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就是,这次你非去不可。」阿南非常慎重地,把那张一直被青禹视而不见的邀请卡推到祝青禹面前。
「……」青禹稍微抬头把目光从手中那本厚厚的小说移开看了桌上那张卡片三秒钟,又低头继续看着他的小说。
一年之内少有这种能够抛开自己文字、享受别人文字的悠闲。一切都多亏了他那本畅销小说,让出版社赚进了大把钞票,自然乐得放他大牌半个月的假。
「尾牙舞会加出版社五十周年庆,还有……」
「就说我出国了。」
「我还没说完,还有你的庆功宴。有很多出版界的大老会到,我们老头也特别钦点你,他说他老婆女儿都想跟你握手还有要签名合照,还有……」
「够了够了,去露个脸就是了吧。」
青禹他再怎么孤僻不喜欢应酬,也明白作家生命和出版界的休戚相关,所幸这种非去不可的场子两三年不会超过一次。但实在也够烦的了!他有点不悦地阖上手中的书本往旁边沙发随手一丢,从桌上的香烟盒掏了根烟让阿南帮他点了。
才吸了一小口,脑子却又想起了每次抽烟的时候寇翎那欲言又止的叹息表情,这么一想连抽烟的兴致也死光,闷闷地把手中烧不到十分之一的香烟在烟灰缸按熄。
「戒烟了啊?」阿南很贴心地从口袋掏出事前就备妥的口香糖,他有注意到最近青禹烟抽得越来越少了,所以来之前特别去便利商店买了几条口香糖备用。
「戒得掉才有鬼。」
打从他十七岁那年跟着阿洛下课躲在校舍一楼厕所边间吞云吐雾以来,他从来就没想过戒烟这码子事。
所以,他祝青禹莫非是开始在意起别人的感受了……?
才怪。
如果真的在意,他就不会在寇翎以「趴跪姿」拿着抹布抹客厅地板时,一点同理心也没有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看HBO;也不会在寇翎吃饭吃到一半非得命令他放下碗筷先去解决马桶不通的事情。
可如果不是在意,那又是什么?
一种说不出来的躁郁,不知道是因为烟瘾得不到满足?是因为眼前这推不掉的无聊应酬?
还是……?
「对了,青禹……」阿南的叫唤打断了青禹没有结论的思绪。
「嗯?」
「要携伴。」
「携啥?」
「携伴。咱老头硬性规定的。」他翻开桌子上的邀请卡,指着上面一行金色加注。
「搞什么?」
「老头还特别说,他想看看像你这样杰出的作家背后有着什么样的贤内助。私底下的理由我猜测是,上回他老婆差点跟尾牙宴上认识的某个新锐单身男作家私奔,所以这次他坚持每个人都得成双成对去。」
「我哪找个贤内助来携?你妹妹借我好了。」
「不行,我妹全出版社的人都认识。」
「那替我去路上随便找一个吧。」青禹挥挥手,一脸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的表情。
「随便……?」
「不然?」他斜着眼冷冷地看了阿南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拨着手中的口香糖包装纸。
话说当年他选老婆都「随便」了,选个伴难道还得花他心思?自然是无可能的事情。
说穿了,他生来就是只爱男人不爱女人的性向,除了女儿以外的女性,在他的眼里只有年轻跟年老的分别。
「没……」阿南偷偷地叹了口气,接下了这个难题。
以阿南的伶俐能干找个女人给青禹当伴还不简单?他只担心事后可能需要应付的麻烦事情。怎么说他家的祝大牌都算是现在当红的人气作家,钱多多不必说,那张盘儿也算是颇有姿色,一怕就怕纠缠不清,藕断丝连弄得鸡犬不宁。
二怕只怕一个不小心同志的身份跟老婆跑掉的八卦传出去招来议论纷纷。
三怕……
阿南不认为让一个女人整个晚上贴身跟在祝大牌身边,不会去注意到他没在呼吸、不眨眼睛、体温异于常人的低、刀子叉子也不会映出他影像等等这些奇怪的现象。
什么绯闻传闻都好说。同志杰出作家谁说没有?老婆跑了大不了只是大男人的面子难看些。这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作家都有,不过就是没有不是人类的作家。要是被发现这个人气作家根本就没「人」气,那连作家也不必当了。
身为青禹的责任编辑,阿南自觉有必要帮青禹杜绝掉这些危机。
客厅大门的锁就在这一人一鬼想着自己的事情时转开了。寇翎一手牵着小然,肩上背着一大一小的小提琴,另一手还提着个菜篮子,尽管一脸疲倦劳累,他还是很有礼貌地对着来者是客的阿南微笑打招呼,然后才有点不情愿地转过脸,跟那个始终没抬头看他一眼的「男主人」说了句「我回来了」。
他很有理由这样不情愿。这么多事情又是买菜又是陪小然上亲子小提琴课,等下还得作晚饭,而这个姓祝的整天闲着没事只会看书,难道就不会稍微分劳一点吗?
