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6日,第一颗原子弹在广岛爆炸,这一惨重的悲剧震动了全世界人民和各国科学家。从此,以这一事件为背景,关于科学家的使命、科学与政治、科学与人类文明、科学与人类前途等问题开展讨论的书籍纷至沓来,至今延续不绝。《E=mc2》以科幻小说的形式,用生动、幽默和丰富多彩的笔调再现了这一悲剧发生前的社会背景以及爱因斯坦、费米(书中为昂里科)等著名科学家当时的活动。
☆ ☆ ☆
思想是起点。一切行动都以萌芽状态孕藏在思想之中,以往所做过的一切均离不开思想。
思想升华为一个简单的公式:E=mc2。如果用常人的语言表述,即是:任何物质粒子都相当于一定的能量,能量的大小等于该物质的质量与光速的平方之积。
思想是对空间、时间、物质和意识长期思索的结果。它来源于一种直觉,此种直觉倾向于将这些成份看成是一个完整的整体,而不是互不相干的。初始的直觉和后来的思索(即形成思想的价值者)只为少数人所掌握,但是,公式E=mc2及其语言的表述在世界上引起了深刻的反响,波及到思想的各个不同的领域。
这里,神经质的笛卡儿主义者略作停顿,自忖道:有那么多深奥而微妙的表达方式,它们或者不为人知或者为人轻视;何以E=mc2。能在公众崇拜的偶像群中闪耀着如此夺目的光辉?
经过一番由表及里的考察,摈除一切与图式的本质无关的因素之后,神经质的笛卡儿主义者对这罕见的异彩只留下了三点理由。
前两个理由几乎一望便知。出于同样的理由,《你好,哀愁》①获得成功。如同《你好,哀愁》一样,E=mc2深入人心,首先是因为它包含着一种不可多得的优点,我的意思是说:一个朴素的思想;其次,是因为这个朴素的思想虽然独特但却并不过分。如果专家们除了具有察觉一部能够打动民众的作用的盲目嗅觉以外,还具有一种使之能够解释其所以然的睿智的话,这个众人模模糊糊感觉到的真理早该被公诸于世(对《你好,哀愁》和对E=mc2来说都是如此)。
①法国当代作家法郎索瓦兹·萨罔(1935-)的处女作,红极一时。
第三个理由更隐晦一些。神经质的笛卡儿主义者集中了精神和心灵的全部能力,方才发现了它。这个理由解释了E=mc2何以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即它除了具有独特而不过分的思想之外,还在物质与精神之间建立起一个完美的、理想的对应法则,给人类灵魂带来一种性质极为微妙的满足。
这一点初看上去混乱不清。物理学家们首先的异议是,如果在公式中用。表示物质的话,那么精神就不复存在了。然而专家们想像力薄弱,人民大众看得一清二楚。在E这个字母中,在“能”这个不甚明确的用语中——这个神秘的用语隐藏着一种不可触及、可以千变万化的实体——他们一眼就发现了宇宙的精神要素。
我想,承认了这一点,神经质的笛卡儿主义者终会看到这一广泛胜利的最主要因素的上述特点。他一定会意识到,如果说精神和物质比例协调是一切意在创新和发现的艺术与科学事业必不可少的生存条件,这种结构的平衡却还不足以使公众焕发出热情。公众热情的爆发需要触及物质和思想之间的神秘界限,需要对此作出某种说明。他要求至少某种可以设想两者互相转化的对应法则要通过独特的方式被暗示出来,此种方式同时又是艺术的表现。事实上,任何一部作品的成功,无论是文学的、绘画的、音乐的、建筑的、甚至数学的,都无不与这个法则的精妙及它所藉以表述的方式直接相关。
如此看来,一个在“等号”的简单魔术中成功地勾勒出这个法则的公式,便很自然地获得了成功。而语言在表述这个公式时,又补充说,它的两个成份,精神和物质,可以互相转化,它们是同一事实中的两个方面,这样,公式就势必要誉满全球。E=mc2的情况就是如此。
为了明确这些略显抽象的看法,人们可以说:
唯心论在世界上造成了一定的印象,辩证唯物论亦然。但就这两种理论来说,明确物质与精神之对应关系的渴望只是部分地获得了满足。贝克莱大主教①偏重于精神方面,取消了物质,其手段虽然巧妙却不能令人信服,而唯物主义则把精神推到了一种朦胧而不可理解的从属地位。随着E=me2的出现,平衡不仅重新建立起来,而且所依据的法则具有一种至为优雅的单纯性。
人们亦可进一步说:E=mc2使人类神秘的本能和感官的需求同时得到满足,其情形犹如一座神奇的教堂,上面的石块逐级分解为崇高的抽象概念,诸如信仰、希望、仁慈,然后再体现为永久的搏动,以便重新组成一座无比和谐的建筑物。
或者:E=mc2表现了化身②的秘密,它和基督同样影响着世界,并且出于同样奇迹般的原因。
①英国哲学家(1684-1753),主观唯心主义者。
②指神下凡而化身为基督。
结论是,E=mc2是爱的象征,在这绝对的爱中,肉体和精神的完美结合达到了永恒的心醉神迷的境界。
(一)
小路坡度平缓,伸向城市,日本的贵宾步履轻快地走着。皇家科学院为表示敬意,派来大批学者和将军簇拥在他的左右。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早,空气温和,樱花满枝。远处,大海波光粼粼,酷似地中海。
阿伯特·爱因斯坦以参观一座著名的寺庙为由,坚持要步行做这次郊游。归途中,他细细玩味着置身于大自然中的轻松。连日来,频繁的官方会见和宴会使他疲惫不堪,只是为了不拂主人的美意,他才勉强自己出席。他是个纯朴的人,喜欢在乡下静静地冥想。如果陪同少一些,如果日本人不是为了对他的发现表示钦佩而殷勤好客到改变自然风光的话,他本来会更喜欢这次晨游的。
前一天晚上,当他表示了要做这次远足的愿望之后,数百名工人连夜把这位西方伟大学者所要经过的道路点缀得庄严堂皇。本来要讨他喜欢,结果却使他有些悒郁不欢。小路两旁,立起了长长的标语牌,挡住了人们的视线,而每块标语牌上都用巨大的白字写着公式E=mc2。
他走在前面,左右是市长和资格最老的一位要人。稍后是吉,一位负责装饰的日本学者。和他的一名学生。
“多么伟大啊,”学生说,“这个人是多么纯朴啊!”
