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藤缘(上) 第十章

  眼见兔子烤得滋滋流油了,陆寒江将烤兔取下,扎着手撕开,丢一半过来。
  纪凌手一抬轻轻接住,陆寒江笑了。
  “你身手不错,鹰撒得也好,不似那班人,活死人一样。”说着朝山下的玄武殿努了努嘴。
  纪凌听了“活死人”三个字,刚要笑,想到谢清漩邪张淡定无波的脸,嘴角一勾,却僵在了那里。
  陆寒江啃了两口兔肉,吮着指上的油水问:“你叫什么?几时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纪凌,昨天才来的……”
  正说着话,陆寒江偏过头来,戳了戳纪凌的那半片兔子。
  “你怎么不吃?”
  纪凌摇了摇头,围猎他是喜欢的,但这烟熏火燎、少油没盐的野味,他还真看不上眼。
  “你吃斋?”
  陆寒江往纪凌脸上瞄了瞄,不等他回话,劈手拿过那块免肉,左右逢源吃了个不亦乐乎,赶得急了,前襟滴上了油腻,他也浑然不觉。
  纪凌坐在他对面,细细打量,却见陆寒江那领青袍袖口、领子俱是油汪汪的,早黑成了一片。
  纪凌往日结交的全是一班纨绔子弟,面上风流倜傥,骨子里穷极无聊,虚伪做作,似这样洒落不羁的人还是头一次遇着,新鲜之余便生几分好感。
  “你头一日来,就随我出逃,不怕师兄责罚?”
  陆寒江将右手那半兔子啃了个干净,大手在衣摆上一擦,抬头看着纪凌。
  纪凌眉毛一挑。
  “怕?留在里头才闷死人!”
  “好样的!”
  眼见陆寒江油汪汪一只手就要拍下,纪凌往旁边一闪。
  陆寒江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哈哈笑了。
  “对了,你是‘明’字辈的吧?带你的师兄是哪个?”
  纪凌虽不甚明白,想到昨日黎子春说过的“照应”,也猜得到那个带自己的师兄指的应该就是谢清漩。
  想到这里,纪凌心里一阵烦闷,修道已经够磨人的,居然还要跟谢清漩装成清清白白的师兄弟,岂不荒唐?
  他当下沉了脸,回得干脆:“谁能管我?”
  陆寒江蹙起眉毛,指了纪凌的衣裳。
  “你是五等弟子的打扮啊!该有个四等的师兄带着才对。”
  纪凌这才注意到,虽然都着了青衣,但自己和陆寒江的襟口式样有些不同。
  这宕拓派中显然是分等级,论品色的。
  未曾答话,纪凌忽觉手腕一紧,被陆寒江扣住了脉门。
  陆寒江把住他的脉,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拧了眉道:“虽被封住了,却是好浓的妖气!你到底是什么来路?”
  “我还想知道呢!”
  纪凌抽回手来。
  “实话告诉你,我本在人间活得逍遥,莫名其妙被人拘进了暗华门,一路上人人指着鼻子骂我妖孽。
  “进了这荒山更是作怪,你们那个宗主拉我修道,什么四等五等,什么辈分尊卑,早知道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压根就不会来!”
  听罢他气鼓鼓的一通话,陆寒江倒笑开了。
  “哦,果然不是修行的卜者,宕拓派开宗立派数百年,除了那谢清漩,你可是第二个外道弟子。”
  纪凌耳朵捉到“谢清漩”三个字,哼了一声:“他是个鬼吧!”
  “哦,你知道他。”
  陆寒江拿鞋尖勾来枯叶,盖住脚边的免骨。
  “他当初上山时可连个鬼都算不上,五年前黎子忌带回来的是一具尸首。”
  纪凌豁然抬头,陆寒江看他瞪圆了眼,刻意卖个关子,不往下说了。
  纪凌看出这人有些小孩心性,顺着他问:“到底怎么回事?”
  陆寒江得意地点了点头。
  “你可算问对人了,再没哪个比我吏知道这中间的底细的。这话得打黎子忌身上说起,你知道他吧?”
