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劫 第一章 落拓潦倒一书生

  
  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象更新,正月初一,在普天之下,这时候,正是大过年的时候。
  在北方,这时候也是天寒地冻,朔风呼啸,阴云密布,瑞雪厚积的时候。
  在这时候,只要你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只有大红、大绿、雪白三种颜色,令人心里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
  这就是年景,这年景,在北方一座古老的城池里,表现得更明显、更强烈、更流露无遗、更热闹、更欢腾。
  有道是:“兵荒马乱难安居,太平盛世好过年!”
  今年这个年头,在百姓的心中,并不一定是太平盛世,但至少普天之下,能安安乐乐,无忧无虑地过个好景年。
  这座古老的城池,宏伟、肃穆、壮观。
  这座古老的城池,原为唐时藩镇故地,辽圣祖实建析津县,方三十六里,开城门九。
  金朝又沿辽宫筑四城,周围达七十五里,开城门十一,禁宫周围九里十三步。
  元世祖时,六十里二百四十步,门十二,而宫城如旧。
  至明永乐年间,将城垣缩小改筑宏大之砖城。
  到了有清一代,更加若干补建,分内城外城,旧皇城及紫禁城四者,周围六十八里,为天下之第一大城。
  内城九门,称正阳、崇文、宣武、朝阳、东直、阜城、西直、安定、德胜九门。
  外城七门,称永定、左安、右安、广渠、东便、广宁、西便七门。
  外城,那是百姓所居,没什么禁忌。
  内城,大内禁苑所在,那就截然不同了,拿正阳门来说,门分二层,内一外三,形式雄浑,中门常闭,非帝王不得出入。
  至于内宫的紫禁城之森严禁制,那就更不必说了。
  紫禁城中,百雉云连,万瓦鳞次,九重禁地,千百楼台,甚至于金殿辇络,无不玉砌雕栏,美轮美奂。
  这儿寻常的百姓,是—辈子不能擅入一步,也一辈子无福无缘一睹庐山真面目的。
  北京城的年景,到处是雪白一片,粉妆玉琢的琉璃世界,到处是大红大绿,鞭炮连天,热闹喧腾。
  在这瑞雪厚积的北京城中,各行歇业,家家闭户,大门口一片大红,那是或墨或金的春联。
  在那洒满了爆竹纸屑的雪地上,人们顶着朔风,踏着泥泞,三五成群,缩着脖子袖着手,满面红光带着笑,不管认不认识,逢人便拱手,道声恭喜。
  这时候,没人怪你唐突,没人怪你冒昧,你拱拱手满含笑地道声恭喜,别人还你的,也是一样,甚至比你更热和。
  本来是,过年嘛,—年也就那么几天!
  拜年,那是大人们的事,也是男人们的事,妇女们虽然也拜年,可是那要等过了初五,这是规矩。
  你要问,那初六以前她们怎么办,别替她们操心,不信你挨家挨户瞧瞧去,都围着炉子在做纸牌,做各种消遣。
  孩子们更不会闲着,看吧,无论大街、小巷、胡同里、雪地上,有些嘴里塞得满嘴吃的,有捂着耳朵,嘻嘻哈哈放炮的,也有打雪仗,堆雪人的。
  更有那屋檐底下,三五个一堆,圈在地上掷骰子,玩牌赌博的,无论玩的、吃的、赌的,全是花的平日难有的压岁钱。
  尽管小手冻得鲜红,尽管鼻子下面拖着两条清鼻涕,他能呵呵手,搓搓手,或者是猛一吸,或者是拿袖子那么一抹,仍然玩他的,那兴趣是丝毫不减。
  对于那天寒地冻,呼啸的凛烈北风,根本没当回事儿。
  这就是跟天寒地冻冻不了那颗暖和的心,凛烈寒风吹不走满脸的笑容的大人们是一样的。
  这就是过年,这就是北京城里的年景。
  可是,就在这百业停歇,万民尽欢,难得有这么一次,家家老小团聚,高高兴兴连一句不吉祥的话都不许说的时候。
  北京城里来了个打从腊月底日至今的第一个异乡人!
  怎知他是异乡人呢?只因为他没有在这个时候回家去过年,北京城里大大小小的,也没人认识他。
  而且,这时候,有钱的是狐袍貂裘,没钱的也大红大绿,换上了粗布新装,唯独他不是,他只是一袭陈旧衣衫。
  这个人,是个读书的相公,穷书生。
  这书生从永定门进了北京城,孑然一身,一个人既无行囊,也无书箧,就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
  看上去,这书生有廿多岁的年纪,肤色白皙,剑眉入鬓,凤目重瞳,唇红齿白,俊是俊极,美是美极,可惜一副落拓潦倒寒怆相。
  人家都是既厚又暖的新衣裳,新行头,他却是一袭白里带黄的夹儒衫,而且,那儒衫的下摆上,还溅着泥星。
  人家都是满面红光满面笑,他却是蹙着额头皱着眉,而且,那脸色也显得颇为憔悴。
  总之,年的气氛,在他身上找不出一丝丝,欢乐的气氛,在他身上找不出一丝丝。
  人家都一家老小团聚,高高兴兴的过年,他却孤零零地一个人离乡背井,异地飘零,来到了北京。
  衣衫单薄,满面憔悴,十足地落拓、潦倒、寒怆,八成儿他是个遭了变故,无家可归的落难人。
  按说,北京城里这到处欢乐的年景,对他该是十分扎眼刺心的,然而他竟视若无睹,两眼前视地木木然往前走,似乎根本无动于衷。
  相反地,他一进了城倒引得人人注目,个个不由自主地投过诧异讶然—瞥,那一瞥中,带着不少怜悯与同情。
  街上的人们,有的冲着他满面含笑地拱起了手,可是一见着他那一脸木然神色时,倏地脸上笑容凝住,手举在那儿,讶疑地望着他从身边过去,那双目光还把他送出老远。
  就连那城门口,逢人便伸手,冻得浑身打哆嗦的要饭化子,也都是诧异地看着他,而没向他伸手。
  那是这些眼尖的要饭化子看准了,这位读书相公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己都可能有这顿,没那顿的,哪有能力施舍人?
