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入将军府半个月了,果然还是没有人来相闻问,非但不需要去跟老夫人请安问好——因为老夫人房里早早差来丫鬟撂过话了,不承认有娶媳妇,要她万事自理——就连第二天的回门都是她自己带着小茶走路回去的。
在面对大肆铺张设宴的娘家时,明月脸上的尴尬一点儿都不会比沉老匠少。
尤其看到几百年不见的陌生亲友都一窝蜂上门来阿谀,个个巴不得沾染沾染她这个新贵夫人的喜气,更让明月啼笑皆非。
其中还不乏有帮相公、儿子讨差事的,希望能求个一官半职的……明月突然觉得自己不像是嫁进将军府作小妾,在他们心目中,好似把她当作嫁入皇宫的贵妃了!
她很想笑,强掩住嘴角,清了清喉咙,还是将话说得十分婉转——
「爹,娘,各位亲朋好友,将军……忙于国家大事,一早就上朝了,所以吩咐女儿,千万得替他跟两老致个歉。还有,今日我是出嫁回门来着,不是上演六国大封相……你们若要跟我讨差事,就真是找错门路了。」她眼也不眨地圆着谎,可以感觉到一旁的小茶惊异到张大小嘴的模样。
天知道她连杜少卿的脸长得是圆是扁都没瞧见过,就得替他做人情……只不过不这么做,难堪的还是他们沈家,将军府根本一点感觉都没有。
沉老匠尴尬和失落的神情瞬间又飞扬了起来,得意地对着身后的众亲友道:「唉呀呀,我这个女婿可真是的,都是自家人了,还客气什么。他是朝廷的栋梁,皇上的爱将,自然是忙得紧,又何必拘泥于这小节呢?呵呵呵,还有还有,五姑六姨妳们也真是的,当朝官职又不是我们家明月说了算,妳们净搓揉她做什么?若想谋得一官半职,也该等我那将军女婿来呀。」
闹烘烘的亲友们你一言我一句,还是在那儿拚命要套交情。
明月被吵得受不了,求救地望了父亲一眼。
沉老匠大嗓门吆喝了起来,迫不及待地张罗着放鞭炮开宴,把一干亲友统统赶上席。
沈夫人却是牵起了女儿的手,偷偷地将她带到一旁,忧心忡忡地问道:「月儿,将军昨夜……对妳还好吗?」
明月愣了一愣,随即灿笑如花,「他待我非常好,是个很善良很温柔的人。」杜少卿,你欠我的更多了。
沈夫人松了口气,露出慈爱的笑容来,「娘真的非常非常担心,妳爹一相情愿地将妳塞给了大将军,天知道他会怎么想妳呢?现在好了,听他这么善待妳,娘也就放心了,之前娘还很怕妳……」
沈夫人欲言又止,倒引起了明月额外的注意。
「怕我什么?」她茫然。
「怕妳想不开,」沈夫人凝视着她,稍嫌困难地道:「之前妳口口声声说,就算要嫁也要嫁给心爱的男人,娘一直以为……」
「以为?」她像是在听着完全陌生的经历。
「以为妳还是念念不忘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韦大将军……」
伟大将军?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娘,您多心了,孩儿心头并没有人。」
怎么当朝的大将军有那么多,左一个、右一个的?
