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与杀手 第一章 夤夜怪客,来者不善

  豆腐——世代相沿百吃不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常食品,连牙牙学语的小孩子都能叫得出这个名字,可以说只要是有人生活的地方就有豆腐,既便宜又滋养。吃法有烩、炒、煎、炸、扣、酿、炖、煮、腌渍凉拌等等不胜枚举,不但是贫富不分的家常菜,经过特殊料理还可以入席。
  然而说到“醉虾豆腐”可就要令人瞠目了,因为醉虾跟豆腐根本是两回事,扯不上关系,食谱里也没这一道。
  可是说穿了便一点也不稀奇。
  “醉虾”是做豆腐人的诨名,他做的豆腐细腻柔滑,白嫩晶莹,的确是不同凡响,选豆、研磨、精滤、点浆、压榨不但认真,且有其独到的功夫,物以人名,所以就有了脍炙人口的“醉虾豆腐”。
  “醉虾”不知何许人,没人知道他的年籍来路,看上去年纪在花甲之间,瘦削矍铄,背微驼,腰略弯,除了干活的时间外杯不离手,一张老脸永远是红的,躺靠着时生仿一只醉虾,所以才得了这一个贴切的诨号。
  豆腐店开在南阳城西门外城根脚的巷子底,砖瓦平房的四合小院,作坊和门面连在一起,后面是住家。
  说是住家其实也不怎么妥当,因为他是孤寡一个,唯一的伴是徒弟兼伙计“小泥鳅”。
  小泥鳅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瘦小干精滑溜,天—亮便担着豆腐到城里外大街小巷叫卖,担大人小,看起来有些可怜兮兮,但其实又不然,他动作流利,嗓门还不小,挑着两端共十二层的豆腐担子轻如无物,先远后近,每早晨最少来回三趟。
  现在天刚蒙蒙放亮,店里油灯未熄,小泥鳅已经外出,醉虾坐在小木桌边过他的早瘾,一碟子带壳花生、一碟子自制的豆干,外加一壶老酒,不用杯筷,手剥花生口就壶,一副怡然自乐天塌下来不管的样子。
  醉虾在细细嚼下一片豆腐干之后,端起壶,壶嘴就口,正要仰起脖子之际,他忽然不动了,两眼直直望着门外,衔在口里的壶嘴像被咬紧了拔不出来。
  门边站着一个人。
  这人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四五岁,瘦高精悍,衣着光鲜,眉毛黑而浓,像两把剑斜插入鬓,眼睛似两粒寒星,直鼻、方口、颔下无须,皮肤很白,神色很冷,冷得教人看了会打寒噤,这是醉虾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大概印象。
  一望而知,他不是来买豆腐的。
  醉虾没有动,眼睛也没眨。
  来人也就这么僵立着。
  好半晌,醉虾似乎回过神来,轻轻放下酒壶。
  “对不住,打扰!”
  来人跨进了门,拱拱手,声音冷得像冰弹,敲进耳鼓,直凉到心,仿佛不是发自活人之口,而是来自冰窟。
  “买豆腐?”醉虾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阁下明知不是,又何必故问。”
  “那……客人是……”醉虾皱起了灰眉。
  “有桩事特来向阁下请教。”
  “请教?”醉虾挺了挺腰,眉头皱得更紧,道:“我老头子是做豆腐的,莫不成客人要问做豆腐的诀窍?这个……我老头子并不忌讳,一定照实奉告。”
  “真佛面前不烧假香,阁下用不着装聋作哑,在下花了半年时间,奔波数千里,跑遍京城周围大小城镇,好不容易才寻访到了阁下,凭几句话就能打发得了?”来人不但冷,语意也咄咄逼人,一股肃杀之气从身上每一处散发开来。
  “客人……可能找错人了!”醉虾用手拨弄着酒壶,目光已经放低。
  “找错人?哈哈!”笑,是冷笑,露出了两排整齐而紧密的牙齿,皮肤白牙齿也白,但白得有些森寒,更增加了逼人的冷意,道:“要说在下会找错人,连白痴也不会相信。”
  顿了顿,用更冷的声音,道:“京师四大神偷之首,‘闭眼到’江无水,想要的东西闭着眼睛都会到手,偷遍大江南北从没失手,三年前突然失踪,想不到会在南阳做豆腐,还闯出了‘醉虾’的招牌,可真不容易。”后面几句话不知是褒是贬,但却是带刺的。
  醉虾的脸皮子抽动了几下。
  “客人说什么我老头子完全听不懂。”
  “真的不懂?”来人毫不放松。
  “而且压根儿没听说过什么‘闭眼到’江无水。”
  “阁下准备装浑到底?”