至少女儿是他生的吧!「亲子」小提琴课也应该由他这个干老爸的去啊!
一句「我不善音律」就把这差事推给他……他少爷是颇善音律没错啦,只是小提琴这玩意对他来说也是一窍不通,为何他就得去?
自从上次「逃家事件」失败之后,青禹又故态复萌,一下子「死给九」又被排得满满,寇翎只当他是在报复自己惹怒他又逃跑的手段,自己理亏在先也只能在心理抱怨跟咒骂,却不知道在青禹心中的那番心思。
青禹的心思是,若不这么故意百般刁难寇翎,他几乎要忘了自己是因为什么理由才把寇翎抓回家的。
若不是这样,他几乎以为自己对寇翎的在意跟好感越来越多了,几乎以为那是渐渐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
而寇翎心中除了抱怨跟咒骂,还有那么一些说不出来的惆怅。
仿佛是稍微拉近了些的距离又拉开了那样,惆怅。
虽然寇翎不停地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在自作多情,但是那天晚上青禹代替他承受了摔下来的疼痛的举动,实在很难不让他又有着那种也许青禹不是那样地讨厌自己的想法……
两个人各有各的复杂情绪与心思,一旁的阿南再精明也难猜透。但至少他可以观察得出来那向来冷漠的祝大牌对他管家的眼神稍微比从前多了些温度,也看得出来美丽的管家偶尔眼神会若有似无地随着祝大牌的举手投足而游移。
这些观察结果再加上方才接收到寇翎那优雅的笑容,阿南本来正在为了携伴的事情苦思着的脑袋突然闪起了灯泡。
「随便的话,那……」阿南指着寇翎,转过头望着青禹。
「想都别想。」青禹立刻看穿了阿南的意图:「少作那种恶心的想象。」
「为何?正牌的都没那么漂亮吧。」
「……」抬起头打量了寇翎几眼,的确,那样子的长相是没话说。只是……
「太高了吧。」
「只要不比你高就没差吧。」
「不够秀气。」
「你笔下的女角从来也没秀气过。」
「没有凹凸。」
「可以组装。」
「不会跳舞当什么舞伴?」
「你也不会跳吧?」
「……」转过脸再打量着寇翎,一定有什么其它的破绽可以驳回阿南的提议……
「怎么了吗?」被两个人看得莫名其妙,寇翎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没有扣错扣子也没有忘记拉水库门,伸手摸摸脸确定了脸上没饭粒……
「声音不行,开口就破功。」
「微笑是世界共通语言。」
「……」
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驳回,但某个说不出口的理由让青禹说什么都不接受阿南的创意。
「反正我就是讨厌,谁都可以,就他不行。」
「喔。」阿南没继续跟他争论,他懂得该在什么时候转移话题,转过脸对着寇翎说道:「你看新书了吗?」
「看了。」寇翎一面说着,一面从菜篮子掏出一本小说。
这本小说还是他每天买菜跟摊贩讨价还价东省一颗白菜西省一根葱才存够钱去买的,卖到手兴奋难耐他在公车上就已经忍不住翻阅完毕。
好棒的故事!好强的文笔!无懈可击的意境啊……
为何这么美妙的小说却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就是不学无术的死孩子写出来的呢?
