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透过栎树丛瞥见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她皮肤棕色,身上的蓝裙子沾满了灰尘,肚子奇怪地鼓起。那女人一见罗杰拔腿便跑,但却跑不起来,她摇摇晃晃,拼命挪动脚步,接着就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消失不见了。
罗杰大喊一声,想让她停下来,却又觉得有些滑稽可笑。他的声音被身上那套严严实实的防护服捂住了,听起来瓮声瓮气的。而且距离这么远,她根本听不见。岩石的另一侧是峡谷,无它路可走,除非从直上直下的岩壁爬上去。而这对一个像她那样怀孕的女人来说显然是不可能的。她定会被困在那儿,这样他就有机会和她讲话了。老天,这可不是人们相互结识的常见方式。尤其是这个女人是罗杰六年来除父母妹妹之外所见到的第一个人。
罗杰小心翼翼地走进峡谷,突然感到一阵心慌。万一她带着武器怎么办?她若是病毒携带者,那么身上的防护服哪怕是被弄破一个小眼儿,也会要了他的命。
不出他所料,女人果然在那儿。她身材矮小,浓密的黑色长发用一条白头巾扎在脑后。沾满灰尘的头发乱糟糟地缠粘在一起。在那张消瘦的脸庞上,一双眼睛显得又大又黑。那女人正跪坐在一块和罗杰的视平线一般高的岩石上。她背后是一面几乎与地面垂直的岩壁。尘土和碎石在她周围纷纷滚落,看来她刚刚试着想爬到上面去。
她正重重地喘着粗气,胸腹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着,嘴角边满是唾沫。她的嘴唇是葡萄冻一样的深紫色。肩头挂着一只帆布包和一只空罐子。那罐子不时撞在她身后的岩石上,发出空洞的声音。那女人不安地注视着罗杰,打量着他那套纯灰色的防护服,反光的塑料防毒面罩下那个像鸟喙般凸出的空气过滤装置。罗杰发现她把目光停在了她肩上背的来福枪上。
罗杰保持着和她的距离,没有再靠近。双手也从枪上拿开了。“别怕,”他说:“我只想和你谈谈。”
接下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女人歪着头,仿佛在全神贯注地倾听什么,呼吸渐渐地平缓下来,也不再那样死盯着他看了。“她觉得你没说谎,”女人的英语有浓重的墨西哥口音。
“她说得没错,不管她是谁,”罗杰说。
女人看着他,突然大笑起来,使罗杰吃了一惊。“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小家伙,噢,别逗了!”
“我可不是什么小家伙,”他板起面孔,“我已经19岁了。真不明白你在胡说些什么!”
“是我的孩子这样说的,”她答道。“她总跟我说话,”女人张开了嘴,伸出自己的舌头。“瞧,看见了什么了?”
“你的舌头,还有嘴里都是紫色的。”
“得病以后就变成这样了。如果你还能活下来,病愈后就会发生很多变化。”
罗杰不禁倒退了两步。她知不知道自己有可能把病毒传染给别人?很可能她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受到了感染,而且已经具有免疫力了。
“啊,”她自言自语道:“你躲过了那场疾病。这是她告诉我的。”
“你是从城镇来的吗?”罗杰问。
她垂下浓密的长睫毛,“唔,小家伙,我是从某个镇上来的。”
“可你——你现在怎么孤身一人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我会告诉你原因的,”她说:“如果你回来的话。”她举起挂在肩头的罐子,打开盖摇了摇,然后让口冲下,两三滴水从里面流出来,落到尘土里。“我需要水,还有吃的。给我带回来一些,我就告诉你一些事,一些你需要知道的事。”
“我会给你拿来水和食物的,”他回答,“不管你告不告诉我。但你必须呆在这儿,好让我能找到你。”她笑了笑,露出了残缺变色的牙齿。真不知道她最后一次看牙医是在什么时候。如果还有牙医活下来的话。“我会在这儿的小家伙,”她说“你放心好了!”
他转了一大圈才回到防护所,尽量确保不被人跟踪。防护所位置很隐蔽,不易被发现。风力发电机和太阳能发电机都有露天装置。风力发电机的风车设置在山顶,离防护所不足一百码远。
再爬一段山坡就到了。罗杰停了下来,脚下是干涸的河床,现在正笼罩在巨大的阴影里。极目远望,东面和北面是绵延的山脉,西面是浩瀚的太平洋,从高高的山上望下去,令人头晕目眩。风和日丽的时候他常常想象自己看见了群峦之外的一座城市,一座高楼林立、灯火辉煌的城市,一座他曾在面纸上描绘过的城市。
从下方的阴影中传来微弱的声响,接着是碎石滚动的声音。罗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而一切如故。周围已溶入了11月份的紫色薄暮之中。世界一片冷寂。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是野狗群。罗杰想起了那女人,她此刻正孤身一人处于夜幕之中。
那些狗一定很饿,这儿现在可捕猎的动物寥寥无几。罗杰很少看到野兔或是麻雀,倒是时常看到郊狼。最近在这附近又发现了新的脚印——野狗的脚印。
那女人好象身边没有武器。火光可使野狗不敢靠近,可她有火柴吗?
