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作家罗伯特·希克利在科幻界名气不是太大,不是被人奉为大师的那种人物。不是大师有不是大师的好处,那就是不需要端太大的架子。所以,他的小说《忠实的救生艇》和《杀人证》等,都写得轻松幽默。尤其是本期推介的《杀人证》,用一种逆向的思维方式,写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但随着情节的推进,终于显出其内在的合理性来。
也许,这个故事给予作者的启示要比给予读者的还多。我们从来不摒弃作品的意义,但很多时候,我们特别容易被这种超越文本与故事的东西束缚了手脚,结果往往因为文本的不完善和故事的平板而大大减弱了对意义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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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夫汤姆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将去充任职业罪犯。那天早上,绯红的太阳刚刚升出地面,另一颗黄色小太阳也随即升起。汤姆的村子是新吉拉维星球唯一的村庄,在广袤的绿色原始森林中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白点,被两颗太阳的光辉照得熠熠发亮。
汤姆刚从美梦中醒来。他体格魁梧,身材挺拔,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细长的眼睛,从母亲那里继承了浑厚无邪的天性。汤姆不太忙,因为到秋天才是捕鱼的季节,目前没活可干,每天光是闲逛或修理渔具。
“谁都知道屋顶应该漆成红色!”街上传来漆匠比利的嚷嚷声。
“不过教堂的屋顶从来不是红色的!”织工埃德也扯着大嗓门吼道。
汤姆皱起浓眉,他几乎把这两周来发生的一切全给忘了,因为这些事与他无关。他套上裤子,从容不迫地来到村内的集市广场上。
广场上新建的教堂、监狱和邮局高高矗立,这都是最近两周来的突击成果。它们面对广场排列成行,没人知道它们究竟有什么用:两百年来村民们没有它们照样活得很好,不过现在当然有建造它们的道理。
大街上人群成堆,织工埃德紧皱双眉朝上仰望;漆匠比利趴在教堂尖顶的斜面上努力保持平衡,红胡子愤怒得直竖。
“见鬼去吧!”比利高声说,“告诉你,我上星期在书中读到屋顶应该是红的,白色的屋顶提都甭提!”
“不,你一定是搞错了!”织工说,“汤姆,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汤姆耸耸肩,他没有自己的观点。这时村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满头大汗,衬衫的下摆照例不塞进裤子里,而是自由地在圆凸的大肚子四周晃荡。
“快下来!”他对比利喊道,“我在书里查到啦,那里说的是小小的红色学校,不是指的教堂。”
比利的模样非常生气,他本来就是容易激动的人,所有的漆匠都是爱生气的。而且自从村长上周任命他为警长后,比利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了。
“可是这样的学校我们还没有呢。”比利沿着梯子爬下来。
“那我们马上就着手建造,”村长说,“而且得快。”
他抬眼望望天上,大伙都不自觉地仰望上空,不过苍穹茫茫,空空如也。
“木匠们在哪儿?”村长问,“西德,赛姆,马尔夫……你们钻到哪儿去啦?”
人群中伸出木匠西德的脑袋,他一瘸一拐地撑着拐杖。上个月他在掏鸟蛋时从树上跌下,所有的木匠都不大会爬树。
“他们在酒店里。”西德说。
“好吧,去把他们找来,”村长说,“得造个小学校,要抓紧。告诉他们就造在监狱旁边。”他转身向着已经下到地面的漆匠比利,“你得把学校漆成鲜红色,里外都要是红的,这一点非常重要。”
“我什么时候能领到警徽?”比利问,“书上说所有的警长都戴警徽的。”
“去给自己做一个好了,”村长用衬衫下摆擦擦脸说,“热死啦!要是特派员在冬天光临该有多好……啊,汤姆!渔夫汤姆!我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走吧,我马上给你交代清楚。”
村长搂着汤姆的肩膀穿过集市广场,沿着唯一的主街道朝自己家走去。从前这条街污秽满地,不过两周来一切已经变了样。街面铺了碎石,光脚丫子走在上头不大舒服,所以村民们宁愿跨越栅栏来往。但村长当然只走街道,这是有关尊严的问题。
“村长,你知道我在休假……”
“你哪天不能休假?”村长说,“不过别安排在现在,可以把它推迟到任何时候。”
村长和汤姆一前一后进了屋,村长咚地一下坐到软椅上,椅子挪得离星际电台非常之近。
“汤姆,”村长开门见山说,“你认为当个罪犯怎么样?”
“我不知道,”汤姆说,“罪犯是干什么的?”
