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的阳光,总是让人联想到青春朝气,但是看在心情阴郁的人眼中,只觉得是种讽刺。
又不是说好天气就一定是好日子,有必要出这么大太阳吗?
看着满街吵吵闹闹,跟自己穿着同样制服的男生,想到自己又得进到他们之中,小翎觉得胸口发凉,真的很想转头跑回家去。
在这种郁闷到极点的时候,偏偏还有「人」在他脑子里啰哩叭嗦。
「喂,你干嘛要死不活地?开心一点嘛。新的学年耶,新年新希望啊!」
新希望个头啦!
算算被鬼缠上也有三四天了,千秋倒是个守信的鬼,从来不在小翎房间以外的地方出没,也不曾作祟吓人,因此小翎对他的恐惧感也渐渐消了。只是,每当他没完没了地批评小翎房间摆设俗气、服装没品味、看的书没水准的时候,小翎就会希望他干脆从电视里爬出来闹一场算了。
虽然他说只是想在升天前多玩玩,小翎还是怀疑,他留在人世一定有别的理由。曾经试探着询问他的身家背景和生前经历,无奈这家伙虽然油嘴滑舌,口风却紧得很,什么话也套不出来。小翎只好死了心,希望他早日玩够本,安心升天去。
尤其是,每当想到他满脸笑容地说着「希望我的家人全部不得好死」时,就觉得不寒而栗。
今天是开学日,他照着〈被胁迫的〉约定,将那面镜子放在书包里带去学校,下场就是一路上得听这鬼家伙胡说八道。
「说得倒简单,反正你不用去跟一群把你看得比狗都不如的人相处两年。」
千秋啧啧两声:「你真的很逊耶,年纪轻轻地,整天有气无力活像个小老头。年轻人就要青春又有活力……」
我还乔治和玛丽咧!小翎心里暗骂着。
「好了,老实招来吧。是哪一个?」
小翎一头雾水:「什么哪一个?」
「装蒜!你不是同性恋吗?这里这么多帅哥,里面一定有一个是你的心上人吧?快说,是哪个?在不在这里面?」
小翎仿佛头顶被重锤一记,哑着声音说:「没有啊,哪有什么心上人?」
「少来这套,你只要一听到『男朋友』三个字,反应马上就超级激烈,想也知道,你一定是爱上异男被拒绝了,对不对?人家宁可去网络上钓母恐龙也不要你,是不是啊?」
小翎压抑了一年多的怨气骤然爆开:「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不要再问了!」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大事不妙了:整条人行道上的学生全都停下脚步,转头盯着这个没事熊熊大吼大叫的怪胎。
「对不起,对不起!」小翎忙不迭朝着四周鞠躬道歉,随即低着头快步往前直冲。
栖息在他脑子里的家伙完全无视于他的惨状,仍是嘻皮笑脸:「我说亲爱的,有话在脑子里想就行了,我听得见。不要没事一个人在那边自言自语,或是鬼吼鬼叫,感觉挺变态滴。」
还不是你害的!小翎心中大骂。
「好孩子不可以推卸责任哦~~~~」
小翎还没来得及回嘴,忽然肩上被人一拍:「小翎,早啊!」
是马胜英,仍是一脸灿烂亲切的笑容,实在让人无法相信,那张嘴里能够冒出多么恶毒的话来。
「早……」小翎硬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马胜英也不怕热,像上次一样,一把搂住小翎肩头,假装没注意到他的瑟缩。
「唉,开学了耶,我还没有玩够说,要是能像你一样休息一年就好了。」
「呃……休学也不是什么好事啦……」小翎真希望他快点放手。
「对了,今天放学以后,我们西洋棋社要开迎新大会,你也来参加吧?」
「我有事。」小翎不太有力地婉拒着。
「不要这样嘛,赏个脸吧。下午一点,说定了哦。」
「好吧……」
千秋在他脑里大骂着:「你干嘛呀?明知他是个笑里藏刀的小人,还跟他摆什么笑脸?没事去参加他们社团大会干什么?你看不出来他是存心要整你吗?」
小翎叹了口气。知道归知道,但他总不能让同班同学以为他瞧不起人摆架子吧?