那种感觉就仿佛是济公从身上搓出万灵丹那样虽然很恶心但还是会为那神奇而感动。
「我不是说这种东西不要出现在家里?」青禹伸手一把夺过那本小说。
「谁要你不给我看下半截?」寇翎立刻一把又把那本小说抢回来。
「好看吗?」一旁的阿南立刻打圆场以免两个人抢来抢去把那本书抢破掉。
「嗯……」阿南的话又提醒了寇翎眼前这个家伙正是创造出此等杰作的作家,一瞬间粉丝的心情又萌了起来,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恭恭敬敬用双手把那本书递向青禹:
「祝……呃,青禹兄,可否烦请你在上面题个字……」
「……」看他那样腼腆又难得谦卑的样子,青禹说什么也不好意思再泼他冷水,接过那本书随便抓起桌上一支原子笔,翻开书皮随便找了个空位。
「要题什么?」
「什……什么都成!」
像他这样妙笔生花,字字珠玉的作家,不管题什么都是佳句吧……
「好了。」随手写了一行字,青禹盖上原子笔把小说扔还给寇翎,拿起一旁那本别人的小说站起身就往二楼书房去。
「谢……」寇姓粉丝接过那本小说连忙翻开书皮,一看到那行题字,差点没气炸。
『去帮我泡一杯咖啡』
龙飞凤舞八个字,美好的一本佳作意境完全被破坏……
*
「搞什么啊……」青禹不停地看着手表,然后不停地扯着颈子上让他非常不舒服的领带。
他简直不敢相信阿南竟然会让他等上半个小时!难道说找个女伴真的有这么难办?
不是都叫他随便找了吗?这世界上不是有1/2都是女人吗?
他是去找埃及艳后还是丽芙泰勒?
又等了5分钟,在祝青禹耐性用光打算要走人之时,一抬头才看见阿南跟他妹妹终于带着个「女人」从停车场那头走来。
不看还好,这一看先是惊愕到合不拢嘴,然后接着怒意全上来。
什么女人……不是埃及艳后也不是丽芙泰勒,白皙皮肤黑色长发,要说埃及艳后还是丽芙泰勒还是放眼望去会场任何一个女人都没这家伙美丽,只是……
只是以为身上穿了裙子脸上抹了点妆就能骗过他?
青禹脸色一寒,指着寇翎劈头就骂:「这是怎么回事?」
「……」寇翎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去,站在青禹面前从头到尾始终盯着地板一语不发,咬着唇蹙着眉的样子好像受了什么极大的委屈那样。
「我不是说不准……」头一回,发现始作俑者阿南跟他妹不知道什么时候溜掉了,这下脾气没地方出,只好往眼前这倒霉鬼身上发作。
「你是怎样?不是叫你顾家你来干麻啊?还穿成这样!这是什么鬼玩意?」
青禹瞪大眼睛用手指戳戳寇翎胸前软软的突起物。
「……」寇翎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忿忿不平地抬起头瞪了青禹一眼,然而一想起自己现在的蠢样子,又羞耻地低下了头。
去他祝青禹的熊!
他寇翎难道就喜欢穿成这副娘们样,难道就喜欢塞那什么胶什么罩的在身上吗?
要不是阿南百般请求说好说歹,说什么老婆跑掉的作家在这圈子里会被瞧不起,说什么事关青禹的事业跟人生,说什么现在的法律规定没离婚的男人若和别的女人称夫妇会吃上官司,说什么小然还不适合有个新妈妈……
要不是为了你祝家跟你这个人,本少爷才不干这种阴阳怪气的鸟事!