  见纪凌颔首,陆寒江又说了下去:“他跟我们宗主是亲兄弟,可脾气性子却全不一样,不喜清修,最爱吟风弄月,常去人间流连,自打八年前在外头结交了谢清漩,更是终年不见人影。
  “五年前的冬天,那天我刚好在宗主屋外值夜,天还没亮,他突然套了个车回来,带了谢清漩那个妹妹,扑进来就求宗主救人,宗主气坏了。
  “须知这宕拓岭是玄武王的福地,道行浅些的都进不来,更别说把个尸首弄进来了。可不知道宗主是太疼他弟弟还是怎么着,最后还是替谢清漩作了法。
  “命讨不回了,却保住了元神,又过了半个月,将那两兄妹收进门来,谢清漩这人确有些悟性,兼之师父看得上眼,短短三年就从五等弟子升到了一等。”
  说到此处,陆寒江叹了口气。
  “我在这门中待了六十余载,也就是个二等。你既是宗主看上的,莫跟着我胡混,两三年后说不定又是个人物。”
  他起身拍拍屁股,就要下山。
  纪凌坐在原地,拈了根草叶,冷笑一声。
  “一等又如何,还不是个行尸走肉?”
  陆寒江怔了怔,眯眼笑了。
  “我倒没看出,你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纪凌拂衣而起。
  “我可不是修道来的,你要愿意,我们搭个伴,把这一山的兔子都逮尽了!”
  陆寒江抚掌大笑,说了声:“好!”
  二人一路下山,纪凌忍不住问:“你也是个痛快人,干嘛憋在这里?”
  陆寒江看了他一眼。
  “你可知我年岁?”
  纪凌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怎么看眼前这人也不过二十来岁的样貌,可念及他那句“拔在这门中待了六十余载”,倒又疑惑了。
  陆寒江伸出一根指头。
  “到明天春暖,恰是我一百岁生辰。呵呵,修道自有修道的好,谁不爱长生不老。”
  纪凌暗暗吃惊,脸上却故作不屑。
  “此地这么无聊,便活百岁也没意思。”
  陆寒江哈哈大笑。
  “我贪的不是‘长生’,而是‘不老’,普通人五六十岁已是弯腰曲背,焉能如我撒鹰走狗,享世间快活。”说着,拍了拍纪凑的肩膀。
  “难得投缘,我认你这个小兄弟,哪天得了空,教你些小小把戏。”
  说话间,已到了玄武殿的后门。
  两人悄悄掩进门内,陆寒江拿簪子将锁眼重新拨上,道了声:“明日再会。”
  一猫腰,他跨过花栏,抄近道朝正殿跑去。
  眼瞅这人一溜烟没了踪影,纪凌背过身来,顺着长廊往前走。
  这玄武殿内楼宇重重,曲径迂回,又兼树丛掩映,花影婆娑,路并个好认,好在纪凌是个识途的,才没迷了方向。
  纵是这般,等他摸到自己住的偏殿,也已是日薄西山了。
  这间偏殿前头有个小小的庭院,置几方太湖石,石边栽了树白色的碧桃花。时值春末,翠叶间花蕊堆叠,密密层层开了一树。
  树下立了个人,许是等得久了,玉色的花瓣落了一身、
  天边的斜阳正是欲坠下坠。昏黄的光影里,那人淡然的一张脸异样的柔和。
  晚风过处,送一脉甜香,中人欲醉。
  仿佛怕惊了个好梦,纪凌轻轻走到他跟前,默默端详着他。
  那人耳力却是极好的,略偏了头问:“纪凌?”
  “你怎么来了?”
  听纪凌这么问,那人笑笑。
  “我该问你:怎么走了?”
  “你就为这个来的!”
  纪凌冷哼了一声。
  “这会儿找上门来了,早间你可不是这张脸。”
  谢清漩微微变了颜色,纪凌一把捏住他下颔,抚上那水色的唇。
  “你跑这趟,怕是不情愿吧。其实我成仙入魔又与你何干呢?你不口口声声要除了我的么?嗯,怪只怪你命不好,你我总是缠在一起了。”
  说着纪凌把那人拢进怀里,贴着他的耳廓恶意地低语:“你师父把你给我了,对吧?”