沈夫人看着她轻松的笑容,这才稍稍放心,擦了擦释然的老泪道:「幸亏妳是跟娘说笑的,要不然……教娘心底怎么过意得去哟?」
明月心下一酸,黯然地道:「女儿不孝,就连出嫁了,还让爹娘这么挂意。」
「傻孩子,天下父母心,就算妳养儿育女了,也还是我们的心头肉,只要当了爹娘啊,这一颗心就得牵挂到断气儿那一天呢。」沈夫人笑了起来,拍拍她的手。
明月紧紧抱着母亲,眼眶红了。
「好了,甭提这些感伤的话了,今儿是妳回门的大喜日子,虽然大将军没有陪着妳,妳还是要好好地放松心情,在家里痛乐一天……」沈夫人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否则今儿回去之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上一面,正所谓侯们一入深似海呀,再也不是小家子那般可以随意回门走踏娘家的了。」
「是。」明月柔顺地让母亲牵着入座。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亲情隔天涯……
***
回门过后的半个月来,她都过得极清闲惬意,每天都有小茶定时去张罗三餐来,没有其它人再过来服侍,却也没有人来喳呼打扰。
这一天早晨,用过了简单的早饭,她没有带小茶,而是独自散步着探索这个宽阔如森林的将军府。
将军府太大太大了,光是她住的小跨院连接的花园和小桥流水就够她走上大半天,这么绕来绕去的,一不小心就极为容易迷路。
和煦的朝阳在越近午时越变热情如火,明月走着走着,被晒到口干舌燥,满头大汗,她只得躲在一株桃花树底下避阳遮荫。
桃花……她蓦然心念一动,情不自禁抬头仰望着缤纷娇艳的花海,脑际闪过了些许熟悉感和亲切。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她没来由地低低吟道,心下涌起了一股又酸又热又甜的滋味来。
好美好美……
她傻傻地盯着怒放的桃花,有点呆了。
「妳是谁?」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在近处响起。
她倏然回头,被吓了一跳。「什么谁是谁,我才要问你是谁哩,干嘛突然出声吓人?」
「我没有吓妳。」杜少卿瞪着她。
她望着这一双生平所见过最深沉动人的黑眸,吃惊地发现男人的眼睛居然也有法子这么好看,好象荡漾着某种淡淡的水意流光。
「你真好看。」她很认真地道。
这名高大英挺,面容倨傲俊朗的男子愣了一愣,随即莫测高深地盯着她,通身上下还是没有任何善意释出。
「妳在胡说什么?」他脸色一沉。
她叹了一口气,这将军府中的人对她真视若粪土仇敌么?
「这将军府的人实在太奇怪了,不喜欢听人家赞美,也不喜欢对人好。」她索性靠在树干上,眨动着眼睛问道:「喂,你是将军府的哪一号人物?什么管家之类的吗?」
他的眸光更茫然又恼怒,显然有点气愤她对自己一点都不畏惧。
「我不是管家,」他瞪着她,「妳不知道我是谁?」
「我怎么会知道你是谁?」她一脸莫名其妙。「你很有名吗?很有钱吗?还是你的画像曾经被贴在各大城墙过,否则我干嘛要知道你是谁……咦?」
她突然往后缩了一缩,小脸害怕了起来。
等等,难道他真的是什么轰动京师的大盗或钦命要犯,画像曾被贴满各处大街小巷的城墙吗?
杜少卿盯着这个陌生而且始终搞不清楚状况的姑娘,耐性全无,「我不是通缉犯!」
她一颗提高高的心顿时放了下来,拍了拍胸脯难掩放松和崇拜,「你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好厉害。」
望着面前这个清秀端丽的小女人充满敬意的眸光,他的脸微微一红,随即退了一步,轻咳了一声。
「不要跟我说笑话。」他皱眉头。
「你为什么老是觉得我在跟你说笑话?」她纳闷,不过还是挥了挥手,「唉呀,算了,你怎么可能会告诉我?」
他研究着她,脑中灵光一闪,「等等,妳就是沉明月?」
她眨眨眼,难掩一抹诧异,「呵,阁下真是聪明过人,想必也与这将军府关系匪浅,否则怎么知道将军府新纳了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妾,名唤沉明月呢?」
既知她的身分,他本能竖起了防备和冷漠,淡淡地道:「杜少卿纳京师玉匠之女为妾,早已传遍远近,我怀疑还有何人不知?」
她点点头,微攒起了秀眉,一脸认同。「那倒是,京城很久没有这种可供众人嚼舌根的蜚短流长出现了。」
他蹙眉,「妳一点都不以为意?」
「因为我成了众人嚼舌根的对象吗?」她噗哧一笑,耸耸肩道:「能成为众人茶余饭后聊天的话题,让他们消化消化,这也是功德一件。」
他瞪着她,突然觉得她的言行举止极像某人……
也是这么笑咪咪、傻呼呼又不以为意,像是天大的烦恼事不过弹指即去。
他的眼神又复冷竣,强迫自己与她画清界线——别忘了,她是沉明月,沉老匠的女儿,是他被迫新纳的妾,一个令他厌恶的负担。
「很好,」他的声音也很淡,「有那样的心态,的确有助于应付将军府里的一切。」
她就预备着住在广寒宫里,忍受夜夜的清冷寂寥吧,想要荣华富贵,就得付出代价!