今晚如果再外出,爸爸肯定会怀疑。爸爸的幽默感已经丧失殆尽,他的肌肉绷得像神经一样紧张,一天到晚挂在嘴边的总是生活必需品,还说生存必须冷酷无情。
罗杰走进防护所的主室时,屋里静悄悄的。他将防护服放在外间的壁橱里消毒充电。诺伊正在房间的一角背法语单词的动词变位。她喜欢假装这世界上还存在着法国;假装还有神父在天主教堂里望弥撒;假装仍然有艺术家聚在巴黎左岸的咖啡馆里高谈阔论。罗杰不想揭穿诺伊的小把戏,因为他也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中。罗杰热衷于设计建筑:房屋、城堡、摩天大楼、别墅、教堂。然后把这些画下来,再贴到墙上。所有这些建筑将永远不会被建造;房屋里永远没有人居住;教堂里也不会有人作祈祷。这个少言寡语的孩子从8岁起就梦想成为一名建筑师,却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一个世界长大,这世界各种建筑鳞次栉比,却没有一个人居住;这个世界人们最不需要的东西就是建筑。
如果还有人幸免于难,还有所需求,那该多好!
那女人还活着,并告诉他还有许多城镇,她就是从某个镇上逃出来的。她说的“某个镇”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本想把有关这女人的事告诉妈妈。穿上防护服到外面去寻找幸存的动物或人类的踪迹,这一开始是妈妈的主意。她曾不知疲倦地到处寻找,然而最终还是放弃了努力。
妈妈现在正卧病在床,脸上盖着湿毛巾,她的偏头痛犯了。屋内光线微弱。不知是妈妈头痛的缘故还是发动机又出故障了。罗杰走到食品柜前取出一听桃子罐头,就着罐头吃起来。一下一下吃得很慢,就像在梦中。
“罗杰,”妈妈在床上问,“你发现什么有趣的事了吗?”
“噢,”他有些犹豫,真不想跟妈妈说谎,“我想我看到一只野兔,还有很多正在迁徙的鸟。”
“一只兔子,”妈妈一边说一边用肘撑起身体,“我们真的好久没看见兔子了。”
从前妈妈和罗杰一起出去的时候,他们最多只是发现些零落的骨头和残骸,野兔的、鹿的、山狮的,还有一次发现的残骸显然不是动物的。
“发现野狗了吗?”爸爸说,“我可不愿意让你出去,外面很危险。”
“我只看到些脚印而已,爸爸。那些狗肯定到别处去了。”
“只要被咬一口,”爸爸说,“你就有可能被病毒感染,那我可就不能再让你回防护所了,罗杰。我不能冒险!”
妈妈腾地从床上坐起来,毛巾从脸上滑落。她的头发垂在那张苍白的脸旁,眼圈有些发黑。“他自己会注意的,”她说,“你会小心的,是吗,罗杰?”
他们曾经发现的那具残骸是个孩子的。那天妈妈和罗杰回到防护所后,她曾问过爸爸:“假如那孩子没死,会怎么样?”“我们迫不得已,”爸爸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你怎么能这么说,马肯!那还只是个孩子!”“那孩子有可能是病毒携带者,克里丝汀,他也许会害死我们全家。我们现在必须冷酷无情,克里丝汀、罗杰。如果我们还想活就必须冷酷无情、铁石心肠!……”
那女人没被冻死,也没被野狗咬伤。她在岩石上过的夜,岩壁一角被烟熏黑了,那儿还有火的余烬。
罗杰带给她一件妈妈的旧上衣——一件有毛领的红色上装。女人感激地接过去放在岩石上,抚摸着领子上的毛,“谢谢你,”她说道,“今晚我能暖和多了。”
她仰着头,贪婪地喝着罗杰带给她的牛奶,每吞一口喉咙都动一下,她把剩下的奶倒进罐子里。罗杰拿来的一听火腿和一听中国柑橘,顷刻间就都被她一扫而光。
罗杰笨拙地在离她几码远处蹲下,看着她狼吞虎咽。清晨深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远处山峦金色的剪影像山狮的肩膀一样浑圆坚实。
“谢谢你,”女人说,“你心地很好。”
“别客气,这没什么了不起的。”罗杰答道。
“不,”她说:“你们也就剩那些吃的了——我说的没错吧?”
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没法一下拿太多出来。他们是有数的。”“我明白。”女人回答。
“要是我不再给你带吃的,你可怎么办呢?”她耸了耸肩,“听天由命呗!”
“可你不怕吗?”
她看了看罗杰,她的睫毛又弯又长,优雅地长在那双大眼睛周围。要是她把脸上的灰尘洗掉,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是会害怕的,”她说,“我当然害怕,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孩子的父亲呢?难道他不在乎你出什么事吗?不怕孩子出什么事吗?”