「咦?」马胜英眼角瞄到一个身影,顿时大为兴奋:「你看,是志恒学长欸。」
小翎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看到一个高挑劲健的背影,这背影在他梦里不知出现了多少次,现在出现在眼前,却仿佛在他头上敲了一槌,让他全身发软不能动弹。
「他以前也跟你同班对不对?跟他打个招呼吧。喂!志恒学长!」
小翎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硬是挣脱他的手,不自然地高声说:「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着便飞也似地跑开了。
他冲进教室坐下,努力平息自己狂乱的心跳,这实在很难,因为千秋一直在他脑子里发出讨厌的的鬼叫声。
「厚厚厚,就是他,就是他~~~对不对呀?叫什么来着?志恒是吧?呵呵呵,志恒大帅哥,恒哥哥~~~~志恒亲亲~~~」
要不是钟声响起,小翎可能会从二楼窗户跳下去。
开学典礼结束后,举行第一次班会。因为上高二要重新编班,班上一半以上的人彼此不认识,所以要一一上台自我介绍,然后选班级干部。
小翎在班上年纪最大,座号是最后一号,座位也是在教室里最角落的位置。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一个同学,却仍然感觉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
「你一定很好奇,这群同学现在在想什么吧?来来,我告诉你。」千秋很热心地解说:「小马哥跟他后面的家伙,叫小久是吧?正在谈你早上一看到志恒亲亲就逃走的笑话;坐在右边第一排中间那个小胖子,心里在想:『听说他好象有爱滋病耶。』坐你隔壁的隔壁的卷发帅哥在估计你做援交一晚的价钱,顺便告诉你,他是『同性恋扑灭委员会』的会员。而你邻座这位身材高大,肩膀硬得像石膏,死也不敢转头看你的仁兄,心里正在祈祷着:『不要看上我,千万不要看上我。』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虔诚的一次,我敢打赌,跟你同班两年之后,他八成就会皈依佛门了。」
小翎咬牙:「你够了没?」他心情激动,没注意到自己出了声,声音虽小,邻座正在祈祷的同学还是听到了,他动了一下,肩膀更僵硬了。
千秋乖乖地闭上了嘴,开始轻哼「Whatawonderfulworld」。然而他的话已经对小翎造成了深远的影响。
千秋说的是对的,这屋子里没有人欢迎他,没有人喜欢他,他永远别想交到朋友。那么,他到底在这里做什么?等着自取其辱吗?
待会换他上台时,他又该说什么?「希望跟大家好好相处」?可能吗?这屋里有哪个人不希望他消失的?「请大家多多指教」?有必要吗?这群人不是早在还没见过他本人之前,就对他好好地「指教」了一番吗?
这时发生了最严重的情况:过度的紧张让他全身发冷,四肢无力,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同学们一个个都介绍完了,轮到前座的同学,下一个就是他。问题是他这样子连台都上不了,更别提自我介绍。
小翎急得不得了,拼命深呼吸,想移动自己的双腿,偏偏就是动不了。
前座的下来了,导师点著名:「好了,最后一位,57号陈少翎。」
班上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乎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他,让小翎更加紧张,粘在椅子上起不来了。
「陈少翎,怎么啦?快上来啊。」
小翎拼命挣扎着要答话,却只能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呃……」
导师觉得不对:「陈少翎,身体不舒服吗?」
千秋也催促着:「同居人,该你了,快上台呀。」
小翎真的快哭出来了,还没开学他就闹得恶名昭彰,开学第一天居然还瘫在椅子上爬不起来!以后他还要做人吗?
