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了解女人 瑞妮早产

  瑞妮早产了,婴儿二十六周,一磅十五盎司,被送进新生儿加护病房
  “我们这儿有你的一位病人,”急诊室的医生打电话说,“已经有二十六周身孕的吸毒者,羊水已经破裂。她叫瑞妮·琼斯。你认识她吗?我正用担架把她送到D区。”
  尼娜,这个月的妇产科负责人,她问我是不是想和她一起到楼上看看。我匆匆赶去换上了一件宽松的蓝大褂,随后我们两个踏着金属底台阶向楼上的产房奔去,我的脚步声“叮叮当当”的,尼娜的木底皮鞋发出了沉闷的“咚咚咚咚”的声响。她领先我两个台阶,有光泽的头发上下跳动着。
  二十六周,它比婴儿的心、肺及肾脏发育到经受得住分娩的时期早十一周,比瑞妮的预产期早了十四周,那是四十周孕期的最后阶段。当然一个婴儿在二十六周出生时也有可能活下来。也许会,如果它长得异常强壮,或者得到了最好的护理。瑞妮是幸运的。我们的医院已经一切准备就绪。附近村镇里的早产儿都是我们接生的,他们身体瘦小发育不良,却带着一副沧桑面孔。
  瑞妮再一次背叛了我的感觉油然而生。在那次胡椒面事件之后,我就催促她做产前护理预约。我一直以为或许这次她已经想通了,为了她的宝贝会洁身自好的。但是她却从未打过电话,并且当我想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我听到的只是“该电话无法接通”的信息。
  “你希望是什么结果?”当我们从昏暗的电梯井里出来走向产房的时候,尼娜问我。顶灯的黄色倒影在硬木地板上闪烁不定,灼得眼睛生疼。婴儿和微笑父母的巨幅彩照挂在大门两侧。盆花后面,护士们坐在自己的岗位上。从人来人往的大厅里传来产房深处女人们的呻吟声。这是一个与门诊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些发生在门诊紧闭的大门后面的最为隐蔽的事情——女人的身体、她的性别特征、她体内悬浮的正在成长为婴儿的卵子——将在这里见分晓,将把一切展示给别人。尼娜也停了一下调整呼吸。
  “来吧,”她说,“你会学到一些东西的。”
  我们到这儿还没有五分钟,瑞妮的担架就被两个神情紧张的运送人员推进了大门。护士们站起来慌忙跑了过去,然后我们飞奔着把瑞妮送进产房,抬到产床上。当我们抬起她时,我扯下了床单。她因毒品处于麻醉状态,汗水淋漓,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她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当看到我时,她闭上了混浊不清的褐色眼睛,并把头扭到了一侧。我们分开她的双腿,在那里看到了婴儿的头,刚刚从瑞妮的两股间露出来,浑浊的羊水随之喷射而出。尼娜非常及时地戴上了一副手套。一个瘦骨嶙峋柔弱无力的男婴滑落到了尼娜的手中。勉勉强强二十六周。
  如果一个婴儿过早地来到世间,他的肺叶、心脏和肾脏只不过是一些细胞集合体,这套功能还不完善的幼小器官还不能独立地发挥功能时,他需要做怎样的挣扎和拼搏?护士们穿着糖果色的罩衫和网球鞋,在屋里跑来跑去忙做一团。她们打电话联系新生儿护理医师。
  尼娜把婴儿发亮的身体抱在了臂弯里。与所有的早产儿一样,他的皮肤薄且红,就像刚刚在沸水里浸过似的。他的眼皮有些水肿,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这个婴儿太小了,”她说着把这个小家伙递给两位新生儿护理医师中的一个,她们刚刚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她非常麻利地从尼娜手中接过这个婴儿。她还没来得及穿大褂,任凭粘糊糊的羊水和鲜血流满她的胳膊。
  医师把一根半透明的细管平滑地伸到婴儿的喉咙里,接上苏醒袋,然后把空气压到婴儿的肺部。当男婴有气无力地躺在敞开的保温箱里时,另外一个医生用听诊器检查他的胸部,然后用一块毛巾用力地摩擦他,试图刺激他,哪怕产生能产生一丁点儿的反应。
  尼娜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瑞妮身上。我则观察着发生在我身边的每一件事情,瑞妮也在注视这一切。她先望了望尼娜,然后瞧了瞧我,最后打量着护士们。
  “嘿!停下!”她说,“伙计。”