  “客人!”醉虾拿起酒壶,嘴对嘴喝了一口,放下壶,抬起睑正视来人,道:“我老头子只是个磨豆腐的老可怜,彼此互不相识,何苦……”
  “错了,在下五年前曾经在洛阳正阳春酒楼见过阁下一面,是由别人指点的;虽没交谈,但印象深刻。”
  醉虾的脸皮子再起抽动。
  “客人准记错了,我老头子根本不姓江。”
  “那阁下想改什么姓?”
  醉虾怔住。
  “江无水!”来人又开口,道:“论年纪这么称呼你似乎不太礼貌,但这姓氏是随着祖宗八代来的,不承认自己的姓氏可是大逆不道,莫不成你姓醉名虾?”
  醉虾的脸色变得说多难看有多难看。
  不知什么时候,油灯的灯焰变成了一粒小豆,天色已经完全放亮,外面巷子里传来阵阵儿童嬉戏的喧闹声。
  “阁下到底愿不愿意跟在下交谈?”来人步步紧迫。
  “我老头子只是个卖豆腐的。”醉虾仍然坚持。
  “阁下非咬定卖豆腐不可?”
  “本来就是!”
  “如果在下要你卖不成呢?”来人的脸仿佛更白了,当然也就是更冷。
  “客人……什么意思?”
  “比如说,在下砸了你的家具,放把火烧掉你的店,你便只有歇业改行,对不对?”
  这几句极尽威胁而刻毒的话,来人是以很温和的语调说的,就像是在讲一个很平常引不起听的人发笑的笑话。
  醉虾的两眼瞪大、发红,颈子缩短了两寸,微驼的背弓了起来,他似乎要发作了,然而只那么一忽儿,又像泄了气的皮球,眼皮子垂下,颈子还原,背部放直,口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神情变成了沮丧。
  来人跨前一个大步,伸手揪住醉虾的胸衣,把他提得站了起来。
  “江无水,你谈是不谈?”
  “客人,这……这是有王法的地方!”醉虾没有挣扎,任由对方揪住;老脸上甚至连一丝丝的怒意都没有,这一份涵养,真可以说是炉火纯青。
  “哗啦!”东西倒地的声音。
  “师父!” 随着这一声惊叫,一条小巧的身影凌空弹射而入。
  来人松手退开。
  弹射而入的身影落地站定,是个十六七岁的干瘦大孩子,眦牙咧嘴,狠瞪着来人,人瘦小,但眸子里射出的光芒却很唬人。
  “师父,怎么回事?”
  “小泥鳅,你站开,少废话。”
  原来是醉虾的徒弟小泥鳅卖豆腐回来了。
  “师父,他是谁?他想干什么?”小泥鳅住不了口。
  “少开口!”醉虾大声喝斥。
  “小泥鳅?”来人打量着,道:“嗯!身手的确很滑溜,调教得不错,几年之后就可以当接棒人,江湖上又多一个此中高手!”
  小泥鳅气鼓鼓地瞪着这很白很冷的清晨怪客。
  “小泥鳅,收拾担子,你还得出去两趟。”
  “师父……”
  “要你去就去,这儿没事!”
  “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你完全忘了平时的教训。”话锋一顿又道:“多少人家还在等着豆腐过早,做买卖信用第一,快去!”
  小泥鳅跺跺脚,狠瞪了来人一眼,万分不情愿地走出门去扶起刚才摔翻的担子,收拾起豆腐板、包布,然后重新装满担子,担上肩,再扭头朝店里望一眼,洒开步子,“豆腐啊!”声音尖而宏,显示这小子中气十足。
  担子和声音渐去渐远,消失在巷口。
  “江无水,在下的时间宝贵。”
  “我老头子没留你!”醉虾的语气变了。
  “在下可是办事来的?”
  “跟我老头子无关。”
  “阁下不喝敬酒?”来人挑了挑剑眉。
  “你准备把我老头子怎样?”醉虾的语气已经变硬。
  “不怎么样,只是提醒阁下一句,我古凌风做事一向不会虎头蛇尾,一桩事,一句话,绝对是有头有尾!”