她望着他,忍不住好奇,「你究竟是谁?」
「我?」像是要惩罚自己,也像是要惩罚她,他慢慢地、残忍地笑了,「不幸的很,我就是妳那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夫婿杜少卿。」
「杜少卿,杜少卿啊……」她一开始还傻优地点点头,旋即大惊失色,「你说什么?你就是……」
杜少卿?!
那个威风凛凛、权倾朝野的镇国大将军,她至今尚未谋面的夫婿?
她张口结舌,「那个杜杜杜……少卿?」
他嘲弄地看着她,「有没有很后悔,没对我说出一些恭维至极的话来?」
她屏息了好一会儿,缓缓呼了一口气,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心头竟有一丝莫名其妙的荡漾。
玉树临风,丰神俊朗……他竟然就是杜少卿,她的夫婿?!
「恭维你?我做什么恭维你?」她坦白地道:「出色如你,想必这辈子听过的恭维话已经不下数十箩筐了,根本就不差我这几句。」
他瞪着她,不敢相信她竟然完全听不懂他蓄意的讽刺与挑衅。
「妳没有脑袋、没有思想、没有感觉吗?」他气恼地冲口而出。
「啊?」
「不管妳听得懂不懂,妳在这将军府中的日子都不会因为这个身分而特别遭受礼遇。」他生气自己竟然挑衅不成反被挑起怒意,恼羞成怒地道:「千万记住了!」
话说完,他毫不留情转身就走,银白的修长身形迅速消失在花影中。
明月从头到尾搞不清楚状况,更不明白为什么本来还谈得好好的,就因为她身分的暴露,就惹来了他这么大的不高兴。
看样子……他真的很讨厌纳她这个妾呵。
这个幽怨的念头倏起,她登时被自己吓住了。
「什么跟什么,我也根本就不想跟他有什么牵扯。」她拚命安抚自己,甚至于还挤出了一朵笑来,「现在摆明了讨厌我,这岂不更好?就各过各的,我落了个身边清净。」
只是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她的胸口莫名其妙有一丝怅然。
微风拂过,桃花簌簌作响,彷佛是在笑她的自我欺骗……
***
「我绝对不容许这种事继续存在!」
面对哀怨的母亲,杜少卿脸上泛起了一丝淡淡的歉疚。
在他住的「盼容别苑」花厅里,年老却美貌依旧的母亲高贵温柔地坐在对面太师椅上,眼中的哀怨和失望深深凝聚着,教他几乎不忍卒睹。
「娘,孩儿不能言而无信。」他沉重地吁了一口气,放下手上的兵书。
杜老夫人颤巍巍地看着他,「刚儿,你是国家重臣,我们杜家的光荣,怎么可以让一个出身贫贱的女子侮辱了你的身分呢?」
母亲对他的疼爱与期望至深,他不是不明白,只是生命中充满了太多的无可奈何……
花容突然消失在人间,令他悲恸逾恒,是沉老匠在他的口述下雕琢出了栩栩如生的花容玉像,供他日夜思念相伴,稍解相思之痛……
面对此情此境,教他怎么能拒绝得了沉老匠这个唯一的要求呢?