村长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他两手搁在电台上,看上去挺神气。
“罪犯……你知道,就是……”于是村长解释起什么是罪犯。
汤姆听着听着,越听越不喜欢,他认定这一切全怪那星际电台,要是它坏掉就好了!
所有的人都不相信那电台从前能讲话。村长换了一茬又一茬,人们相传一代又一代,那个星际电台始终摆在办公室里,满布尘垢,这是他们这颗行星和地球母星联系的唯一环节。两百年前地球和新吉拉维星,同时也和福尔德iv星、新西班牙星等等其它移民星球保持联系,但后来这些联系全部中断了。因为地球上发生了战争,而新吉拉维星既渺小又遥远,它是不可能参与的。新吉拉维人一直在等候,可音信总是杳然。
后来村子里爆发瘟疫,四分之三的村民都进了坟墓。
幸好这座小而又小的村子最终恢复了元气,幸存的村民们以各自的专长谋生。他们忘却了地球,就这样两百年的时间过去了。
可两周前那座古老的电台开始复活,它整小时整小时地噼啪作响,发出天电的干扰声。村民们都聚在村长家附近注意倾听。
他们终于听清了那里面的说话:“你们听见我说话吗,新吉拉维星?能听到吗?”
“是的,是的,我们听得见。”村长说。
“你们这个移民地还存在吗?”
“那当然!”村长自豪地说。
那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起来,官腔官调地说:“一段时期以来由于我们内部不大稳定,所以没能和外星移民地保持联系。不过现在这已经结束了,目前需要重新建立秩序。你们新吉拉维星依旧是地球帝国的移民地,应该服从地球的法律。你们承认这一点吗?”
村长显得有些不安。在地球的所有书中都只提到有个民主星际联盟,不过毕竟两百年过去了,名称是可能发生变化的。
“我们依然效忠于地球。”村长不失体面地答复。
“很好,那我们就不必派遣远征军团了。我们将在最近让特派员去你们那里,检查你们是否真正的遵循地球的习惯和传统。”
“您说什么?”村长忐忑地问。
严峻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你们当然应该明白,在宇宙中占据统治地位的只能是我们地球人!所有其他的生物都应永远彻底地消灭掉!我们不能容忍任何异星人的渗透,希望您能懂得我的意思,将军!”
“我不是将军,我只是村长。”
“您是领头的,对吗?”
“是的,不过……”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您就是将军。请允许我说下去:银河系不能有异星人的地位,毫无例外!同样也不应存在和我们人类不同的任何文明。我们必须这样来治理帝国,不能允许各行其是,要建立秩序,不惜任何代价!”
村长慌忙咽了口气,双眼紧盯电台不放。
“记住,是您在统治这块地球的移民地,将军。不允许任何偏离准则的现象,任何激进的行为,例如自由意志,自由恋爱,自由选举等等都在严禁之列。我们对所有异己的事物决不手软,在移民地将建立起铁的纪律。将军,特派员在最近两周内将去你们那里,完了。”
于是村里召开了紧急会议,研究如何刻不容缓地,以最好的方式来完成地球的指令。大家决定尽可能快地把传统生活方式改造为地球的模式,像古时书本中所说的那样。
“我不明白为什么需要罪犯?”汤姆问。
“在地球的社会中,罪犯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村长解释说,“所有书中对这一点异口同声,都说罪犯的重要性不亚于邮递员或警长。区别仅仅在于罪犯的所作所为是反社会的,他的行动会给社会带来危害,懂吗,汤姆?如果谁都对社会无害,那我们怎么能使其他人为自己的利益而奋斗呢?那时一切都将……”
汤姆摇摇头:“我还是搞不懂为什么要这样。”
“别固执啦,汤姆。我们应该按照地球的模式来生活,所有书本上都是这么写的。关于教堂、学校、监狱……都是这样,而且所有书上都提到过有关犯罪的事情。”
“我可不愿意干这个。”汤姆说。
“你换到我的位置来想想!”村长央求道,“如果特派员来了,他见到我们的警长比利,万一想看看监狱,他可能会问:怎么连一个囚犯也没有?于是我们只好回答说:那是因为这里从来没有犯罪。‘没有犯罪?’他会问,‘所有地球的移民地都有犯罪,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于是我只好说:‘是不明白,上周前我们甚至对犯罪还不懂哪。’特派员一定还会问:那你们为什么要造监狱?你们为什么还需要警长?……”
村长停下来喘了口气:“想想吧,一切都会完蛋的。特派员马上会发觉我们已不是真正的地球人,我们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在掩人耳目,我们成了异星人啦!”