  醉虾就像是突然被毒蛇咬了一口,全身的肌肉连骨头都收紧了。又仿佛真正的一只虾子被扔进滚烫的开水锅里,不但变色而且变形,连退两步之后,身躯弓了起来,眼珠子瞪得铜铃大,目光却是直的。
  “你……你就是古凌风?”舌头似乎打了结,转动不灵活,声音全变了调。
  “不错!”
  “冷血杀手?”
  “完全正确!”
  醉虾开始喘气,像一阵急跑之后突然停顿下来,呼吸无法一下子顺畅,虾弓的身子也随着喘息而律动。
  “你……要跟老夫谈什么?”
  “现在阁下承认是‘闭眼到’江无水了?”
  “……”无言,无言便是默认。
  “跟阁下谈一桩公案,也可以说是一件宝物!”古凌风冷沉地一个字一个字说。
  “公案?宝物?”
  “对!”
  “就说宝物吧,什么宝物?”
  “京师四大神偷为之匿迹潜踪的那件物事。”
  醉虾的气本来已经顺畅了些,现在又开始发喘,横挪一步抓起桌上酒壶朝口里猛灌,直到壶底朝天才放回去,深长地透口气,用衣袖抹去了嘴边酒渍,好半晌才开口。
  “古大侠……”
  “别叫我大侠!”古凌风立即抬手止住对方话头,道:“我是尽人皆知的冷血杀手,这称呼会辱没了‘侠’字!”
  “以老夫所听传闻,古大侠杀的全是可杀之人……”
  “那准是阁下的耳朵有毛病,毁在我剑下的也有好人,而且是有口皆碑的大好人。”
  “杀人必有道理?”
  “没道理,江湖上没道理好讲,杀人就是杀人!”
  “那老夫该怎么称呼你?”
  “用你用我直接了当,称名道姓亦无不可。”
  “称你古老弟如何?”
  “可以,为了表示礼貌,在下就称阁下江先生。”
  “太好!”醉虾点点头,脸色和缓下来,敌意似乎冲淡了不少,道:“古老弟,这里是店面,人多眼杂,我们到里边去谈如何?”
  “那更好!”古凌风冷漠依旧,脸上除了冷再找不到别的东西,他似乎生来就是个没感情的人,这种人除了他自己,别人永远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咦,奇怪,难道……又是找我老头子来的?”醉虾的声音有些惊惶。
  古凌风扭头朝外一望,一顶华丽的两人抬的小轿径直朝巷底而来,许多早起的男女和嬉戏的小孩全伸长脖子在看。
  巷底,就只这间醉虾豆腐店,而轿子速度不减,没有中途停顿的意思,十有九成是到豆腐店来,如果说是坐这么华丽的轿子来买豆腐,天底下大概还没发生过这种怪事,抬错了地方倒是有其可能。
  但古凌风和醉虾都不作如是想,因为这里潜藏着一条名震江湖的蛇精。
  古凌风避开正面,转到石磨边,侧背向外。
  醉虾的灰眉锁紧了,因为轿子真的在店门口停下。
  “今天大概是黄道吉日!”醉虾低低地喃喃了一声。
  抬轿的不像是一般轿夫,衣着整齐,身胚壮实得像两尊金刚,是一拳可以打死牛的角色,轿子落稳立即退到轿后,双手环胸,那份气势还真唬人。
  轿子的确华丽得使人目眩,轿顶是朱红色,配以宝蓝底绣花的轿围,轿帘是上等软缎闪闪发光,轿杆是黑里透亮的乌木,扛肩的横杠缠着的也是丝绸,光看这顶轿子,就能猜想到坐在轿子里的其身份不同凡响。
  轿帘深垂,轿门紧闭,不知道轿中是何许人物。
  一个身着锦衣的俊小子抄到了轿前,面对店门。
  年轻、英俊、衣着考究,手里捏了盘鞭子,看模样应该是公子哥儿之流,想不到竟然是随轿的,这不但令人骇异,也增加了轿中人的神秘性。
  一群顽童远远围观,嚷嚷着看新娘子,可能是慑于那两个抬轿的那份惊人体态不敢走近,好奇的邻舍在指指点点。
  隔着店门,俊小子面对醉虾。
  “公子……是买豆腐的?”醉虾先开口。
  “你看在下是买豆腐的么?”俊小子扬了扬脸,傲然反问。
  “那……一大清早光临小店……”
  “找人!”