已经够委屈了还要看青禹的难看脸色跟吃一顿骂,可是阿南千交代万交代不能开口说话,寇翎只好忍气吞声,站在那由他骂,自个把怨气往肚子里塞。
一个巴掌打不响,用刀子捅豆腐捅起来也没劲。平常说什么都要争论个几句的少爷今天一反常态地半句话也不说,那个样子任凭青禹有再多的不爽也很难再发作下去,他皱着眉把刚才稍微被他戳得有点歪掉的假胸部「推」回原位,转过身留下寇翎一个在那径自往入场的方向去。
「等……」不是规定非得要带女伴才能入场吗?寇龄急着想要叫住青禹,却想起阿南千交代万交代要他不能开口讲话,他连忙按住自己差点破功的嘴,塞在高跟鞋里的两只脚艰苦地踏着小碎步追上祝青禹。
「您是……祝先生?就是写XXX那个作者吗……」
接过邀请函的招待员一脸热情地伸出手想要跟他的偶像握手,青禹很无奈地握住那只手不到一秒钟又放开,他向来就不喜欢跟不认识的人有肌肤之亲……
「那这位是……您夫人?」招待员指着跟在青禹屁股后面的少爷,一脸惊为天人的表情。
「……」什么夫人啊……我堂堂男子汉……
寇翎先是猛摇头,然后看着一旁经过那对对双双的男男女女,突然意识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只好扯着很扭曲的微笑用力点了两下头,然后赶紧追上那个又自顾自地走掉的青禹。
会场内非常热闹,宾客走过来,端着食物的侍者走过去。寇翎努力地在人群中穿梭着却怎么也追不上越离越远的青禹。
剪裁优雅的礼服穿在他纤细高瘦的身骨子上仿佛是杂志上的模特儿,再配上那姣好的脸盘,和一头黑亮的长发,凡走过必引来注目。
不过这些注目却让寇翎觉得自己好像戏台上的猢狲角儿,真想找个有桌巾的桌子爬下去躲。
一个大男人穿着娘们的衣服肯定是怪异到不行!要不然这些人干麻看个没停?不会已经有人识破了吧……
他忙低头确定胸部没有歪掉,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这一停顿,祝青禹走得又更远了……
坏!坏就坏在这碍事裙摆干麻那么长?还有这哪一朝代的鞋子怎么这么紧?只凭着那一丁点的跟和地面接触,然后地板又干嘛光滑得好像洒了油在上头……
加快脚步想要追上青禹,一不小心一个打滑,完全拿高跟鞋没办法的寇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摔了个狗吃屎。
「……」手掌贴着滑溜溜的地板,整个人也呆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地板,这下子寇翎真的再也没有勇气抬起头来面对世人了。
青禹会那么火大肯定是因为觉得这样不男不女的「夫人」让他感到丢脸吧?现在可好了,拜这么一摔岂不让他更丢脸?
旁边就是有桌巾的桌子,好想爬进去,好想爬进去……
可是刚才一摔把脚踝扭得嘎嘎作痛,更紧要的是不知道有没有把那个给跌歪掉……于是寇翎只好保持的原来的姿势坐在那,不明究底的人还以为他摔傻掉了,还有几个人亲切地蹲下身嘘寒问暖关怀着这个落难的美人。
「妳没事吧?站得起来吗……哎哟!」热心的路人甲话还没讲完,伸出去想要搀扶的手连那双白皙的胳膊碰都还没碰到就被一把粗鲁地推开,然后那个推开他的高硕身影挡在他跟美人之间,很明显地就是要他滚一旁的意思。
「白痴。」青禹一把将地上的寇翎拎了起来,将他搂近表面上是亲昵地帮他拨拨乱掉的头发,实际上是帮寇翎挡住前方好让他稍微把该调整的地方稍作调整……
「……」调整完毕抬起脸偷偷看了青禹一眼,那张本来就一脸晦气的面孔现在更是多罩了几层乌云,果然……果然把他的面子都丢光了难怪他要生气……
但寇翎却不晓得这个男人真正不爽的理由,也是不愿意让他出现在这个场合的理由,就是那些放在寇翎身上的注目,还有那些亲切热心的路人甲乙丙丁!
那些垂涎的紧盯着不放的眼光让他超级不爽的,这可是他的……呃,咳咳,可是他家的「鬼佣」,没道理让这些不相干的甲乙丙丁眼睛吃糖果吧?