“哦,原来如此。”汤姆不自觉地出声说,他被这理由征服了。
“所以,”村长迅速接着说,“我应当向特派员汇报说:这里和地球同样也有罪犯,有小偷也有杀人犯,不过我们的警长已收集了大量罪证,犯罪分子很快将被逮捕,关进监狱后再进行大赦。”
“什么叫大赦?”汤姆问。
“我也不太清楚,过后再给你解释吧。好,你现在知道罪犯有多重要了吗?”
“好像是这么回事,但为何偏偏选中我?”
“别人我都另有安排,而且你长了一双细长眼,所有罪犯的眼睛都是细长的。”
“我的眼睛并不那么细长,起码不比织工埃德的更细长!”
“汤姆,求求你了!”村长说,“其实我们人人都可以做罪犯,而你是愿意帮助我们的,对吗?”
“我当然愿意。”汤姆没把握地说。
“太好了,你将是我村的罪犯。瞧,一切手续都办好了。”
村长递给汤姆一张证明,那上面写着:
杀人证
本件持有者渔夫汤姆,被正式授权实施偷窃及谋杀。与此相应,他必须昼伏夜出,游手好闲,声名狼藉,一贯违反法律。
汤姆反复读上两遍后问:“违反什么法律呢?”
“只要我们一旦制订好,就马上通知你。”村长说,“所有的移民地都是有法律的。”
“但我究竟该干什么?”
“你得去偷窃,去杀人,这并非那么困难。”村长从书架上取下一部古老的著作《罪犯及其环境·杀人犯心理学·对盗窃动机的研究》。
“你能从这书里找到必需的一切。随便去偷吧,爱怎么偷就怎么偷,不过杀人只要一次就够了,不必搞过头。”
汤姆点点头说:“也许我该弄弄清楚再说。”
他双手抱书回到家,躺在床上研究起来。
不久就响起敲门声。
“请进!”汤姆喊,他揉揉眼睛。
木匠马尔夫(他是红发木工兄弟中最年长和最高的)和农场主乔走进来,他们带了一个布口袋。
“你已是罪犯了吗,汤姆?”马尔夫问。
“是这么回事吧。”
“那么这些东西就是送给你的。”他把袋子放到地上,从里面掏出斧头、刀子、鱼叉、木棍和粗棒。
“你们想干什么?”汤姆把脚放下问。
“送武器来呀,你说呢?”农场主乔气咻咻地说,“没有武器,你还算是个什么罪犯!汤姆,你自己该动动手了,别尽等别人来伺候你!”
“村长让他担任邮递员,可他没信可送,所以心情不好。”马尔夫向汤姆解释说。这以后他们就离开了。
汤姆当然知道武器干什么用,书中对此写得很明白。不过新吉拉维星上从来没人使用过,谁都没想要用武器去对付别人。汤姆试了试刀刃,锋利无比。他的胃部不禁一阵痉挛,觉得自己接受这个任务太冒失了。
不过眼下还不打紧,他先得读完这本书,也许到那时他能清楚了解其中的深奥含意。
他一连读了好几个小时,当中只停下一次稍许吃点东西。这本书写得有条有理,对罪犯采用的各种方法分析得极为详尽,通俗易懂,不少地方还带有图解。但从整体上讲并没多大意义,例如,为什么需要犯罪,犯罪究竟对谁有利,能给人们带来什么等等,书本都没有给出答案。汤姆翻遍全书后,又凝视罪犯们的照片,他们的面容都一本正经,聚精会神,似乎深刻理解自己对社会的价值。汤姆迫切想了解这价值究竟是什么。
“汤姆!”窗外响起村长的声音。
“我在这里。”汤姆答应说。
房门推开,村长的脑袋探进室内。他身后是农场主乔的老婆,渡船主梅里的老婆和女厨师艾丽丝。
“怎么样,汤姆?”村长问。
“什么怎么样?”
“考虑好什么时候开始行动吗?”
汤姆惶惶然笑了。“我还在准备,”他说,“在读书,想弄清楚……”三位可尊敬的妇女紧紧盯住他,使汤姆不知所措,他赶忙咽下没说完的话。
“你在白白浪费时间!”女厨师艾丽丝说。
“大家全在干活,没人坐在家里闲着。”农场主老婆说。
“偷点东西难道就那么困难吗?”渡船主老婆挑衅地问。
“她们说得对,汤姆。”村长说,“特派员随时都会到来,而我们至今还没有一个罪犯,拿什么去向他汇报呢?”