  尼娜曾经说:“做过一次吸毒者,就会成为永远的瘾君子。”她的话一直在我脑海回响,但是现在尼娜仍然细心地照料着瑞妮,没有一点恶意,这些新生儿护理医师们也在尽她们最大的努力来挽救这个男婴,与我曾经见到的抢救一样。瑞妮以前经历过这种事情,她知道家政服务中心是不会让一个吸毒成瘾的人把婴儿带回家的。现在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孩子还是不是活着。
  尼娜在瑞妮耳边轻声低语,她告诉瑞妮不用担心她的子宫,它在正常进行收缩,产后流血也很快会止住。瑞妮一言不发,注视着她们在她的儿子身上所做的工作。
  新生儿护理医师们压低嗓音互相交谈着什么。
  “情况很不妙,”其中的一个说,“他每分钟的阿普伽评分只有四。”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们将会继续给这个婴儿评分,测量他的心率、呼吸、颜色、伸缩性安静肌肉的受压伸缩或局部弯曲能力,以及反射动作测试。每一项是两分:如果他的心跳很强,得两分;如果他能哭,得两分;如果他的皮肤开始呈粉红色,得两分;如果他的腿能伸缩,得两分;如果他咳嗽或打喷嚏,再得两分。即使是一个足月的婴儿也罕有得到阿普伽十分满分的,然而这个婴儿已经到了几乎无法生存的地步。两分是因为他的心率超过了一百。一分是因其为呼吸所作的微弱努力。一分是因他的胳膊由于大脑麻痹而不断颤抖。
  护理师的手动作极快,像流动的水一样让人眼花缭乱。此前,我也见到过她们抢救婴儿。她们会打气、拍打、推拿和按摩,竭力确保这些早产婴儿能活下来。这两个女人用手轻弹婴儿的周身,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的精细,似乎他是一个脸被上了色的破旧的布娃娃。
  其中的一个向瑞妮俯下身去。“你的儿子是一个早产婴儿,”她对瑞妮说,“而且看上去他可能还被感染了。我们注意到他的肺还没有发育成熟。他自己还不能很好的呼吸。我们
  要把他带到新生儿重病特别护理区,也就是加护病房里去。”
  当她提到加护病房时,好像在说另一个字眼,骗你,然后她停顿了一会儿,等待着这个茫然若失地盯着保温箱方向的女人的某些反应。瑞妮一动不动,眼睛眨也不眨。
  她们转过身去,迅速地带着婴儿离去了,一个不断地挤动着苏醒袋,另一个则引导着保温箱。
  新生儿加护病房在产房附近,是一套狭窄而忙碌的房间。当一个不健全的婴儿出生以后,他或她就会通过一道门被直接推到这里,那扇门不会被探视者和病人看见,毫无标记。走进新生儿加护病房,我就像那些边远城镇的居民来到纽约一样大开眼界。千奇百怪的景象和声音迎面袭来。早产婴儿保育箱,一种齐胸高的监视婴儿身体功能的密封小床,如同随意分布的小岛一样到处摆放,在每个保育箱的上方都有巨大的方形监视器闪动着灯光。参差不齐的婴儿心率和呼吸频率的曲线带着脉冲声在屏幕上跳跃着,好似一只受了惊吓的羚羊。整洁的静脉注射液塑料袋吊在不锈钢挂钩上。泰迪熊之类的玩偶在早产婴儿保育箱上面来回摆动,仁慈的奶妈们好像在孤注一掷地努力营造一种正常的氛围。哭泣婴儿的呜咽声怪诞诡异又令人茫然不知所措。
  一些婴儿戴着氧气面罩。一些处在生死关头的婴儿则仍然呆在开放的保温箱中。还有一些得了黄疸病,由于他们的肝脏功能不健全,皮肤呈现灰黄色。大多数婴儿被纱布和胶带裹得密不透风,我们只能看见他们那小鸟一样的头和他们瘦成皮包骨的双脚。我跟着护理师走进了这个明亮的空间,新奇地看到了男婴X将要经历的一切,他刚刚出生,小到不能再小。
  他刚一到,护士和医生们便有条不紊地来到他身边。他们对这种情况至少排练过上百次。每个人都各司其职,每个人都明确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对我而言,它看上去就如同复杂而又精彩的舞蹈场面。
  好一阵,这群人为婴儿忙碌地做检查,挡住了我的视线,正好给我留出了一段时间来观察这个奇怪的空间。这儿还有其他三个婴儿,都在早产婴儿保育箱里。护士们称它们“房子”。“现在把弗雷迪放回他的房子里。”一个护士可能会这样说,或者说“我可要把艾丽西亚从她的公寓里抱出来了”。
  我看到两个受到惊吓的人站在其中的一个小房子旁。我猜想他们是仍然想留在宝宝身边的父母。当我们赶到时,他们正在为自己孩子的命运伤心彷徨,所以没有抬头看我们,他们孩子的是蛙型腹,全身裸露着,仅仅包了一大块尿片。婴儿的背部覆盖了一层纤细的黑色毛发,这是胎毛,它的生长是暂时的,可以在羊水环境中保护未出生婴儿的皮肤,使其避免干燥。一个足月婴儿的胎毛在三十二周时开始退化,在他出生前,胎毛基本上就会完全消失。因为所处位置的局限,我无法看清婴儿出生卡片上的全部内容,但是婴儿的最初体重却十分醒目,一千克。只比两磅多一点点。