忽然间,背后感到一阵寒意,然后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有某样东西窜入了他的身体,沿着颈项挤进了他的脑中。
这时他才明白,之前千秋都只是跟在他身边,现在的状况才是真正的「鬼上身」。他的意识被挤到最边缘的角落,虽然看得到听得到,却完全没有自主权。
导师朝他走来:「陈少翎,你还好吧?要不要去保健室?」
这时小翎却站了起来,歉疚地微笑着:「老师,我没事。刚刚是因为终于回到学校,实在太感动,有点失神。不好意思让您担心了。」
导师松了口气:「那就好,那你快自我介绍吧。」
小翎,不,应该说是千秋,踏着轻快的脚步走上了讲台,露出了他的招牌笑容。
「大家好,我是陈少翎,很多同学一定都听过我的名字,不过我敢保证,以后会有更多人认识我。大家都知道,我本来应该是你们的学长,不幸的是,当我还是个天真无邪,纯洁善良的小高一的时候,因为交友不慎误交匪类,遇到一堆狗屁倒灶的事,所以我决定闭门思过一年。在这里我要给大家一个良心的建议:交朋友千万要睁大眼睛,不要错把猪公当麻吉。」
这这这……讲成这样,未免太过火了吧!小翎在心里哀号着。
「此外呢,听说我不在的这一年,关于我的流言满天飞,为了端正视听,不管大家有没有听过那个传言,我都要在此郑重澄清一下:我、的、确、是、同、性、恋!」
导师打翻了茶杯,全班同学张大了嘴,体内的小翎则差点自爆。
这哪叫「澄清」啊!不是摆明了要他死吗?
「叶千秋!不要乱扯!」虽然声嘶力竭地叫声,那霸占他身体的家伙却是置若罔闻。
教室里顿时闹烘烘地,每个人都议论纷纷,但千秋毫不在意,用高八度的声音压下了众人的交谈:「因为,我这个人的眼光是很高的,向来坚持宁缺勿滥;所以,诚挚地奉劝大家:千万、千万不要爱上我,我不想伤害纯情少年的心。」
台下嘘声怪叫声四起,导师一脸尴尬地打着圆场:「呃,我想,陈少翎应该是开玩笑的吧。是不是,陈少翎?」
对对对,是玩笑,全部都是玩笑!小翎借着听神经,朝千秋大喊着:「不要闹了,快点改口!」
然而叶千秋岂是乖乖听话的人?「这个嘛,到底是不是玩笑呢?嗯……我要再研究研究。」
「陈少翎!」
「老师不要激动,我快说完了。最后我还有一句忠告要送给大家:如果你们要讲别人闲话,千万记得不要在公共场合说,尤其是书店。因为,你不知道书架的对面会站着什么人。我虽然很娘,可是耳朵没聋。」
一阵寒气顿时笼罩着教室,全班静了下来,马胜英跟坐在他后面的罗久扬两个人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以上就是我的自我介绍,谢谢大家。」千秋轻快地一鞠躬,走下讲台,却刻意从马胜英那排走过。走到马胜英身边时,他停了下来。
「对了,小马哥,跟你说一声,你们今天那个什么社团大会的,我没空参加。算计别人的功夫我可以自己学,不用靠什么西洋棋。还有,」他低头逼近张口结舌的马胜英,用四周都听得见的声音说:「我的身体只有朋友跟爱人可以碰,所以,下次你再对我动手动脚,我绝对会告你性骚扰。」对他抛了个飞吻,大步走回座位。
小翎心想,看来他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
照理说,选举班级干部应该是开学的第一炮大戏,被千秋这一搞,大家的注意力全放在他的爆炸性发言上,一个个选得心不在焉。下课铃一响,千秋就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了。
然而走到门口,小翎就发现,他是「自己」在走的。只听到千秋说了一声:「我累了,换手!」,然后就径自缩回小翎意识深处,开始熟睡。
小翎欲哭无泪:这个叛徒!
