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鸟一睁开眼睛,他的周围已充满了阳光和新鲜的空气。风从卧室敞开的窗户飘进来,和阳光一起朝客厅里旋去。从客厅里传来除尘器发出的嗡嗡声响。已经习惯了房间昏暗光线的鸟在明亮之中,忽然为自己毯子下面的身体感到害羞。鸟趁火见子还没有进卧室来嘲笑他的赤身裸体,立刻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匆匆地穿上裤子和衬衣进了客厅。“早上好,鸟。”头上带着头巾的火见子拽着吸尘器,那样子就像用棒子压着一个四处转动的老鼠,她转过身子,脸上泛着红潮,天真快活地说道:“我公爹来了,鸟。我扫除这功夫,你先去那儿打个招呼。”
“那么,我走吧。”
“为什么要逃呢?鸟。”火见子厉声地反驳道。
“我在这儿仿佛过着逃亡者的生活。在隐藏之处将我介绍给一个陌生人,总觉得很奇妙。”
“我公爹知道我时常留男朋友住的,而且,他对这事儿并不很介意的。只是,如果男朋友中的一个,一大早就慌慌张张地逃跑的话,反而会使他疑惑。”火见子表情僵硬不满地说。“OK,那我刮一下胡子吧。”鸟说完返回到卧室。
鸟对火见子的不满感到惊讶。鸟自从到火见子家来后,总是固执地以自我为中心来行动,感觉火见子也只是他自己意识世界的一个细胞存在。我为什么毫无理由地确定自己有那样绝对的权利呢?我成了个人不幸的蚕蛹,眼中只看到不幸的蚕蛹的内心活动,连蚕蛹自身的特权都没有怀疑……
鸟剃完了胡须,扫了一眼蒙上一层水汽的镜子中那个不幸的蚕蛹那苍白而又认真的面孔。鸟发现自己的脸缩小了。让人觉得似乎并不是单单瘦了点的缘故。
“我突然插进你家,居然这样专横,还没有觉得那是不自然的。”鸟走进客厅对火见子说。
“你道歉吗?”火见子完全恢复了柔和的表情,嘲笑着鸟说。
“想一想,我在你的床上睡,吃你做的饭,并没有任何拘束你的正当理由,在你家我的心情无拘无束相当舒畅。”“你要走?鸟。”火见子不安地说。
鸟注视着火见子,一种有如宿命感的东西使他震惊。如此和自己能合得来的外人,不可能在别的地方再遇到吧。鸟品尝到一种依恋的痛苦。
“你即使最终要离开的话,现在不还没有走吗,鸟。”鸟返回卧室仰面躺在床上,两手掌交叉在一起托着后脑勺,闭上了眼睛。他从心里感谢火见子。
不一会儿,鸟和火见子还有火见子的公爹就围坐在干净的客厅桌子前,聊起了非洲新兴国家领导者的谣传和斯瓦希里语的语法等话题。火见子还把卧室墙上的地图摘下来,摊在桌子上给公爹看。
“和火见子一起去非洲看看不是挺好吗。把这个房子和地卖了,费用就出来了。”火见子的公爹说。
“是啊,这主意不错吗。”火见子试探着望着鸟说:“去非洲旅行这段时间里,还可以忘掉婴儿的不幸,鸟。我也可以忘掉自杀了的丈夫啊。”
“是啊,是啊,那太应该了。”火见子的公爹极力怂恿说:“你们两人一起去非洲吧。”
鸟被这一提案强烈地撼动了,显得有点窝囊和狼狈,喘出一口不安的叹息说:那不行,那怎么能行呢。”
“为什么不行?”火见子挑战似地问。
“在非洲会自然地忘掉婴儿的衰弱死,那话有点太过份了吧。我做不到。”鸟面红耳赤地结结巴巴地说。
“鸟真是个道德严肃的青年呀。”火见子嘲弄地说。鸟的脸越来越红了,脸上浮现出责备火见子的表情。实际上他内心是这样想的。火见子的公爹这么说不是基于道德的目的,而是为了把火见子从自杀的丈夫的幻影中救出来,而让我和她一起去非洲旅行吧?如果那样的话,我就像被热水浇注的固体的汤料似的融化了吧。我就会在这甜蜜的欺骗性旅行中兴冲冲地解放了自己吧。鸟惧怕火见子公爹的话,同时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突然,鸟在火见子的眼里明显地看到了醒悟的光亮。
“再过一个星期,鸟就要回到夫人那儿去了。”火见子说。“是吗,真对不起。”火见子的公爹说:“不过,瞧火见子那么生气勃勃的样子,自打我儿子死后还是第一次,所以才想起了这事,您别生气啊。”