  “哦!请问找什么人?”
  “就找阁下你!”
  醉虾退一步,手扶压豆腐的架子,惊愕地望着俊小子,老眼发了直。 
  “找我…磨豆腐的醉虾?莫非找错……”
  “错不了!”简短的应答,充分表示他的冷傲。
  “可是老头子我从来就没看……”
  “阁下就是名震京师的四大神偷之首‘闭眼到’江无水江先生?”俊小子可能生来性子急,不但抢着说话而且说得很快。
  “我老头子不姓江,更没听说过什么闭眼到开眼到,只是个安分守己的小生意人,公子真的找错地方了。”
  “阁下推得很干净。”
  “这……”醉虾苦起了脸。
  “阁下很快就会承认的!”一抖手,八九尺长的鞭子像一条乌溜溜的怪蛇飞卷进店,快极,简直就像闪电,射向醉虾的脖子,鞭梢有个亮晶晶的锥头,这条鞭子既可以缠人又可以刺人,是相当不易使而又歹毒的武器。
  醉虾本能地弯腰后仰,身躯折成了一个直角。
  锥头刺空回掠,鞭子仿佛是有灵性的活物,凌空一旋,再度飞出,速度比刚才更快,还挟着刺耳的破风之声,俊小子的一只脚已跨进了店门,这一来鞭子无形中增长了两尺。
  醉虾正直起身躯,鞭影恰好临身,看来是绝躲不过被缠之厄,令人吃惊的现象在瞬间发生,醉虾的身影突然像鬼魅般消失,鞭子缠空,拂桌而过,卷走了那把空酒壶,鞭子回收,酒壶也到了俊小子手里。
  古凌风始终没转头望一眼,僵立原地不动,仿佛这里发生的事故完全与他无干。
  醉虾冒了起来,他不知用的什么身法扭到桌面以下。
  俊小子手捏着酒壶脸色泛青,一抖腕,酒壶飞向醉虾,醉虾伸手接住,轻轻放回桌上,老脸已不再苦了,代之的是一片湛然之色。
  “不可对江先生无礼!”
  娇喝发自轿中,声音脆嫩得像乳莺试啼,又像摇响了银铃,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可以让店门里外的人清晰入耳,不止入耳,还有袅袅余音在萦回,光听声音就足以勾起人的遐思。
  轿门开启,一朵亮丽的花自轿门突然绽放。
  俊小子缩脚退开到门边。
  醉虾的两眼再度发直,不,可以说是发花。
  那些围观的邻舍男女和小孩远处的被轿子和两名金刚般轿夫挡住了视线,没有特殊反应,近处的不但眼睛发直,口里还“啧啧!”不停。
  出轿的是个年轻女人,衣着亮丽流彩,装扮不是少妇,但也绝对不是黄花闺女,称她为年轻女人,是因为根本看不出她的年龄,她太美,美得教人目眩,说她是二十出头,说不定实际上是三十左近,反正她还年轻就是。
  尤物二字她当之无愧。
  像一片彩云飘向店门。
  那份美,那份艳,那份神韵,简直就没恰当的言辞可以形容,仿佛造物主已把天下女人所有的美点全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别说男人,就是女人不但无法嫉妒还会为之倾倒。
  这种人会到豆腐店来,完全地不可思议,但她来了,而且还进了门。
  尤物进到门里,先望向发呆的醉虾,然后徐转螓首,望向古凌风的背影,蛾眉微微一蹙,然后轻启朱唇。
  “古凌风!”她发话了,声音娇脆但非常有力。
  古凌风徐徐转过身来,很慢、很慢,冷而锐的目芒在那美艳得令人目眩的粉靥上一扫,微微露出了一丝惊讶。
  “艳秋,是你!”声音中没带半丝感情,听称呼,双方不但是熟人,而且还有不寻常的关系,但看不出来。
  “我们三年不见了吧?”
  “嗯!三年,父丧守制,略尽人子之道。”
  “对不起,我不知道令尊过世,想不到‘冷血杀手’古凌风还是个真孝子。”
  一顿又道:“你还是那么冷?”
  “没办法,个性生成!”
  这尤物是谁?