  “这个还算是重的。”洛蕾塔走过来对我说,她是新生儿加护病房的一名护士。我们两个已经有多年的交情了。我第一次遇到洛蕾塔大约是在二十五年前,那时,我们刚刚毕业,强烈渴望照顾最严重的病人,处理最复杂的病症。洛蕾塔现在仍然是深受孩子父母喜爱的护士。她利用晚上和周末为她的病人义诊,有时,即使婴儿已经抱回家了,他们的父母仍然恳求洛蕾塔过去帮忙照料孩子,哪怕仅仅是把婴儿挪一挪地方这样的小事。“毕竟,”他们对她说,“假如没有你的帮助,我们永远不可能把汤姆领回家了。”洛蕾塔知道这是真心话,她有这本事。她有农夫一样粗壮的胳膊,有让早产儿感到温暖舒适的宽大胸膛。
  “他叫雷,”她指着一个像长了毛的青蛙似的婴儿继续对我说道,“他出生时心脏有个洞,没有肺组织,并且有腐烂的趋势。但是你现在再看看他。”
  我们观察着雷那种急促且不规律的呼吸,但是我无法想像他竟有如此大的改善。
  “那他的个头儿长得怎么样?”我问洛蕾塔。
  “他太大了,这个房子眼看就要装不下了。等他有四磅重的时候,他就得‘辞职’,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长得很可爱的。”紧挨着主加护病房还有一个房间,那些“栽培”出来的婴儿们就像南瓜一样被藏匿在这里,好在回家之前再长上几磅。
  洛蕾塔领着我四处参观了一下。安妮和罗莎在这里,另外加上雷和我们新来的宝宝X:两个男孩,两个女孩。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们这里的女孩子身体更棒一些,”洛蕾塔说,“每当有今天这样的小家伙进来时,我们就会变得很紧张。”
  围着婴儿X的人群已经逐渐散开,于是洛蕾塔和我走了过去。在这个地狱般的世界中,洛蕾塔是我的向导。即使我有几年重症护理的经验,尽管我在手术室和癌症治疗中心工作几年,哪怕所有的一切我都见过都做过,但是这个地方仍让我感到渺小和力不从心。
  婴儿X看上去像棉花糖一样的脆弱和易于夭折。他被安置到保温箱里,这更易于使护士们在接下来的生死攸关的几个小时内观察他。一个金色的心形磁盘粘到他的胸前,以监测他的体温变化,一顶蓝色的针织帽很舒适地戴在他的小脑袋上,用来帮助保持体温。他的双脚也用白纱布包了起来,在这层纱布下面可以看见红色血管的跳动,一个小小的装置接在他脚趾头上,用以查看他的血液含氧量。一根叫做UAC的静脉注射管插进了两条脐动脉的一条。这条导管用来抽血输液及注射药物,还可以用来测血压。另外一条叫UVA,它通过脐静
  脉到达婴儿的肝脏,是另一个液体传输和监测血压的大门。
  婴儿X重一磅十五盎司。他的皮肤呈凝胶状,看上去几乎是透明的。皮肤下面是像蛛网一样密布的微小的血管网。
  她们已经抽了这个婴儿的血,并把插入他细小喉咙中的管子接到了人工呼吸器上。她们还细心地给这个婴儿的呼吸管道中注射了四剂天然界面活性剂,希望这种奶昔状的液体取代表面活性剂,那是一种滑溜油腻的物质,它可以包裹在导氧管四壁,使其在呼吸之间保持畅通,以此促进肺部发育。四十八小时内,他将接受第一次输血——某人的四立方厘米的血液。此后的几天里,无论他在那些血检中被抽出多少血,都必须补偿回去。除了极其瘦小,被感染和忍受着各种各样的医生们能够发现的病痛折磨以外,婴儿X还在一出生时就患上了可卡因毒瘾。
  他承受多少痛苦,不但取决于瑞妮吸食了多少可卡因,而且还取决于她吸食了多久。四十八小时内,婴儿X可能会逐渐产生发烧、腹泻、痉挛。医生和护士会缓和他身体的颤抖,并试图用复方樟脑酊,一种含樟脑的鸦片酊剂,保护其免受戒除毒瘾的痛苦,然后再努力地帮助他完全戒除这些药物。即使是这样,他也因为海洛因的生长环境而长时间受到影响。当他长到四岁的时候,男婴X要比同龄人的平均身高低一些,比他们瘦,并且还很难集中注意力。
  “吸毒,”洛蕾塔说,“如果你想让你的孩子活蹦乱跳,那你就别去招惹毒品。”
  他的四肢在痉挛和抽搐,他布满蓝色静脉的眼帘在不规则地悸动。偶尔他看上去想要哭,但是喉咙里的软管堵塞了一切声音。他轻轻地痉挛着,就像一个熟睡的小狗在无意识地抽动它的腿,我想知道婴儿X是否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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