“他的伟大来源于他的纯朴。”吉停住脚步说。
“这是什么意思,老师?”
“别的一些人也发现了线索。一位法国物理学家距离发现仅咫尺之遥。在德国,好几个有头脑的人接触到了真理。而当他把这一真理公布于众以后,我自己,我当然算不了什么,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是这样,我早就知道了。但是,我们大家都陷到过于复杂的用语中去了。我们心里这样表述我们的直觉:经过似乎是……爱因斯坦来了,他只是说:因为如此,所以如此。天才在思想的概念化中闪现,通过如此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
学生折服了。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吉又说:“他从未做过一次实验来检验他的理论。”
“这可能吗,老师?”
“从未做过。他的大胆掀起了轩然大波,辩论、颂扬、批评和卑鄙的辱骂,暴风雨般袭来。但是,当一批英国天文学家在天空中发现了他的结论的首批证据,而使诽谤他的人哑口无言的时候,在新物理学家中,惟有他一个人对胜利不予声张。他的天才无须鼓励,他对实验证明不屑一顾。我们日本人,我们不能理解一个人可以对舆论如此无动于衷。直到今日依然如此。为了使真理放射出更加灿烂的光辉,为了征服那些还不承认他的人们,他的弟子们运用完善的仪器搜索着天空和大地,而他却拿一支铅笔一张纸,走进了工作室。他只是试图以纯粹的思索来发现更为崇高的秘密。”
“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老师。”沉思着的学生说。
人们来到小路的尽头,走上公路。城市距此约有一公里远,许多人已经聚集在大路两旁。外国学者声名远播,家喻户晓。他的朴实、他的善良、他的人情味使普通人对他抱有热烈的好感,正如他的智慧使知识分子和勤奋好学渴望知识的年轻一代对他充满敬佩一样。
大路宛若一条凯旋之路,装点着松枝苍翠的拱门和张着大标语的旗杆;标语上还是写着公式E=mc2。拥挤在这些标语下面的有工人、苦力、商人,他们像过重大节日一样关了店门。还有从遥远的乡村赶来的农民。大家都望眼欲穿地等候着这蜚声四海的来访者经过,并向有学问的人请教着那充满魔力的符号所表示的意义。少女们系着她们最漂亮的腰带,指着标语,唧唧咕咕,试着和别人一起念出那公式的日语译文。大学生们,因为有知识而感到骄傲,尽其所知地评论着。世人如同着了魔,以为看破了字宙的大谜,把这个公式看作医治人世痛苦的灵丹妙药。
一阵充满神秘感的颤栗掠过人群,爱因斯坦带着他那传为美谈的头发出现了。他和他的随从们在大路上走着,数千张嘴情不自禁地轻声念着这个寄托着希望的公式,仿佛虔诚地祈祷一样:E=mec2,E=mc2!
学者叹了一口气,他的谦逊被颂扬激怒了,为了不伤害崇拜者的感情,他只好违心地接受这些颂扬。他竭力微笑着,以回答人们对他的敬意,继续向前走着。
然而在一个问题上,他战胜了自己的胆怯而没有接受主人强迫他接受的荣誉。他前一天所表示的步行全程的愿望得到了尊重,但是市长却准备了一辆豪华的人力车供散步最后一程使用。名流显贵们不能设想他们的客人步行进城,那儿已经准备了一个正式的欢迎仪式。而当车子走近的时候,爱因斯坦退了一步,坚决不要。市长坚持着,以为爱因斯坦没有听懂他不甚有把握的英语。学者摇头。吉教授走过去。市长指着人力车用日语和他说着。
“请告诉他,”爱因斯坦打断了他的话,“我完全理解他的邀请,感谢他的好意,但是我不能接受……无论如何我不能登上一部人力车。”他激动地说,几乎有些发火了。
吉不解地望着他,随后鞠了一躬。
“您的愿望将受到尊重,阁下。本城的要人和我本人一样听从您的吩咐。请您原谅他们。由于他们对西方的习惯一无所知,才对您多有冒犯。这部车子的确无法与最伟大的学者相称。”
“不是这个意思,”爱因斯坦镇定如初地说,“恰恰相反,这部车子,对我来说是太过于奢华了。我之所以不能接受,是因为我对人怀有一种敬意,这种太本能的、太深厚的敬意使我不能同意被一个苦力拉着。人,对我来说,是神圣的,而这样一种作法却使他降为牛马。我请您原谅,不要再坚持了。我无法克服我的反感。”
吉教授缄默了片刻,然后深施一礼。
“您的每一句话,阁下,都使我认识到,我们在许多方面都还是野蛮人。您使我自惭形秽。我在此发誓,我自己从此以后决不再使用这种有失人的尊严的交通工具。”
吉教授向名流们解释过西方学者的考虑之后,人力车被送了回去,队伍又向前走去。名流们个个俯首倾心,默想着爱因斯坦的敏感。眼见他拒绝的百姓,不需任何解释,他们本能地明白了他的行为的意思。这新的高贵之举立刻在大路两旁的人群中传播开来,热烈的低语声,伴着他缓缓前进,一步强似一步。
当走近城市的时候,爱因斯坦望见一个讲台,上面覆盖着绒毯,饰以美丽的花朵,绣以公式E=mc2。讲台周围站满了学生,一队白衣女郎捧着花环,随时准备给他戴在头上。他想他得回答这种场合中必不可少的讲话。当众讲话总是使他为难,于是他失魂落魄地四下望着。
然而,他在主人多方表示的敬意中发现了一种真实的爱,不禁深受感动。最后使他吃惊的是,一阵花雨突然从天而降。滑翔机在空中静静地掠过,洒下轻柔的花瓣,宛如一道瀑布沐浴着这一队人。爱因斯坦心中算道,为了组织这个场面,需要把大片土地上的樱花一扫而光,全体居民大概都参加了采摘。他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绝妙的花雨继续落着,直到官员们在讲台上站定,直到他们站着听了一阵欧洲的颂歌之后,方才停了下来。地上铺满了鲜花。几片轻软的花瓣还在随风飘舞着,突然爱因斯坦觉得局促不安起来,他希望能说几句感谢的话,正在冥思苦想的时候,却觉得少了一件至为重要的东西。
他弯下身子,低声向吉教授说道:
“原谅我,教授。我不想使这些诚实的人扫兴,他们对我的款待不能再好了,但我还是忘了城市的名字。我真惭愧,请您原谅我这可悲的记忆力。”
“阁下,”吉莞尔一笑,“这要怪我们的日本名字,它们的发音在西方人听来大概像野蛮人的语言。您的脑子里充满了珍贵的观念,岂能再容纳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今天迎接您的城市毫无出众之处。对她来说,未来最崇高的荣誉就是曾经用她最好的方式接待过您,并向您表示了她的敬意,尽管她做得很不够。这是她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特别是存在于您的记忆中的惟一理由,此外别无其它理由。她的名字是广岛。”
阿伯特·爱因斯坦慌忙翻着口袋,想找一本无法找到的、永远也不在那儿的小笔记本。他最后掏出一张纸片,一半已经写满了代数符号。
“为了保险,我要把名字记下来,”他说,“广——岛。谢谢您,教授。我记住了。”
(二)
1938年11月的一个晚上,罗马大学的卢士奇教授和他的妻子等着一个从国外打来的电话,他们早晨就得到了通知。卢士奇坐立不安地在房间里踱着步,突然停住了。
“假如只是一次一般的通话呢?”