她垂下眼睑,“他被杀了。”
“别的亲人呢?”
“没有,”她说:“我只有他,我家里人都得病死了。我们不像你们那么有钱,没有那么好的山洞藏身。”
他不禁一惊,“你,跟踪我了!”
“我没跟踪你,”女人说道,“难道还有别的可能吗?别以为我是傻瓜!”
“别跟着我,”他说,“你会有危险的。”
“是吗?”她问,“你家里人害怕?怕一个可怜的墨西哥女人?你们住在贝弗利山庄时也怕你们的女佣人吗?”
罗杰脸红了,“我们以前住在圣芭芭拉。”
她耸耸肩,“都是一码事。你们也该害怕。你知道吗?我和我丈夫曾经发现一个山洞,门大开着,里面的东西被抢劫一空,洞里的人都被杀死了,我们看见了他们的尸体。”
那场灾难降临之时,有五个家庭来到山里躲避。五个家庭,他们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地从无线电里消失。罗杰想知道她指的是哪家。
她向身后的岩壁重重地一靠,空罐子叮叮当当地滚落到山谷里。
“世界变了,小家伙,”她慨叹道,“不再美好了,这个新世界没有林荫路;没有美容院;没有看电影的地方;也没有医院,更没有红十字会。你交不到朋友,也不敢轻易相信谁,只能紧紧把握住现在所能拥有的一切。”
第二天,罗杰在另一个地方找到了那个女人。那是一条背阴的长着茂密的灌木和葱郁的橡树溪谷,一股细流从谷底流过,这是春洪留给秋日的纪念。
“别再叫我小家伙,”他说,“我叫罗杰。”
她的长发披在肩头,湿漉漉的,脸上的灰尘也不见了。罗杰注意到她棕色的皮肤异常柔嫩光滑,几乎是半透明的。“好的,”女人说,“我没想到你会回来,罗杰。”
“为什么不来,就因为你告诉我的那些?”
“噢,是的,是的罗杰!”
“我并不怕你,我有枪,而你却孤身一人。”“但也许并不止我一个,说不定我还有——你们怎么说来着——‘同某’藏在附近,用我来引你上钩,带我们找到你那个妙不可言的小山洞呢!”“同谋,”他说,“那个词念成‘同谋’。你的同谋大概都是幽灵。他们不开枪、不生火、不留下脚印,甚至看都没法让人看见。”
她笑了,露出变了色的牙齿,“我很高兴你来了,”她说,“你这么做不太明智,可我很高兴你来。想知道我的名字吗?我叫罗西塔。”
“罗西塔,”他念道,“小玫瑰。”他试图把她想成一个小女孩,小巧柔嫩像朵花一样。可她现在却恰恰相反,骨瘦如柴,身受病痛折磨,但胳膊上倒是肌肉发达。“罗西塔,”他问,“如果我不来,你会干什么?”
“海滨高速公路很近,”她答到,“如果我能找辆车,哪怕是辆报废的旧车,我也能修好,重新开动。”
“但你能往哪开?开到哪儿呢?”
“我会修,”她自顾自地说着,好象根本没听见他的话,“我会修车,修缝纫机、游艇,所有的机器,机器都喜欢我!”
罗杰想起了发电机,它维持不了一年了。可他们需要发电机提供更多的光和热,需要用它带动过滤器,抽取用水。她会不会修发电机?
“就算有车,你大概也开不了多远,”他说,“1号公路每年都被泥石流冲毁!”
“你还有别的办法吗,罗杰?”
“101号呢?5号高速公路怎么样?”
“噢,不”她惊叫,“不——”她的手下意识地护着凸起的肚子,不停地抚摸着。
“沙漠,要么是山谷,”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是你所要逃避的。”
“不错,”他们的视线相遇了,“在那儿,他们会杀死我的孩子。”
“谁?”“那儿的人专门杀有病的女人生的孩子。”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她的手紧张地在腿上摩挲着,眼睛瞪着远方,嘴唇无声地抽动着,就像罗杰第一次看见她那样。她摇了摇头,好象很不安。“我的宝宝觉得我能信任你,”她说,“你能做到吗,罗杰?不论我告诉你什么,你都不会干蠢事?”
“不会,”他说,“我想我已经……猜到了。”
“什么?你猜到什么了?”
“婴儿,那些婴儿非同寻常,人们怕它们。”
“正是如此,”她说,“它们与众不同。”
“可我不懂,难道不是所有的婴儿都有所不同吗?他们不能将婴儿统统杀掉!”
“有些女人没得病,她们的婴儿很正常。可是我的——她就很怪,外在的,甚至内在的。”
他觉得自己的脉搏跳得更快了。“她能心电感应?”
“不错,”她说,“她能给我显示信息图象。那些图象——我曾自问他们是从哪来的。后来我明白了,是别的婴儿传过来的。我睡着时,能感觉到我的宝宝和其他婴儿接触。”
“其他婴儿?在哪儿?”
