来,把奇克夫人送到门口。奇克夫人对她哥哥的异常的性格叹息到最后一分钟之后,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同时不断地想着她自己聪明与清晰的头脑。
  那天薄暮的时候,图德尔先生因为已经下班,所以就伴送着波利和一只箱子一起来到,并在这座空荡荡的房屋里的前厅中吻了一个响吻之后,跟她和箱子告别了;房屋中萧条凄凉的景象强烈地影响了图德尔先生的情绪。
  “我跟你说,波利,我亲爱的,”图德尔先生说道,“我现在当上了火车司机,过上了富裕的生活;要不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的话,那么我无论如何也是不会答应你到这里来过这种沉闷无趣的日子的。但是过去的情分是决不应该忘记的,波利。再说,他们遭到了不幸,对他们来说,你的脸就是补药。所以让我再来吻它一次,我亲爱的。我知道,你最喜欢做好事;我看,做这件事是对的,应当的。再见,波利!”
  皮普钦太太这时穿着黑色的邦巴辛毛葛裙子,戴着黑色软帽,围着披肩,朦朦胧胧地呈现出一片黑色的形象;她私人的财产已经捆扎好了,她的椅子(董贝先生过去最心爱的椅子,是拍卖时用极为便宜的价钱买下来的)已经被搬到临街的大门,正在等待今天夜间驶往布赖顿去的、为私人服务的单马载货马车,它将按照私人合同开来把她送回家去。
  不一会儿,它来了。首先把皮普钦太太的全部服装送进车里,收拾妥当,然后把皮普钦太太的椅子送进去,安放在几束干草中间一个方便的角落里,因为这位可爱的女人想在旅途中坐在这张椅子里。接下来,是把皮普钦太太本人送了进去,神色阴沉地坐到她的位子上。在她冷酷的灰色眼睛中闪射出一丝阴险的光,好像她已预料到即将尝到涂有奶油的烤面包片和热排骨的滋味,并享受折磨与压制年幼的孩子们、责骂可怜的贝里以及在她那妖魔的城堡中的其他乐趣了。当单马载货马车离开这里的时候,皮普钦太太几乎大笑起来;她整整黑色的邦巴辛毛葛裙子,让自己在安乐椅的坐垫中间平静下来。
  这座房屋已完全成为一个废墟,耗子已全部从里面逃走了,没有一只留下。
  波利在这座荒废的公馆中虽然是孤单的——因为在这些关闭着的房间里(他过去的主人就躲藏在里面),她没有人可以来往交谈——,可是她并没有长久孤独下去。已经是夜间了;她在女管家的房子里正坐着缝补东西,想法忘掉这座房屋目前何等凄凉的情景和它过去何等荣耀的历史,这时候从前厅正门传来了敲门声;很响,只有在这样空虚无人的地方才能敲出这样响亮的。开门之后,她在一位戴着窄小的黑色帽子的女士的陪同下,穿过发出回声的前厅,走回来。这人是托克斯小姐。托克斯小姐的眼睛红了。
  “啊,波利,”托克斯小姐说道,“我刚才到您那里去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我得到您给我的口信;我稍稍安定了一下情绪,就立刻跟随着您到这里来了。这里除了您以外,没有别的人了吗?”
  “啊!一个人也没有了,”波利说道。
  “您见到他了没有?”托克斯小姐轻声问道。
  “上帝保佑您,”波利回答道,“没有;这许多日子他都没有露面。他们告诉我,他从不离开他的房间。”
  “他们有没有说,他病了?”托克斯小姐问道。
  “没有,夫人,据我了解,除了思想苦恼外,他没有病,”
  波利回答道,“可怜的先生,他思想上一定很不好受!”