  看归看,等他走过去之后,大伙儿又恢复了欢乐,又是一片盈耳不绝的拜年恭喜声。
  书生,他不管别人是拿什么眼光看他,也不管背后有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低低议论,一个人目不斜视,无动于衷地进了南城,直上南大街。
  这时候,他来北京,也有可能是来投亲的,可是他没往别处走,却到了一叫家名唤“悦来”的客栈前面。
  在年初一,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出外经商的也好,游学的也好,人家都回家过年了,哪还有住店的客人?
  是故,当然地,客栈也不例外地关门歇了业。
  书生到了悦来客栈前,看见大门上红纸墨字,写着:“拱手恭迎五路客,开门纳进四方财”的春联,听闻门内的阵阵呼五喝六及骰子与碗相撞的叮叮声响,眉锋微皱,有着片割的犹豫,但是,他终于还是抬起了手,敲了门。
  剥啄之声—起,门内顿时寂然,随听有人问道:“谁?”
  书生,他淡淡地应了一声:“我!”
  客栈那两扇门,“呀”地一声开了,但不是全开,而是半开,一名中年汉子由里面伸出了头,一阵刺骨寒风卷进,冻得他一哆嗦,一眼望见书生,他愕然问道:“您这位读书相公是……”
  书生截口说道:“外面天冷,可否让我进去再说。”
  中年汉子略一犹豫,开大了门,书生迈步走了进去,中年汉子顺手忙又关上了门。
  门里,放着一只大火炉,炭火熊熊,好暖和,柜台上,里外站着几个人,本是在那儿掷骰子,赌兴正浓,一见书生进来,全部停了手,望了过来。
  书生只望了那几个—眼,不由自主地向着那只火炉伸出了双手,烤了烤,取取暖。
  适时,那开门的中年汉子跟了过来,转到书生身前,抬眼相望,道:“您这位读书相公是……”
  也许有了暖意,书生笑了,那口牙好白,道:“掌柜的,过年好,恭喜发财了。”
  大年初一,谁都愿听吉利话,那名中年汉子连忙拱起了手,脸上绽开了笑容,道:“相公过年好,恭喜,恭喜,您相公是……”
  他还是不忘问来意,本来是,大年初一各行各业都不做生意,关起门来过年,突然进来这么一个落拓潦倒的穷困书生,那自然是要问个清楚。
  书生没在意,笑了笑道:“掌柜的,我既然走进客栈,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中年汉子一怔,讶然说道:“相公,今儿个是大年初一……”
  书生笑道:“掌柜的不必解释,难道说我这个读书人,连大年初一都不知道,大年初一难道就不必住店?”
  他相公说的好话,亏他还是个读书人,也亏他还知道,这时候人人都回了自己的家,哪里还有住店的?
  那年头做生意的都厚道,讲究一个和气,和气才能生财,中年汉子自不便这么说,搓搓手,忙赔上笑脸:“那倒不是,不过,这是由祖先传留下来的规矩,不到初六不做买卖不开门,再说,伙计们都回家过年去了,也没人侍候客人……”
  书生他没理上一句,针对下一局,他截了口道:“那没关系,我只要一间房,有地方住就行了,打水、倒茶、吃喝,一切我自己来,如何?”
  他倒是挺能将就的。中年汉子哭笑不得,一时愣在那儿,搓手干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书生望着他一笑又道:“掌柜的,你放心,饭钱、店钱我加倍,保证一个不少你的。”
  中年汉子窘笑道:“您相公是明白人,那倒不是……”
  书生没容他往下说,立时已截了口道:“掌柜的,做这行买卖,朝送南北,暮迎东西,你掌柜的也该是个明白人,你瞧我这身寒怆打扮,还能看不出点什么吗?我,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孑然一身,瓢萍四海,流浪江湖。不过,你掌柜的放心,我说过,饭钱、店钱,我一文不会少你的,而且加倍,我虽然落拓、潦倒,这几个钱我还拿得出……”
  中年汉子又着了急,一张口,刚要说话。
  “掌柜的,你听我把话说完!”
  书生已接着又道:“我知道,大年下住店,没这个道理,也引人诧异,可是北京城中我一无亲,二无故,更没有朋友,我只好住店,大年下讲求吉利,大年初一来了客人,进了门的财路,你掌柜的不该往外推,再说,我素闻北京人忠厚、热诚、好客,对我这个无家可归,无年可过的异乡落拓读书人,你掌柜的也不该不行个方便,掌柜的,你说是不是?”
  不愧是读书人,书生好一口犀利词锋,他先以过年人人都求的吉利扣人,然后又以两字“可怜”软人心肠,求人方便。
  中年汉子没话说了,好半天才红着脸迸出一句:“相公,我不是掌柜的,做不了主!”
  书生呆了一呆,失笑说道:“原来我弄错了,那么哪位是掌柜的?”