  说来令人难信,她也是一个杀手,因为她太美,美也是一种武器,所以比一般杀手更可怕。
  她就是闻名黑白两道的“桃花女”华艳秋,她在做案之后,惯常留一朵纸做的桃花,因而被称为“桃花女”。
  “你这几年混得很好?”
  “还不错!”华艳秋嫣然一笑,像刚吐蕊的春花。
  “门外是……‘神鞭大少’方子平?”
  “对!”。
  “以他在江湖上的名头地位,会做你的跟班?”
  “他愿意嘛!”很轻松的回答,但意在不言中了。
  “他比你至少小十岁?”
  “你吃醋了?”媚态十足地一笑。她的笑,真正地可以迷死人,但对古凌风似乎没发生作用,因为他连血都是冷的,杀手,没有七情六欲。
  他真是冷血人么?
  却又不然,在某种情况下他曾经热过,而且比一般热的人还热,只是这种情况出现的机会不多,这一点华艳秋是清楚的。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古凌风话入正题。
  “你呢?”华艳秋偏了偏头反问。
  “找人!”
  “我也是找人!” 
  双方默然相对了片刻。
  华艳秋扭头瞄了醉虾一眼。
  醉虾的表情很古怪,不是怒,不是愤,也不是惊恐,京师四大神偷之首,也可以称之为天下第一神偷,当然是不同凡响,在卖豆腐的面具被揭开之后,就还了他的本来面目,一切都不必再装了。
  “你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人?”分明是一句多余而且毫无意义的话,但古凌风还是问了出来,真的是多余么?
  未必,像他这种性格的人,绝对不会说半句废话,开了口,自然就有他的目的和打算,他非常明白面对的是什么人物。
  “找到了,你呢?”又是一句反问,够厉害。
  “我比你先一步!”古凌风回答得很巧妙。先一步这三个字有很深的意义,江湖中对人对事都很讲究先后这两个字,他先踏稳了第一步。
  太阳已经露脸,一抹红涂上了巷子西侧的屋顶,围观的大人和小孩大概觉得站久了没意思,陆陆续续地散去。
  小泥鳅的第二趟豆腐又已卖光,挑着两端离地只有三寸的空豆腐担进入巷子,远远便已发现店门口的异样,他搞不懂今天早晨是冲犯了太岁还是诸事不宜,竟然怪事不断,打破了惯常的生活规律,恶客连连上门,单看那两个泰山石敢当般的大块头背影便知道不是好路道。
  很快接近,他看清了华丽的小轿,门外边手拿鞭子的公子型年轻人,店里似乎还多了个女人,的确令人困惑。
  “小鬼,站住!”轿夫之一回过身,声如闷雷。
  小泥鳅站住了,担子一阵晃荡。
  “怎么?”
  “你胡闯什么?”
  “咦!怪事,我自己的家我不能回来?”小泥鳅理直气壮,两相比照,真的是小鬼对金刚,但他毫无怯意。
  “你给老子好好待在这,不叫你动就别动。”
  “我还有一趟豆腐要卖。”
  “少废话!”
  “你们……—大早打劫?”
  “你再不闭嘴老子一把抓死你!”轿夫凶巴巴地比了个抓的手势,铁耙似的五爪,照比例真可把小泥鳅抓死。
  小泥鳅放落担子,伸长脖子朝店内望了望,举手搔头,耸耸肩,试探着靠边挨去。
  那轿夫虎视眈眈,脸皮子抽动了一下,横跨一步,出手便抓,巷子窄,他这一横跨出手,完全封死了小泥鳅的去路。
  泥鳅就是泥鳅,滑溜得令人咋舌,当铁耙似的五爪堪堪要碰到他小脑袋瓜的瞬间,一矮身镖了过去,比草丛里的野兔还快。
  轿子离店门不到两丈,站在门边的“神鞭大少”方子平横身拦截,但小泥鳅这一镖的速度没减,方子平的身形还没封住门,小泥鳅已到了店里,他只是干瞪眼的份。
  小泥鳅停在小桌子的这一边,突然怔住了,因为他看到了那朵艳艳的桃花,这么美艳的女人他是头一次开眼界,瞪着眼,小嘴巴张开合不拢,完全地傻了。
  古凌风和华艳秋当然不会把这小鬼当回事,斜瞄了一眼继续他俩的谈话。
  “凌风!”这称呼相当热络,出自这么绚丽的美人之口,任何男人听了都会晕陶陶,道:“你我谈话不需要转弯抹角吧?”