  托克斯小姐万分同情,简直说不出话来。她不是个婴儿,但是年龄和独身生活并没有使她变得暴戾无情。她的心地是很和善的,她的怜悯心是很真诚的,她的尊敬是很真实的。在她的装有一颗没有光泽的眼睛的小金盒下面,托克斯小姐内心的品质比许多外表上不那么奇怪的人们更为高尚;那些最美丽的外表和最鲜艳的外壳在那伟大的收割者①进行收割的过程中都纷纷倒下了,而这种品质则要比它们长寿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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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死亡。
  托克斯小姐待了好久才走,那时波利拿着一支蜡烛,照着没有了地毯的楼梯,目送着她走进街道,心里很不愿意再回到那冷冷清清的房屋,很不愿意闩上沉重的门闩,让它那震耳的打破屋中的寂静,然后悄悄地走去睡觉。可是这一切波利全都做了;到了早上,她在那些挂下窗帘、光线幽暗的房间中的一个房间里面,按照他们的建议,准备着饭菜等各种事情,然后离开,直到第二天早上同样的钟点才回到这里来。房间里有铃,但从来也没有听到它响过;虽然她有时可以听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可是那脚步却从来没有走出来过。
  第二天托克斯小姐很早就回到这里来了。从这天起,托克斯小姐开始准备美味的菜肴——或者对她来说是美味的菜肴——,以便在第二天送进这些房间里去,她把这当成她的一份工作。她从这个工作中得到很大的满足,所以从那时起就定时照例来做它。她每天在她的小篮子中带了各种上等的佐料来,那是她从那位头上撒了发粉、系了一根辫子的已故的主人留下的数量不多的储存中挑选出来的。她也带了用卷发纸包着的几片冷肉、羊舌头和半只鸡来,供她自己用餐;她和波利一起分享这些食品,并在这座耗子已全都逃走的废墟中度过她的大部分时间;每听到一个,她就惊恐得躲藏起来,并像犯人一样偷偷地进来和出去,这一切只是想要对那位她所爱慕的、已经破落的对象表示忠诚。他并不知道这个情况;除了一位可怜的、纯朴的妇女之外,全世界都不知道这个情况。
  可是少校知道,正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个情况,少校就感到格外开心。少校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有时派本地人去观察这座公馆的动静,并打听到董贝目前的处境。本地人向他报告了托克斯小姐忠诚的表现,少校听后哈哈大笑,几乎都要窒息。从那时起,他的脸色更加发青,永不褪色,并且经常一边鼓着他那龙虾般的眼睛,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自言自语说道,“他妈的,先生,这女人天生是个白痴!”
  那位穷困潦倒的人,是怎样孤独地度过他的时光的呢?
  “让他在未来的岁月中,在那个房间中,记得这个哭声吧!”他是记得的。它现在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比其余所有的一切都更沉重。
  “让他在未来的岁月中,在那个房间中,记得这个情景吧!雨在屋顶上下着,风在门外哀号,在它们忧郁的中也许已有了预知。让他在未来的岁月中,在那个房间中,记得这个情景吧!”
  他是记得这个情景的。在那痛苦的夜间,在那冷清的白天,在那折磨人的黎明,在那可怕的、回忆丛集的薄暮,他想到了这个情景;在苦恼中,在悲伤中,在悔恨中,在绝望中,他记得这个情景。“爸爸!爸爸!跟我说说话吧,亲爱的爸爸!”他又听到了这些话,看见了那张脸。他看到它垂落到颤抖的双手上,听到那拖长的、低微的哭声向上传来。
  他已经垮台了,永远也不能振作起来了。他在世上遭受破产的黑夜过去之后,明天不会升起太阳;他家庭耻辱的污点永远也无法洗净;谢谢上天,没有什么能使他死去的孩子复活。可是,他在过去是可以做出完全不同的事情来的——而这又可以使过去本身完全不同,虽然他现在很少想到这一点——;他本可以很容易创造幸福的,但他却多年来一意孤行,把它转变为灾祸了;这完全是他本人一手造成的;一想到这些,他内心深处就会感受到剧烈的痛苦。
  啊!他是记得这个情景的。那天夜里,雨在屋顶上下着,风在门外哀号,在它们忧郁的中已经有了预知。他现在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事情。他现在知道是他招致了这场降临在他头上的灾祸,这比命运最沉重的打击更能使他的头往下低垂。他曾把他天真的女儿的心中的每一朵可爱的花朵都摧残掉,现在这些凋谢的花朵都像雪一般地落在他的身上;这时候他知道应该拒绝什么,抛弃什么了。
  他想到了她,当那天夜里他和他新婚的妻子回到家中时她的情形。他想到了她,在这座被遗弃的房屋中所发生过的所有事件中她的情形。他现在想到,在他周围的所有的人与物当中,只有她一个人从来没有改变过。他的儿子已经长眠在坟墓中;他的高傲的妻子已经堕落成为一个品性败坏的女人;他的谄媚者与朋友已经变为最可恶的坏蛋;他的财富已经消失;甚至连庇护他的墙壁也像陌生人一样地看着他。只有她一个人总是向他投来那同样温柔、亲切的眼光。是的,直到最近,而且一直到最后。她从来没有对他改变过——他也从来没有对她改变过——,他已经失去她了。
  当所有这些——他寄托在幼小儿子身上的希望。他的妻子,他的朋友,他的财产——一个个在他心中消失的时候,啊,他过去看见她时笼罩在她前面的迷雾是怎样消散的啊!她真正的面貌是怎样显示在他面前的啊!啊,如果他过去曾经爱她就像爱他的儿子一样,失去她就像失去他的儿子一样,并已把他们一起埋葬在他们早年的坟墓中的话,那么她呈现在他面前的情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清清楚楚了!