鸟用怀疑的目光望着火见子的公爹,他的脑袋很短,几乎完全秃顶了。后脑勺晒黑了的皮肤一直延续到肩膀,几乎分不出哪是脑袋哪是脖子,在那让人想到海驴的脑袋上,一对微暗混浊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火见子的公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鸟没有找到一点点可把握的线索。鸟沉默而警惕地暧昧微笑着,忍着看不透的羞耻和失望感,从胸部到嗓子堵的喘不过气来。
子夜时分,在暑热蒸腾的黑暗里,鸟和火见子,非常懒隋地以相互都不沉重的姿势,持续性交一小时。像交尾作爱的野兽,他们一直沉默无声。最初间隔短暂,随后经过一段酝酿,火见子飞跃到性快感的高潮。每当这时刻,鸟就会忆起一个暮色苍茫时分,在外地城市的一所小学校操场上,操纵装着汽油引擎的模型飞机飞行时的感情。以鸟的身体为轴心,火见子在她性欲高潮的天空划着圆弧,像不胜引擎重负的模型飞机似的痛苦地飞翔着,一边浑身颤抖发出低低的叫声。然后,火见子再次降落在鸟站立的操场上,重返那种静默而坚忍的重复运动时间。鸟们的性交已经深深植根于日常生活的静谥而有秩序的感觉里,鸟觉得自己和火见子的性交已经延续了百年之久。对于鸟来说,火见子的性器官单纯而实在,没有隐藏一点儿恐怖的胚芽。这不是“完全不知其究竟的东西”,而仿佛是用柔软的合成树脂制成的衣袋似的单纯的物件。这里应该没有妖怪一类的东西突然追来,鸟心里踏踏实实。这或许是因为火见子把他们的性交限定在彻底追求赤裸的性享乐吧。鸟想起了自己和妻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性交。结婚以后,过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鸟夫妇在性交的时候,仍不断被忧郁的情绪纠缠着。鸟用笨拙的手脚触摸像极力克服厌恶心理,硬硬地蜷在那里的妻子的身体时,她总感到像被殴打了一样,因而总是怒气冲冲地想对鸟回敬几拳。结局自然是陷入小小的口角,性交中止,然后或者就这样让稍稍燃起的欲望触角断断续续地纠缠到深夜,或者最终像接受慈善恩赐似的凄凉地草草收兵。鸟把改变夫妇性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妻子这次生产以后……
火见子在性欲高潮的上空盘旋,像挤牛奶似的反复压迫鸟的生殖器,而鸟则任意选择火见子的某一次高潮,和自己的高潮重合,使自己达到了高潮。但因为鸟畏惧性交后的长夜,高潮过后,不久又重开战阵。鸟就这样,在平稳地达到高潮的途中,进入最为甜美的梦乡。
火见子从高潮的上空缓慢下降,尔后,又像与地面上升的气流相遇的风筝,突然逆转,直直地冲向高空。已经醒了但有意抑制自己的鸟,听到不远的黑暗处响起了电话的铃声。鸟想起身去接,后背却被火见子光滑的胳膊紧紧搂住了。“鸟,好了。”一分钟后,火见子松开了胳膊。
鸟匆忙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快步跳进客厅,抓起电话。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想找在大学附属医院的特儿室住院婴儿的父亲。鸟紧张的应答了一声,声音像蚊子般的细小。打来电话的是实习学生,传达了鸟孩子的担当医生的话。“这么晚打电话真对不起,因为这里也忙到现在。”电话里传来遥远的声音。“明天上午十一点请到脑外科教授房间来一趟,副院长室。照理说,应该由大夫直接给你打电话,可他太疲劳了,真对不起。这么晚,杂事太多。”
鸟深深地呼了口气,他想婴儿死了,也许脑外科要解剖吧。
“知道了。我直接去副院长室,谢谢!”