无法解释自己的小气巴拉心态跟那独占的情绪是从哪里生出来的,更无法解释自己到底是哪条神经坏掉了竟然破天荒地牵起女儿小手以外的手,简直就像是在宣示什么主权……
不过在寇翎的感觉与其说那是「牵」,还不如说是「抓」恰当些。
青禹「抓」着他的手,抓得还挺用力的,丝毫感受不到什么温柔……但感觉却和当初在月亮湖边像是在揪小鸡那样粗暴又有些不同……
于是尽管青禹走得很快,被他「抓」着的寇翎追得很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直挺的背影心中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好感……
当阿南看到祝大牌和他管家手牵着手虽不恩爱但还勉强算是友爱的画面时,嘴角微微地扬出了满意的微笑。
果然,冒着惹恼青禹的风险是值得的,要不然他不认为那个封闭得很严重的男人会有察觉自己心思的一天,当然更不可能会有察觉别人心思的那一天。
站在一个全方位责任编辑的角度来看,有寄托的感情对一个小说家的写作绝对有助益,站在青禹多年好友的立场来说,他实在看不下去年纪比他还小的青禹就已经过着那种禁欲的鳏夫生活。
当然啊如果不是落叶有情流水感觉也还蛮有意思的,阿南才没有那种硬把这两个家伙送作堆的好心。
最重要的是,至少这两个是同类吧……尽管阿南不清楚他们属于什么「类」。
不过阿南还没笨到把自己当箭靶子给青禹发射怒气,在青禹逮住他之前他巧妙地及时把一旁早就盼这个祝大牌盼了好久的的出版社董事长和其它大老引过来,让他们去跟青禹周旋,然后带着寇翎到一旁去吃东西。
「辛苦你了。」
阿南从自助式的长餐桌上装了一大盘精致的小蛋糕端给寇翎。青禹不爱吃甜食,想必寇翎在他家也没吃到什么象样的点心过。
寇翎接过盘子,递给阿南一个无声的笑容。那秀而不媚的清丽就连向来都内敛沉稳的阿南都得花好大一番力气才能把被吸住的视线拉开,然后暗暗地叹息着。
像寇翎这样集修养跟气质于一身的美人却肯帮那个无亲无故的暴君洗衣烧饭端茶送水的,甚至是牺牲至此作这种阿南他宁死也不可能作的女人装扮,不管他这么委屈的理由是什么,都算是一种伟大的情操吧……
放着这样外皮美馅儿也优的好物在身旁却不吃,青禹那头呆鹅真的是暴殄天物。
不过也不能全怪到青禹头上,寇翎自己也没好到哪去。看看看!看他那对总是跟着青禹走的漂亮眼睛,那明明是在意、和渴望被对方在意的眼神,可他总不能用对待其它人那样温谦有礼的态度和青禹相处。
两个人和平的对话总是不超过三句,总是又拗又硬地在戳对方的死穴。
「两头瞎子……」阿南自言自语地下了个评语。
结果一旁的寇翎很体贴地从桌子上夹了两头大虾子给他,讨厌吃虾子的阿南还是微笑地说了声谢谢,转过头刚好接收到远方青禹投射过来冷冷的眼光。
阿南解读了那个眼光:你少在那跟他卿卿我我,快来帮我解决这边这群麻烦!
轻轻的一抹愉快飘过阿南的脸。
他很喜欢青禹对他的信赖跟依赖。
尽管跟了他这么久却没办法得到他稍微多一点的其它情绪让阿南觉得有点遗憾,尽管他承认他是有那么一点点羡慕寇翎,羡慕他轻易地就把那个不知道积了几个世纪的冰山融了些的棱角……
但是现在这样的关系和距离是最好最恰当的,阿南很清楚自己应该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他对寇翎说了声失陪,就往青禹那走去。
不同的心思,不同的羡慕却在寇翎心中漾着。
如果他也能够向阿南那样轻松自在地和青禹有说有笑就好了,至少自己每天不必被嫌东嫌西过得那样晦气,也不必老是在揣测这家伙到底又在想些什么又在不爽些什么吧……
找了个可以看到青禹他们却又不显眼的位子,把脚上的那对枷锁脱掉暂时让麻疼的脚趾纾解一下。叉着盘子里面蛋糕往嘴里塞,蛋糕裹了厚厚的巧克力粉跟鲜奶油吃在嘴里是寇翎从没尝过的甜软,可是青禹和他得力的助手阿南那么默契十足的样子,看在眼里却又是另一种不曾尝过的淡淡酸苦味道。
「真是利害。」
陌生男人的声音把正陷在自己思绪中的寇翎吓了一大跳,第一个反应是赶紧把双脚插回鞋子里,偷偷地把嘴唇上的鲜奶油抹掉,这才抬起头看看他眼前刚刚发话的人。因为不确定他是在对自己说话,所以寇翎的脸上写满了困惑。
「那个男人啊,年纪那么轻就能名利双收,又有那样的才气,真令人羡慕啊。」
「……」循着那个人的目光看过去,最后停留在青禹的身上。
别傻了。你要是知道那个男人什么家事都不会干,要是看过他吃饱撑着只会操作电视遥控器的废材样,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啦……
「更令人羡慕的是他还有这么美丽的老婆。」
那男人把目光收回来转向寇翎,露骨不加修饰的赞美让后者一双弯弯长长的眉蹙了起来。
搭讪也得看对象吧?明知道是别人的老婆还……
不对不对,他才不是祝青禹的老婆!