  “当然!”古凌风微微一笑,想不到这么冷的人也会笑,虽
  然只是一个微笑,而且一笑即敛,但已经是非常难得了,这显
  示他对这迷死人的女人关系不同。
  “我们不谈找人的目的,因为你我都可能不便说实话,如
  果不说实话便会伤感情,你说对是不对?”
  “很对!”
  “现在我问你,你找人是为了自己还是别人?”
  “别人!”古凌风回答得很干脆。
  “这么说……是替别人办事?”华艳秋挺了挺胸向前靠近了
  一步,似乎在卖弄她那比常人丰腴的酥胸。
  “不错!”
  “代价相当高吧?”
  “哼!”古凌风从鼻孔里喷出一股冷气,挑眉道:“艳秋,
  你对我大概还不十分了解,我一向秉持的原则是有所为有所不
  为,该做的哪怕豁出性命也要做,不该做的杀了我也不干,从
  来就没谈过什么代价。”
  “这只是句笑话,别当真!”她的口风转得真快,“如果我
  问你替谁办事你一定不会说,对不对?”
  “恐怕是这样!”
  “好,长话短叙,言归正传,有人要吃醋了!”
  古凌风不期然地偏头扫了店门外的“神鞭大少”方子平一
  眼,果然这小子满脸的不豫之色,不断地来回踱步,似乎有气
  无处泄的样子。
  “你说?”古凌风正视对方。
  “很不巧,我们的重逢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怎么说?”
  “你我找的是同一个人,又在同一时间找到,事实上无法
  礼让,如果因此而伤了和气,是你我都不愿见的事,你认为该怎么办?”  。
  “你说呢?”古凌风慢吞吞地回答,当然他心里也在紧急盘算,这女人美媚奸险狠诈占全,但对古凌风来说,彼此之间都有忌惮,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愿翻脸。
  “我们合作?”这可能是她早打好的主意。
  “合作?不可能!”古凌风拒绝了,但又补充说:“我说过是替别人办事,得听命于人,自己作不了主。”
  “那你说呢?”
  “我们现在都放手离开!”
  “离开?”华艳秋的媚眼睁得好大,像突然听到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
  “对,换了时间,各凭本事。”
  “要是人溜了呢?”
  “我说过各凭本事。”
  “如果第二次碰头,依然避免不了冲突……”
  “那……总算留了情分,比眼前这样伤和气好。”
  华艳秋蹙起额头考虑。
  醉虾似早已不耐,不知什么时候坐回木凳上,想过早瘾,酒壶是空的,在无聊地转着空壶玩。小泥鳅呆站在桌边没动,旁边的人停了话,他却开了口。
  “师父,这是从哪里说起?”
  “谁知道他们从哪里说起!”醉虾连头都不抬,眼睛仍望着空酒壶,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我们怎么办?”
  “只好看着办了!”
  “他们找上师父是为了什么?”
  “天知道。”
  “应该是有原因的吧?”小泥鳅一开口便喋喋不休。
  “小孩子别多问。”
  “师父,我个儿小年纪可不算小了!”说着,挺了挺胸,表示他已是大人,见醉虾不睬他,耸耸肩,自嘲地笑了笑,道:“师父,我给您老人家灌壶酒。”他是一厢情愿,在这种节骨眼上,他没想到酒是否咽得下喉咙。
  “你到后面去吧!”醉虾挥挥手,使了个眼色。
  小泥鳅是个孤儿,生身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由醉虾一手带大,醉虾一个手势,一个眼色所代表的是什么他非常清楚,比用嘴说上一大段还管用,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立刻举步朝里走去,连头都不曾转。
  华艳秋已经打好了主意。
  “凌风,就这么说定了,我们走吧?”
  “请!”
  两个人转过身,华艳秋望向醉虾。
  “江先生!”声调很和悦,脸上带着春花般的笑意,道:“我们暂时离开,换个时间再向您请教,您不会搬家吧?”
  搬家当然就是开溜的意思,她说得非常客气。
  “做豆腐是我的生意,这片店是我安身立命之所,当然不会搬家!”
  “希望如此!”
  “再说……”醉虾苦苦一笑道:“我醉虾既然被两位找上,天下虽大,想搬也无处可搬。”
  “啊!江先生真是知情达理。”她笑得更媚了,这句话充满了揶揄的况味。
  两人步出店门。
  “对了,凌风,有句话差点忘了告诉你。”
  “什么?”