  中年汉子向着柜台里溜过一瞥道:“当家的是我爹……”
  适时,柜台里站起个身穿长袍,头戴瓜皮小帽儿的矮胖老者,他冲着书生一拱手,道:“相公,您恭喜,小老儿便是……”
  向着中年汉子—摆手,道:“大顺,这位相公说得对,大年初一客人上门,咱们该讨个吉利,出门在外不容易,谁都有个困难的时候,咱们也该给人个方便,去,收拾一间雅房去。”
  中年汉子应了一声,转往后面去了。
  矮胖老者却转望书生又拱起了手,道:“相公,大年初一发利市,大吉大利,说起来,小老儿该谢谢相公,这几天饭钱店钱,小老儿奉送了,等过了初五咱们再算,相公现在大年下住了我的店,那就是小老儿的客人,家里有什么您相公吃什么,可没什么好的款待了。您相公请先坐坐,喝杯热茶,嗑点瓜子吃点糖,房间马上就收拾好了!”说着,并走出了柜台,迎向书生。
  北京人不愧忠厚、热诚,不说别的,单凭这两番话就够感人,别的地方只怕很难碰到。
  书生他本有些感激,听了这后面这番话,再想想自己那将近无赖地凭口舌扣人,不禁又有点惭愧。
  一见矮胖老者行出柜台,他忙也迎了上去,难掩激动,且流露着羞惭地拱起了手,道:“老掌柜,多谢了,好心有好报,你掌柜的今年一定发财!”
  矮胖老者笑眯了老眼,道:“相公,小老儿再谢谢您这句口采,小老儿今后若是发了财,那全是您相公今日所赐!”
  说着举起手,往柜台旁一张桌子上让客。
  书生笑得很不安,道:“掌柜的,我自知唐突、冒昧,蒙你掌柜的给予方便,我已不胜感激,怎好再……”
  矮胖老者不容他说下去,一个劲儿地请书生坐。
  书生婉拒不得,只好坐下,坐定,一杯热腾腾的香茗下肚,书生的脸色恢复了点红润。
  白里透红,憔悴之色尽扫,这一下更显得俊美绝伦倜傥不群,尤其难得的,他还隐隐透着一种常人所没有的慑人气质。
  一时只看得矮胖老者直了眼,他瞪着老眼,直愣愣地瞧了半天,才突然迸出几句话,道:“相公,恕小老儿直言,就像您相公适才所说,小老儿做的这行买卖,朝迎南北,暮送东西,见识过的人不计其数,依小老儿看来,相公您不像是个贫贱出身,府上哪儿,怎么落到今天这般境地?”
  书生脸上的神色,忽然显得黯然,叹了口气,勉强笑了笑,道:“掌柜的一片热诚,我不敢相瞒,我出身书香门第,也是大户人家,只因有一年,唉!大年下的,这种事儿不提也罢,掌柜的,我在你这店里,说不定要住上一年半载,日子长着呢,以后我总会奉告的……”
  矮胖老者察言观色,心中似已了然,他顿显不安地忙道:“是小老儿口快心直,不该动问。”
  书生淡淡地笑了笑,道:“掌柜的说哪里话来,掌柜的要这么说,我就越发地不安了,至于掌柜的问我是哪里人氏……”
  顿了顿,接道:“我祖籍北京,寄居江南,小的时候,我也一直住在北京亲戚家,到了十岁那年才离开的。”
  矮胖老者接口说道:“怪不得小老儿第一眼就觉得相公面善,好像当年在哪儿见过,可就是人老脑筋差,一时想不起……”
  书生略一犹豫,淡笑道:“掌柜的好记性,我并没有来过这一带,倒是当年家父曾在掌柜的这儿住过店。”
  矮胖老者“哦”地一声,说道:“原来相公的老太爷光临过,那就难怪了,只是……”
  书生淡淡地说道:“不知掌柜的还记得不?十八年前,有个读书的文士,一匹瘦马,一只书箧,一根玉箫……”
  矮胖老者“砰”地一声拍了桌子,霍地站起,瞪大了老眼,满脸激动地道:“小老儿想起来,小老儿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位读书相公,跟相公相貌一模一样,那根玉箫,那根玉箫,对,对,一点没错,一点不差,小老儿还记得,那天老太爷一大早便被神力侯府的差爷们请了去……”
  书生点头说道:“掌柜的好记性,令人佩服,正是这么回事。”
  矮胖老者大笑说道:“十八年前老太爷光临,十八年后您相公又登小老儿的门,巧,巧,巧,这真是有缘,这真是有缘,要不是您相公提起那根玉箫,要不是当年那回事儿给予小老儿印象太深,险些吓破小老儿的胆,来往这么多客人,小老儿说什么也不会记得这么牢。”
  书生含笑不语,矮胖老者一个人却仍不住地摇头叫巧,须臾,他忽地抬眼投注,敛去了笑容道:“相公,当年老太爷是被神力侯府的差爷们请去的,莫非老太爷当年跟神力侯府有什么……”
  书生笑了,但显见得有点勉强,还有些悲愤意味,道:“布衣草民,何幸得攀亲贵?那是因为威侯夫人突垂青睐,有意要买家父那根玉箫!”
  矮胖老者点头说道:“原来如此,那就没关系了,恐怕相公还不知道,十年前神力侯府已遭巨变,神力傅威侯满门惨被抄斩,大大小小数十口无一幸免,只有几个贴身护卫逃走……”
  书生唇边飞快地闪过一丝抽搐,点头说道:“我知道,我就是那年离开北京的。”
  矮胖老者没留意书生那异样神情,一顿说道:“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傅威侯赤胆忠心,柱石重臣,盖世虎将?当年声势显赫,便是皇上也惧他几分,依为殷肱,不料后来却落个满门抄斩,这真是震惊天下的大事,说给谁听谁也不会相信,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半点不差。”
  书生目中微现晶莹之光,淡淡说道:“宦海风云,变幻莫测,古今由来如此,赤胆忠心每每难有好结果,弄权奸佞却反既久且长,天道如此,夫复何言!”