寇翎为自己方才有那么三秒钟真还自居为祝青禹老婆的心态感到发窘,幸好那张白皙的死人脸不会发红。
「妳是他老婆吧?」那个人突然半开玩笑地问着。
寇翎看着他一眼,一面在心中对这样轻浮的问句感到厌恶,一面思索着该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
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那男人还是抓补到了寇翎眼中闪过那一丝犹豫。
果真不出所料,打从这个美女走进会场他的目光就不曾离开过,他也观察到了这两个人那样冷淡不自然的互动,貌合神离,推测八成不是夫妻,只是挂个名来凑数的。
于是脸皮的厚度更增加了几吋,想要把美人的念头也更增强了几分。
「我是这里的首席钢琴师。」男人指着身后的一台高贵的黑色钢琴,有点得意地说:
「妳喜欢钢琴吗?」
「……」不喜欢,本少爷喜欢古筝跟琵琶。
不过寇翎还是很有礼貌的含着笑点头,让人难堪跟断人台阶不是一个有修养风度的人应该有的行为。
「我弹首曲子送给妳好吗?」男人却没察觉寇翎的皮笑肉不笑,自以为浪漫地牵起寇翎的手就要往钢琴走去。
「……」看他那么一头热的样子寇翎也不好泼他冷水。
毕竟自己这年纪老得不象话都是死人骨头了,也懒得跟这种年轻小伙子计较什么。反正不过是听他弹钢琴嘛?听钢琴又不会少半块皮肉,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就顺着他的意吧。只是被男人牵着手的感觉实在是有点反胃……
咦?怪了,刚才不也是这样给祝青禹牵着手吗,怎就一点也不觉得反胃?
尽量不去想自己心中那异样的情绪,勉为其难地依着那钢琴师一旁坐了下来,不很专心地听他弹了首还算不难听的曲子,那钢琴师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料,但在从三岁就开始学乐的寇少爷耳中,这样的音乐是有点嫌粗糙了些。
一曲终了,看着身边的佳人也没被他感动到,寇翎不冷不热的样子让这个向来出师少有不利的年轻人有些丧气,可是那神情在男人眼中看起来更带了好几分漫不经心的妩媚,看着看着不由得身子热了起来,心情也焦急了起来。
他决定用点小手段来把这个已经让他快把持不住的美丽女人弄到手。
「冰蓝黛克瑞。」逮住机会从走过的侍者端着的盘子上取了一杯淡蓝色漂亮的调酒,借花献佛递给寇翎:「美酒配佳人。」
「……」这下可好,接下那酒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拒绝对方的请酒是多没教养的事情?在寇翎那个年代的观念里,就算是有杀父之仇的人敬来的酒也得收下,除非你有意瞧不起对方,或来者的身分实在太下贱。
可是他实在一点也不想喝那杯会让他想到每天用来刷马桶的盐酸的粉蓝色液体。
就在他正苦恼着要怎么拒绝那杯酒,青禹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边,伸手就把那杯酒接过去一口喝干。
就算是嘴上忙着跟诸位大老打哈哈,从刚才到现在他始终没有让寇翎离开过他的视线一秒钟。
看着寇翎坐在那猛吃个没停,看见寇翎偷偷脱下鞋子那有点俏皮又有点好笑的举动,当然,他也没错过那个不知道哪来的猪哥男对着寇翎大献殷勤的戏码。
管他去,等他发现他努力把的是个没胸没屁的男子,那张淫笑个没停的猪脸大概也笑不出来了。
一开始是这么想的,可是当那个人肆无忌惮地牵起寇翎的手两个人并肩坐在钢琴椅子上,而寇翎也没有拒绝的意思,青禹的脸色冷了下来。
一种介于发怒和不甘心的情绪,混着说不出来内脏某个部分的闷疼……想起来了,那是和目睹阿洛跟别的男人裸体在床上做爱时很接近很接近的情绪。
扩散着、膨胀着……几乎阻隔了周遭其它人的声音动作,他只听见那个猪哥弹奏那首名为「爱情万岁」的琴曲,只看见坐在钢琴前的两个人。
就像那个时候他的眼中只看见阿洛和那个男人,只听见他们的喘息声和器官在洞穴插戳的声响。
然后呢?