结果他独自被老师念了一整节下课,念到耳朵都抽筋了。幸好老师看他诚惶诚恐,低头忏悔的可怜神情,动了恻隐之心,终究还是放了他一马。
回到家,很幸运地,家里没人在,刚好方便他找某只鬼算帐。他狠狠地将镜子扔在床上。
「你到底什么意思?太过份了!」
那位大放厥词后就闪得不见鬼影的罪魁祸首,此时一脸悠哉地出现在屏幕上。「真无聊,我还想说会出现『同扑会』〈同性恋扑灭委员会〉誓死追杀同性恋的场景,结果居然什么事都没有!」
小翎气得全身发抖,他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不负责任,又这么残忍的人?这就是他滞留人间,不肯升天的原因吗?为了可以随时用别人的痛苦取乐?
这个面带笑容,俊俏风趣的叶千秋,骨子根本就是个比贞子还要狰狞可怕的恶魔!
「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存心害死我是不是?」
「我?」千秋十分震惊:「我做了什么?」
小翎放声大叫:「你用我的身体,在台上胡说八道,还敢装傻?」
「你真是不知好歹耶!」千秋不以为然地摇头:「只不过被传个几句闲话,就屁滚尿流装残障的人是谁?要不是我,你现在早就变成全校的笑柄了!
「可是你也不可以在台上说我是同性恋啊!还讲得那么夸张!」
「你本来就是啊。」千秋无辜地说。
「那是我的隐私,你没有权利告诉别人!」
千秋冷笑:「隐私?你以为你还有那种东西吗?你那张脸上,明明白白就写着:『我是同性恋,求求你们不要嫌弃我。』这样只会让人更想修理你,你知道吗?」
这话就像一阵冷箭,直射小翎心窝,他打了个寒颤,却还是努力地反驳:「你这样一讲,大家不是更讨厌我了吗?我本来还有可能交到几个朋友的,被你这一闹,全都完蛋了!」说到这里,忍不住鼻头红了,喉头也酸了。
千秋轻描淡写地说:「别、作、梦、了。你自己都讨厌自己,别人怎么可能会喜欢你?至少,他们现在知道你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下次在招惹你之前,会先考虑一下。」
「你把我讲得像个自以为是,脸皮厚得像城墙,又跩得二五八万的讨厌鬼,我又不是那种人!」
「哎哟,那是伪装啊。大作家史蒂芬金也说过:『有时,扮演一个贱货,是一个女人必要的保护色。』每个人都要有一点伪装,来混淆别人的视听,懂吗?」
「我不是女人,我也不要伪装,我要用真实面目见人!」
「我是不是听错了?」千秋促狭地笑着:「千方百计假装异性恋者的人,还有脸说什么『以真面目见人』?你真不是普通虚伪啊!」
「……」屈辱和挫败像千军万马般向小翎涌来,他根本招架不住。完全想不出反驳的言语,只听到本已伤痕累累的自尊,化成碎片坠地的声音。
千秋看到他脸色惨白,倒也有些不忍,开始安慰他:「哎呀,你也不要这么悲观嘛,反正你本来就够倒霉了,也不差这件。既然事情已经糟到不能再糟了,何不拿出气魄来,放手去闯一闯?」
这句豪情万丈的箴言,对一个压抑许久的人来说,的确颇有吸引力。小翎心里动了一下,但他还是想了解得更详细一点:「然后呢?」
「然后你就会发现,原来事情还会变得更糟。」
小翎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心中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相信这家伙的忠告。别的不说,对一个连性命都没了的人,能指望他考虑别人的立场吗?