他答应沉老匠,让他的独生爱女成为他的妾,从此荣华富贵、衣食无忧,这样足可以还了他雕玉为像的这份人情。
杜少卿轻轻取出了怀中触手生莹的小小玉像,雪白又纷红的花容正对他微笑,他深沉的眼神倏然变温柔了,还带着一丝淡淡凄凉的温情。
花容,他的花容。
杜老夫人震惊地望着他手上的玉像,「卿儿,你……」
「娘,您放心,我这一生的妻子只有花容,没有别人。」他唇畔牵动了一丝凄然的温柔,「沉明月对我、对将军府都没有任何的意义,您就当她是新来的一名佣仆,只不过是光领饷不做事……这样您的心情会好些的。」
「怎么会好?」杜老夫人近乎畏惧地看着他手上爱惜若命的玉像,迟迟疑疑地问:「卿儿,花容……不是过世了吗?」
「生要见人,死要见坟。」他执拗地道:「在我还没有亲眼看到她的坟之前,我不会就此相信她已经离开人世了。」
杜老夫人微微一颤,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试探地问道:「那陶家人呢?还是没有消息吗?」
他神色黯淡了一下,「还没有。」
他想不明白,陶家就像消失在人世间一样,不管他派出多少探子,怎么也找不到蛛丝马迹……
杜老夫人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随即露出了慈蔼的笑容来,「慢慢找,终有一天会找着的,娘也希望……花容这丫头没死,你们痴痴苦恋一场,若有个好结果,那就太好了。」
「娘,多谢您的体谅。」他感激地凝视着母亲。
杜老夫人拚命压抑下蠢蠢不安的良心,轻轻地微笑,「傻孩子,你是娘的心头肉,娘不体谅你要体谅谁呢?」
花容,请成全一个做母亲的苦心,妳在天之灵要原谅我,原谅我……
***
桃花片片,落英缤纷……
雄壮的战马上,英挺身影惊异地望着坐在桃树枝桠上的女子。
「妳是谁?」
「你又是谁?」
「我……」杜少卿不赞同地瞇起了眼睛,瞪视着她裸露在花影间晃呀晃的雪白小脚丫,「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可以随意脱了鞋袜?太不庄重了。」
莹然细致的小脚如同最美丽的玉雕,轻轻晃动间更勾动人心魂……
陶花容趴在枝桠上,先是一惊,随即嘟起小嘴来,「你这人也真奇怪,我自脱我的鞋袜,干卿底事?你若看不惯的话,快快骑了你的大马走开,别妨碍我看杜大将军凯旋而归的风光队伍。」
他一怔,随即失笑了,好整以暇地瞅着她,「妳也是来观看大军荣归的百姓?」
「笑话,你不也是吗?」她这才正式地打量起一脸英气却风尘仆仆的他,发现他身上还穿著银白色的战甲,「咦?」
他微笑了,「嗯?」
「你不是来看热闹的,你也是士兵之一?」她诧异地指着他的鼻子问。
他凝视着这个身穿绛红色衫子,挽着两个可爱团髻,小脸嫩嫩绯红的小女人,心头蓦地一动,唇畔的笑意怎么也管不住,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竟然会这么爱笑。
「事实上……」他迷人地一笑,悠然回道:「我就是杜少卿。」
「什么?」她大大吓了一跳,一个不留神,身子失势地往前倾,「唉呀!」
他猛然一惊,急勒马缰冲向前去,轻舒铁臂,及时将坠落下来的她揽入怀中——
清风骤起,片片芳香幻丽的桃花旋然飞舞,簌簌然地包围、洒落了他们满身……
相思无痕,长梦有迹,相识的点点滴滴再度翻搅着他沉睡中的心绪,在梦境里,伊人的怀抱依旧温暖留香——
「花容?花容?」他紧闭着双眸,眉宇紧蹙,不安稳地挣扎挪动着身躯,低沉破碎地呼唤着,「花容……我抱住妳了……别怕……不,不要走……」
梦里的花容正对他嫣然微笑,只是身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
「不,别走!」他倏然惊醒,大汗淋漓。
他的手掌徒然地僵直在半空中,像是要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了满把的虚无,杜少卿陡然梦醒了,回到现实来,却情不自禁哀哀痛苦地呻吟起。
「花容,妳在哪里?妳在哪里?」
难道妳真的像他们所说的,已经……香消玉殒了?
「不。」他不相信。
同一时间,冷月寂寂,明月抱膝坐在床前,望着美丽的月色,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是她同样地失眠了。
***
当朝皇上的爱将,权倾朝野的大将军有两位,一位是长年戍守在大漠边疆重地的护国大将军——韦端,一位就是固守京师、守卫南方的镇国大将军——杜少卿。
他们非但是同朝重臣,也是生死至交,只不过一南一北,极少有机会碰面,但是仍旧时常以飞鸽传书联络军情与私谊。
清早,杜少卿就将缚上了讯息的雪白信鸽往空中一扬,目送飞鸽奋然展翅飞入云间。
他托付韦端帮忙寻找陶家人的踪影,虽然他怀疑陶家人有可能搬迁到那么遥远的地域去,但是只要有一丝可能性,他绝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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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娘子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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