  他在高傲的情绪中——因为他仍然是高傲的——听任社会随意地离弃他。当社会抛开他的时候,他也把它摆脱掉。不论它的脸向他表示怜悯还是漠不关心,他都同样躲开它。不论是哪种情形,他都以同等程度避开它。除了他曾经赶走的那一个人外,他没有想到过任何人能成为他不幸中的伴侣。他将会对她说些什么,或者她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安慰,他都从来没有考虑过。但是他总是知道,如果他允许的话,那么她是会真诚地对待他的。他总是知道,她会比其它任何时候都更爱他;他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天性就是这样的,这就跟他相信他的头顶是天空一样确凿无疑;他在孤独中坐在那里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这样思考着。这些话一天又一天地向他诉说着;这种认识一夜又一夜地向他显示着。
  毫无疑问,在收到她年轻丈夫的信并肯定她已走了以后,这种情形就已开始了(不论曾有一段时候这一过程进行得多么缓慢)。然而——他在破家荡产的时候仍然是这么高傲,或者说当他记起她的时候,他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本可以属于他、但却无法赎回地遗失了的东西一样来记起的——,如果他能在隔壁房间里听到她的的话,那么他也是不会走到她那里去的。如果他能在街道上看到她,她除了跟平时那样看他一下,不能再做别的事情的话,那么他就会露出他往日冷若冰霜、毫不宽恕的脸色从她身旁走过,不跟她讲话或改变一下脸上的表情的,虽然他的心不久就会破碎。不论他最初对她的婚姻或对她的丈夫在思想上曾激起多大的波澜,他的愤怒是多么强烈,但这一切现在都已过去了。他主要想到的是那本可以发生的事情和那实际上并没有发生的事情。实际上已经发生的事情,总的来说,就是:他已失去了她,并且他被悲伤与悔恨压倒了。
  现在他觉得他有两个孩子曾经在那座房屋中生下来;在他与那光秃的、宽阔的、空荡荡的墙壁之间,有一根令人伤心的,但却难以割断的纽带,它联结着两个童年和两重损失。当这个感觉最初在他心中扎下根来的时候,他曾经想在当天晚上就离开这座房屋——他知道他必须走,但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但是他决心再待一夜,在夜里再漫步穿过这些房间一次。
  在夜阑人静的时候,他从独自居住的地方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支蜡烛,沿着楼梯轻轻地走上去。当他关在房中注意静听的时候,那些踩踏这些楼梯,就像踩踏普通街道一样留下的所有脚印中,他想当时似乎没有一个脚印不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上的。他观察着它们的数目,它们匆忙行走和相互竞争的情形——一只脚印擦去了另一只脚印;向上走的和向下走的脚印相互排挤——,同时怀着无限的恐惧与惊异想到,在这次考验期间,他一定尝受了很多很多的痛苦,他自己也一定因此改变了很多很多。然后他又想,啊,在这世界上的一个什么地方是不是有一个轻轻的脚步,它可以在片刻间把这些脚印擦去一半!这时他低下了头,在走上去的时候哭泣着。
  他几乎看见它正在前面走着。他停住,向天窗仰望,一个人影儿似乎又在那里了;它自己也还是孩子气的,却抱着一个孩子,一边走一边唱歌。不一会儿,同样是那个人影儿,孤独一人,停下片刻,屏住呼吸,光亮的头发披散在眼泪汪汪的脸孔的周围,它往后看着他。
  他漫步穿过各个房间:它们不久以前是多么豪华,如今却是这么空虚,凄凉,甚至连形状与大小也好像发生了变化。这里的脚印与楼梯上的脚印同样密集,他同样想到了他曾尝受的痛苦,这使他感到困惑与恐怖。他开始害怕,他头脑中这些错综复杂的事物会驱使他发疯;他的思想已经跟那些脚印一样毫无条理,而且同样杂乱无章,多种多样,模糊不清地相互冲突。
  她独自一人时,是住在哪个房间,他连这一点也不知道。他高兴地离开这些房间,漫步向楼上走去。这里的一些房间,使他产生大量的联想,想到他不忠实的妻子,想到他不忠实的朋友与仆人,想到他的高傲建立在上面的不结实的基础;可是现在他把他们全都搁在一旁,而只是可怜地,忧伤地,慈爱地回忆他的两个孩子。