  “有不少人在找你,都不是等闲之辈。”
  “找我?”古凌风目芒闪了闪,像冷电掠空。
  “不错,三年来没断过,可是你突然失去了影子。”
  “都是些什么人?”
  “用不着一一点名了。”她似乎有意要留条尾巴,道:“你杀人,杀人就必然结怨,结了怨就会有人讨债,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敢于找你的当然不是泛泛之辈,你心里应该有个谱,说不说出来都是一样。”
  “谢谢你提醒!”古凌风似乎并不十分在意,杀手,本来过的就是刀头舐血,剑下翻身的生活,自不必大惊小怪。
  “神鞭大少”方子平狠瞪着古凌风,眼里似要喷出火来,这俊小子的醋劲可真不小。
  古凌风扭头望了他一眼,戏谑地道:“方老弟,你真是有福气!”说完,不理方子平的反应,昂首大步行去。
  方子平一振腕,正待飞鞭……
  “小平!”华艳秋昵叫了一声,伸出莹白的玉手在他的肩上抚了抚,道:“我们该走了,犯不着吃冷血人的醋。”
  方子平长长舒口气,垂下了手。
  “我们真的要走?”
  “你不想走?”
  “姓古的走了,我们该趁这机会……”
  “小平,你对古凌风的认识还不够,你以为他是那么简单的人?再说姐姐‘桃花女’我在江湖上还算小有名气,做事有一定的原则,走吧!”
  方子平转头望了店里的醉虾一眼,才悻悻举步。
  华艳秋上了轿,轿子掉头冉冉出巷。
  醉虾目送不速而来的煞神离去,吐口气,拍了下桌子,扭头朝里扬声大叫道:“小泥鳅!”没有反应,再叫一遍,还是寂然,口里嘟哝了几句,起身到角落里灌满酒壶再回到桌边坐下,迫不及待地举壶就口……
  突地,他的两眼直了,壶嘴距口还有一寸停住了。
  醉虾发直的两眼钉牢在店门边的铺板上。
  铺板上有个酒杯口大的光点,这光点如果是顽童一眼便能认得出来,是镜子对着阳光所反射出来的光晕。
  这里是豆腐店,没有顽童玩镜子,何来光点。
  醉虾一想便明白了。
  这间店面兼作坊通向后面天井的一方没有间隔,整个是敞通的,现在是日出不久,太阳上屋脊只能照西厢房,从光点角度推算,正好由西厢房射来。刚才叫了两遍小泥鳅没有回应,显然已被劫持,而劫持小泥鳅的不速之客定是趁师徒俩半夜起床做豆腐时摸黑潜入后面藏匿伺机,“冷血杀手”古凌风和“桃花女”华艳秋先后光临,第三方面的人也同时光顾自是意料中事。
  小泥鳅的睡房正巧在西厢,他喜欢照镜子,那面小圆镜是多年前在京师向一个番商不花钱买的,他当宝带在身上,这镜光无疑是他情急智生想出来的求救点子。
  光点消失。
  醉虾轻轻放下酒壶,现在必须轮到他想点子了。
  他是神偷,一向只用头脑和双手,虽然他的功力不弱,但极少与人搏斗,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过,所以他不考虑动武。
  以小泥鳅的滑溜和机伶,竟然被人制住,这制住他的人本领定然不小,而且可能不止一个人,其目的不用说跟古凌风和华艳秋一样。醉虾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但他无法逃避,三年来他过的全是提心吊胆的日子,所以他拼命喝酒,酒能使人麻醉,使现实的世界变得模糊,日子便好过些。
  他自责当初一时逞强好胜,卷进了那场可以称之为滔天大祸的是非之中,但后悔无补于事,他必须解救小泥鳅。
  突地,他的心收紧,脸上起了不规则的抽动。
  凭他的超感觉,他发觉身后有了人。  
  连空气都不曾带动的轻灵身手,绝不输于他这来去如风的神偷,不问可知身后是个相当可怕的人物。冷静,他一再提醒自己,他经历过无数凶险,都是靠超常的冷静而化险为夷的。
  身后不长眼睛,刀剑也同样不长眼睛,如果对方要他的命他无法逃避,所以他不敢动,但又不能呆着,他必须装着没任何发现的样子,于是,他喝了口酒,捻起粒花生剥了放在嘴里慢慢嚼,老姜,他真的冷静下来了。
  “江老,幸会!”嗲声发腻的声音。
  醉虾大惊意外,想不到身后竟然是个女人。
  “是哪位?”他很镇定,行所无事的样子。
  “算是曾经相识的客人吧!”