他换下衣服,开始弄午餐。妈妈不在的时候,他向来是吃外食,吃那些油腻腻的便当吃到都怕了。前几天不经意向千秋抱怨了几句,千秋想也不想地回答:「那你自己煮啊。」
「我不会啊。」
「这样啊,那你就需要五星级的师傅指点了。」
「什么五星级的师傅?」他一头雾水。
「我啦!」
于是他把镜子带进厨房,他动手,千秋动嘴,居然还真给他弄出几道可以吃的菜来。
这大概就是千秋对他最大的好处了吧,他心想。
他把镜子放到餐桌上,一面享用着千秋传授给他的新菜式──肉燥干面,一面跟他闲聊。虽然还在生千秋的气,却受不了一个人孤伶伶吃饭的凄凉感。
「对了,你们老师今天跟你说了什么?」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小翎本已低落到谷底的心情,马上又沉到海沟里去了。
「她问我是不是开玩笑,我当然跟她说是啊。」他用一种自以为无所谓的语气说:「然后她就叫我不可以开这种玩笑,会引起同学恐慌。」
「恐慌?」千秋睁大了眼睛:「原来你是酷斯拉易容改扮的吗?真行耶,连我都给你骗了。」
小翎不理会他的无聊笑话,低声说:「她还说,我现在才十七岁,不用这么急着确定自己的性向,也许我只是还没碰到好女孩。我想她说的也是,毕竟人生还很长,以后的变量也很多,现在就决定未免太早了……」
「太早?」千秋挑眉:「你一出生,身边的人马上就一口咬定你一定是异性恋,从头到尾连问都没问过你一声,难道就不嫌太早?」
这话听在小翎耳里,竟产生了一股不可思议的感受,仿佛体内有电流通过,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却觉得全部身心都为之震动。
老实说,虽然在老师面前说谎的是他自己,虽然谎话奏效了;看到老师松一口气的表情,听到她未雨绸缪的一番谆谆善诱,小翎的心情还是十分苦涩。
从小就被教导诚实是美德,然而周遭的人却都期望他继续活在谎言里。
只是,眼前的鬼大爷,却总是能够毫不犹豫地,一刀把所有的虚伪和谎言劈开。虽然他的破坏力让人畏惧,破坏之余,却伴随着一股麻药般的畅快感。
「怎么了,一脸呆滞的表情?面不好吃吗?我早说你盐加太多了。」
小翎回过神来,微微摇头:「不是。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这些话。」
「不会吧?你难道连一个圈内的朋友都没有?」
「呃……有一两个。不过处得不是很好,个性合不来。」
千秋装了个苦脸:「Ohmygod,你做人真这么失败?直的弯的都不理你?」
除了苦笑,小翎还能说什么?
「然后呢?你们老师就这么放过你了?」
这下可问到最头痛的话题了。「才怪哩!她要我向全班澄清,说我只是在开玩笑,绝对不是真正的同志。这叫我怎么澄清啊?他们才不会相信。」
「嗯,真的很麻烦说。真是,既然后果这么麻烦,当初你就不该捅这搂子啊。」
小翎差点把嘴里的面喷出来:「是『你』做的啊!!」
「咦?真的吗?」一脸震惊的表情。
小翎低头飞快地把面吃完,再跟这家伙扯下去他一定会噎死。
千秋认真地反省着,最后做出决定:「既然是我造的孽,就由我来善后吧!」
小翎这下才真的是惊恐万分:「不不,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了。」要是再让他插手,只怕会闹出更多人命来。
「那怎么行,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敢作敢当。再怎么说,我也是在你家里打扰,做客人的当然要替主人尽点心意啊。你就别客气了。你放心,有我就搞定了!」
看到他跃跃欲试的神情,小翎决定开始写遗嘱。
*
第二天,学校正式上课。二年三班的第一堂课是物理,任课老师正是他们的导师柯老师。
上课没几分钟,班长李文豪就抢着说话了。
「老师,我前几天在麻省理工的季刊上,看到一篇光学的论文,里面有很多有用的新观念,对这学期的课程应该会有帮助,我已经把它翻成了中文,想趁着上课跟同学分享,可以吗?」
柯老师激赏地看着这位聪明的学生:「当然可以啊。」