婴儿死了。放下了话筒,鸟再次想到。之所以说担当的医师精疲力尽一直工作到很晚,大概是说死神怎样降临在婴儿身上吧。鸟的舌头涌上来胃液的苦味。眼前黑暗之中,巨大的令人恐惧的东西在敌视着鸟。鸟就像一个掉进了爬满蝎子的洞窟里的动物标本采集家,浑身哆嗦着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那里是安全的窝,鸟默不作声,身体发出轻微的颤抖,然后,鸟像往洞穴深处钻似地钻进火见子的怀里,因性急而失败了多次不能勃起的鸟,在火见子手指的导引下,终于安定下来。鸟的忙碌马上使两人的快感都进入了高潮。突然,鸟拙笨地蹦跳着,就象手淫似的孤独地射精了。鸟感到胸腔内一阵激烈的抽动。他横卧在火见子身边,没有脉搏,他相信自己最终肯定会死于心脏麻庳。
“干了很坏的事呢。”火见子透过黑暗疑惧地注视着鸟,说,像是责备,其实更像的叹息。
“嗯,是我不好。”
“孩子怎么样,鸟?”
“这么晚才来电话,好像是因为他们忙到现在。”鸟被新的畏惧摄住了似的说。
“副院长室怎么回事?”
“明天早晨让到那儿去。”
“用威士忌吃两片安眠药睡觉吧,没必要再等电话了。”火见子无限温柔地说道。
火见子扭开床头的台灯去了厨房。鸟像是怕刺眼睛似地双目紧闭,两只手掌交叉着遮盖着眼睛,茫然的头脑里只有一个像尖锐的果核似的东西在里面盘旋,衰弱而死的婴儿为什么折腾医生到这么晚呢?可是,很快鸟们就被突然激起恐怖念头吓得后退了。鸟微微睁开眼,从火见子手里接过小半杯的威士忌和远远超过规定量的药片,一口气喝了下去,呛得他直咳嗽。之后,他又闭上了眼睛。
“你把我的那份也喝了?”火见子说。
“啊,对不起。”鸟连连道歉,脸上浮现着愚蠢的表情。“哎,鸟。”躺在鸟身旁的火见子说。不管怎么说,俩人之间好像多少保留了点礼节上的距离。
“嗯?”
“威士忌和安眠药开始起作用之前,我给你讲段非洲小说里的笑话。鸟,你读那本小说里强盗幽鬼一章了吗?”
鸟在黑暗中摇了摇头。
“有一个人怀了孕,强盗幽鬼,就是那帮街上的幽鬼们,在伙伴中选了一个派到那女人家。被派去的那个幽鬼夜晚把真的胎儿赶了出去,他自己钻到了子宫里,到了出产那天,幽鬼就变成善良的胎儿出生了。”
鸟一声不响地听着。那婴儿不久就得了病,为了治病母亲献了贡品,幽鬼就悄悄地把她们关到一个秘密的地方。婴儿的病是决不会治好的。不久死亡的婴儿被埋葬的时候,幽鬼又变回原来的模样,从墓地逃掉回到那个从秘密的地方往外运财产的强盗幽鬼的街上去了。
“幽鬼变的婴儿,为了独占母爱,让母亲毫不吝惜地献出贡品,所以生出来的都是相当漂亮的婴儿呀。非洲人是为了让这样的婴儿死掉才生出好的婴儿,那是幽鬼的婴儿,是非常美丽的,鸟能想象得出吗?”