他是不是应该像当年那样,爽快的放手,爽快的转身而去?然后不爽快的过着被伤痛回忆不停纠缠着的生活一直一直?
「青禹?」阿南碰了碰出神的青禹将他拉回现实。
他转过脸看着阿南,突然他终于察觉了自己为什么和阿南在一起能够那样轻松自然的原因了。
他在阿南身上找着他所失去的过往,他和那个人充满默契的相处的回忆。
一种投射作用。
所以刚才那样不愉快的心情也是一种投射吗?
他也把想要占有那个人却被那个人给背叛的心情投射到寇翎身上去了吗?
也许这样想会让自己好过一点。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至少那表示他没陷入新的麻烦中,他只不过是在延续之前的麻烦罢了。
但真的是这样吗?
在还没来得及厘清结论,青禹的目光又被那个猪哥手中的那杯酒给牵过去。
于是眼前的应酬很自然地就给他抛到脑后,双腿很自然地就往寇翎走去,一手抢过那杯像是在邀约什么的酒喝掉,一手很自然地就把寇翎拉到他身边,然后对着那个男人沉声说道:
「滚。」
再简单也不过的一个字却挟带着命令和强势。青禹的表情向来就不多,此刻他看起来不凶狠也不愤怒,只是彻底的冷,冷中带有无形的压迫感。
年轻的钢琴师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样自讨没趣地转身离去。
「你就不能自爱一点,非得这样到处勾三搭四的?」
明明知道错不在寇翎,但看到他那张清秀带着无辜神情的脸蛋,青禹没由来地不爽了起来,难听又不理性的抱怨不经大脑过滤就脱口而出。
「……」寇翎张着嘴瞪着祝青禹,委屈和被冤枉的苦涩卡在喉头,一时间真有想要转身离去的冲动。
「你最好给我离其它人远一点,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为什么?张口想要问,却又不能问……
看到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青禹把他拉到大厅后的露天观景台。
因为寒流来袭,室外根本没人,一旁的荷花池塘里也没半朵荷花。
「你可以说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得离其它人远一点?」
「因为……」
皎亮月光下那张白皙的脸庞上带着困惑的表情,但那困惑在旁人眼中看起来却充满媚惑。
看着看着,脑袋有点昏,胸口也有点闷,连目光都迷离了。
那是酒醉的感觉。
最后一次喝酒是在离开阿洛住处的那天,他喝了一个晚上的烈酒,当然后果之惨烈不在话下。从那一天开始青禹喝酒一直非常有节制,而本来酒量也不算差的他更是多年没尝到这种酒醉的感觉。
怎么可能仅仅是一杯调酒,而且还是那种轻量级的黛克瑞就能让他感到醉意?
当然青禹不知道方才那个猪哥偷偷在这杯本来是要献给「美人」的酒中动过手脚,正常人大概喝下去大概早就不省人事了,多亏了身为鬼的体质才让他勉勉强强顶住。
但思考却难以集中,连方才想要说什么都理不清了。
「青禹兄……?」察觉了青禹发着愣的怪异,寇翎伸出手指头在他眼前左右摇晃。
「……」青禹摇头,握住眼前那只手,不同于先前那几次的粗鲁,他轻轻地把寇翎拉靠近。
「咦?」
内厅明亮的灯光也在此时被调成了柔软的淡黄色,小乐团奏着轻轻慢慢的探戈舞曲,厅内的男男女女,默契十足地找到了彼此的舞伴,像是磁铁的正极负极自然地吸住彼此。
「来跳舞吧。」
「可……可是阿南说你不跳……」
「此一时彼一时。」
不是不会跳舞,只是连同初恋一起被阿洛给装箱那么多年后的跳舞兴致,却在这样的情境,在这样月光下的庭,在这个来自上个世纪的男子面前被开启了。
「……我……可是我不会啊……」寇翎一紧张,整个身体变得像条冷冻鱼一样硬梆梆。
「放松。」青禹另一手搭住了寇翎的肩膀,厚实的手掌传达了让人安心的稳定感,原本僵直的肢体关节渐渐地放松了。
「左脚,右脚……」
「啊!抱歉!」
「没关系。吶,就是这样……跟着节奏。」
一开始寇翎老是不小心踩到青禹的脚,好几次差点没整个人往青禹身上跌。不过今天这个大牌一反常态,脸上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被高跟鞋用力踩下去时也没生气,难得很有爱心与耐心地引导着寇翎跟上他的舞步。
跟着青禹的脚步和牵引,寇翎慢慢地一步一步把自己也融入了乐音之中……
直到音乐停止,舞步停止,却没人想先放开手,只是沉默地望着彼此。
是什么改变了?变得不太一样,在共舞之前、曲终之后?