“好,好的。”汤姆说。
他把刀子和木棍塞进腰间,带上准备装赃物的口袋直接从家中走了出去。
不过往哪儿走?这时是午后三点。对偷窃最为合适的地点是集市,但是它只在黄昏前后才开业。汤姆不愿意白日行窃,这也太不专业化了,而且他同时想起证书上也说过要昼伏夜出的那些话,他必须照着办,所以他决定先上酒馆坐一会。
集市广场已在进行以货换货的交易,商品堆放在木箱或草垫上。这里从不使用钱币,根本不存在价格问题,一小撮自制的铁钉可以换到一桶牛奶或两条鱼,一切完全决定于换货双方。
当汤姆一出现,大伙齐声吆喝起来:
“嘿,汤姆,来偷点什么吧!”
“来吧,动手吧,朋友!”
“把这个给你要吗?”
村民都想亲眼见识见识偷窃,因为这是遥远地球母星上的奇异风俗习惯,真是闻所未闻。所有的人都扔下买卖不顾,专心观察汤姆的每个细节。
汤姆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他不习惯这么多人瞧他,打算尽快结束这次行动,再说他也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他停在磨坊主老婆的水果摊前。“多好的苹果啊!”他随口说。
“新鲜极了,下午刚摘的。”磨坊主老婆说,汤姆的母亲生前和她是好友。
“不错,汁水看上去很多。”他暗自后悔刚才没有停在别的摊位前。
“他现在马上就偷吗?”人们在一旁窃窃私语,但他听得很清楚。
“别作声,注意看!”答话同样压得很低。
汤姆拿了个大苹果仔细端详,人群屏住呼吸等待着,但结果汤姆只是夸了几句又把苹果放回去了。
隔壁摊位站着裁缝麦斯和他的孩子,他今天带来的是两条被子和几件衬衫。当汤姆和一大群人朝他走来时,他腼腆地笑了。
“这件衬衫正好合你的身。”裁缝麦斯向他保证。
“哦……”汤姆接过衬衫。
人群又骚动起来,一个小姑娘简直笑出了声,汤姆刚准备解开身后的口袋。“站……站住!”漆匠比利从人群中挤出,他腰间的金属牌闪闪发光,那是地球的一枚古钱币改制的。他的表情明确表示他在履行职责。
“你打算干什么!汤姆?”比利问。
“我?……不就是瞧瞧吗?”
“就光为了瞧瞧?”比利双手反背,用鞋后跟快速一个转身,食指直指汤姆,“我看你绝不是这样,你是在准备偷窃!”
汤姆什么也没回答,他的确是在准备偷窃。
“既然我是警长,”比利说,“你汤姆是嫌疑犯,那我就得把你关进监狱,以便进一步审查处理。”
汤姆耷拉下脑袋,他没料到结局会这么快,不过他反正无所谓。
如果他被关押,那事情就会到此结束。他想,一旦他被释放出狱,不就又能回去捕鱼了吗?
可村长突然也冲入人群,衬衣的下摆当然还是在他大腹便便的肚子外面飘啊飘的。
“比利!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执行我的任务呀,村长。汤姆的行为是可疑的,书本上说……”
“我知道书中说了些什么,”村长说,“书还是我给你的呢!但是你不能在犯罪未遂时就拘捕他。”
“可村子里再没有其他罪犯了,”比利伤心地说,“书中说过警察可以采取预防措施,我想我能阻止罪案的发生。”
村长疲倦地双手向上一击:“比利,难道你还不懂?我们村子多少总得要有点罪案呀!你得在这方面协助我们。”
比利耸耸肩:“好吧,村长,我只是想执行职责而已。”他闪往一边,然后猛然朝汤姆说,“你终究会被我逮住的,记住:恶有恶报!”他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他太急于建立功勋啦,”村长解释说,“不去管他,汤姆,你干你的。反正去偷点什么,这不就完事啦?”
汤姆默不作声,侧身挤出人群朝村外的森林走去。
“你去哪儿,汤姆?”村长追着问。
“我今天没情绪偷东西,”汤姆说,“也许要拖到明天晚上……”
“不,汤姆,现在就得偷。”村长坚持说,“你就偷这件衬衫,它对你那么贴身。”
“汤姆,瞧!我这儿的水罐有多好!”
“来拿吧,胡桃又大又圆!”