  “啪”地,纪凌左颊重重挨了一下。
  纪凌一时傻了,他长到二十岁,从来只有他甩人嘴巴,几曾吃过这样的亏。
  等同过味来,心火腾地就上来了,他扬手要打,谢清漩却自己往后跌了两步,直撞在碧桃树上。
  那满树的白花都熟透了,经不得碰,打着旋儿,零落而下。
  有几瓣沾在了谢清漩的脸上,他那张脸却挣得比花瓣还要白上几分,眼帘紧紧合着,跟个死人一样,只有垂落的右手一个劲地在颤抖。
  对着这样的谢清漩,纪凌的巴掌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他那句话本是随口说的,可看这光景,竟是歪打正着了。
  纪凌平日里最恨谢清漩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可真扒下他那层画皮,摸着血淋淋的肌骨,倒又不忍了。
  他不由想到那口乾坤袋里谢清漩绝望的模样,那一滴清泪,还有将一腔子热血还给自己的疯狂。
  这么想着,他满怀邪火渐渐熄了,胸口泛上一股莫名的滋味,酸酸涨涨,说不清,道不明。
  纪凌双手捧定了那人一张脸,动了动嘴唇,却又无话可说。
  此时日头滑下了西山,只剩些余晖,小小的庭院便似浸在一坛酒里,浮浮薄薄,到处是琥珀般的颜色。
  指底的肌肤润滑如玉,透一点温腻,纪凌不觉有些恍惚。
  手指沿着谢清漩的脸颊往上爬,抚过挺秀的鼻梁,覆住了扇子般低垂的睫毛,手底好像罩住个蝴蝶,微弱地翕着翅,忽地掌心暖暖地润湿了。
  纪凌“咦”了一声,待要拿开双手,却被谢清漩按住了。
  “不要。”
  纪凌素知这人外柔内刚,却不料到了此时他还要逞强,不愿在自己面前落泪,心里生出几分怜惜。
  他叹了口气,把谢清漩的脑袋按在胸前。
  他低声说:“放心,我不看。”
  谢清漩怔了怔,慢慢地放软了身子。
  纪凌揽住他的背,把他往怀里带。
  六月天气,两人身上都没几层衣服,贴得紧了,彼此的心跳都压在对方胸骨上,虽是各怀心事,却也是说不出的亲密无间。
  半晌谢清漩轻轻推开纪凌,仰起头来,脸还是煞白的,却不见了泪痕。
  暮色裹一对空落落的眸意外的动人,纪凌心里一荡。
  “你看得到我吗?”
  谢清漩摇了摇头,纪凌不死心,把他的手抓过来,贴在唇上。
  “你作法时不是会开鬼眼么?那时总见过我吧。”
  谢清漩嘴角透出一丝苦笑。
  “你若问的是这层皮相,我看不见,一切妖魔入了我的鬼眼,都会现出原形,”
  纪凌暗自心惊,却故意笑了问:“哦,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模样?”
  “你真想听吗?你是一棵鬼藤,藤蔓间俱是淋漓的汁液,放一树紫幽幽的花,一朵朵张牙舞爪,腥臭非常……”
  “够了!”
  纪凌厉喝一声,将谢清漩的双手按在自己脸上。
  “看不见,你总摸得到吧?这才是我。”
  “不过是个皮囊。”
  “你见的也不过是虚相!”
  两人一时默然,这世间的真伪虚实,谁能说得清呢?
  没什么是可以推敲的,剥掉了浮华,下头总是千疮百孔。
  寸人若漂萍,总得信些什么,抓一缕浮根,拿一层画皮哄住别人,也哄住自己,挨过百年,便是一生。
  纪凌从不曾想过这些,此刻念及:心中一片茫然。
  他生在太平盛世,又有父辈的爵位庇荫,凡事都有人尽心竭力地帮着打点。日子过得顺滑了,项上那颗人头也就真成了个吃饭的家伙。
  可眼前疑团堆叠,由不得他不想,谢清漩的心意,黎子春的算盘,这一切的一切,他看不透,却又事事关己。
  撂不下,也推不开。
  “你给我句实话。”纪凌说着,把脸深深埋进谢清漩的双掌。
  “你恨我吗?”
  “恨。”
  谢清漩答得意外的快。
  “那为什么还来?你知道……我见了你,总不会放过……”
  纪凌觉着谢清漩的手指挣了一下,却还是柔柔地托着自己的脸孔,他心里更明白了。
  “你师父让你来的?他知道我们的事吧?”
  谢清漩低低地说了个“是”。
  纪凌抬起脸来,见谢清漩咬紧了唇,咬得太狠,都见了血,一把扣住他下颔。
  “你不疼吗?”
  谢清漩叹息一声。
  “我恨我自己。”
  “傻瓜,你是让黎子春卖了!”
  谢清漩拍开纪凌的手。
  “祸事俱都是我惹下的,师父也是没有办法,当然他也看中了你的天分,想纳你到玄武王的座下,来年魔尊更迭,一场恶斗就在眼前,多个人,也总是好的。”
  纪凌冷笑。
  “所以,你就肉身布施?”
  谢清漩淡然一笑,恰似暮色里绽了一朵幽昙。
  “你要是不要?”