“斯德哥尔摩的?”罗莎说。
“斯德哥尔摩的,是的。只能是奖金。噢!罗莎,我之所以激动并不是为了诺贝尔奖金的荣誉。我向你发誓,我的工作是无私的。”
“我知道。昂里科,你所有的朋友也都知道。”
“经过多年的斗争,看到新物理学在世界上获胜该是多么让人高兴啊!我得了这个荣誉,他们该承认他们的错误了,他们该理解,该承认……”
“你弄错了,昂里科,一关系到人的事情你总是弄错。法西斯分子什么也不理解,因为他们不愿意理解,也绝不会承认E=mc2。阻挠人民解开身上的锁链,这对他们有利,正是这种利益决定了他们的信仰。墨索里尼越来越为希特勒效劳,越来越以德国独裁者为榜样来建立他的暴政。在德国那边,我们所有的兄弟都受到了迫害。爱因斯坦自己,继许多人之后,也不得不逃亡。”
“你说得对,”卢士奇低声说:“不管我能否获奖,我们必须离开。但是获奖可以使我们的出走更方便。”
“是的。一段时间内,法西斯分子们可能会为这种举世瞩目的荣誉赐给一个意大利人而忘乎所以。我们可以更为自由地实现我们的计划。”
电话铃响了。卢士奇抓起电话,罗莎拿起一个听筒。是瑞典科学院的书记,果然是关于诺贝尔奖金的事。卢士奇和他的妻子听着传话,激动得浑身发抖。
“赠与罗马的卢士奇教授,为了表彰他关于能与物质的等量关系的发现与研究,这些发现和研究使在遥远的将来考虑它们之间切实可行的转化成为可能。”
通告完了,卢士奇和罗莎热烈地拥抱在一起。这一奖金是他们长期共同奋斗的果实。接着他们准备迎接几个为数不多的挚友,他们接到罗莎的通知,要来庆祝这幸福的日子。卢士奇,一反平日的冷静,激动不止,不得不喝一杯红酒来镇静一下自己的神经,然后走到屋子里去穿衣服。事业的成功和酒的热力使他觉得心中荡漾着一种奇怪的柔情,使他生涯中的重要阶段接连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又重回那个时代:他放弃了华而不实的社交生活,而走上了一条艰苦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他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推动着向前。
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几年之后,卢士奇感到了一种紧迫的呼唤,他的生活随即发生了突如其来的动荡。他当时20岁。这个罗马贵族子弟准备以文学安身立命,但直到此时他尚未下定最后的决心,他一边学不专心,一边像那些纨绔子弟一样追欢买笑。他所与众不同的,只是对研究有一种隐蔽的本能,这种本能尚未找到天然的应用场所,只好用来做些诗,倒也不似他朋友们的诗作那样平庸,这些粗糙的东西使他大有不足之感,虽经百易其稿,最终还是一撕了事。
启示发生在一个时髦书商的书店里,他刚刚在那儿懒洋洋地翻了一通有着许多插图的书籍。他闷闷不乐,兴味索然,正要离去,却瞥见书架上一摞灰色封皮的书,仿佛无意中堆在那儿似的。卢士奇站住了,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动机,回转脚步,用手指了指那摞书。
“这是什么?”他问道。
书商殷勤地走过来:
“这些书是因为弄错了而寄给我的,先生,因为我几乎没有要买这类作品的顾客。这是爱因斯坦的书,好几本……怎么,您不舒服吗?”