  听口气,他也甚为那位神力威侯不平。
  矮胖老者抬头说道:“相公您错了,那不过是迟早而已,争弄权势,陷害忠良的奸臣,到头来也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
  书生淡笑不语,未表示意见。
  矮胖老者却接着又道:“小老儿真不明白,凭神力博侯爷那身马上马下,万人难敌的好武艺,别说大内禁卫军,就是倾天下兵马也奈何他不得,他为什么甘心……”
  书生截口说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这正是神力傅侯爷赤胆忠心所在,也正是他令人敬佩的地方。”
  矮胖老者摇头嘘唏,一时无语,但旋即他又抬头说道:“听说神力傅侯爷遇难之后,皇上就懊悔了呢。”
  书生眉梢儿微挑,话声微有冷意,道:“人头都落了地,懊悔又有什么用?”
  矮胖老者点了点头,再度默然。
  沉默了片刻之后,书生忽地问道:“掌柜的可知道,神力傅侯爷坐的是什么罪名,满门遇难后,又葬在何处么?”
  矮胖老者摇头说道:“那是朝廷的事,咱们百姓怎会知道?”
  书生呆了一呆,失笑说道:“说得是,我好糊涂,掌柜的,别谈这些了,事情已成过去,是非曲直,是对是错自在人心,苍天有眼,冥冥有知,这段沉冤总有一天得雪的,大年初一老谈这些,未免……”
  笑了笑,住口不说。
  “相公说得是!”矮胖老者赧然笑道:“小老儿还没请教相公的贵姓大名!”
  书生道:“岂敢,我姓朱,草字汉民。”
  矮胖老者道:“原来是朱相公,小老儿失敬!”
  又谈了几句,后院中步履响动,跟着走进适才那名中年汉子,他走到桌前恭谨说道:“爹,房间收拾好了,您要不要去瞧瞧?”
  矮胖老者笑着站起,道:“相公,走,让小老儿陪您瞧瞧去。”
  书生忙也站起,谦逊了一句,跟随矮胖老者行向后院。
  后院共有三排客房,左右各四,对面是两间。
  矮胖老者领着书生,直向那对面两间中,居右的一间行去,这一间,已经被收拾得窗明几净,点尘不染。
  对书生来说,他是太满意了,本来是,这时候住店,人家又是那么一片热诚,给他方便已是不错,何况人家声言这几天店钱、饭钱全部奉送,他怎么也不好苛求。
  因此—进了房门,书生未等人家问,便立即点头,满口感谢。
  矮胖老者笑道:“只要您相公满意就行,大过年的,人手少,侍候不周的地方,相公多多包涵,其实,相公恐怕还不知道,当年老太爷投宿小号时,住的就是这一间!”
  刹那间,这间房间又给予书生一种亲切感,他目光环顾,口中再致谢意,并顺手自怀中摸出一物,递向老掌柜的,他说,那权充吃饭的饭钱,住店的店钱。
  那东西一入目,矮胖老者立刻直了眼,那不是雪花花的白银子,而是一颗拇指般大小的明珠。
  固然,一半由于老掌柜的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也没见过这种贵重之物,主要的是,这东西竟出自一个看来落拓、潦倒、穷困的读书人之手。
  这,足够一个八口之家过半辈子的,可是老掌柜的他摇摇头,且一脸正经地拒不肯受。
  他说得好,这几天本是奉送。
  书生却也执意不肯收回,笑着说:“掌柜的,你不是说初六开始算么,我也说过,有可能,我要在宝号住上一年半载的,我既然拿出来了,你说我怎好再把它收回?这样吧,先存在柜上将来一并算,咱们多退少补,行不?”
  老掌柜的又说,这东西太贵重,他负不起这个责任,倘若一旦丢了,他卖房卖地,甚至于卖老婆孩子也赔不起。
  书生失笑说道:“掌柜的这是什么话,我虽然落拓,但区区一颗明珠,我还不放在眼内,便是丢了我也不会让你掌柜的赔!”
  老掌柜的他仍然不肯。
  最后书生只有正色说道:“掌柜的,吃饭有饭钱,住店有店钱,我不是吃白食,住霸王店的无赖,掌柜的你要再不收,我立刻就走。”
  说好说歹的,半逼半塞,这才好不容易地把那颗明珠交到了老掌柜的手中去,今年,他真发了大财了。
  老掌柜的是明白人,他不敢认为这是好心好报,只认为书生是有意助他兴旺,心中感激莫名,老眼也见了泪光,以颤抖的手把那颗明珠小心翼翼地纳入怀中,口中却颤声说道:“相公,大恩不敢言谢,小老儿我领受了,现在这小号是相公您的了,相公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又待了一会儿,老掌柜的躬身告退,颤巍巍的带着满脸泪渍出门而去。
  目送那矮胖身影离去,书生脸上的笑容随之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微锁双眉,令人难以意会的一段愁。
  望着那院中积雪,他出了—会儿神,然后随手掩上了门,走到桌前坐下,又呆呆地默坐片刻,突然出声轻叹,自袖底拿出一物,那是柄通体雪白,毫无瑕疵的玉箫。
  他把玉箫放在枕头底下,接着又探怀摸出一物,那是一张折叠很小的素笺,一封信。
  那张本应雪白的素笺,如今已色带微黄,想必这封信已经经过了不少时候,是很久以前的。
  但那素笺上行行字迹的墨泽,却是丝毫末退,显然,那是上好的墨汁写的,不然不可能经过长时间而色泽不减。
  素笺上,密密地写满了字迹,由于字迹细小,看不清楚写的是什么,但那娟秀字体,一望可知是出自兰闺中人之手。
  而且,那素笺的上端,还横印着三个较大的朱砂红字,赫然是:“亲王府”三字。
  亲王,为当朝宗室封爵之最高等,称“和硕亲王”,屈指算算,当朝没有几个,这信笺上横着“亲王府”三字,却并未标明是什么亲王府,哪个亲王府,因之,很难肯定这封信是出自紫禁城中的哪一家皇族。
  也不知道信里面写了没有,要是写明了,那自不必说,要是未写明,那就要看收信的人自己知不知道了。
  书生低头看着信笺,越看眉锋皱得越深,越看脸上的神色也越令人难以意会,越复杂。
  突然他似有所觉,迅速地折好信笺,又把它揣入怀中,刚放好,一阵步履声来至门外,紧接着门外有人说道:“相公,您请开门,我送火盆来了。”
  书生连忙站了起来,道:“只管请进,门没拴。”
  只听门外应了一声是,门开处,那名唤大顺的中年汉子,端着个炭火熊熊的火盆,身后还跟着个年轻孩子提了一篓炭,先后进了门。
  书生道:“大顺哥,这是……”
  那名唤大顺的中年汉子放好火盆,搓搓手,笑道:“是我爹怕相公耐不住寒,大年下没人住店,也没烧炕,所以命我给相公送了个火盆来,这儿有炭,用完了,相公只管招乎,我随时再送来。”说着,双双告退出门。
  书生送至门边,感激地道:“老掌柜真是太周到了,麻烦替我谢了。”
  中年汉子连称应该,并道不敢,躬了躬腰,他刚要转身,书生忽又说道:“大顺哥,我请问—声,往天桥怎么走?”