“在城市里,”她说,“在那儿不杀婴儿。”
“所以你想到城市里去?那样孩子就安全了?”
“不!现在没人进得去,一个人也进不去。那些婴儿长得很快,他们的力量增长很得更快。那些城市现在全变了,是婴儿们干的。他们改变了城市,却把人类拒之门外。”
罗杰想说点什么,但头脑一片空白。这世界已变得面目全非,完全超出他的想象。而病毒——看来爸爸的话有些道理:病毒是被蓄意制造出来的。所有被病毒感染的母亲都会生出变种婴儿。这些婴儿长得很快,而且有与生俱来的心灵感应能力——正是这样,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吗?
罗西塔以一种挑衅的目光看着他,“她是我的孩子,我能让她死。”
突然,她大口地喘息起来,一只手按在身后的地上支撑身体,另一只手捂住了肚子,豆粒大的汗珠从前额滚落。罗杰感到一阵恐慌。“怎么了?”他问,“是不是婴儿——是不是要……”
片刻之后,疼痛的折磨似乎减轻了许多,但罗西塔仍然急促地喘息着。“我不知道,”她说,“我怀孕只有六个月,但婴儿长得很快,太快了!”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直到你没事,”罗杰说,“周围可能有狗,我可以把它们赶走。”
“好吧,”她说,“太好了!”她摩挲到一棵树,便靠在上面,“听说有个地方——北面——在海边,人类和婴儿能和平共处,我想去那儿。”
“但愿我也能看见那地方,我也想去。”
“罗杰,你不能。”
“能,”他说,“我知道我一定能。”
……
她打了个盹,罗杰一直在旁边守护。天色已接近上午,橡树的树阴遮在她的脸上,她的表情多么不平静啊!刚才的阵痛只是一场虚惊。罗杰只能在外面呆这么久了。穿着防护服,既不能饮水也不能解手。他很不情愿地叫醒她,“我现在必须走了。你不能一个人睡在这儿。”“谢谢你,”罗西塔说,“她也谢谢你,她很想感谢你,但她没有语言,只有图象。而你无论如何也看不见。”
她用手撩了撩头发,已经干了。罗杰注意到她的头上有一缕银线。“她爸爸能看到图象,她说有时透过宝宝的眼睛能看见——天堂。罗杰?”“怎么了?”
“我想让你作她的帕德里诺——你介意吗?你懂我的意思吗?”
“当然懂。”他答道,“帕德里诺是教父的意思。我不介意,当然,我很愿意。”……
夜里起风了,那风声恍如一只野兽在旷野里咆哮,它的呼吸炽热如铁。风不平息,爸爸不让他出门。“你的防护服被石块刮破怎么办,”爸爸说,“万一你被野火困住怎么办?”
诺伊察觉到罗杰总想偷偷溜出门外,第二天早上她就告诉了爸爸。
“你要是再想那么做,”爸爸警告道,“我就再也不许你出去了,永远不许。”
生活死一般寂静,死亡中孕育着生命。
爸爸无聊地把指关节按得噼啪作响,妈妈在梦中含糊呓语,诺伊哼唱着歌,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罗杰在画最后一张草图,望着这张复杂的内部结构斜线透视图,他不禁想道:如果永远没有机会看它变成现实,画这些图又有什么意义呢?罗杰泄气地扔下画笔……
生活死一般寂静,死亡中孕育着生命。
外面,罗西塔正在挨饿。也许更糟。
第三天早上,风终于停了。从防护所到山谷有一英里半的路,他急匆匆地向山下走去,身后的干草上留下一行足迹。
峡谷空无一人,还离很远他就看到岩石上只有一个白色的东西,那上面染了些红色。那是她的白头巾被血浸透了。旁边的岩石也染成了铁锈色。看来她在那儿生下了孩子。
她在溪谷,那儿有水,她肯定会在那儿。
但是他并没有在溪谷边看到她的身影,倒是在水边的泥泞里发现了野狗的足迹。还有一只野兔的尸体,美丽的毛皮上溅着血。他怀疑那就是前几天自己看见的那只兔子。
又起风了。突然,一声枪响传来,山鸣谷应。声音来自南面,来自防护所,还能是别的地方吗?