书商的问题是被卢士奇奇怪的表情引起来的。卢士奇心不在焉地打开一本书以后,脸色顿时苍白了,他把手按在胸口上,似乎是为了控制某种过于强烈的激动。
他看不清眼前的书商了,而书商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着实为他担心。他觉得站不住了,股股热流滚过他的全身。一页书中间,在一连串神秘的希腊字母和更为难解的符号之后,公式E=mc2被偶然暴露出来,它吸引了他的目光,使他怔怔地出神。
刹那间,他被他所有的感觉所控制。他凭着直觉感到了新世界的气息,其绚丽的光彩使他目眩,并使他以往所享受的那些苍白的快乐索然无味。这绚丽的光彩由高尚的真理的光辉组成。他的思想还没有能掌握这些真理,但是,在启示给予他的快乐中,通过透明面纱的神秘的魔力,他感觉到了它们庄严的意义。这透明的面纱不仅使他激动,而且使他产生了发现的热情和征服的决心。他在沉醉中又加进了感官的欲望。他回忆起在初获爱情时也受着同样的迷惑,然而今天的感觉更为强烈,强烈得无法比拟,具有终极和绝对的性质,使他为此献出了一生。
他就这样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几分钟过去了,他开始忙乱地翻书。在空间、时间、物质、能量这些字眼面前他又陷入了沉思。终于,他抓起书来,把它们都夹在腋下。
“我买了。”他说。
“先生,”被他的举止搞得愈来愈糊涂的书商说,“请允许我提醒您,同样的书您买了好几本。此外,我知道大人您思想敏锐,博览群书,但也许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再向您说一遍,这些书完全是为专家准备的,如果您对现代物理学理论感兴趣,我那儿有三四种普及读物,它们读起来容易,对于像您这样头脑聪明知识丰富的业余爱好者来说会更为合适。”
“那些书我也买了,”卢士奇打断他的话,“把有关相对论的出版物都给我,并且告诉我一个专门卖这类书的书商以便我能找到更为完全的资料。”
卢士奇夹着一大摞书,疾步走着,直到此时他还没有细细想过。他恨不得一步回到家里,关起门来,开始挖掘他胳膊底下那使他激动不已的丰富宝藏。但是他站住了,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即改变了方向。他认为他应该首先去完成一个有决定意义的行动,一个迫在眉睫的义务。他大步向一座别墅走去,那里,在玫瑰丛中,住着他刚刚结识一个月的情妇,伯爵夫人索菲娅·齐白蒂。
不论白天黑夜他随时都可来访。女仆罗莎是个又瘦又高、言行谨慎的棕发姑娘,伯爵夫人就是因为其貌不扬而选中了她。罗莎一言不发地接待了他,把他领进客厅,然后走了出去,卢士奇过于心神专注,竟没有看她一眼。身着便装的索菲娅出现了,她扑向他。
“昂里科!我没想到你今天下午会来。你看得出来,我正在收拾行装。明天一早我就全准备好了。”
他们相约明天去山间旅行。卢士奇调转目光。
“我不能走了。”
“你……可我们说好了,亲爱的。你明天有事要办?这没关系。”
她想拥抱他,他一抬手止住了她。
“不论是明天、后天、还是以后。”他坚定地说。
索菲娅顿时面无血色,无言以对。
“我不能再见你了,”他意态决绝地接着说:
“我是来告诉你的。”
伯爵夫人齐白蒂手捂着胸口,但她沉着冷静。
“至少我欣赏你的坦率,昂里科,”她不胜凄楚地说,“这类事情就是应该这样了结,但是我没有想到你这样快就对我厌烦了。你倒没有浪费时间。一定是又有了什么女人,是吧?”
她的年龄比他大了许多,她像母亲一般,柔情脉脉地和他说着。卢士奇摇摇头。
“不是因为女人。”
她望着他,不相信。
“你可以告诉我,昂里科,我不会埋怨你的。只是,你应该陪我过完这十五天假期。”
“不可能,”他急不可耐地说,“我不能再浪费一分钟。”
“浪费!你真残忍,昂里科……昂里科,昂里科,”她哀求着,“明天和我一起走吧。让我安安静静地过完这十五天,然后你就自由了。我什么也不说地放你走,我向你发誓。”
她伸开双臂抱住他,贴在他身上,仰起头,散着头发,盯着他,试图看透他的心。他一动不动,毫无表情。她不禁绝望了。
“你对我竟然视而不见了。你真的把这一个月忘得这样快?我要知道那个女人是谁,看看她究竟有多大的魅力!”
她在慌乱的动作中,一下碰到了他腋下的那包书。包装纸撕开了,书散落到地毯上。卢士奇急忙弯下身去,但她已经抢先一步。她跪在地上拣起一本爱因斯坦的著作,缓缓地站起来,举到眼前。
“‘相对论’……”她慢慢地念道,“昂里科,这不可能!”
她情不自禁发出的愤怒叫喊和一个情敌在她心中所引起的忧伤的自白迥然相异。她指间揉搓着那灰色封皮,继续用愤怒和鄙视的声音说:
“昂里科,你总不能对我说……是因为这个你弃我而去吧?”
“不,”卢士奇说,“我直言不讳地告诉过你,不是因为女人。”
“恶棍!”伯爵夫人昂起头,满嘴白沫地大骂道,“可耻,我真可耻!我真疯了,让你到我的床上来!我早应该知道。你一贯生性浪荡。我从没有受过这种奇耻大辱。如果你丢了我是搞上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我都不会觉得自己这样的可悲。滚出去,无耻的东西!好让我洗洗被你玷污了的身子,好让我烧香熏熏我被你弄脏了的屋子!”
美丽的伯爵夫人大发雷霆,满口脏话地骂着,要不是罗莎听见她发火跑来帮助卢士奇把书从她手里抢下来的话,书就要被撕成碎片了。但她竟然还有劲朝他脸上吐一口,然后倒在沙发上号啕大哭起来。
他几乎不为一个愚昧无知的阶级的此种野蛮表演所动,这个阶级现在使他看起来狰狞可怖。他决心与之一刀两断。在这两小时里,他的思想成熟了。他甚至没有想到要回答他情妇的辱骂,她的态度只使他在心底产生了某种悲哀,即科学家们被谬误所引起的悲哀。他觉得自己已经具有了一个科学家的灵魂。他感叹着耸耸肩膀,拿起他的书,径直走了。
高贵的伯爵夫人的行为反映了他曾经属于的那个集团的浅薄和他们对智慧的仇视。他想到,就在前天他还和朋友们一起愚蠢地取笑和亵渎新的科学理论。他想像不出他怎么会那样丑恶。任何一种启示的本质莫不如此,它使人们对既往的思想状态的认识消失殆尽,只留下一个模模糊糊和令人作呕的回忆。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急于开始工作。当晚他却不得不承受被E=mc2所掀起的仇恨的又一次发泄。他热烈的天性隐约地觉得E=mc2将成为正义和幸福永不枯竭的源泉,将成为实现于一个被科学净化了的世界里的勇敢和高尚事业的源泉,他刻不容缓地要投身到这项事业中去。
他给仆人们放了假,打开爱因斯坦的书,立刻就在符号面前人了迷。明天,他将制定一个工作计划,今天,他只想以自己心灵的理解来领略尚未被亵渎的秘密所给予他的纯粹的喜悦。
他是那样专心致志,起初竟没有听见门铃。最后,来访者的固执不去使他如梦方醒。他摸摸额头,想起来只有他自己,于是他迈着夜游人的步子去开门。来者是吉欧里奥,索菲娅的亲弟弟和玛尔蒂奈里,两个过去同他一起寻欢作乐的朋友,两个金玉其表横行无忌的罗马青年的杰出代表。此外他们还参与政治,与法西斯党里面的某些人过从甚密。
卢士奇一眼就发现他们的表情充满敌意。他想掩门拒客,但他觉得逃避危险与他新的天职不相称。他的新信念使他具有一种殉教的意愿。
“我们真是在昂里科·卢士奇家里吗?”吉欧里奥用嘲讽的语调问道。
“有谁让您怀疑吗?”