汤姆扫了一眼,这时刀子从他腰间掉落在地,周围一阵轰然大笑。
汤姆窘得满头汗水,他赶紧把刀子插好,抓起衬衫塞进了口袋。这时,人们才向他发出赞许的笑声。
汤姆也胆怯地笑笑,心里舒坦多了。他沿着市场走动,又拿了一根绳子,一捧胡桃和一顶草帽。
“要我说,这就够了。”他对村长说。
“好吧,今天到此为止,”村长说,“不过你自己明白这并不算完,差不多全是别人送你的,最多只能算是实习。”
“哦……”汤姆顿觉大失所望。
“不过现在你已经懂得如何去偷,下次你会更加熟练的,别忘记杀人的事情。”
“真的非杀不可吗?”汤姆问。
“很遗憾,”村长说,“没有办法。我们这个移民地存在了几百年,还没有发生过一起谋杀案。要是相信书上的说法,我们比别的移民地就太落后啦!”
“也许我们多少得有一次谋杀才行,”汤姆同意说,“好吧,我努力就是。”
他朝家里走去,自己点灯做饭。他觉得今天对委托给他的任务还没有尽责,决定饭后在夜幕掩护下继续行窃。这天夜里他偷来一把铲子,一件遗留在街上的玩具,村长门外的一块青铜板,还有木匠马尔夫那把最好的锯子和农场主的镰刀。
他本准备再偷,可漆匠比利正从前面巡逻过来。他一只手紧握木棒,另一手拿着一副自制的手铐。
汤姆屏住呼吸,紧贴墙壁,不料袋中的赃物却发出了碰撞声响。
“谁在那里!”比利咆哮道,他没听到回音,于是转身朝暗中凝视。汤姆知道比利的眼力不济,干脆一动不动。
“是你吗,汤姆?”比利用最为友善的声音问道,同时高高举起木棒,“我马上来收拾你!”比利又大吼一声。
“喂!你不能等到明早再收拾吗?”有人从卧室窗口伸头喊道,“我们要睡觉了。”
比利悻悻地走了。当他从视野中消失后,汤姆也急忙回了家,他把这次收获倒在地板上骄傲地看着,赃物使他体会到完成任务的快感。他一头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汤姆去看看学校建造的进展如何,向正在干活的木匠愉快地打招呼。
“我们干得不错,”木匠马尔夫说,“不过要是我的锯子还在的话,我会更加顺手。”
“你的锯子?”汤姆纳闷地问,但他立刻醒悟了——是他昨夜偷了锯子!他当时却没意识到这东西是谁的,也从没想过这些东西是有用的,是别人必需的。
木匠马尔夫又问:“你看我能把自己的锯子收回一两个小时吗?”
“连我也不知道,”汤姆皱眉说,“它们在法律上算是赃物,这你是了解的。”
“我当然知道,不过我只借一会……”
“我想你还是把它取回去,还给你算了。”
“那怎么行,我要退回来的!”马尔夫惶惑地说,“我怎么能留下赃物呢?”
“它就在我家,和其它偷来的东西放在一起。”
马尔夫千恩万谢后就奔去拿锯子了。
后来汤姆去了村长家,村长正在院子里仰望天空。
“汤姆,是你偷了我家的青铜板吗?”他问。
“当然,是我偷了。”汤姆答说。
“噢,我不过是问问罢了。”村长指着天空问道,“看到那个了吗?那个小太阳旁边的黑点?”
“看到了,那是什么?”
“我敢拿脑袋担保,那就是飞往我们这儿来的特派员的飞船。你的事情怎么样?”
“很好。”汤姆不太有信心地说。
“谋杀计划落实了吗?”
“那还没有,”汤姆老实地承认,“我还没考虑呢。”
“上屋里来,我得和你认真谈谈。”
客厅被百叶窗挡得暗暗的,相当阴凉。村长倒了两杯饮料,还给汤姆端了张椅子。
“我们已经没时间再拖了,”村长阴郁地说,“特派员随时都会到达,而烦人的事还有很多很多。”他指指星际电台说,“它通报了关于杰贝克iv星发生暴动的情况,还转发了全体移民地都得进行军事总动员的命令。我从没听说过这类事,好像我们的麻烦还不够多似的。”
“您是否确信我们非得杀掉个把人不可吗?”汤姆又问。
“你不问都知道答案,”村长说,“如果我们想成为真正的地球人,就得一走到底。谋杀是我们唯一显得落后的一件事,其它一切我们都在按计划进行着。”
漆匠比利走进屋内,他身穿一身缀有金属纽扣的新蓝布制服,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已经杀了什么人啦,汤姆?”
村长代为答说:“他还在打听这是不是非常必要的。”
“当然有必要,”警长说,“如果你连一件人命案件都没有,还能算是罪犯吗?”