我让妻子听听这话吧,鸟想着,妻子大概很难把我们夫妇简单地为了生而生出的婴儿想成是美丽的婴儿吧。我也许还要渐渐地修正自己的记忆吧。那一定是这一生最大的欺骗吧。我那奇怪的孩子不用修正丑陋的双脑就死掉了。他是经过死后那无限的时间的奇怪的双头婴儿。如果把那无限的时间规整为秩序的巨大存在的话,他的眼里就可以看到双头的婴儿和他的父亲吧。鸟像要呕吐似的难受了好半天,不知什么时候突然一下子坠落下去似地进入了梦乡。在任何光亮也照射不进来的密封的闷罐里睡去。即使如此,鸟在意识最后反射的光亮之中,听到他的守护神轻微地说“干了很坏的事呢,鸟。”鸟的脑袋上像吊了个称砣似的向后仰着,举着两手用手指拇指擦着耳后,胳膊肘猛地撞在火见子的嘴唇上。火见子疼得流下眼泪,一面透过黑暗,望着鸟不自然地蜷缩的痛苦的睡态。火见子怀疑鸟误解了病院打来的电话,婴儿并没有死,而是用定量的奶粉恢复过来了吧,让鸟去医院是不是要和他商量给婴儿做手术的事呢?火见子感到睡在身边的这位男朋友,像关在牢笼里的大猩猩蜷着身体,喘气里飘出火辣辣的威士忌的气息。可是,现在这段睡眠大概是明天骚乱前的短暂的休息吧。火见子从床上下来,她把鸟的胳膊和脚摊开,让他能舒服地伸张开身体好好地睡上一觉。鸟就像中了魔法似的沉沉地睡去。然后,火见子用希腊的圣人之风把床单裹在身上去了客厅。她准备直到天亮都望着那张非洲地图。
鸟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误解,像是受了无情嘲弄似的,愤怒的脸涨得通红。他进了脑外科的副院长室。里面包括担当婴儿主治医和好几位年轻的医生们,围着威严的一位壮年教授正等着他到来。鸟发觉自己误解了,脸涨的通红,茫然不知所措。然后,鸟在一把被一圈医生们围住的黄色皮椅子上坐下来。鸟觉得自己的样子就像企图从监狱里逃走而失败又被带进看守所的犯人。这些看守们共同商量好了,从高高的了望塔上颇有兴致地观望鸟的逃走和失败。昨天晚上电话的说法那么暧昧,不是设了秘密的圈套了吗?
鸟沉默着。
“这位是新生儿的父亲。”小儿科的医生介绍说。于是他害羞地笑了笑,退到旁听人的坐位上。大概脑外科教授在巡诊的时候,曾查问婴儿的营养状况,而那位年轻的医生背叛了鸟吧。鸟这样想着,便用仇恨的目光狠狠地盯着小儿科医生。
“昨天和今天看了你的婴儿,再增长一点体力就能手术了。”脑外科教授说。
这样的话,我不能不对抗,不能不和这帮家伙战斗,从那个奇怪的婴儿的纠缠中自我防卫,鸟给自己陷入恐慌的脑袋发出了号令。鸟从发觉自己轻易的误解的瞬间开始逃走,一边逃走,一边不时地回顾着自我防御,此外什么也不想。我必须拒绝手术,如果不那样的话,我的世界就被奇怪的婴儿占领了。“如果动手术的话,有正常成长的可能吗?”鸟心不在焉地问道。
“目前还说不准。”副院长直率地答道。
鸟真想说我也不是滴水不漏那种人,他眼光凶狠地望着。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烈焰闪闪的火圈。鸟宛如马戏团的老虎在寻找跳火圈的时机。
“正常成长的可能和与之相反的可能性,哪一种更强一些呢?”
“不手术的话,正确的结论谈不上。”
于是,鸟脸不再发红,他已从羞耻感觉的火圈中跳出来了。
“我想拒绝手术。”
那一瞬间,好像所有的医生都望着鸟,咽了一口气。鸟感到自己已经能大声地说出不管多么厚颜无耻的话了。不过还好,鸟没有行使那无耻的自由。脑外科教授很快地就充分理解了。
“这么说,你要把婴儿带走?”教授明显地生气了,焦躁地问。
“带走。”鸟也快速地应道。
“那就请吧!”鸟在病院遇到的唯一一个他认为最有魅力的医生说。他的语气中流露出对鸟的厌恶。
鸟和围坐在一圈的医生们同时站了起来。就像比赛结束了一般。鸟想我从怪胎婴儿的自我防卫结束了。
“你真的把婴儿带走吗?”鸟走到走廊上时,小儿科的医生走到鸟的身旁踌躇了一下问道。
“今天下午我来取。”鸟说。
“出院的时候别忘了带婴儿服来。”医生说完就把视线从鸟脸上移向别处。
鸟快步地朝病院前火见子停车的广场走去。那天在阴沉的天空下,鲜红的小汽车和带着太阳镜的火见子也都褪了色,显得丑陋不堪。鸟快步跑了过去,歪着头气喘喘地解释道。“弄错了,都成笑话了。”
“我想大概不会像你预想的那样吧。”
“为什么?”鸟厉声地问。
“没什么理由,鸟。”火见子怯怯地说。
“我决定把孩子带回来。”
“带到夫人所在的病院去,还是你家?”