  “哦!”
  醉虾慢慢起身,慢慢回转,他不能有任何带火的动作,因为眼前情况不明,而小泥鳅已可完全证实是在受制之中。
  回过身,眼前陡然一亮。
  是个散发着骚媚之气的中年女人,半老徐娘,但风韵依然很足,脸上挂着笑,看不出有丝毫的恶意,但这骗不了醉虾,越是这样的女人越可怕,更何况她是在这种诡谲的情况下光临的。
  “哦!”醉虾又是一声哦,果然不是陌生人,他记起来了,
  卜芸娘,二十年前京城里最大的妓院“群芳阁”的红姑娘,曾
  经风靡过无数的王孙公子巨贾富商,据说对男人有独到的工
  夫,能使人沉迷而无法自拔,当时的花名是“红牡丹”,之后,
  年纪大了,当了群芳阁的主人,改回本名卜芸娘,一般称之为
  卜大姐,她的艳事奇闻多得不胜枚举,为各阶层的人所津津乐道。醉虾是在京师混的,他当然耳熟能详。
  “还记得我吗?”
  “卜芸娘,群芳阁老板。”
  “江老的记性不坏,我改行快十年了。”
  “哦!”醉虾除了哦似乎没什么话好说,其实他心里在不断翻转,一个红姑娘、一个妓院的鸨子,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是江湖好手。
  “江老,我们到里面去叙叙旧如何?”
  叙旧,这辞句用的可真绝。
  “这……卜姑娘来者是客,当然……”
  “我已经不是姑娘了!”春意盎然的脸上始终带笑。
  “依我老头子的年龄,这称呼还是可以用的?”
  “好!随便,反正无所谓。”
  “请吧!”醉虾不再装模作样,事已如此,他只好回复他的江湖面目。
  两人穿过堆满杂物的天井,走向正房堂屋,醉虾注意扫瞄西厢房,但门是关着的,什么动静也没有,根本上就像是没有人,窗倒是开着,照满红艳艳的阳光,他想,小泥鳅的镜子反光是利用这窗子。
  堂屋,依然杂乱,两把木椅配张剥了漆的八仙桌,没有任何摆设。
  “这种地方未免委屈了卜姑娘。”
  “好说!”卜芸娘满无所谓地坐了下来。
  “卜姑娘找上我这过气的老头子有什么指教?”醉虾也坐上木椅,他心里惦着小泥鳅,但他不想马上提出来。
  “跟刚才离开的那几位目的一样。”
  “开门见山的说吧?”
  “很好,江老真是爽快人!”卜芸娘脸色一怔,敛了含媚的笑容,摆出认真而郑重的姿态,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那东西落在谁的手里?”
  “什么东西?”
  “江老不是说开门见山地谈么?怎么又变卦了?”
  醉虾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很难看。
  “不知道!”半晌才吐出三个字。
  “真的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哈哈哈哈!”卜芸娘脆笑了一声,道:“江老何必装呢?我卜芸娘可不是打哈哈来的,既然上了门,没达到目的便不会了。”
  “我江无水可以对天发誓,真的不知道。”
  “可是我不信。”  
  “那是没办法的事。”
  卜芸娘的脸色沉了下来,变得很冷,还透出狠色。
  “以江老的能耐,只消一伸手,一辈子便可吃喝不尽,根本用不着辛辛苦苦卖豆腐,三岁孩童也不会相信,这当中定然有道理,我很想知道,能说出来么?”
  “没道理,我只是要彻底洗干净这双手。”醉虾脸上掠过了一抹不易觉察的痛苦之色。
  卜芸娘够精,她觉察到了。
  “洗干净手是句骗人的话,永远洗不干净的,江老有难言之隐,对不对?”扇了下鼻翼,又道:“彼此是旧识,有困难无妨说出来,我卜芸娘也许能代你分忧,问题如果不解决永远都是问题,江老以为如何?”
  “我没问题。”
  醉虾沉重地摇头。
  “真的没问题?”卜芸娘步步紧逼。
  “没有就是没有!”
  醉虾的音调突转强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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