  那名唤大顺的中年汉子一怔,道:“怎么,相公要到天桥走走?”
  书生道:“闲着也是闲着,大年初一,天桥必然比平日里更热闹,我想去逛逛,看看热闹,只不知怎么走法?”
  那名唤大顺的中年汉子忙道:“相公说得是,打从今儿个起,天桥那边一直要热闹到灯节,到正月十五元宵闹过花灯后才恢复平常,您相公既有意要去逛逛,瞧瞧热闹,我禀知我爹一声陪您去。”
  书生道:“不敢劳动大顺哥,我另外还有事儿,你只要告诉我怎么走就行了。”
  他这么一说,那名唤大顺的中年汉子倒不好再说同去了,略一迟疑,道:“天桥不远,就在这附近的,您相公只须顺着南大街一直往西走就可看到!”
  书生笑道:“原来就在这附近,我小时候虽然住在北京,可一直……没出过门,所以,北京城这些个热闹的地方,我是一处也没去过,好,大顺哥,谢谢你了。”
  那名唤大顺的中年汉子,谦逊了两句,躬身而去。
  书生也转身回到房中,自枕头下取出那根玉箫,然后掩上房门,缓步向前面大门行来。
  在柜台外面,又碰见了老掌柜的,又跟老掌柜的谈了几句,这才走出店门。书生出了悦来客栈,刚踏上南大街,由对面一处屋檐下站起个冻得直发抖的要饭化子,要饭化子一手拖着打狗棒一手端着破碗,抖着两条腿,沿着屋檐下也往西行去。
  书生潇洒迈步,背着手,一直往西走,可是他过了正阳门前那条大街后,他不再往西走,忽然转向北,折入一条胡同内。
  看来他并不是要去天桥,天桥在西南方,他怎么不住西南反折向了北,而且是拐进了一条胡同里去呢?
  所谓要到天桥逛逛之语,那想必是托词。
  那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书生行迹本就神秘,他有秘密,该不算稀奇。
  可是,怪的是,他这儿一拐入胡同口,那名一手拖着打狗棒,一手拿着破碗的要饭化子,也低头折进了胡同。
  敢情这还真巧!
  书生,他似乎没有留意,本来是,路是人走的,你可以走,人家自也可以走的,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书生一进胡同,步履突然加疾,走没多远,一转弯便又拐入西面一条支胡同内。
  这下要饭化子可急了,他不冷了,两条腿也不抖了,步履一紧,飞快跟了上去,一头也钻进了靠西那条支胡同。
  但,当他转入这条支胡同后,他立即怔住了。
  这条胡同笔直,直通西城,毫无拐弯之处。
  而且,要饭化子平日沿街乞讨,北京城里,他那是熟得不能再熟,明知道这地方已没有别的分支胡同,更没有可资藏身所在。
  可是,就在这一前一后,不过转眼工夫内,前面胡同内寂静、空荡,哪里还有书生的人影儿?
  定过神来,要饭化子喃喃—句:“今天栽了。”刚要继续往前迈步。
  蓦地里,背后伸来一只手,轻轻地拍上他的肩头:“阁下敢是要找我了?我在这儿!”
  要饭化子差点儿没吓丢了魂儿,身形机伶一颤,脚下一用劲,脱弩之矢般向前猛窜而出,一下掠出去丈余。
  丈余外他霍然转身,天!那书生满面含笑地就站在眼前,他脸色一变,尚未说话。
  书生已然笑道:“人言北京城卧虎藏龙,奇才辈出,今日一见,果然不虚,阁下好俊的身法,好灵的反应。”
  要饭化子脸一红,立即装糊涂,他瞪着眼道:“您相公这是……”
  书生笑道:“怎么阁下反客为主,倒问起我来了,我正要请教,打从我一出客栈,阁下便跟定了我来,究竟为了什么?”
  原来他并不糊涂,早知道了!
  要饭化子那张脏脸,又复一红,道:“您相公这是说笑话,路是人走的,要饭化子两条腿,一张嘴巴,沿街乞讨,吃遍十方,哪儿不能走?怎么说是……”
  书生没答理,截口说道:“若说是求我施舍嘛,要饭化子人人眼睛雪亮,阁下该看得出,我不比你阁下强到哪儿去,只差没逢人便伸手,若说是阁下见我文弱可欺,还打算在我身上打什么算盘嘛,我这一身,也榨不出点油水来,天下丐帮里,也似乎不该有这种拦路洗劫的人,若说是我行迹可疑嘛,我大不了是个落泊潦倒,无家可归的读书文人,那似乎也称不上行踪可疑,若说有什么恩怨嘛,我跟贵帮井水不犯河水,平素也没得罪过贵帮任何人,所以,我实在想不通阁下跟定我,是什么意思,阁下可否明告?”