“某些反应……”
吉欧里奥和玛尔蒂奈里走进他的住所。卢士奇耸着肩膀,慢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我来是想听你说个明白。”当他们步入客厅时,吉欧里奥说。
“关于什么事呢?”
“索菲娅告诉我说……”
“吉欧里奥,你看!”
玛尔蒂奈里看见桌子上摊开的书便喊了起来,两个年轻人俯下身去,不胜厌恶地瞥了一下公式E=mc2。吉欧里奥涨红了脸,缓缓站起来。
“这么说,这是真的!”
“是真的。”卢士奇说。
“而你还想留在我们的圈子里同时又去读这些堕落的东西?”
“这不是堕落的东西,”卢士奇镇定地说,“它们论述的是我追随空想之余所向往的事实,这些事实给我带来我所渴望的真理。至于是否会继续留在你们的圈子里,这不会了。假如你们不能像我现在这样受到启示的话,今天将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谈话。”
“这种语言不会让人再听到很久了,”吉欧里奥喊道,“我们不是来拉你的,你这只狗!你只配受点教训。”
吉欧里奥向前一步,用全力打在卢士奇的右脸上。他放下手等着他的反应,但卢士奇含笑地把双手抱在胸前,伸出了左脸。E=mc2给他的影响改变了他激烈的天性,使他成为反对暴力的信徒。
于是两个年轻人怒不可遏,他们折磨着这个新殉教者,开始让他饱尝老拳,当他倒地之后又用脚踢,用屋子里所能拿到的一切东西打,直到他浑身是血为止。然后他们撕碎他的衣服,打坏玻璃,毁掉绘画,将屋子洗劫一空。他们失去了理智,他们的咒骂如同野兽的嚎叫。为了进行全面掠夺而被他们抛在一边的卢士奇,透过被打肿了的眼皮,默默地看着他们,觉得他们实在可悲。
当他们又极为蔑视地踢他几脚,气喘吁吁地走了之后,卢士奇爬到他的桌子上。不管他的侵犯者气到什么程度,他们却忘记了那个引起他们大发雷霆的根源。简直是奇迹,爱因斯坦的论文完好无损地留在所有破烂不堪的书中。他虔诚地拣起它来,用颤抖的手把它捧在一片废墟之上。他就这样久久地呆立着,纹丝不动,双眼矇眬,周身疼痛,他鼓起勇气,估量着他必须进行的斗争的广度。
“先生……请原谅……”
他不是一个人了,他不禁一抖,以为是敌人去而复返,但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并且毫无敌意。
“请原谅我这样就进来了,先生,我是来看您的。门开着,我见家具都坏了。我想也许是发生了什么事,您可能需要帮助。”
“只有我自己能帮助自己,”卢士奇喃喃道。
女人的声音是亲切的。他不得不使出很大的力量才能睁开眼睛。透过他受伤的眼皮,他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并不感到陌生,却无法给那个模模糊糊出现在他眼前的面孔一个名字。
“先生,请允许我,”那个女人说,“您需要帮助。”
她走过去,用他的手绢擦拭着他嘴上的鲜血。卢士奇的眼睛开始对疼痛习惯了,他认出了她。
“罗莎,女仆……”
他一把将她推开,严肃地说:
“这样做没有必要,罗莎。您告诉太太我不会在我的决定上后退。”
“我不在太太那儿了,我一小时以前离开她了。”
“那么不是她派您来的了?”
“没人派我来,我自己来……”
此时卢士奇端详着她,不胜惊诧。当他渐渐地看清了她的脸的时候,奇怪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仔细地注意过这张面孔。她不漂亮——想到这个字的无足轻重,他嘴边不禁浮上了一个自嘲的微笑,然而她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漠然的表情给他一种特殊的少有的印象,这种印象突然抓住了他,扰乱了他的心灵深处。她看起来聪明。
她吞吞吐吐地说:
“先生,您和太太的争吵我无意中听到一些……当我走进去的时候,我看见书都在地板上,我不由自主地看了标题……我什么都明白了,我眼前一亮,我钦佩您……应该告诉您,先生,我并非什么都不懂……我有些数学和物理学知识……”
“您?一个……女仆?”
“我是科学博士。”罗莎说,她红着脸低下头去。
“这可能吗?”卢士奇说,突然惊喜万分。
“这是我的文凭……我总是藏着它,因为如果太太知道了,她会辞退我的,而我的工作不坏。”
“一个物理学家!”