“你想杀谁,汤姆?”村长问。
汤姆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他神经质地把手指关节掰得咯咯作响。
“好吧,我去杀捷夫。”汤姆一口气地说。
漆匠飞快俯身过来:“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杀他?”
“我是问你的动机是什么?”
“那是因为你们需要一件谋杀案,”汤姆说,“而且从来没人向我提出过动机问题。”
“我们不需要假谋杀,”警长说,“一切应按规矩进行,你总该有个基本的谋杀动机。”
汤姆又陷入长时间的思考。
“好吧,我说自己不太熟悉捷夫,这动机够了吗?”
村长摇摇头:“不,汤姆,这不行。你最好选别人。”
“让我再想想,”汤姆说,“要是杀梅里呢?”
“那杀他的动机又是什么?”比利紧接问。
“这个……我不大喜欢他的走路方式,我很早就不喜欢了,而且他有时说话那么响。”
村长点点头:“这个嘛……还行。你认为怎样,比利?”
“不,这种动机也不合适,”比利生气地说,“汤姆,你应当是个冷酷而残忍,阴险而狡猾的杀手。你不能只因为不喜欢他的步态而去杀他,听上去这也太蠢了。”
“好吧。让我把这一切再好好考虑考虑。”汤姆站起身说。
“只是别考虑得太久,”村长说,“这事结束得越早越好。”
汤姆点点头就朝门外走去。
“喂,汤姆!”比利喊,“别忘了留下你的罪证和指纹,这一点很重要。”
“好吧。”汤姆说完扭头便走。
几乎所有村民都在街上望着天空,那个黑点变得越来越大,似乎会完全遮没那颗小太阳。
汤姆又坐进了小酒店。他慢慢吮着饮料,思绪万千。
他无论如何得去杀掉个把人。
假定他杀了木匠马尔夫……于是他想像马尔夫如何躺在地上,眼睛半阖半张,手脚僵硬,嘴角歪斜,心脏不再跳动,永远不能用他那双手去刨木板……
之后人们会说些什么呢?他汤姆又怎么在村民中继续生活呢?
不过他还得去杀人,每个村民都在尽自己的一份力量,而杀人正是他的本职。
只是他该杀谁呢?
星际电台发出另一个人声:“喂,是移民地吗?你们的首都在哪儿?”
“就是这里。”村长说。
“那你们的机场呢?”
“我们只有一个牧场,”村长说,“书上说从前那里就是机场……”
“那我们的大船只能停泊在空中了,你把人们召集起来,我乘微型飞船降落下来。”
村民们都集合在牧场周围,准备迎接,汤姆则躲在树后观察。
一艘小飞船脱离了大船,很快朝地面冲下。正当村民以为它将四分五裂时,它却在最后一刻喷射出火焰,平稳降落在地面上。
村长挤上前去,漆匠比利跟在身后。飞船里走出四个手执枪支的卫兵,后面是一个高胖的红脸人,身穿一套黑衣,胸前有四枚闪亮的奖章。他身旁有个满脸皱纹的小个子,后面还有四个卫兵。
“欢迎你们到新吉拉维星来。”村长说。
“谢谢,将军。”红脸胖子说,他有力地摇晃村长的手,“我是特派员季鲁曼,这一位是格莱特先生,是我的政治顾问。”
格莱特朝村长点点头,假装没有注意到对方伸来的手,傲慢而厌恶地扫了一眼聚集的人群。
汤姆始终保持在安全距离之外,当他们进入村子后,就转移到屋后继续监视。
村长自豪地介绍了监狱、邮局、教堂及小小的红色学校等建筑,特派员有点不知所措,而格莱特先生则厌恶地摸着下巴。
“和我预料的一样,”他对特派员说,“这里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们只是在白白浪费时间和燃料。”
“我并不完全同意,”特派员转向村长问,“你们为什么要造这些建筑呢,将军?”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成为真正的地球人呀,”村长说,“您亲眼看到我们已全力以赴了。”
格莱特先生在特派员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告诉我,”特派员转向村长,“你们村里有多少壮丁?”
“对不起,您说什么?”村长茫然问。
“就是说你们有多少年龄在15岁至60岁之间的男人。”格莱特先生解释说,“地球母星帝国现在正处于战争状态,杰贝克iv星及某些移民地在反抗地球的合法统治,他们发起了暴动,以反抗地球不容争辩的领导地位。”
“我对所有这些感到非常遗憾。”村长同情地说。
“所以我们需要组织宇宙远征,”特派员说,“要有强壮健康,有战斗经验的士兵,但目前我们的人力资源不足……”
“我们想,”格莱特补充说,“所有忠于地球的移民地都愿意为地球母星帝国而战的。我相信在您这里不会听到拒绝的回答吧!”