  要饭化子颇称犀利的一付口舌,在书生面前,简直成了小巫见大巫,根本不是对手,既然装了,他打算索性装到底,道:“相公误会了,我适才说过,那……”
  “那今天栽了之语何解?”
  书生突然一笑道:“阁下,天下丐帮里不该有畏畏缩缩的人,似阁下这种敢做而不敢当的作风,只怕会有损火眼狻猊郝狮子的英名!”
  要饭化子脸色—变,目中尽射诧异,道:“相公认得本帮北京分舵郝舵主?”
  书生淡淡笑道:“久仰,却一向无缘拜识。”
  要饭化子略一犹豫,毅然说道:“相公说得是,敢做不敢当,畏畏缩缩,那不但有损舵主的英名,且有损本帮的威誉,再不承认,那显得小气。”
  书生道:“那么,阁下跟踪我,究竟是为了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要饭化子未答,目光紧紧凝注,反问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光棍眼里也揉不进一粒砂子,你相公可是近年来崛起江湖,武林人称碧血丹心雪衣玉龙朱……”
  书生目中异采一闪,扬眉笑道:“阁下,好眼力,我也不敢示人小气,雪衣玉龙,那是武林朋友们的抬爱,碧血丹心,那是我自己加的,我叫朱汉民。”
  要饭化子说道:“那就没有错了,阁下一向行道江南武林,为何在这个时候突然远来北方,且上北京?”
  “怎么?”朱汉民笑道:“难不行行道于南七省的人,就只许在南七省活动,不许到北六省来,更不许来北京?”
  要饭化子淡淡地笑了笑,道:“那倒不是,彼此皆武林同道,北京分舵又忝为地主,倘若你阁下有什么困难之处需要帮忙……”
  朱汉民忙拱手笑道:“那我倒要谢谢阁下了,无事不敢北来,也犯不着千里迢迢,长途跋涉,我确有点困难,只怕贵分舵帮不上忙!”
  要饭化子双眉微挑,道:“阁下只管说,北京分舵固然自知能力有限,却愿竭尽绵薄!”
  朱汉民道:“贵分舵大义令人感佩,我再谢了,我想进紫禁城找位当朝亲贵攀攀交情,贵分舵肯帮忙么?”
  要饭化子脸色一变,道:“敝分舵一片诚恳,阁下奈何出言相戏?”
  朱汉民道:“我字字由衷,句句发自肺腑,十足地实在真话。”
  要饭化子脸色再变,冷冷说道:“抱歉得很,这种事敝分舵爱莫能助,帮不上忙。”
  朱汉民呆了一呆,道:“怎么,阁下适才不是说……”
  要饭化子冷冷截口说道:“适才是适才,如今是如今,彼此虽同属武林中人,但道不同不相为谋,阁下倘若有意高攀满清亲贵以作进身之阶,凭阁下这人品,所学,还不算难事,正阳门就在左近,阁下自己闯去,何必求助于他人?”话落,转身就走。
  朱汉民大急,忙叫道:“阁下,阁下,请慢行一步,我……”
  要饭化子霍然转头相向,脸上是一片鄙夷不屑神色,道:“你怎么?你令人心寒,令人齿冷!”冷哼一声,“呸”地一声,向路旁吐了一口唾沫,掉头不顾而去。
  望着那要饭化子渐去渐远的身影,朱汉民那张冠玉般俊面上,突然浮现出了一丝神秘笑意,转身行出胡同。
  天下有些事儿很怪,往往不来便罢,一来便是接二连三,接踵而至,令人有应接不暇之感。
  朱汉民转出胡同,刚踏上正阳门前那条大街。
  蓦地里,急促蹄声响起,三骑快马由永定门方向疾驰而来。马是罕见的蒙古种高头骏马,鞍上的人儿却是三名绝色少女,一前二后,前面那匹毛色雪白的高头健马上的那位,艳若桃李,姿压尘寰,一张吹弹欲破的娇靥,耐不住那砭骨寒风,冻得有点发白,但白里仍透着娇红。
  她那无限美好的娇躯上,裹着—袭雪白狐裘,粉首上高高地挽着—簇云髻,欺雪赛霜的玉手里,还拿着一根马鞭,美目圆睁,柳眉高挑,那模样儿透着几分刁蛮,也透着几分高傲,更带着几分不知天高地厚,养尊处忧惯了的任性。
  后面两名,似是婢女模样,姿色虽然也是人间少见,但比之前面那位人儿,那只有黯然失色,不知又逊了多少。
  她两个各人一身黑裘,马也是通体漆黑,不带一根杂毛,鞍旁挂着两只雕弓,箭囊里还装着几枝雕翎,马后,更悬挂着几只山獐野兔雉鸡之类的飞禽走兽。
  显然,这是不知去哪儿狩猎方归。
  大年初一去打猎,这姑娘过年跟别人不同。
  可也不知道这姑娘是北京城哪个大户人家的闺阁。
  但由那身打扮显见得这位姑娘不同于一般平日难见出绣房,长守深闺弄女红的柔弱女儿家。
  由那名贵的装束,坐骑讲究的配备,及那流露自眉宇间的气质、神色,也可知她不是等闲人家的楼头千金。
  大年初一的,大街上全是人,大街上放马疾驰,她也不怕撞死人,大年下给人找霉气!