  到处都是脚印!它们对上面那个摆放小床的老房间也不宽恕;可怜的、伤心失望的人,他几乎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可以侧身在靠墙的地板上,让他的眼泪尽情地流淌了。他好久以前在这里曾经流过许多眼泪,他觉得在这里流泪,自己因表现软弱而感到的羞愧会比在其他地方少一些,也许这种想法就是他到这里来的聊以自解的理由。他弯腰曲背,下巴低垂到胸前,来到了这里。他躺倒在这里光秃的地板上,在深更半夜里独自哭泣着。——甚至在这时候,他仍然是个高傲的人;如果有一只仁慈的手能向他伸过来,或者有一张仁慈的脸能向他看望一眼的话,那么他就会站起来,转身离开这里,回到楼下他的单人牢房里去。
  天亮的时候,他又关在他的房间里。他本想今天就离开,但是却紧紧地抓住这座房屋里这根纽带不放,它是留给他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东西。他将在明天走。明天来了。他将在另一个明天走。每天夜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走出自己的房间,像一个鬼似的,在这被洗劫一空的房间里漫步穿游。许多早晨,当黎明来临的时候,在光线仍旧可以不完全透进来的窗帘的后面,他那容颜改变了的脸向下低垂,默想着他两个孩子的失去。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想到失去一个孩子了。他在思想上已把他们联结在一起,他们永远也不分开了。啊,如果他能在过去的爱中和在死亡中把他们联结在一起,如果其中的一个人不曾比死亡坏得多的话,那该多好啊!
  甚至在他遭受那次不幸之前,精神上强烈的激动与烦乱对他来说也并不是新奇的事情。对于性格固执与阴沉的人们来说,情况永远是这样的;因为他们作出很大的努力来习惯这种情绪变化。长久在下面挖掘的地面常常会在片刻之间塌陷;这里,随着指针在钟面上的移动,地下的挖掘、削弱、破碎在一点一点地、愈来愈甚地进行着,那该怎样呢?
  最后他开始想,他根本不需要走。他还可以放弃他的债权人减免他的钱(他们之所以没有减免他更多的钱,是因为他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而用切断那另一个联系的办法①来切断他与这破落的房屋之间的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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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董贝先生考虑自杀,来切断他与世界的联系。
  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他过去女管家的房间里可以听到他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但并不是在真正的意义上可以听到,否则这些会吓人的。
  社会在他周围忙碌不停。他又知道了这点。它在窃窃私语,并在喋喋不休地议论。它永远也不安静。这种情况以及杂乱无章、错综复杂的脚步把他烦扰得要死。各种物体在他眼中开始呈现出模糊的、枯黄的颜色。董贝父子公司已经不存在了——他的孩子们也没有了。这一点他明天必须好好地思考一下。
  明天他思考了这一点。他坐在椅子中思考着,不时从镜子中看到了这样一幅图画:
  一个鬼怪似的、形容枯槁、身体衰弱、跟他十分相似的人,坐在没有生火的壁炉前面,郁闷地不断沉思着;有时他抬起头来细细看着他脸上的皱纹与凹陷的地方,然后又低垂下去,重新陷入沉思。有时他站起身来,来回踱步;有时他走进邻接的房间,从化妆台上取来一些东西回来。有时他看着门底下的缝隙,在想着。
  ——嘘!别出声!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如果血沿着那个方向流出去的话,那么一定要经过很长的时间它才能渗漏到前厅里。它将会悄悄地、缓慢地蠕动着向前移行,在这里形成一个停滞的小洼,在那里又开始流动,然后又是另一个小洼;如果循着这条血路寻找的话,那么一个严重受伤的人只有当他已经死去或在气息奄奄的时候才能被发现。他把这个情况长时间地思考过以后又跳起来,把手伸进胸窝,来回走着。董贝先生偶尔向他看一眼,很好奇地注视着他的动作,他留意到那只手看上去是多么凶恶与残忍。
  那位跟他很相似的人这时又在想着!他在想什么?血渗流得那么远,他们会不会踩进这些血中,把血迹带到房屋各处的脚印中去,甚至带出到街上去?