  “要!”
  纪凌将他一把抱了起来。
  “为什么不要?”
  *
  话一旦挑明了,这日子也就顺滑了,一天天流水样的消磨过去。
  玄武殿果然是个清修之所,喜怒哀乐,到了此处都淡漠了。
  纪凌原是个爆脾气,稍有不是便要炸的人。可周围的人知道他来头不小,能避则避,能躲则躲,转过脸来又是风轻云淡。纪凌就似对了一堆湿棉花撒气,好没意思,渐渐倒也收敛一些。
  白日里便是打坐念经,可眼见着枝头红肥绿瘦转了绿肥红瘦。
  一场夏雨浇过来,花都落尽了,纪凌跟那本经书还是相逢不相认。
  他打坐总是人在心不在,或者干脆连人都不在,跟陆寒江眉眼一对,便溜去了后山。
  近来这宕拓岭上的飞禽走兽都遭了殃,两个混世魔王聚了头本就够糟,陆寒江又教了纪凌些法术。
  最初纪凌不过能变成个鸦雀,还时时失手,练得熟了,袖子一挥竟能腾出鹰来。
  他变出的鹰与别个不同,刁猛异常,直撵得岭上的免子逃无可逃,恨不能一头撞死在树上,图个干净。
  陆寒江每每对着纪凌的鹰嗟叹不已。
  “你天分甚高,只是一身戾气,成仙人魔,一念之间。”
  起先陆寒江跟纪凌交游还避着人,到了后来,明里暗里都混在一处。
  纪凌有了酒便去找他痛饮,陆寒江跟一干二等子弟合住一个院落,那些人见纪凌来了,一一个个急急掩门,他俩也落得快活。
  一人占了一个石凳,推杯换蒸,嘻笑怒骂,直闹到夜深更残。
  这些事情,谢清漩自然是知道的,却也不说什么。
  他只要纪凌做天和尚撞天钟,便是天下太平。
  两人各守约定,倒也相安无事。
  纪凌虽跟陆寒江说过自己一路的际遇,可和谢清漩的瓜葛,却是只字没提。
  谢清漩夜夜都来,碧桃甚是乖觉,伺候纪凌用罢晚饭,便躬身告退,从不跟谢清漩打照面。
  纪凌便也明白过来,这分明就是黎子春安排好的。
  谢清漩枕席间柔顺非常,由着纪凌恣兴纵意。纪凌日间闲散无聊,此时自不会将他轻轻放过。
  他当初也是个眠花宿柳的行家,又安了心要收服这人,拿出些手段,花样百种,直把谢清漩弄得气喘声促。
  谢清漩不是个轻易肯在人前狂浪的人,但留得一丝神志,总咬着牙隐忍。
  纪凌捏开他的下颔,在他耳旁吹气。
  “叫出来啊……你有个好嗓子,不叫多可惜……”下头就是一轮猛攻。
  谢清漩挨不住,周身战栗,泄出了呻吟,果然销魂荡骨。
  纪凌有心调侃他几句,那声音入了耳,沿着脊椎一路麻了下去,到得股间炸开一天的热火。
  这声色二字,最是磨人,哪里是谁收了谁,不过是两相痴缠。无谓高下,也不分伯仲,拘住了别人,也倒空了自己。
  可纪凌这万般的手腕,也只换得谢清漩一时的心神迷乱。下得床去,他不免又要拿出寡淡的样貌。
  纪凌最烦他那手翻脸的功夫,却无可奈何,只抱得一刻是一刻。
  情事过了,他也把谢清漩拢在怀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不放他走。
  软话纪凌是不肯吐的,眼前的日子更没什么好说,只拣了自个儿幼年的闲话来讲。
  谢清漩由着他掰,并不搭话,纪凌说着说着,便睡过去了。
  他睁开眼,天际泛白,枕边已是空了。
  如此过了月余,那夜纪凌说起儿时王府里过年节,他趁了乱,拿着一支万字攒花的焰火,溜出府门。
  眼看着满街热闹,别的小孩都有父亲领了放花,偏他没人带,他不肯服输,拣了支半灭的香,自己去点。
  花炮又大,人又小,直把一身锦袄炸得焦黑,险些伤了眼。总管闻声赶来,把他抱了回去,跪在地上,一头数落他,一头扇自己嘴巴子。
  这等陈年旧事,纪凌多少年没想过了,此时昏昏沉沉,顺嘴说出,自己倒也笑了。
  谢清漩听了,忽地叹了一声:“你也是个可怜人。”
  纪凌心便是一沉,二十载来,他坐拥了锦绣富贵。
  人对他或羡、或慕、或恨、或妒,却决计不会说出“可怜”二字,这话落在心尖,酸酸软软,一阵发烦,一阵缠绵。
  纪凌压住谢清漩,低声道:“轮不到你说这话。”
  手指游移,他抓紧了那人的腰,再也放不开了。
  *
  入了季夏,雨水日增,却都是短脚雨。
  后半夜还是电闪雷鸣,到了清晨,不单雨止了,云层里还透出些熹微的光芒。
  碧桃向窗外张了张。
  “又是个晴天呢。”
  说着,碧桃拿袖子往桌上一拂,变出几碟精致的小菜。
  细骨瓷碗里盛的是纪凌最喜欢的碧玉粥,纪凌拈起筷子,尝了尝盘子里的小菜。
  今天的菜色又翻了花样,却还是那么对胃口。
  他点点头,问碧桃:“这菜怎么变出来的?你教教我。”
  碧桃摇头。
  “准备饭菜是粗贱的法术,王爷学它做什么。”
  纪凌拍下筷子。
  “什么修炼,简直闷得死人,整天除了念经还是念经,真能念出个长生不老、法力无边?还不得我抓人自己学!”