“当然不会,”村长说,“不会的。我们的年轻人都很乐于……尽管他们不会打仗,但却都很机灵,他们学习起来很快。”
“听见了吗?”特派员对格莱特先生说,“能有60个,70个,或许100个新兵呢!我们不会空手而归。”
后来特派员和顾问一起去村长家吃饭,四名卫兵陪着他们,还有四名留在村子里。
汤姆一直在观察村子里的动静,他看见卫兵们喝得酩酊大醉,目中无人。一个士兵朝空中开了枪,特派员和格莱特先生不知在哪里。
深夜时汤姆潜入到两幢房子之间的狭巷里,他拔出刀子等候猎物。
有个人影过来了。
“啊,是你,汤姆!”村长说,他看到了那把利刃,“你在这里干什么?”
“您不是说过要杀掉个把人吗?所以……”
“我可没说要杀我呀,”村长朝后缩了一步说,“你不能杀掉我。”
“为什么不能?”汤姆问。
“喏,得有人去接待特派员……”
“这件事比利也干得了,”汤姆一把抓住村长的衣领,把刀尖对准他的喉咙,“其实我自己并不敌视你。”
“等等!”村长嚷道,“如果你我没有私人恩怨,那就说明你没有杀人动机!”
汤姆把刀搁下,但还是揪住村长不放说:“那又怎样?我可以编造一个动机,比如说当你任命我为罪犯时我就非常恨你等等。”
“你好好瞧瞧我!”村长竭力把汤姆拖到星光照耀的街上。
汤姆惊奇地发现村长穿的是一条笔挺的裤子,一身挂满奖章的将军服,还有缀满五角星的肩章,帽子上绣着金绶。
“看见了吗,汤姆?我现在是将军了!”
“那有什么关系?你还不照旧是你吗?”
“饭后举行过仪式,特派员已宣布我被正式授与将军的军衔!”
汤姆挥动一下刀子,就像他平时准备把鱼开膛破肚那样。
“我向您祝贺,”他真诚地说,“不过你任命我为罪犯时还只是村长,所以我的杀人动机依然有效。”
“可你现在杀的不是村长而是将军了!你干的已经不是谋杀。”
“不是谋杀?”汤姆问,“那是什么?”
“知道吗?如果你谋害了将军,那就是暴动了!”
“呵,”汤姆放下刀子,接着又松开衬衫衣领,“那我还得请您原谅呢。”
“没关系,”村长说,“完全情有可原。不过是我从书中读过这一点而你没有而已,别耿耿于怀。”他深深吸了口气,“噢,我得快走,特派员还等着我给他新兵名单呢。”
汤姆在身后冲他喊道:“您还肯定我必须杀人吗?”
“我肯定!”村长答,这时他的身影已远,“只要不是我就行!”
汤姆把刀重新插回腰间。
不要是我,不要是我!每个人都这么说,同时还要求去杀掉别人。那么杀谁呢?他又不能杀自己,因为自杀是不作数的。又有一个人过来了,那人越走越近。
汤姆全身紧张,准备扑击。
但来的是磨坊主的老婆。汤姆无法忘记她是母亲的好友,他决不能杀她。
又走过好几个人,由于种种原因汤姆都没法动手。他最后才懂得自己从小生长在这些人中间,同甘共苦,他有什么动机非得去杀死其中的任何一个呢?
但是他必须杀人,这是大家对他的委托与信任。
他突然想道:“我可以去杀特派员!”
只有这样才能向地球显示新吉拉维星的犯罪是骇人听闻的,罪犯居然在第一天就取了特派员的性命!于是汤姆急忙朝村长家跑去,并且听到里面谈话的片断。
“……这里的人很胆怯,没有多少进取心。”格莱特先生说。
“真让人泄气,”特派员也说,“我只希望多少能招到一些新兵。卫兵,我们回去吧。”
卫兵!汤姆把卫兵给忘了,他望望自己的那把刀,如果他准备刺杀特派员,那么毫无疑问卫兵就会阻拦他,因为他们受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
他得具有卫兵手中那样的枪支才行……
于是汤姆迅速离开这里,沿着街道走到远处,他在集市附近看到一个士兵坐在台阶上,脚下是喝得光光的两个酒瓶,枪支随随便便挂在肩上。
汤姆潜到附近,掏出木棍挥舞过去……
他的黑影引起那士兵的注意,但汤姆已经扫中对方的双腿,在他设法爬起前,又狠狠揍了他一下子。
汤姆满意地取下枪支,检查一下后就去寻找特派员了。
当他在半路追上那一行人时,特派员和格莱特先生正走在前面,后面跟随着懒散的卫兵。
于是汤姆朝前紧跑几步拦住去路,他举枪直接瞄准特派员。
“怎么回事?”特派员大声喝问。
“站住!”汤姆命令道,“其他人一律放下武器到旁边去。”
士兵们乖乖地服从了,他们一个接一个扔掉枪支,退到道边树丛附近,只有格莱特先生还站在原处。
“你要干什么,小伙子?”他问。
“我是本村的罪犯,”汤姆自豪地说,“我得杀掉特派员。对不起,请站到一边去。”
格莱特怔怔地盯住他:“罪犯?你们村长说的是真话吗?”