  那人又坐下来,眼睛望着没有生火的壁炉;当他痴呆似地陷入沉思的时候,一缕光线照进了房间;一缕阳光。他坐在那里想着,对这丝毫也没有注意到。突然,他脸色可怕地站起来,那只罪恶的手紧抓着他怀中的什么东西;然后他被一个喊声吸引住了——一个疯狂似的,响亮的,打动人心的,充满深情的,欢天喜地的喊声——董贝先生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他自己的映像,在他的膝旁的是他的女儿。
  是的,他的女儿!看着她!看着这里!她跪在地上,紧贴着他,呼唤他,合着双手,向他祈求。
  “爸爸!最亲爱的爸爸!请原谅我、宽恕我吧!我已经回来,跪着请求您的宽恕。没有您的宽恕我将永远也不能幸福!”
  仍旧没有改变。在整个世界,只有她没有改变。就像那个不幸的夜间一样,她向他抬起那张同样的脸,向他请求宽恕!
  “亲爱的爸爸,啊,别那样奇怪地看着我吧!我从没有打算要离开您。我从来不曾想到要离开您,不论在以前还是在以后。当我离开您以后我感到惊恐,而且我不能思想。爸爸,亲爱的,我变了。我后悔了。我明白我的过失。我现在更懂得我的责任了。爸爸别抛弃我吧,否则我会死的!”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他的椅子跟前。他感觉到她把他的胳膊拉到她的脖子上;他感觉到她把她自己的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他感觉到她吻他的脸;他感觉到她湿了的脸颊贴着他的脸颊;他感觉到了他过去所做的一切——啊,多么深刻地感觉到了啊!
  她把他的现在用双手捂着的脸拉到他曾经伤害过的那个胸脯上,靠近他曾经几乎撕裂的那个心上,抽抽嗒嗒地哭泣着,说道:
  “爸爸,亲爱的,我已经做母亲了。我有了一个孩子,他不久就会像我喊你那样地喊沃尔特了。当他出生的时候,当我知道我是多么爱他的时候,我知道我离开你以后做了什么了。请宽恕我吧,亲爱的爸爸!啊,你就说让上帝保佑我和我的小孩子吧!”
  如果他能说的话,那么他是会说的。他本想举起手来恳求她原谅,可是她却把它们抓在自己手中,并匆忙地放下。
  “我的小孩子是在海上出生的,爸爸。我祈求上帝保全我的生命(沃尔特也为我祈祷了),使我可以回家。我一登上岸,就立刻回到你这里来了。让我们永远不再分离吧,爸爸!”
  他现已灰白的头被她的胳膊搂抱着;他呻吟着想到,这头以前从没有在她的胳膊上搁过。
  “你将跟我一起到我的家里去,爸爸,去看看我的小婴儿。他是个男孩子,爸爸。他的名字叫保罗。我想——我希望——
  他像——”
  眼泪使她说不出话来了。
  “亲爱的爸爸,看在我孩子的分上,看在我们给他取的名字的分上,看在我的分上,请原谅沃尔特吧。他对我是那么温存,亲切。我跟他在一起是多么幸福。我们结婚并不是他的过失。这要怪我。我多么爱他啊。”
  她把他抱得更紧,更加亲热,更加热情洋溢。
  “他是我最心爱的人。我愿意为他而死。他将像我一样地爱你,尊敬你。我们将会教我们的小孩子爱你,尊敬你;当他能懂得的时候,我们将告诉他,你曾经有过一个跟他名字相同的儿子,后来死了,你非常悲伤;但是他是到天堂里去了,当需要我们安息的日子来临时,我们全都希望在那里看到他。亲亲我吧,爸爸,用这来表示你已答应跟沃尔特,跟我最亲爱的丈夫,跟那小孩子的父亲和好了;是他教我回来的,爸爸,是他教我回来的!”
  当她又眼泪汪汪,更紧地抱着他的时候,他吻了她的嘴唇,抬起眼睛,说道,“啊我的上帝,请宽恕我吧,因为我非常需要您的宽恕!”