“噢!够不上,先生,现在我觉得好像一无所知。特别是关于相对论的理论我一窍不通,它们被排斥在官方教育之外,但今天我觉得它像一块磁石一样地吸引着我。先前,我曾放弃过一种职业,因为它不能使我正常地生活。现在我深感惋惜。看到这本书,我以为已经熄灭了的火焰又在我心中燃烧起来。我要重新开始学习。有一种力量把我推向您。”
“你是上苍派来的。”卢士奇喊道,他忘记了伤病,在屋子里踱起步来,“今天,当我走上一条新的人生之路的时候,我碰见了你,真是奇迹,罗莎,是的,第二个奇迹!我们将一起工作,我们将不再分开。你是个富有知识的天使,我不能缺少你,你是富有智慧的助手,我需要你指导我迈步。”
“我将是您忠实的仆人。我不大聪明,先生,我必须加倍努力才能学到一点东西。自今天下午以来,我觉得您是天才,您能轻而易举地领悟一切真理。”
“你将是我的合作者,你将是我的妻子,你现在就是我的妻子,罗莎。”
他们拥抱在一起。他们无须做冗长的讨论就能彼此了解。他们心中燃烧着同样的火焰,他们忘却了时间。
他们沉浸在幸福之中,一小时后,因为卢士奇的身体在她的手臂中颤抖着,罗莎被唤回到现实中来,她责备自己的自私,然后开始给她爱人裹伤。她一边忙乱着,一边对他们的敌人的狠毒感到气愤。
“他们把你打成了什么样子,昂里科!这些不放过你的恶魔。”
“他们比恶魔还坏,”卢士奇激动地说,“他们是瞎子,是愚人。可惜呀,我过去是瞎子,今天也还是愚人……我看必有一个漫长的时期充满混乱和迫害……墨索里尼,我看出他来了,是罪恶的力量使他出现在意大利,随意打击相对论思想和公式E=mc2。但是我们要斗争。真理终会胜利。”
“是的,我们要斗争,”罗莎喊着说,“我和你一起战斗。我们要让这些野蛮的家伙加倍偿还他们给你的拳头……”
卢士奇静静地看着她。他的脸因内心的幸福而焕发着光彩,他新的信念的崇高完全包含在他那甜美的一笑之中。
“不能这样,亲爱的,”他柔声说道,“你刚才说的充满仇恨的话,实际上你并没有想过。无论是你还是我,或是任何一个信仰新物理学的人,都不能自轻自贱到同我们的对手一样应用野蛮的手段。我们被一个崇高的思想联系在一起,我们要保持纯洁。诚然,我们要去斗争,因为我们的事业就是人类的事业,我们必胜。但是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武器去战斗,这是最为强大和最为有效的武器。我们的武器,罗莎,你和我一样明白,是思考科学的道理,令人信服的谈话和严格的论证。用这样的武器,我们将引导意大利人民和全世界承认和接受真理,然后,引导他们渐渐地挣脱锁链和动摇暴君的统治。”
“你比我更仁慈,昂里科,但你说的对。”
“E=mc2难道不是一个爱和正义的公式?我们要用爱来回答敌人的憎恨;用正义来反对邪恶!用柔情和仁爱来抵抗暴力。这样我们就一定能获胜。”
罗莎给他包扎完毕,紧靠在他身上,吻他。
“我将陪同你完成这一整套计划,昂里科,我向你保证……可是,请你告诉我,你一点也不留恋过去的生活吗?”
“一点也不,”卢士奇气呼呼地说,“我对我生活过的那个木偶的世界只有蔑视。”
“齐白蒂伯爵夫人比我漂亮,”罗莎又喃喃道,“她的乳房比我的丰满。”
“噢,罗莎!你的乳房涨满我们共同的激情。今天当我想到我曾经和那个没有灵魂的物体紧紧地贴在一起的时候,我便感到恐怖。”
“亲爱的!”
他们整夜地拥抱在一起,但这不是那种庸俗的爱情的拥抱,而是只有心灵和肉体都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人才会有的那种拥抱。随着白日升起,他们起床了。工作的欲望使他们不知疲倦。
卢士奇已经穿好了衣服,他从沉思中醒过来,侧耳听着。一楼,罗莎正在布置桌子。客人还没有到。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又陷入了回忆。
在启示以后的日子里,他卖掉了豪华的别墅,把钱财分给穷人。说真话,在用这种办法抛弃自己的财产之前他曾有些犹豫,因为金钱,即使是肮脏的,也能有利于他计划的实现。然而他新思想的纯洁性不允许任何妥协。他心里响着一种声音:“凡不是靠智慧的所得,不会有利于智慧。”他只留下了必不可少的钱以便维持一段时间的生活和购买为完成他新的使命所必需的书籍。罗莎坚持自己养活自己,以教书为业。没有成为他的负担。他于是租了一间阁楼,全神贯注地埋头于数学、力学和物理学的学习。最初的一个月,他完全忘却了自己,罗莎不得不强迫他去吃饭,虽然陋室无火,他对冬天的严寒竟也浑然不觉。
罗莎看得准,他不仅智力上有能力毫不困难地听懂微妙的叙述和理解最抽象的论证,并且他也表现出了他是天才学者的征兆。他从不满足于现成的真理。他永远活跃的想像力总是走得更远,他用独特的方法分析一个问题的数据,采纳新的见解以找到他自己的答案,惟一可以使他满意的答案。
就这样,他在罗莎的指导下,一边掌握着前人所创立的古典物理学的基础,一边发现着这些理论的谬误,并向他年轻的老师论证,他那年轻的老师很快就甘拜下风,降到了学生和弟子的地位。公式E=mc2,这条良好的引线,使他避免迷失方向。总之,他用了远远不到两年时间——他原来给自己规定的期限——就了解了旧物理学的一切成果,他不仅感觉到了而且明白了其中大部分结论都是谎言,并且深入地领会了在那令他亢奋的日子里所强加于他的感官的理论,是怎样的深奥和正确。
当时,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参加考试。他早就决定要把科学当成一种艺术和生活的手段。他需要某些正式的头衔以便深造。他甚至流着眼泪强迫自己对他的考官们撒谎,强迫自己不要露出他对他们陈腐理论的轻视并且掩盖他的相对论学者的信念,一个来自年轻大学生身上的相对论信念是不会被古老的罗马大学接受的。多亏使用了这种手段,他才没有被认为是离经叛道,并且由于轻浮的上流社会已经忘记了他,他竟然出色地跨越了各个等级,在外省获得了一个讲师的岗位,那时他还很年轻。
几年之中,他不断地丰富自己的思想,一方面违心地教着官方教材,一方面又暗中向那些他认为应该让他们了解的年轻人讲授新物理学。他继续着个人的理论研究,并且开始把重要的情报投寄给外国的科学杂志。在这些杂志上,他把自己的相对论信念阐述得十分明确,并且他的文章受到了自由世界伟大学者们的注意。