  由永定门起,路人忙不迭地纷纷往路旁闪躲,朱汉民看得眉锋刚皱,铁蹄已溅起一地雪泥,擦着他身边飞驰而过。
  朱汉民那袭雪白儒衫下摆,本就泥星点点,如今更多添了好几片,狼狈不堪,令人有着惨不忍睹之感。
  朱汉民陡有三分气,脸色一变,目闪寒光,冷哼一声,他微微地抬起了右掌,但,倏地,他又强忍怒火地放下了右掌,又哼了一声,转身欲去。
  只可惜,他有息事心,人家却无宁人意,突然一阵马嘶,三匹健马昂首踢蹄而起,一个飞旋,三骑六蹄同时落地,跟钉在地上一般,一动不动,好精湛的骑术!
  紧接着,背后响起声银钤般清脆娇喝:“喂,你站住!”
  朱汉民充耳不闻,迈步就走。
  背后那银铃般清脆娇喝又起:“喂,我叫你站住。”
  她喊她的,朱汉民却如同没事人儿一般走他的。
  “好大胆的狂生!”一声怒叱,蹄声再动,疾驰而至,越过朱汉民一控缰,健马长嘶声中扬起了前蹄,直向朱汉民当头罩下。
  这下若被罩上,别说是个血肉之躯的人,就是块生铁也受不了,朱汉民他倏然停步,不闪不躲,昂然卓立。
  路旁的行人紧张投注,俱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还好,朱汉民福命两大,不,该说是马上人儿的福命两大,她没有真的伤人,健骑半旋,砰然的一声,铁蹄落了地,雪泥横飞,泼出老远,只差半尺没溅上朱汉民。
  路旁,响起了数声难以抑制的惊呼,朱汉民他却颜色不变地傲立如故,冷然投注,一语不发。
  眼前,健骑上,是那后行两个婢女模样的少女之一,她“咦”地一声,说道:“不错嘛,是挺大胆的!”
  适时,那白裘人儿领着另—名婢女模样的少女,也双骑分前后地驰了过来,当她一眼看清朱汉民之时,她那张吹弹欲破的娇靥上,神色微微一怔,紧接着美目中掠过一丝异样的神采,但,旋即,一片冰冷,又罩上了寒霜,那模样儿,比那刺骨的寒风,厚积的白雪还冷!
  既有点像神圣不可侵犯,又有点像高傲不可亲近,令人目光丝毫不敢放肆,丝毫不敢随便。
  适时,居左那名黑裘人儿开了口:“喂,你聋了么?”
  朱汉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耳朵很好,不聋!”
  居左黑袭人儿柳眉微挑,道:“那么,我家……姑娘叫你,你为什么不停步?”
  朱汉民冷冷说道:“问得好,北京城里的人,该通礼数,连个称呼都设有,我知道她叫谁?即使她是叫我,我凭什么又非停步不可,大街上驰马,罔顾人命,污人衣衫,我还没有找你们呢!”
  本来是兴师问罪,却不料挨了—顿抢白,居左的黑裘人儿脸色一变,叱道:“她呀她的,好没规矩的人。”
  朱汉民道:“规矩也得看对谁,礼尚往来,不是她难道还是我不成!”
  居左黑袭人儿哑了口,居右黑衣人儿却代她羞恼地怒叱说道:“好大胆的狂生,不给你点颜色看,你还不知北京城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马鞭一扬,“刷”地一声,当头抽下。
  白裘人儿适时一声轻喝:“翠儿,住手!”
  居右的黑袭人儿闻声沉腕,鞭梢由朱汉民眼前掠过,只差寸余便被抽上,朱汉民却是连眼都未眨一下。
  白裘人儿美目中异采再闪,冷冷说道:“你的胆识,我领教过了,很不错,也不同于一般读书人,甚至于不亚于我所认识的几个人,不过……”
  双眉一扬,接道:“北京城不是你炫露胆识的地方!”
  朱汉民冷冷说道:“我无意炫露,不过,我不以为北京城有什么特殊!”
  白袭人儿道:“你要知道,这儿是京畿重地!”
  朱汉民道:“我明白,可是住在京畿重地里的人,也要讲理!”
  居左那名黑裘人儿突然喝道:“你说谁不讲理?”
  朱汉民看也没看她一下,冷冷说道:“大年初一,大街上驰马,罔顾人命,污人衣衫,我都有息事宁人之心,不愿追究,你们反倒不顾理曲,仗势欺人,动辄扬鞭,谁不讲理谁知道!”
  居左黑裘人儿又惊又气,又待扬鞭,却又被白裘人儿拿眼色止住,她深深地看了朱汉民一眼,道:“你,姓什么,叫什么,什么地方人?”
  朱汉民淡淡说道:“彼此缘仅一面,而且这一面也不大愉快,似乎没有通报姓名的必要!”
  白裘人儿眉梢儿一挑,但又忍住,道:“该如此,我不愿相强,你可知道我是谁?”
  朱汉民摇头说道:“不知道,我也懒得去想。”
  居左黑袭人儿突然说道:“你是想死,我家姑娘是……”
  白袭人儿横了她一眼,立刻截口说道:“不知者不罪,现在我叫你明白,别说我没有撞着人,就算我撞着了人,衙门里我一身承当,又干你什么事?”
  朱汉民道:“那么阁下纵马飞驰,溅起雪泥,污人衣衫,这又怎么说?”
  白袭人儿道:“你这身衣衫值多少钱,说吧,我赔你!”
  朱汉民道:“那倒用不着,只要阁下知道这次理曲,小心下次就行了!”