说到这位李文豪同学,皮肤微黑,面如满月,一脸的福相。个儿并不高,由于每天抬头挺胸,看起来倒比实际高大些,只是有时下巴仰得太厉害,让人忍不住担心他脖子会不会抽筋。虽然赶流行戴隐形眼镜,众人总觉得那种专给势利眼书呆戴的金边眼镜更适合他。
在前一天自我介绍的时候,他钜细靡遗地告诉全班,他的祖父曾经担任某某军种的司令官,父亲是中央某部会的委员,他从小去过哪些国家,精通几国语言几种乐器;还「不小心」地透露出他是当年高中联招的理化和英语都是满分,又花了五分钟阐释他对本校的热爱,和未来的展望,最后再欢迎同学随时去他家的大宅院作客,总之是听得人人颈毛倒竖。之所以选他当班长,也不过是因为大家都不想接这吃力的差事。
当他站在讲台上,神气活现地念着那篇论文时,同学全都兴趣缺缺,不是盯着讲桌发呆就是东张西望,而教室角落那张空桌子,也再度成为视线焦点。
陈少翎好大的胆子,先是前一天惊人的出柜宣言,然后居然第一天上课就缺席,而且还翘到自己导师的课!不过也有人猜测,由昨天他从老师办公室回来后,就一脸龟毛的情况看来,他是因为昨天一时冲动承认性向,今天没脸来上学了。
这时,教室门口忽然传来几声古怪的「咯咯」声,打断了李文豪的朗读,然后是一声响亮的问候:「老师,各位同学,对不起我迟到了,你们一定很想我吧?」
那位举世闻名的同性恋者正站在门口,脸上挂着灿烂得可恨的笑容,但是最重要的是他手上提的东西,让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柯老师没看到他的手,一脸不悦地问:「陈少翎,你为什么第一天就迟到?」
「说真的,老师,我也是一百个不愿意错过您的精采课程,只是我得一大早赶到市场去买这个,所以担误了时间。」陈少翎与叶千秋的合体举起右手,让全部的人看清楚那只咯咯乱叫的大公鸡。
不用说,全场哗然,柯老师也忘了她的淑女风范,尖声说:「你带活鸡来学校干什么?」
「为了完成老师的交代呀。对不起,让一让。」千秋毫不客气地将李文豪挤开,占据了讲台正中央的位置,将公鸡按倒在讲桌上:「因为昨天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老师一番好意,要我向全班澄清。可是我觉得口说无凭,所以为了证实我的诚意,」他从书包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大菜刀,高声说:「我陈少翎今天在此斩鸡头立誓,我绝对不是大家所想的那种人!」
在众人惊呼声中,他将刀高高举起,正要重重砍下,柯老师尖叫一声,冲上来抓住他手臂:「不,不用了,不用了!老师相信你,好不好?全班同学都相信你,你绝对不是同性恋,对不对?各位同学?」
「对对对。」不少人被吓到了,点头如捣蒜,深怕他忽然抓狂开始砍人。却也有眼尖的家伙,看出这小子不过是在作戏。
「真的吗?」千秋惊喜交加,放下刀子:「谢谢老师!谢谢各位同学!这只鸡终于可以活命了,真是太好了,老实说我最讨厌杀生了说。老师,那这只菜刀就送给您了,切菜很好用哦!」将刀子交给老师,随即向全场深深一鞠躬。
「鞠躬」这个动作,需要两手贴在身侧,也就是说,原本按着公鸡的手自然就放开了。结果就是,公鸡飞了。
接下来半堂课,二年三班的同学就在满屋子抓鸡中渡过,种种惊叫咆哮声四起,隔壁班还以为他们第一节就开同乐会。最后,总算在下课前五分钟抓住了公鸡。
「老师,这只鸡怎么办?」千秋压着因为憋笑而微微抽筋的肚皮,天真无邪地问。
「不是你带来的吗,怎么问我?」柯老师气喘吁吁,没好气地说。
「可是我家没地方养啊。它才刚捡回一命,如果又被杀来吃,那就太可怜了。」千秋振振有词地说:「最好是有人能带回家养。」
谁要养啊!全班同学在心里大骂着。
「啊!」千秋若有所悟,抓着鸡来到李文豪面前:「豪哥,你家院子不是很大吗?那就麻烦你来养好了。」
「我?」李文豪刚才被鸡吓得脸色如土,这回更是苍白:「不行啦!」
「好啊好啊,就给豪哥养吧!你是班长耶!」同学们一来急着摆脱烂摊子,二来原本就讨厌李文豪,开始一股脑儿起哄。
柯老师仔细思索,由小翎这两天的异常举动,再考量他之前休学一年的历史,她研判他很有可能患有躁郁症,千万不能随便刺激他。于是她下了最后裁决:「就这么办了。李文豪,这只鸡暂时先寄放在生物科实验室里,等放学你就把它带回家吧。」