  看纪凌气鼓鼓的样子,碧桃倒笑了:“念经是为了平心静气,神思定了,才好往上修为,王爷心思浮躁……”
  纪凌听了,冷哼一声。
  “哪有那么麻烦?我早学了两手戏法。”
  说着他拿起根筷子往上一抛,那筷子到得空中翻作条带翅的银鱼,掉下来,砸在桌上“啪啦啦”乱跳。
  见碧桃瞪圆了双眼,纪凌这才得意洋洋笼住那鱼,待挪开手掌,又变回了一根牙骨筷。
  “这是我们宕拓派的法术,但是……”碧桃叹了口气,“王爷,以你的天分,这点法术只是皮毛,要想‘法力无边’,还是得走正道。”
  纪凌最烦“正道”这类的话,当下挑了眉问:“如何才是正道?得念多久的经?”
  推开碗盏,他早饭也不吃了。
  一掀帐子,他躺回了床上,拿个背对了碧桃。
  “哼,还不是得看黎子春的脸色!我可不会求人,今儿个我不去大殿了!”
  碧桃见这主子又犯了脾气,挨到床前,好言相劝,说了半天纪凌也不应声。
  碧桃到底是个孩子,憋不住话,冲口而出:“宗主早指派了人教你,王爷啊!但凡你正正经经修行个两日,他早教了你……”
  纪凌心底一亮,豁然转身,坐了起来。
  “他是谁?”
  碧桃自觉失言,呆愣愣掩住了嘴,纪凌一把抓住他那只手。
  “是谢清漩吧?”
  碧桃垂下眼帘。
  “王爷既然明白,就不要问了。”
  纪凌想着心事,捉着碧桃的手忘了放下。
  黎子春嘴里的照应原来还有这层意思,谢清漩俨然是自己的师父了,他该教他法术。
  然而谢清漩跟他日日相见,夜夜春宵,这件事却一个字都没提过。
  他还是恨自己吧?所以才有所保留?
  说不定不止这些,还有更深的谋算,那样一个寡淡温和的人,真要狠毒起来却又是另一番模样……
  纪凌心念杂陈,不觉间指头就贯了力,直把碧桃的手当了谢清漩的往死里捏去。
  那孩子低声呼痛,纪凑才回过味来,撒了手。
  碧桃黑油油的眼睛往纪凌脸上扫了一圈,犹犹豫豫开了口:“王爷别怪谢公子,他为人最是清正,不枉私情,他不教你,是因为时候不到。”
  纪凌笑笑。
  “为人清正?他跟我是什么关系,你——该知道吧?”
  碧桃霎时红了脸,纪凌眯起眼来。
  “果然,你每夜出去都是避他,你家宗主想得还真是周到。”
  碧桃急了,“咕咚”一声跪了下来,仰着头看住纪凌。
  “碧桃多口了。王爷切莫多心,宗主和谢公子都是为了王爷好。我说错了话,愿受责罚。”
  纪凌看着碧桃,平日里那么七窍玲珑的一个孩子此时失了人色,眼里含了一包泪。
  纪凌不忍之余,起了几分怜惜,挥了挥手。
  “罚什么罚?没事。”
  碧桃苦笑。
  “谢王爷宽容,可碧桃漏了话,宗主那里我自会去请罪。”
  “没事跑去讨什么打?我不说,谁会知道,他黎子春还有顺风耳不成。”
  纪凌说着腾地起身,走到几案前抄起了经书,临出门,回头看了眼碧桃。
  “刚才的事,我全当不知道。晚上我要吃黄河鲤,知道了吗?”