经过这些年刻苦的工作,他被召回罗马。并非是那些日益对法西斯卑躬屈膝的大学教授们宽恕他已经广为人知的理论,而是因为他在国外获得了荣誉,使他成为一个国际权威。政府像爱惜一切名流俊彦一样地爱惜他,认为政权可以分享一点他的荣光。卢士奇对此洞若观火,正是出于这个道理,波里姆·卡尔奈拉获得了官方的荣誉。他知道假面具迟早要被摘下来的。他听从了罗莎的劝告,谨于言,慎于行,将最具革命性的成果留给外国同行。
在罗马,他的伟大思想浮现于脑际,开始是模糊的,继而渐渐明确起来乃至形成一个占据了他全部活动的计划,这个计划的实现——他预感到它必将实现——似乎成了他令人振奋的生活目的。
正是在罗马,他含笑地回忆起那时候心情的忧郁,他的幻想和猜疑,这些只不过是思想成形时激烈的勃发而已。
他那时和两个助手一同工作,罗莎,她的妻子,他须臾不可离开的合作者和斯帕里诺,一个年轻的物理学家,他发现他智慧超众,具有理解新理论困难问题的能力。他对这两个学生没有任何秘密。他们紧跟着他的沉思和艰巨的理论抽象缓步前进。他们两人都注意到他一段时间以来似乎受到某种折磨,他在他们每天晚上的聚谈中不再像过去那样热情洋溢。对他内心骚动的原因他们一猜便知,两人也同他一样地焦虑。
卢士奇的这种郁闷不乐和别的许多相对论物理学者一样,当然不是产生于对这个理论的正确性的怀疑,而是因为公式E=mc2在公众的思想里进步甚微。在爱因斯坦的大作问世所引起的震动之后,除了为数不多的内行在默默地崇拜着之外,人民又重新堕入对科学的冷漠之中,他们的热情丧失殆尽,并不了解那些为他们而工作的人。在专制国家里,政府恶毒地反对这个思想,它受到嘲弄,于是那些思想薄弱的人就耸耸肩膀远离了它。
那一天晚上,当三个人聚集在老师的工作室之后,罗莎接触到了这个问题。
“我们对相对论的各个细微末节都做了深入的研究,昂里科,”她说,“它难以尽述的发展过程你也写了出来。目前我们不能走得更远了,人民跟不上我们。尽管我们不遗余力,真理只在少得可怜的人们中间传播。”
“是的,老师,”斯帕里诺附和着说,“人民不满足于逻辑推理,也不欣赏我们论证的精密。人民需要明确的论据,才能表示他们的赞同,才能掌握那个将给他们带来自由的公式,1919年的天文观察在实证道路上迈出了第一步,但以后没有进行过任何类似的努力,而这些方法是专家们的领域。”
“我知道,”卢士奇说,“这就是你们看到我烦恼的原因。我已经想了好久了。必须……”
他在这句话中间停住了,沉默了。他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个时候,那个思想在他的头脑中清晰地出现了,组成那个思想的成份,朦胧得犹如雾里看花,已经纠缠了他几天几夜。罗莎和斯帕里诺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为体现那个思想所做出的光荣而艰苦的工作。他紧紧地绷着脸,额上早现的皱纹比往日更深,他的目光似乎远望着天外。
两个弟子默默地望着他。罗莎从没有看到他这样激动过。忽然,他摆脱了这种极度的不安,他的内心变得无比平静,一丝微笑出现在他骤然放松了的脸上。
“我找到了。”他说。
罗莎和斯帕里诺凝视着他,不敢提任何问题。
“我们应该这样做,”卢士奇说,“思索和纯粹的抽象推理时代对我们说来已经过去了,你们的感觉是正确的。我们必须行动,使我们的信念获胜。物理学不是我们的领域吗?这就是我们要去完成的。原则极为简单,我之所以用了这样久的时间才认清它,是考虑到它的纯洁性。听我说:E=mc2,在能和物质之间存在着等量关系。能和物质可以互相转化。为了让人们承认它,科学家的任务已经被公式本身勾划出来。我们应该……”
他停了一下,由于说得激动,挥了一下紧攥的拳头。
“我们应该制造物质,明白吗?我们应该利用能来制造物质。我们应该收集和集结那无法看见的分散在世界各处的能,它们在不断地被消耗掉,毫无所用,我们应该把它们变成物质,变成固态的、可见的、可触及的物质,任何人将来都可以来看一看和摸一摸。这样就没有人再否认真理了。”
斯帕里诺和罗莎沉思良久,他们需要思考才能估量他们刚才听到的这些话的全部意义。斯帕里诺终于开了口:
“老师,在这样规模的计划面前,一切评论都将是可笑的。在这种力量和勇气面前,我惟有五体投地而已,但一想我们将遭遇的困难我便不知所措。”
罗莎激烈地说,“自然界制造了困难是为了把研究者的才能推向最高峰。”
“好,罗莎,”卢士奇说,“与学者和艺术家的精神最不相符的是莫过于轻而易举了。我们应该向最艰巨的目标前进,而这个目标……”
“同时又是最崇高的目标,昂里科,我明白了你的思想。把混乱的扩散组织起来,创造、制造,这无疑是属于我们科学家的任务。”
斯帕里诺在这些道理面前折服了。当天晚上,他们就开始了工作。
事情比他们所预料的更为艰难,所需的时间更长。在创造物质之前应该首先很好地认识它。为此,必须把它分解为原子,然后将原子再分成无限小的成份。在这最初阶段里,卢士奇每前进一步都会出现新的障碍。终极目的还远不可及,但某些发现使他认为他们所遵循的道路是正确的,并且他非常乐观。不过,他必须拥有强大的手段,这绝对不可能从愈来愈敌视他们的意大利政府那儿得到。获得这些手段乃是他们弃国而去的原因之一。
他曾经旅行过。他意识到相对论者们不能再彼此隔绝了,他应该了解其他试验室中所进行的研究。在和某些科学团体接触的时候,他既感到大为吃惊,也感到有点失望。他发现,那只有他一个人才有的想法,他只在两位忠实的合作者帮助之下为之工作的想法,世界各国几乎所有名符其实的物理学家都有。大家都或多或少地想到用实验,用能制造物质来验证爱因斯坦的公式。妒忌之余,卢士奇对自己的自私感到惭愧。目标的崇高容不得个人主义,计划的广度本身便合作必不可少。在细细地考查了他同行们的研究之后,他感到极为放心。不容置疑,他把他们远远抛在后边。他们还在摸索着,不知道届时在哪儿获得必要的能量。卢士奇,他则已经知道了。
一阵嘈杂声从一楼传来,客人们到了,这是一群为数不多的物理学家,同一理论渐渐地使他们互相接近,而卢士奇是他们公认的老师。
他中断了回忆,准备接受他们的祝贺。他一边走进客厅,一边想着他的出走。他要以去斯德哥尔摩为借口不再回意大利。美洲在等着他。他要利用这次旅行访问几个欧洲同行,了解一下他们最近的研究成果。
(三)