  他说完这些话以后又低下头,对着她恸哭并爱抚着她;好久好久,整个屋子里没有一点;他们在随着弗洛伦斯一道悄悄射进的灿烂的阳光中,一直紧紧地拥抱在彼此的怀抱中。
  他心甘情愿地听从了她的请求,穿好衣服,准备出去;然后,他迈着无力的步子,身子哆嗦了一下,回头望望那间他曾经长久把自己关在里面、并在镜子里看见那幅图画的房间,然后跟她向外走到前厅。弗洛伦斯几乎没有向四周看,因为她害怕这会引起他清楚地回想起他们上一次离别的情景——因为他们的脚正踩在他在疯狂时曾经打了她的石板上——;她紧挨着他,眼睛看着他的脸,他的胳膊挽着她;她把他领出到一辆正在门口等待着的轿式马车里,马车把他拉走了。
  这时候,托克斯小姐和波利从她们躲藏的地方走出来,兴高采烈地流出了眼泪。然后她们十分细心地把他的衣服、书本等等东西捆好,把它们及时地交给几个弗洛伦斯在晚上派去收领的人。然后她们在这寂寞的房屋中喝了最后一杯茶。
  “因此,波利,正像我有一次在一个悲伤的场合说过的,”托克斯小姐结束了许多回忆之后说,“董贝父子到头来实际上是董贝父女。”
  “一个很好的女儿!”波利大声说道。
  “您说得对,”托克斯小姐说,“这是您的光荣,波利;当她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您经常是她的朋友;在我成为她的朋友之前好久,您就是她的朋友了,”托克斯小姐说,“您是个好人儿。罗宾!”
  托克斯小姐转向一位圆头的年轻人,跟他说话;他看来境况不佳,情绪低沉,正坐在一个远远的角落里。当他站起来的时候,磨工的身形与面貌就显露出来了。
  “罗宾,”托克斯小姐说,“我刚才跟您妈妈说,她是个好人儿,您可能已听见了。”
  “她确实是的,小姐,”磨工带几分感情,说道。
  “很好,罗宾,”托克斯小姐说道,“我听您这么说很高兴。现在,罗宾,在您坚持的请求下,我将给您一个考验,让您当我的仆人,为的是使您恢复端正的品行,使人们尊敬您;由于这个缘故,我将借这个令人难忘的机会,提一点意见:我希望您将永远也不要忘记,您有,而且一直来就有一位好妈妈;您将努力好好为人处事,使您本人成为您妈妈的一个安慰。”
  “我以灵魂发誓,我将努力去做,小姐,”磨工回答道,“我经历了好多事情;我现在的心意就像一个小伙子那么善良——”
  “如果您愿意的话,罗宾,那么我想请您把那个词改换一下”托克斯小姐彬彬有礼地打断他说。
  “这样说好吗,小姐,就像一个小家伙那么——”
  “谢谢您,罗宾,不那么说,”托克斯小姐回答道,“我觉得说一个人比较好。”
  “就像一个人那么善良,”磨工说道。
  “这就好多了,”托克斯小姐满意地说道,“这样表现力就强多了。”
  “请听我说,小姐,还有您,妈妈,”罗布继续说道,“如果他们没有让我去当磨工的话,唉,那对一个小——对一个人来说真是一件倒霉透顶的事情。”
  “很好,”托克斯小姐赞赏地说道。
  “——而且如果我没有被鸟儿引迷了路,然后落到一位坏主人手里,帮他做坏事的话,”磨工说道,“那么我想,我的所做所为本可能会好一些的。不过现在对一个——”
  “人——”托克斯小姐提示道。
  “现在对一个人来说改正也还不迟,”磨工说道,“我希望通过您的善意的考验来改过,小姐;还有您,妈妈,请向爸爸、还有弟弟们、妹妹们代为问好,并请把我的这些话转告他们。”
  “听到您说这些话我真是很高兴,”托克斯小姐说道,“在我们离开之前您吃点面包、黄油,再喝一杯茶好吗,罗宾?”
  “谢谢您,小姐。”磨工回答道;他立即开始极为出色地转动起他个人专用的磨盘,仿佛他已经忍饥挨饿好长久了。
  托克斯小姐及时地戴上了软帽,披上了披肩;波利同样也穿戴好了,这时罗布紧紧拥抱了他的母亲,并跟着他的新的女主人离开;波利看到这些情况,心中产生了美好的希望;当她目送着他离开的时候,她眼中的什么东西使得煤气灯周围好像有一个明亮的光环围绕着似的。然后波利吹灭了蜡烛,锁上了这座房屋的门,把钥匙交给附近的一个经理人,尽快地向她自己的家里走去;她想到她这意想不到的到达将会给家里带去多么强烈的欢乐时,心中高兴极了。这座宏伟的房屋对曾在里面发生过的一切痛苦以及它所目睹的一切变化都保持着沉默;它像一位被雇用的送丧人那样,皱着眉头,站在街道上,不等提出问题就预先瞪着眼睛宣告,这座人人称羡的公馆正等待着出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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