鸟突然又陷入了沉重的困惑。鸟发现自己只是在医生们要给婴儿手术,也就是不容分说地让他在后半生承担起头上有个窟窿的婴儿时贸然反抗了一下,那以后的计划连想都没有想。他妻子所在的病院不会再接受这个甩出去的累赘吧。假使鸟在他卧室也继续那直到昨天在医院的特儿室还采用的危险的食疗法,饥饿的双头婴儿的哭叫,一定会引起他所在的街上几百条狗的吠叫。最后婴儿衰弱死去,哪个医生能给写死亡诊断书呢。鸟的脑海里描画出杀死婴儿而被捕的自己和报道那一事件的讨厌的新闻报道。
“是的,我能把婴儿运哪儿去呢。”鸟吐了一口酸气,少气无力地说。
“如果你什么计划也没有的话,鸟。”
“怎么?”
“我想交给我的一个医生的朋友怎么样?鸟,他可以帮助想拒绝婴儿的人,本来,我就是人工流产时认识他的。”鸟又一次品尝到被怪物婴儿击溃的军团里一个弱兵由恐怖而埋头自身防御的感情。鸟脸色苍白,又钻跳过去一个火圈。
“如果那个医生能接受的话,就那么办吧。”
“拜托给他,只有这样才能不弄脏我们的手而杀死婴儿呢,鸟。”火见子用异常缓慢的语调说。
“不是我们的手,而是弄脏我的手。”鸟说。于是,鸟想至少现在我从欺骗之中将自己解放出来了。不过,他却高兴不起来,而只是感到朝忧郁的地上监牢降了一个台阶。
“还是我们的手哇,鸟”火见子说。
“换一下好吗,我来开。”
鸟觉察到火见子说话过于缓慢是由于她太紧张。鸟从车前面绕过去坐到驾驶坐席上。鸟从车内反光镜上看到火见子苍白的脸,嘴唇周围像是喷出白粉似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自己的脸肯定也像她那样寒碜吧。鸟想往车外吐口唾沫,可是口腔里干得只发出干咳声。鸟像火见子一样粗暴地把车开了出去。
“我说的那个医生,鸟,就是你最初上我家的那个晚上,你说有一个鸡蛋脑袋的中年男人喊我,就是那个朋友。鸟,你还记得吗?”
“记得。”鸟边说边想这种类型的人最好一辈子不跟他来往。
“我给他打个电话商量一下,然后准备一下去接婴儿的东西,鸟。”
“小儿科的医生说不要忘了带婴儿穿的衣物。”
“到你家取不就行了吗。放在哪了,你知道吧?鸟。”“那不太好办。”鸟的眼前又鲜明生动地浮现出了怀孕的妻子每天热心地准备出产用的婴儿物品的情景。他感到婴儿那白色的小床,乳白色的厚光纸地镶着苹果形状的把手的婴儿衣物柜等都在拒绝他。“我无法从那里给孩子选衣物。”“是啊。如果知道你是怀着这个目的取婴儿服的话,夫人是不会允许的。”
鸟想事情会是那样的。可是,即使不从家里拿那些衣物的话,只要妻子知道了从这个病院把婴儿转到别的病院,因而致死的话,也不会原谅我吧。而且既然事情已发展到这地步,对我来说在暧昧的怀疑之中,把妻子揉成团塞入糊里糊涂之中的结婚生活就该结束了,我忍受这内心欺骗的痛痒,不管怎样恶战苦斗,那已经超过了我的能力范围。鸟还咀嚼着欺骗的糖块下隐藏着的痛苦的真实。
鸟们的汽车来到宽阔的十字路口,被信号挡住了。
这是环绕着这个大都市的巨大的环行线之一。鸟忙碌地环视着他应该拐弯的方向。天空黑云密布,裹挟着雨气的风不停地吹着街树上沾满尘埃的树梢。信号变成了绿信号,在阴云的天空显得特别清晰,鸟觉得就像被它吸引住了似的。鸟和那些在自己一生中一次也没有杀害他人意识的人们同样被信号所保护着,他对此有点不舒服感。
“你去哪儿打电话?”鸟像个逃犯似地问。
“到最近的食品店打电话吧,然后,顺便买点香肠什么的,必须吃点东西。”
“行。”鸟发现食欲或胃都有点讨厌的抵抗感。他直截了当地问“不过,你的朋友能接受吗?”