他拼命从峡谷往回跑,穿着防护服使他跑起来笨手笨脚,来福枪不时拍打着后背。他累得气喘吁吁,面罩上很快结满了一层雾气。他刚刚跑出山谷时,注意到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在动,那是些黑色的翅膀在天上盘旋。
他加快了脚步,还有一英里就到防护所了,只有一英里了。然而就在这时他发现了罗西塔。
她就在下面干涸的河床上,谷口处的碎石坡下。罗杰在坡上跑过时,起先并未往下看,因此没看见罗西塔,但他听见了狗叫声,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打架。罗杰向下一看,心怵地一惊,几乎停止了跳动。野狗正在一个人的尸体上撕咬着,那人身穿一件粘满尘土的蓝裙子。
时间仿佛凝固了。罗杰呆呆地望着那群狗,每个细微之处都那么清晰可见;畜生身上流脓的癞疥、棕色的皮毛、粉红色的长舌头,残忍而饥饿的狗脸,还有支出来的长长的獠牙。
而在狗群下面,一只棕色的人手紧紧抓着地面。
仿佛用了整整一个世纪的时间,他举起枪,颤抖着勾住扳机。开了一枪,没打中。又一枪,打中了一只杂种狗,最大的目标,子弹打在狗肩上。
狗群惊散,纷纷后退。罗杰又开了一枪,这次打中了那只杂狗的腿。野狗眨眼间跑得无影无踪。
时间似乎又恢复了流转,他不顾一切地冲下山坡,穿过布满荆棘的灌木丛,脚下的碎石和露出地面的树根几次险些将他绊倒。他也真的摔倒了一次。他拼命地跑着,枪拖在身后,淹没在扬起的滚滚尘土之中。
她趴在地上,一只手伸了出来,另一只手被压在身下。身上的衣服已被野狗撕破,后背上的肉被咬掉了一大块。罗杰蹲下来,把她翻了个个儿。她死了。双眼瞪得很大,面容枯槁,瘦得吓人。他以前可曾真正看清她有这么瘦吗?
她的胸襟被撕破了,露出一只光滑的棕色乳房,乳头上凝着白色的乳汁。那只曾被压在身下的手臂依然护着一个襁褓,罗杰一眼看出那是妈妈的那件红色上装。婴儿被裹在里面,头顶露出毛领外,不哭也不叫。难道死了?
死了,像罗西塔一样。
“为什么你不呆在岩石那儿?”他对罗西塔的尸体说着话,仿佛她还能听到似的,“我会回来的,你该相信我!”
不知何时一只小手伸出毛领向他挥舞,那襁褓松了,他一眼瞥见婴儿的脸。那半透明的小脸很是潮湿,是棕色的。皮肤下的静脉隐约可见,嘴唇是靛青色的,比罗西塔嘴唇颜色还要暗。
然而,最奇怪的还要算是婴儿的眼睛。
那双眼睛没有眼白。巨大的眼仁几乎填满整个眼窝。那是动物才有的眼仁,像牛或是鹿的眼仁,泛着乳青色的光。
罗杰极力抑制住心中一丝异样的感觉。这是她的孩子,罗西塔的孩子。为了这孩子她把命都搭进去了。
他怎么能就这样扔下孩子不管?可要想保证婴儿的安全,就得把婴儿弄到岩石那儿,那就意味着他得碰着婴儿;想喂这婴儿就……接着他想起刚才想都没想就给罗西塔翻个儿的时候,实际已经碰了她了。已经碰过罗西塔了,这和碰她的孩子有什么不同?
他抱起那婴儿时无意间带动了罗西塔衣服的下摆,露出了腰际一个血肉模糊的洞——一个弹孔!他怎么把那枪声忘了,正是那枪声把他引到这儿来的呀!她一定是去了防护所,去为她和孩子要点吃的。而爸爸向她开了枪。她实际上在野狗到来之前就已经奄奄一息了!
混蛋!他咒骂着自己的父亲:你这个混蛋!混蛋!他抱着婴儿向坡上走去。
在半山腰他遇到了爸爸。爸爸身上干净防护服反射着耀眼的光,他手里拿着枪。他伸出一只手仿佛在警告罗杰,另一只手端起了枪。“别靠前!”
“是你杀了她,”罗杰说,“一个带着婴儿的女人。她没有一件武器,就算有也闯不进门去。”
“她知道我们住哪儿。”
“她孤身一人,带着个婴儿,靠我给她带吃的。她只是来请求帮助。”
“原来如此,”爸爸说,“哦!你可不该那么做,罗杰。食物得留给我们自己。”
“没必要那么长时间,发电机会在食物吃光之前报废的。她本来可以修好的,她就干修理这一行。但是你问都没问就把她打死了,不是吗?”
爸爸的面具反射着阳光,让人看不见他的眼睛,“你抱着她的孩子。”他说。
“你想让我把孩子放在那儿不管吗,爸爸?就让那孩子去死?你能做出那样的事?”
“罗杰,那才是明智的做法。罗杰,低头看看。”
罗杰顺着爸爸的视线看下去。
天哪!他刚才怎么没发现?怎么没感觉到呢?他防护服的膝盖处破了个洞。一个洞。
透过这破洞看去,他的皮肤已被擦破了,正在流血。什么时候弄成这样的?是刚才冲下山坡的时候?也许是树根或者石块划的?要不要紧?
“我自己会消毒,”他说,“婴儿没靠近过伤口,什么东西也靠近过。”
“罗杰,你的防护服已经破了,你还碰了那女人和孩子。”
“我很抱歉,罗杰。”
面罩之下,爸爸的脸没有流露出一丝幽默或是怜悯,向罗西塔开枪时,他大概看起来就是这种表情。
“要是我没染上这病呢,爸爸?你会让我回去吗?”