“我们这里两百年来没有过谋杀,”汤姆解释说,“但现在我将改写这个历史。马上给我从路上滚开!”
格莱特慌忙避开瞄准他的枪口,只剩下特派员木然地站在路上。
汤姆努力瞄准,他在想像这次谋杀产生的后果和它的社会意义,他仿佛看到特派员倒在地上,大张双眼,目光呆滞,扭曲的嘴和僵硬的四肢。
他极力迫使手指扣动扳机,他的大脑相信社会是需要他这样干的,但是他的手指似乎并不懂得这一点。
“我办不到啊!”汤姆痛苦地高喊。
他抛下武器跳进了树丛深处。
特派员命令手下去搜索汤姆并吊死他,而格莱特先生没有同意。新吉拉维星球是颗森林行星,哪怕有上万人也无法在茂密的森林中捕获到一个逃亡者。
村长和许多村民都赶来了,卫兵们脸色阴沉,手执武器,把特派员和格莱特先生紧紧围在中间。
村长努力解释一切:他阐明村庄在犯罪方面的落后,阐明对渔夫汤姆的委托,也阐明汤姆如何没能尽到他的职责。
“为什么您单单要把这个任务交给他呢?”格莱特先生还在问。
“您看,”村长说,“如果我们有人能杀人的话,那么就只有汤姆干得了。他是渔夫,懂吗?这是唯一带有血腥味的职业。”
“就是说你们其他的人都不会杀人吗?”
“我们中间谁也不能在杀戮方面及得上汤姆。”村长伤心地承认。
特派员和格莱特先生交换一下眼色,又扭头望望士兵们,卫兵们十分惊愕地望着村民,村民们都在低声交谈。
“立——正!”特派员大吼一声后,压低声音对特莱特说,“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不会杀人的人在我们队伍中会引起……”
“引起士气低落……”格莱特的声音颤抖,“这是非常危险的感染……如果一个人不会开枪射击,他就可能在紧要关头使整个飞船蒙受损失……不,我们决不能冒这个危险!”
他们命令士兵马上返回飞船,而士兵们疲疲塌塌地走着,不时回顾村庄,也不顾特派员的责骂而窃窃私语。
微型飞船向上腾升,喷出大股气流,几分钟后就与大船对接,接着大船消失在视野之外。
“现在你可以出来了,汤姆!”村长嚷道,汤姆很快就从树丛中爬出来,原来他躲在那里注视着所发生的一切。
“我没能完成你的委托。”汤姆悲哀地说。
“别难过,”漆匠比利安慰他,“这本是一件无法执行的任务。”
“其实你干得不错,”当他们回去时,村长说,“我们没人能干得有你一半那么好。”
“现在我们拿这些建筑怎么办?”漆匠比利问,他指的是监狱、邮局、教堂,还有那座小小的红色学校建筑。
村长起码考虑了有一分钟。
“有了,”他说,“我们把它们改造成儿童游乐场,安上秋千,堆起小山,再放上沙箱之类的东西。”
“我不再需要这证件了。”汤姆把杀人证递还给村长。
“好的,”村长把证件撕成碎片时大家都松了口气,“我们已做了能做的一切,只是没有成功而已。”
“其实我是有可能完成的,”汤姆还在喃喃说,“我让你失望了。”
漆匠比利友好地把手搁在汤姆肩上:“你没有责任,汤姆,我们谁也没有责任。地球需要上千年才能成为文明星球,而我们却妄想在两星期内完成。”
“好吧,我们只好重新回到非文明的生活方式去了。”村长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汤姆打个呵欠,伸个懒腰走回家去,他得好好补上一觉。
黑云密集,秋雨迫近,很快就又可以开始捕鱼了。
他太疲倦了,地球可能不会再承认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落后于其它星球有多少个世纪。
这天晚上他睡得很糟很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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