  白袭人儿眉梢儿又挑,尚未说话,居左黑袭人儿突又插口叱道:“给你三分颜色,你就不得了了,你要弄清楚,这是京畿,这是大清朝朝廷所在。我家姑娘别说放马疾驰,就是在大街上行猎,也没人敢哼一声,你不过一个草名……”
  一句话听火了朱汉民,他目中暴射凛人威棱,居左黑裘人儿一凛住口,他却又微敛威态,淡淡地说道:“这么说来,你家姑娘是当朝亲贵了,那么我要告诉你,别仗亲贵之势压人,‘皇族亲贵’这四个字,我还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天下之地,天下人管得。什么是京畿,什么又是大清朝朝廷所在?若真要论起来,这莽莽神州该是汉家基业,贵朝强行窃据,最多暂时算个客人身份。”
  这书生好大胆,这番话说得两名黑裘侍婢愣在了那儿,作声不得,白袭人儿则芳心连震,花容剧变,美目圆睁,尽射惊恐,好半天才贝齿紧咬地迸出几句,道:“不知者不罪,我对你一忍再忍,我也从没有过今天这般好脾气,但你不该……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快说,竟然这般大胆,你难道不怕……”
  “怕?”朱汉民扬眉笑道:“我这个人从来就不知怕为何物,别说当着阁下你,就是当着弘厉,我想怎么说也要怎么说……”
  顿了顿,笑接道:“如果你一定要问我是谁,我可以这么告诉你,我,汉族世胄,先朝遗民,武林一介落魄书生,如此而已!”
  “够了!”白袭人儿气得娇躯颤抖,喝道:“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上触皇上……”
  本来是,朱汉民这番话,的确对这位出身满室亲贵的白裘人儿是一大刺激,她既惊且怒,简直就不明白眼前这书生何来偌大天胆!
  她美目圆睁喷火,秀眉倒挑含煞,顿时发了那任性惯了的皇族千金脾气,话落,立又挥手沉喝:“翠儿、玉儿,把这大胆狂民拿下,即交九门提督。”
  黑裘二婢早就跃跃欲动,蓄势待命,未等白袭人儿说完,便自同扬冷叱,马鞭齐挥,电击而下。
  朱汉民忍无可忍,双眉陡挑,冷笑说道:“这就是你们满清朝廷的一贯作风,你们大概是仗着皇族之势及一点自以为不俗的武学欺人,我要再吞声忍气,你们会以为大汉子孙,先朝遗民永远可欺了,撒手!”
  单掌电出,一闪即回,再看时,原拿在两名黑裘侍婢手中的尺长马鞭,已然到了他的手中。
  他振腕微震,两根尺长马鞭立刻寸断,一松手,两支鞭柄也跟着落了地,没入—地雪泥中。
  然后,他抬眼冷笑,道:“阁下,我不愿为己太甚,但我也不原惯了你的下次,毁去马鞭,不过略示警戒,那是告诉你们,大汉子孙,先朝遗民不是好欺负的,我在北京城会住上个一年半载,倘若不服气,尽管带领你们那些所谓帝都铁骑找我,我随时候驾!”
  话落,看都不再看三女一眼,径自转身行去。
  那两名黑袭人儿惊破了胆,也气炸了肺,别说是布衣草民,便是当朝大员也没几个敢惹她俩的。
  她两个何时受过这个?一见书生离去,犹以为人家是畏罪图逃,怒叱一声,便要纵骑追赶。
  一眼望见白袭人儿呆坐鞍上,娇躯剧颤,娇靥煞白,两只美目红红的,泫然欲泣,呆呆地痴望着书生背影,不发一言,生似不知书生已经离去一般,不由同时大惊失色,真正说起来,跑了书生事小,气坏了这位姑娘事大,两个人连忙拔马靠近,欲待慰问。
  白袭人儿却突然颤声喝道:“别理我,你两个都给我回去,我找姑姑给我出气去。”
  话落,玉手抖缰,蛮靴猛蹬,健马一声长嘶,撒开四蹄,顺着永定门前大街向西驰去。
  这一下,两名黑袭侍婢又怔住了,不跟嘛,又怕姑娘她一人出事,担不起这责任。
  跟嘛,姑娘的脾气,她两个最清楚,姑娘她要是叫人向东,就绝不许人向西,不听?哼!
  二人互视一阵,最后只有拨马直向正阳门驰去。
  一天大事,刹时间云消雾散,再看大街上,空荡,寂静,早没了行人,只剩下朱汉民一个,儒衫飘拂,犹在街那头徜徉。
  蓦地里,他忽有所觉,驻步停身,转望身右一条胡同内,扬声笑道:“看来,阁下当真是跟定了我来!”
  话声方落,人影一闪,胡同口出现了个要饭化子,神色冷漠,满脸不屑,正是适才的那一位,他冷冷说道:“我为你扼腕,也为你可惜!”
  朱汉民未在意,淡淡笑道:“阁下,这话怎么说?”
  要饭化子未答,反问道:“你知道她是谁?”
  朱汉民摇头说道:“我愚昧,阁下可否指教一二?”
  要饭化子冷冷说道:“她便是当朝亲贵,德贝勒德容的掌上明珠,平日娇惯任性,便是朝廷大员也得让她几分!”
  朱汉民神情一震,目闪异采,但立即恢复常态,笑道:“怪不得,原来是贝勒爷德容的女儿,怎么样?”
  “不怎么样!”要饭化子冷冷说道:“只怕阁下那高攀亲贵,以作进身之阶,以求荣华富贵,食美味,衣朱紫的心念成了泡影!”
  显然,他是没听见朱汉民适才所说的那些话。
  而朱汉民,却又不知是何用心地,立即装出一付大惊失色,懊丧欲绝的神情,愣立不语。
  要饭化子看在眼内,目中突现怒火,冷笑说道:“懊悔了?怕了?是不?不晚,下次碰上多叩两个头也许还可以挽回,我化子虽然天生穷贱命,却以有你这么一个同族而感到羞耻,恨不得一头碰死在东墙,读圣贤书你所学何事?你那碧血丹心名号及这袭儒衫可以取消脱下了!为了攀附顺利,最好连你那三字‘朱汉民’姓名也改一改!”
  又是一口唾沫,投过不齿不屑的一瞥,转身就走。
  要饭化子走了,朱汉民望着他那背影哑然失笑,却毫不在意地摇摇头,径自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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