“那人长着鸡蛋型的脑袋,看上去挺善良,可是干的坏事不少,比如……”火见子没说完就不自然地沉默起来,隐约可见她的舌尖舔着干燥的嘴唇。鸟想那个家伙一定是干过令火见子难以启口的残忍的事,又恶心了,实际上还不是吃香肠午饭的时候。
“打完电话,买香肠之前还是给婴儿买衣物吧,还有婴儿篮。去百货店买的话还是快吧。我不想去卖婴儿用品的地方。”鸟说。
“我去买吧,鸟,你在车里等着就行了。”
“妻子刚怀孕时一块去那买过东西,可那块儿尽是孕妇、婴儿,有一种野兽的气氛。”
鸟瞥了一眼火见子渐渐失去血色的脸,她也感到恶心了吧。鸟和火见子两人都脸色苍白,一声不响地并排坐在车里,车在公路上疾驰。过了一会,鸟突然自我嘲弄地说。
“孩子死了,妻子恢复以后,大概我们就得离婚了。补习学校也把我解雇了,只有那样,我才能称作是自由的男人了。那是我一直梦寐已求的,不过却高兴不起来。”
强风从鸟这边朝火见子那个方向吹,火见子必须顶着风大声地喊。“鸟。”她叫道:“你如果成了自由的男人,那就像我公爹提议的那样,把房子和地卖了,一块去非洲怎么样?”现在,在眼前就有个非洲!鸟想,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只是荒凉的唤不起热情的非洲。在他内心非洲如此黯然失色,是打他对非洲怀着最初热情的少年时代以来的第一次。寂寞地伫立在灰色的撒哈拉沙漠的那个自由的男人,他在东经一百四十度的蜻蜓型的岛上杀死婴儿逃亡到这里。他在整个非洲转来转去,就像一匹野猪捉不住一匹愚蠢的地鼠,茫然地站在撒哈拉大沙漠上发呆。
“非洲啊。”鸟无动于衷地说。
“你现在就像缩在壳里的蜗牛,只是沉思,鸟。当你的双脚踏上非洲土地的那一瞬间,你的热情就会恢复。”火见子说。”
鸟忧郁地沉默不语。
“我对你的非洲地图很入迷。鸟,我和离婚后成了自由男子汉的鸟一起到非洲去,就用那个地图来找路。我昨天,你睡着以后,我一直在看那个非洲地图,都有点感冒了。鸟,我需要你,需要自由男子汉的鸟。我说弄脏了我们的手时,你说不是我们的手,可是,还是我们的手啊。鸟,我们两人去非洲吧?”
鸟好像吐出一口苦涩的痰似地说:“如果你希望那样的话。”
“我和你的关系,开始不过是单纯的性的结合,我不过是在你被不安和耻辱感痛苦折磨的那段时间的性的应急措施。然后,昨天晚上我对去非洲旅行的热情忽然高涨起来。现在,我们以非洲的实用地图为媒介又重新凝聚在一起了。鸟。我们已经从单纯的性交往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我一直寄望于此,现在真的感觉到了热情。鸟,我把你介绍给那位医生朋友,自己的手也弄脏了,就是这么回事。鸟。”
赛车的低矮的挡风玻璃,好像一下子都裂开了,雾粒般大小的浓郁的白色雨滴随风猛烈地刮进来。同时,鸟和火见子的额头和眼睛都感到了雨滴。就像意想不到的黄昏到来一般。四周变得昏暗,凶猛可怕的旅风刮了起来。
“这车能不能装个车篷?不然的话,婴儿就要淋湿了。”鸟像个忧郁的白痴似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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