“我不知道,孩子,我不知道。”……
爸爸带给他一些净水用来清洗伤口,无菌布用来修补防护服,还有足够几天的食物、饮用水,一套换洗衣服,鞋,一块毯子,阿司匹林,奶粉,一张用作婴儿尿片的毛巾。
衣服是在他受病毒感染,不再需要防护服的时候穿,阿司匹林可以镇痛。
妈妈也穿起防护服,几年来第一次走出防护所的门,身边是背着枪的爸爸。当她向罗杰挥手告别时,忍不住哭了。
那天下午,他尽自己最大所能埋葬了罗西塔。他用一块石片挖了个很浅的坑,用土和石块掩埋了她。坟墓不够深,野狗还是能挖出来的。但罗杰没有别的办法。
晚上,罗杰走回大岩石那儿,罗西塔的岩石,他所知道的惟一一个安全所在。在那儿,他和婴儿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没有被袭击的危险。
对于一个新生儿来说,那孩子的食量惊人。罗杰没有奶瓶,只好将奶粉和水倒在一只小金属杯里搅成糊儿,婴儿就像猫一样舔食。她又足足喝了半盒牛奶,一直喝到罗杰托着她的手都累了。他想起罗西塔说过的话:那些婴儿长得很快。他给婴儿起名叫玛丽亚,再没有别人给她起名字了。他往玛丽亚头上淋了几滴水,然后默默祈祷,觉得这事儿并不象他想的那样傻里傻气。玛丽亚不哭,只是用那双兽类才有的眼睛望着他那双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幽幽绿光。他琢磨着她是否会用心灵感应的能力对他讲话?会不会因为他听不见而备感失望?她觉得孤独吗?
玛丽亚,他的教女,不属于人类,然而那是他所拥有的一切。
早晨,婴儿似乎变大了很多。
她的眼睛是棕绿色的,“那些婴儿长得很快。”他睡得糟透了,因为岩石硬得要命,上面又坑坑洼洼的。他觉得头很疼,嘴很干,不住地打着寒颤。
求求你,上帝!别让我得病,别让我感染病毒。
他又睡了过去,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了,头胀得厉害,脑壳里仿佛有只气球,正一点点地膨胀变大。大腿根一跳一跳地痛,嘴很干,嗓子痛得要命,他勉强吞下四片阿司匹林,结果一点没起作用。
罗杰知道那种病的一系列症状,是从广播里听来的。他已经感染了病毒。
奇怪的是,他一点都没有因此而感到恐惧。
他从岩石上站起身来,脱掉防护服,全身赤裸在温暖的阳光下,慢慢晒干身上的汗水。他大声喊叫着,然后倾听山谷里悠扬连绵的回声,没有被捂住的声音。啊,他自由了。
他抬起头看着蔚蓝的天空,不戴面具,直视着太阳,虽然这加剧了他的头痛,但他终于自由了。
突然,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于是赶紧穿上裤子、袜子、衬衫、鞋。对折了毯子围住自己,但还是觉得冷。
再过多久他才会出现幻觉?多久发作一次?间歇性清醒是否是由于疼痛的作用?
他爬回岩石,躺下来等待着。
疼痛的程度超乎想象,然而噩梦更为糟糕;他躺在滚烫的沙漠里,太阳慢慢烤熟了他的肉。成群的蚂蚁贪婪地吞噬着他焦黑的皮肉,而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骨头一点点变成了碎末……
他躺在粘满鲜血的草地上,马群轰隆隆地从腿间驰过。一只巨大的马蹄向他脸上踏来,他觉得自己的脑壳像瓷器一样被踩得粉碎……
他在一片布满碎石的山坡上迷了路,他走投无路,心里充满了恐惧。山坡上一扇封死的门后是他的爸爸妈妈妹妹。他无力地倚在门上,用青肿的拳头砸着那扇钢门。他对他们倾诉他的痛苦,告诉他们他已奄奄一息了。
没人出来,没人听到他的声音。
他依然形只影单。
他滑倒了,滚下了山坡。碎石雨点般落下。而他则在尘土和石块中一直滚下来,意外地碰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微弱的光线之中那东西看起来像只被割断的人手。
疼痛难忍,但噩梦更糟。
夜里他会不时看见一个被剥光皮的鬼魂在他周围盘旋,眼睛像团火焰,呼吸如一股热风,低沉的咆哮声像远处传来的惊雷。他恐惧地喘息着,提醒自己这是梦,只不过是一场梦。
梦中之虎,如此具体、如此逼真,甚至能看清老虎每个眼皮上的三道褶痕;甚至老虎下巴上的白色条纹,还有那月光映照下精致的胡须都近在眼前。
而在虎之上,那天空与山的交界处,有一个犬类的剪影,映衬着半个月亮,颈毛竦动,看不出是狼是犬。那东西向后甩甩头,发出难听的嗥叫声。另一个影子在它的身边一闪就消失了。接着碎石滚动,重影逼近。一个梦,只是一个梦,没有狗,没有虎。
多么逼真的老虎,它停下脚步,一声低沉的虎啸充满了威胁的意味。
多么逼真的野狗,现在就近在咫尺,凸出的口鼻,白色的牙齿,眼露凶光。
多么真实啊,这种患病的感觉。他虚弱得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站起来跑了。
老虎向野狗猛冲过去……
梦变得一团混乱,满是咆哮、尖叫、撕咬。
接着是一片静寂。
过了一会,夜色仍浓,另一个梦开始了。这是个好梦:他的头被晃动了一下,两唇间被塞进了些药片,接着流进一股清冽的水。
一个声音响起:“咽下去。”是妈妈的声音。“试着咽下去,罗杰。止疼片会帮助你的。”
他咽了下去,过了一会疼痛减轻了些,他试着讲话:“怎么……”
“你回来的路上,我一直跟着你。你摔跤了,宝贝儿。现在正在水沟里呢!”