「什么?我……」李文豪的脸又变成了猪肝色,许多人开始暗暗叫好。
「太好了!」千秋感动莫名:「小豪,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它哦!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它一定会给你带来幸福的。」伸手握住李文豪的手,双眼闪闪发光:「我可以常常去看它吗?」
李文豪痛苦难当,转头向柯老师求援,偏偏她不停使眼色要他答应,他只好含泪回答:「好……」
下课钟响了。
千秋带着一贯从容的笑容,有条不紊地整理着书本,没有人看得出来,在他脑子里,有另一个声音正在鬼哭神号。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
「你生什么气,大家不是都把同性恋的事忘光光了吗?」
「才没那么简单呢,这下他们一定都认为我是神经病了!」
「别那么挑剔好不好?再不然你选吧,要当同性恋还是神经病?」
「我都不要。」
「想得美哦!」
小翎恨恨地说:「你老实说,这就是你的目的,对不对?把我逼到自杀,然后你就可以占我的身体复活了,是不是?」
千秋不屑地说:「我干嘛要逼死你?你早就半死不活了。想开点吧,情况没有那么糟啦!」
小翎的眼泪差点飙出来:「本来,虽然交不到什么朋友,至少还会有人愿意跟我说几句话,现在,一定再也没人要理我了!」
仿佛在响应他的埋怨,邻座传来一个声音:「同学,你演得太烂了,干嘛不真的砍下去?」
说话的正是那位祈祷少年,记得他的名字叫吴毅华。
前座的林法民转过头来:「对啊,害我还好期待。」
千秋一脸委屈地说:「人家哪有在演戏?我是很认真的。」
「唛假啊!我们一直看到你在旁边偷笑。」吴毅华说:「你很可恶哦,把全班当傻瓜耍。」
「冤枉啊,我只是想说刚开学,热闹一下咩,不然上午第一节很容易睡着说。」
林法民点头:「没错,我就睡着了,还差点说梦话。那个李文豪实在是……没见过那种猪头!不过,你没有看到,你把鸡塞给他的时候,他那个表情?」
「经典。」吴毅华心满意足地说。
「好说好说。」千秋十分谦虚。
林法民拍拍他肩膀:「期待你以后的表现。」
「包在我身上!」
上课了,对物理一窍不通的千秋把身体还给小翎,却还不忘在他耳边碎碎念着邀功:「怎么样?第一天上课就赚到两个朋友,不错吧?」
「谢谢……」
说他不感激千秋是骗人的,当林法民拍他肩膀的时候,他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隔了这么久,饱尝冷眼之后,终于再度感受到人情的温暖。
然而在内心深处,他还是感到淡淡的失落。
交到朋友的人是千秋,不是他陈少翎。要是日后这两个人了解他的真面目,还愿意跟他接近吗?
千秋对他的感伤不屑极了:「拜托,才第一次约会,你就在担心小孩要生几个啊?想太多了吧!」
「说的也是。」小翎苦笑。
「那么,我帮你完成老师的吩咐,还帮你交到朋友,你是不是该好好感谢我一下?」
「我身体借你用,还得感谢你啊?」
「那当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啊。」
「那你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千秋奸笑一声:「告诉我志恒小亲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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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镜狂想曲(上)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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