「青禹兄,你一定是喝醉了吧。」首先打破沉默的寇翎,幽幽地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如果不是醉了,他怎么可能会有这样温柔的表情?如果不是醉了,他怎么可能用这样不带着敌意的口吻和他说话?
醉里的他想必是把他当成了谁来看待了吧……这样想着,一股莫名的凄凉不带痕迹地滑过心头。
「大概吧。」
的确,像这样搂着寇翎跳舞,像这样明明音乐已经停止却不想放开手,这些平常他就是把头壳撞坏掉也不会干的事情……
他一定是醉得很严重。
但脑子某一个角落却清楚地告诉他自己,他没醉。
他没醉,他再清楚也不过了那种感觉,忌妒的感觉、在意的感觉、想要独占的感觉……还有像这样手和手交握着,肢体靠近时充塞在胸口的感觉。
突然觉得对阿洛有种抱歉的感觉。
他终于还是没能够忠于那近乎洁癖的初恋,以为再也不会惹上的新麻烦,结果还是惹上了。
阿洛憔悴的脸在青禹的脑海浮现。
明明是他先放手先背叛的,但是还是觉得很抱歉,很抱歉在阿洛还喜欢着他的时候,在阿洛还没死之前,他喜欢上了另一个人。
「你在想什么?」
「林洛平。」
「……」一听到那个名字,寇翎有种被丢到冰水里浸的感觉。
下意识地将手放开往后退一大步,却没注意到后方脚下就是那片没有荷花的水塘,「哗啦」一声,这下真的整个人摔到水里去浸了。
池水很深,却也很清澈。掉入池中的鬼,沉不到底也不浮出水面,不必呼吸也不会被水呛着。
被水托住的身体凝止在池水中,像是躺在一张没有形状的床上那样舒服。
但心理却很不舒服,很不舒服。
身体不过是从池边摔落池中,心却像是从天上摔到地上那样痛。
他不想要当阿洛代替品。
多希望青禹眼中看到的是寇翎而不是阿洛,多希望他刚才的温柔和亲近的对象是寇翎而不是阿洛……
怎么会有那样的希望?不清楚,不知道。现在只感受到强烈的失落像是这池水一样几乎要把他给吞噬掉,而此时此刻却觉得就这样被水吞掉了也不错……
就这样,隔着水,天上模糊淡淡青色的月亮,被水面上的荷叶和漂漾在水中的黑色发丝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在宁静的水中,仿佛本来混乱不堪的心情也跟着静了下来。
风将池水面吹出波纹,连带着一切景象也跟着扭曲,突然一张被水波纹扭曲看不清楚的面孔挡住了他的满月,一双手划破了水下的宁静,硬是把他扯住拉出水面。
「你干嘛啊?干嘛不起来?」
「……我又淹不死。」
双臂攀着池缘身子还浸在水中的寇翎,湿淋淋的长发贴缠在白皙的颈子和锁骨上,一直延着消瘦的肩背垂入池水中,长长睫毛上的水珠因为不眨眼所以垂在那欲落不落的,青禹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抹那水珠,指尖沿着水珠在那张美丽的脸蛋滑过的痕路,一路轻轻抹到了那苍白却柔软的嘴唇上。
寇翎无言地凝视着青禹,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满了无言的询问。
你是在看着我,还是隔着我在看着那个人?
「其实我……」青禹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突然传来老板的叫唤。
突如其来的心虚让青禹一慌,想都没想立刻推开眼前的寇翎,导致后者一个重心不稳又滑回池水中。
这一次,是切切实实地被丢到水里去浸了,不管是身还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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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湖泊(中)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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