“可……”
“嘘!别出声,再喝点,你脱水了,休息一下。”
他闭上双眼安然睡去。
黎明。最糟糕的梦来了:爸爸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枪,“你妈妈昨晚出来了。我在消毒柜里发现了她的防护服。我可不想让她再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你必须滚蛋!”
“爸爸,”他急得喊出声,“爸爸!”
“是你自作自受,罗杰。如果你能活下来,那你就是那幸运的15%,祝你好运!”
“爸爸!”
“我要你在天黑前就走,我给你留够了水和食物。如果你还活着,你就再不需要为病毒担心了。从现在起你可以云游四方了。”
他感觉出烧已经退了,疼痛也不如先前那般剧烈。他正仰卧着,身边是又长又干的枯草。从附近的什么地方传来渡鸦的呱呱叫声。他在这儿干什么?
他所记住的细节中有多少是梦,又有多少是现实呢?
罗杰坐了起来,这种努力使他感到一阵眩晕。脖子僵硬,胳膊酸痛。他四下里张望,接着想起那婴儿。她应该是在岩石那儿。
他挣扎着站起来。从这儿到岩石大约有半英里的路。不远,可是他的双脚好象是别人的,不听使唤。
他只走了一小段路就发现了脚印、狗的脚印。至少是一大一小两只狗留下的。大狗的脚印很特别,有一只爪缺了一块儿,有些脚印上还有血迹。
梦里的那些狗至少是真的。
尽管只有不到半英里的路程,他还是用了一个小时才回到岩石下。他闭着双眼走进山谷,有点不敢看那也许会出现在眼前的悲剧。然而他睁开眼睛,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婴儿还在,而且活得好好的。
她躺在那件上衣里,用那双动物才有的眼睛向外张望着,等待着,小手挥动着好象在向他招手。
她已经脱水了,皮肤被阳光灼晒得又干又热。但食物和水都还在,还放在那件已经弃之不用的防护服下,没有被动过。旁边就是他那把很快就要变成一堆废铁的步枪。罗杰喂玛丽亚吃东西时自己也喝了些水。他足足用了好几杯奶粉冲的水才喂饱她。
他们需要更多的水。这里离小溪有一英里远,他必须尽早出发,因为他现在体力不支,走得很慢,他想在天黑前赶回来。
他们俩现在都是臭气熏天,玛丽亚的尿片需要洗一下,他的裤子也需要洗。罗杰解开襁褓,把她包在自己的防护服里,然后背起来福枪、两个空罐子和肮脏的襁褓,转身要走。他身后的婴儿突然发出微弱的哭声,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等他转过身来才看见她圆嘟嘟的小嘴一张一合地发出一声声短促刺耳的哭声,像老鼠的叫声一样。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她哭。
他想起昨夜只有她一个人,她明不明白,他从没想过故意抛下她不管?她知不知道,他现在并不是要抛弃她?
他转身走向婴儿,肩上的枪压得他不禁有些摇晃,他真的很累。“乖,玛丽亚,”他说,“我想你能心灵感应,你看不出来吗,我不会离开你的。”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在岩石上,抱起她,安抚着。他的胳膊被玛丽亚的重量压得很疼,她这么小怎么可能这么重?“我必须走,玛丽亚,”他说,“我们需要水,没有水我们都得完蛋。我会回来的。”
她停止了哭叫,好象在看着他。她不想让他走,他能感觉到这一点,就像他能感觉到胸中的心跳不规则,就像他能感觉到眩晕向他袭来那样。
这感觉会过去的。他放下玛丽亚,又拿起那堆东西,“我必须走了。”
他站了起来,接着就觉得天旋地转,他倒下了。恍惚中他感到枪从肩头滑落,然后就失去了知觉。等他睁开眼睛时,山谷已陷入一片阴暗之中,山那边一抹金色的晚霞,天色已晚。
在他头顶的岩石上躺着婴儿,她呼吸异常,微弱而艰难。接着另外已个声音:一声低沉的咆哮。闪亮的利爪,有利的步伐,呼吸像一股热风,眼睛像两团火焰。是那双在梦里出现过的眼睛,又大又亮像一团篝火一样在阴影中闪亮:万兽之王,虎中之王。老虎、老虎,目光如炬,在深沉的夜幕中……
他直挺挺地躺着,不敢动一下,竭力想把这一切弄明白。老虎甩着尾巴,从容地踱步。尽管利爪只离他的脸经寸之远,却似乎没有发现他。从某个特定的角度看老虎是半透明的。他的目光越过老虎的喉咙,腿上的肌肉,看了看两边的岩壁。
在他上方传来婴儿的呼吸声,她似乎轻叹了一声。老虎的影象就像风中残蜡一样闪烁不定。
老虎会是一种幻象吗?或者是另一种现实?是玛丽亚弄到这儿来的?是她创造的?为什么?