事情不能不如此,卢士奇大天真了,居然感到惊讶。在那个时期,新物理学的所有信徒都投身到为达到惟一目标而进行的研究工作中去,即用宇宙中分散的能来制造物质,此乃势在必行。他们对公式E=mc2近于神明般的信仰,他们对手的顽冥不化及其险恶用心迟早必将使他们用实验来证明。另一方面,他们的思想总是面向进步的科学解放人类,在一个问题的各种不同的可能解决办法之中,他们只能选择那富有建设性的解决办法。他们本能地选定了实验,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任何犹豫。由此所引起的困难,对他们像对卢士奇一样,是一种鞭策。
一九三八年在地球上的各个实验室里所进行的无数次实验,其意义再清楚不过了。只有肤浅的人才可能被下述说法所欺骗,例如,裂变,粒子爆炸,用被称为放射物的其它原子所进行的原子轰击和衰变等等。这只是骗人的表面现象。思考必然会导致这样的结论:这野蛮的炮火只是在伟大计划的准备阶段必不可少,因为分解,即细腻的剖析是创造合成的必然先导。
卢士奇和他的妻子及忠诚的助手离开意大利去接受诺贝尔奖金,他决定不再回国,便绕道挪威去拜访当时科学界最有名望的人物之一,斯波尔教授。他在他那儿受到一批不同国籍的学者的欢迎,他们坚持要与他一晤。
卢士奇和罗莎步入人们恭候他们的客厅,斯波尔教授就站起来,跑向他们,其殷勤足以说明意大利的科学家在国外享有何等的盛名。他大笑着说了一句风趣的话欢迎他们,他的笑声在朋友们中间被传为美谈。应该指出,斯波尔教授不仅科学工作卓著成效(年仅50岁,却早已经获得了诺贝尔奖金,被视为当时原子学界的泰斗),他的谐谑也颇为有名。卢士奇用同样的语气回答了他,客厅里响起一阵有节奏的笑声。这次传统的会见,特别是当此多难之秋,能在笑声中开始,颇使他们喜悦了一阵子,然后,科学家们开始谈及他们的工作以及那些萦回于他们脑际的问题了。他们之中大多数只能讲本国的语言,时时感到难以彼此明白,但是这种烦恼很快就过去了。主人在客厅里立起一块黑板,每个人轮流用数学符号来阐述他们的思想,这样别人理解起来就毫无困难了。
初步交换意见之后,看来卢士奇的计划从来没有在他们的憧憬中、思考中和实验室里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第一阶段正在实现的过程中,物质渐渐地现出了它结构的秘密。尤其是斯波尔教授的工作,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都清晰地揭示了原子的复杂结构。
“但这只是初步的工作,”挪威学者说,“从认识物质到合成物质还要经过一条漫长的道路。你们都知道我们将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这是由我们的公式本身性质所决定的,E=me’,的确如此。但是为了制造一点点物质,我们需要有巨大的能,到哪儿去找,怎样使它聚合,使它能以一种可以摸到和可以看见的形式出现?”
大家都沉默不语,而卢士奇面对着全场的哑口无言,心里却充满了骄傲和喜悦。他名符其实的科学开拓者的荣誉得到了公认,因为他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的一部分。经过和罗莎长久地讨论之后,他已经决定回答这个问题,并把他的计划的微妙之处揭示给他的同行。他们的对手在德国和意大利的疯狂行为要求真正的科学家诚心诚意地进行合作。
“怎样聚合能量,斯波尔教授,”他缓缓地说,“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但是,哪儿能找到,怎样获得,我知道。”
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斯波尔扬起了棕色的浓眉。
“哪儿?”
“星球上。”卢士奇说。
他们不胜惊奇地望着他,但他的回答并没有引起怀疑的呼叫和嘲笑,像面对一批幼稚的听众那样。自从学者们掌握了新物理学的理论并对这些理论的后果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之后,他们已经习惯于和非分之想耳鬓厮磨了。他们知道理性只能触及骗人的外表,而这个宇宙的实际情况远比假想的更为离奇。更有甚者,20世纪里某些人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对于某些提倡严密和逻辑的人来说,诗意的出现使他们感到反常。关于这一点,客厅里的人,其中不乏当代最有头脑的人物,给了我们一个新的证明:星球这个字使他们感到不可理解。
“星球?”斯波尔教授喃喃道。
但是,由于他思想敏捷机智,尽管对此闻所未闻,还是最先懂得了卢土奇微妙的设想。他拍拍额头叫道:
“我懂了!为什么我原来没有想到呢?辐射……”
“您猜对了,教授,”卢士奇兴奋地说,“您知道,空间无时无刻不充满着强度和渗透力极大的射线,我们的地球也无时无刻不被它们轰击着,其确切的原因尚待了解,但人们称这些射线为宇宙射线,因为它们可能来自星球,来自我们称之为银河系的星球,来自组成更为遥远星云的星球。我就想用这些振荡的能来制造物质,开始的时候,也许只造几个分子,几个原子,这无所谓。源泉取之不尽,并且唾手可得,我们就生活在这源泉之中。”
他的话引起的只是一阵沉默。卢士奇的激动渐渐地感染了科学家们,但他们不习惯于在尚未对一个新见解的各个方向考察之前发表评论。卢士奇用目光询问了一下罗莎之后又接着说下去。他的声音平静,只是不时出现的颤抖表明他的阐述是何等艰深。
“请允许我指出它理论上的重要性,我几乎要用‘哲学的’这个字。”他说。
“关于辐射的起因还是众说纷坛,然而正如你们所知道的那样,它一定和巨星的大爆炸有关,这样爆炸经常在宇宙间发生。也许——这是你们都非常熟悉的勒麦特尔①的假说——也许,应该把辐射的起因追溯到时间和空间的起源上去,即神奇的原始原子在虚无中爆炸,产生了我们的宇宙。”
①(1894-1966)比利时天文物理学家和数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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