  碧桃点点头,刚要笑,眼泪先下来了。
  傍晚时分又下了层阵头雨,好在玄武殿内多的是长廊,纪凌一路回来,也没怎么淋湿。
  到了偏殿前,不等他推,碧桃已笑盈盈地拉开了门,一股子香味扑鼻而来。
  纪凌朝里一看,桌上正中,那热气腾腾的不是黄河肥鲤又是什么?
  碧桃伺候纪凌落了坐,神情间比往日更多了分亲近。
  纪凌自幼呼奴使婢,早被人捧惯了。
  但他性子骄横,治下又严苛,底下人见了他一个个胆颤心惊,纵然笑着,那笑容也是僵硬的,怎及碧桃的天真自然?
  纪凌不由暗叹,这人心也是要用人心去换的。
  若是无心,千金难买,若是有心,却也来得容易。
  只是有那么个人,自己明明动了心思,却不知该怎么对他,也不知那人到底想些什么,手足无措间,越弄越尴尬。
  人是抓在手里,心却半分都挽不回来。
  想到这里,他手里的象牙筷子沉甸甸的举不起来了。
  碧桃见他脸色不好,忙帮着布菜,嘴里说道:“鱼是趁热吃的好。”
  他细细剔去了刺,把鱼肉送到纪凌碗中。
  纪凌不好拂他的意,尝了一口,鲜嫩肥滑。
  他本就饿了,此时馋虫爬上来,胃口一开,眉头也就开了。
  碧桃看他吃得香,笑咪咪立在一边。
  纪凌叫他坐下,他推脱再三,总算挨着凳子边坐了。
  纪凌让他跟着一起吃饭,碧桃却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吃完了饭,碧桃收了桌上的残局,纪凌好奇心又上来了,要碧桃教他变吃的。
  碧桃绕不过他,只好实言以告:“各人天资不同,能使的法术也不相同。实话告诉王爷,此地的童子都不是人,俱是得了天地精华的草木,属妖道,我们变不出飞禽走兽,却能司掌衣食。
  “门中弟子都是卜者,法力远高于我们,能召飞禽走兽,却变不出衣食。王爷是卜者,自然不能用我们的小伎俩。”
  纪凌听了哈哈大笑,也不说破,只催着碧桃告诉他心法。
  碧桃哪知底细,只道便是说了,他也不能使的,就说了个变杯碟的方儿。
  纪凌心真默念了一遍,伸手在桌上一按,手底就变出了个细瓷碗来,把碧桃惊得目瞪口呆。
  纪凌这才告诉他自己本是藤妖,至于他怎么遇的谢清漩,怎么入的暗华门,怎么到的宕拓岭,自是绝口不提。
  可单这样一句剖白,碧桃却觉着重有千钧。
  他一个童子,拿什么回报纪凌的信任,不外乎将那些小小的法术一一道来。
  这些法术说来寻常,不过变些瓜果点心,却也是他百年修行,一生所学。
  纪凌念经不行,记这些心诀却如有神助,转眼在肚子里滚了个烂熟,想试试身手,一时间又不知该变些什么。
  碧桃便说:“想不出便不用想了,只闭上眼,一味施法,变出的便会是你心心念念,终身不忘的一件吃食。”
  纪凌觉着有趣,合上眼帘,双掌贯力,一股细细的热意自丹田而出,瞬间经由血脉直达掌心。
  只听碧桃“呀”了一声,纪凌知道这法是作完了,收了双掌一看,不由呆住了。
  他总以为变出的该是道自己心爱的菜肴,说不定便是那黄河鲤。
  可桌上躺着的却分明是一个果子。
  那果子生得奇异,非梨非桃,芬芳扑鼻。
  碧桃拿起果子打量。
  “哦,这是树仙洞中的珍果啊,世上难得一见,王爷吃过?”
  纪凌摇了摇头,这种果子,他见过,却没吃过。
  这是谢清漩不经意的温柔,纪凌早把它抛在了树仙洞中,却没想到孽种入心,暗自滋长,纠心结肺,兜头盖脸,哪曾抛闪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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