也许他第一次看到老虎时,并不是在作梦。也许正是这只虎在他生病时守护在他身边,救了他的命,赶走了野狗,吃腐肉的动物。
“我现在不需要你了。”他默默地想,我醒了,会很快好起来的。
他看着看着老虎就消失不见了。
罗杰忍痛艰难地站起来,拾起东西爬回了岩石,把臭呼呼的襁褓留在下面的平地上。现在太晚了,不能去找水。他准备明天去。
玛丽亚闭上了眼睛。罗杰在旁边躺下,用手臂护住她,好让她暖和些。老虎已经离开了,可他仍很难使自己相信眼前的一切。真使她创造了这一切,真是她救了自己吗?
“他们”在夜幕降临后来了。他开始并没看见,只是听见了他们来的声音,是马群,那杂沓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夜空一片晴朗,空中挂着半轮皎洁的月亮。他看到玛丽亚的眼睛睁着,发出乳色的光晕。她醒了,但只是静静地躺着。
他想要动一动——但动不了。他的身体软弱无力,不听使唤。手、胳膊、腿都失去了知觉。他只有眼睛能动,但脖颈之上的脑袋却死沉沉的,连伸出舌头舔一下干裂的嘴唇都办不到。他感到一阵惊恐。这难道是一种未被预料到的病毒反应?
马的鼻息越来越近。他拼命转动眼珠,向山谷外看去,看见了马队。
他们排成一列,进入山谷。共有四匹马:灰的、黑的、白的、棕色的。马背上的骑士都很矮小,全身都裹在黑色紧身衣里。
一个骑士在岩石边停下来。面纱之上露出一双兽类才有的眼睛,没有眼白。骑马者爬上岩石,从罗杰臂弯里取走了玛丽亚。没有一丝顾忌,毫不担心会遇到罗杰的任何抵抗,仿佛早就知道他不会做出任何回击一样。
“你想把她怎么样?”罗杰无声地问。
你会像罗西塔那样照顾她吗?会像我那样照顾她吗?
没有回答。
马匹嘶鸣,接着马队如幽灵般驰过山谷。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的思绪早已飞到了山谷之外,追随着玛丽亚:我会去找你的,如果你需要我的话。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你,但我一定会去找你的,别忘了我。
他不奢望玛丽亚能听到他的话。
似乎过了好几个小时,麻痹的感觉才渐渐消失。先是手和脚趾感到一阵疼痛,然后是喉咙恢复了吞咽能力。随之而来的又是那无止境的疼痛,蔓延全身,过了一会又没事了。他的头可以动了。看来麻痹并不是永久性的,不是由病毒引起的,而是他们在他身上安排的。好让他们能更容易地带走玛丽亚。本来他可能会因失去玛丽亚而伤心呜咽,也会因为深感宽慰而泣不成声,而此刻他却欲哭不能。
他转过头,向谷口开阔处望去。那边光芒四射,月色明亮,亮得足以让人在这光下,沿着脚印一路追踪过去。
又过了很久,他的手脚才完全恢复知觉。他忙爬下大岩石,三步并做两步赶到谷口处。
到了那儿,他却停住了。啊,玛丽亚一定听到他的话了,她做出了回答。
宛如雨后的沙漠里绽放的初蕾,一幢幢建筑在黑暗的群山间拔地而起,静谧中流光溢彩,美丽非凡。远处的山峰之侧是一座闪着银色光彩的城堡,高耸入云,精巧别致。在山那边的摩天楼造型像飞机的操纵杆,气势雄伟,闪着绿宝石一般的迷人光芒。而在罗杰身边的山上则有螺旋形向上、下延伸的楼梯。他就站在他那幢没设计完的别墅里。窗户敞开着,窗外就是那波光粼粼的深紫色的大海。
大海中央的小岛上,就是那座城市。那座高楼林立,灯火辉煌的城市,闪着如珍珠般柔润的光泽。他的城市。
他不知道是否有其他人相助,像玛丽亚那么小的婴儿怎么可能独自完成这一切?
或许事实就是如此?
哦,这并不重要。不管这城市是一个注定要消逝的梦,还是一个他永远无法分享的奇迹,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一切是玛丽亚为他创造的。
这是她的告别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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