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歌星 第十四章

  从斯里兰卡回来后的几天里,玛阿始终处于一种隐秘的激奋之中。从她的目光中可
  以看出,她还没完全从旅行和梦想中回来,没有忘却在那里的纵情,那些鹰……以及那
  条蟒蛇。她陡然变得沮丧,无欲望,充满疑虑,沉默寡言,并且又强烈地要去做胸脯整
  容手术……玛阿的状况使我想起自己当初与西吴她们分手后的忧郁。于是我告诉她了。
  这种对失去天堂的共同怀恋之情把我们连在一起。而要想填补这种失落,就必须重新投
  入工作,推出一台玛阿的演唱会。我们不断地谈论我们的旅行。我对她说:
  “玛阿,在这次演出中必须融入我们在阿努里塔牧场的一些发现,比如佛像,偶像,
  圣像屋里罩在纱帘下的金佛分子命题英国罗素的哲学用语。由两个以上的原子命题,尤
  其是那些动物。它们具有很强的魅力,我们必须创造,找到一些神圣的动物。”
  玛阿望着我,浑身颤抖着。说到动物又激起了她对鹰的渴望。
  吕丝安排我们与法国索比分公司的基·勒普蒂吃了一次午饭。我发现他果真对玛阿
  不是无动于衷。这位大制作人眼中流露出一种紧张,甚至闪现出一种奇特的警觉。吕丝
  看得很准。我几乎不敢想象此人如此之强,真是张王牌。但这张牌目前仍很神秘,因为
  勒普蒂并没有企图引诱玛阿。他先是暗中注视着玛阿,然后从正面直视她。他的目光并
  没有着意盯住玛阿的某个部位,而是浏览她的全身,既关注,又坦率,丝毫没有蛮横或
  盛气凌人,反倒有种非同一般的好奇心,一种明显的欲望。
  玛阿仍未从沮丧中摆脱出来,对一切都充耳不闻,好像困于某种障碍,被吞没了一
  般。当吕丝轻拍她的手以示鼓励时,她所能做的仅仅是对吕丝微笑。玛阿并不是在赌气。
  她是在逃避。她什么也不介入。当我谈起斯里兰卡时,玛阿向我们投来责备的目光,怪
  我太不谨慎,仿佛我亵渎了那神圣的国家。但勒普蒂知道阿努里塔牧场。慢慢地,他提
  起达高巴,它们那巨大的白色圆顶,和尚们金闪闪的僧袍,以及广阔的庙宇和湖泊。玛
  阿渐渐地专注起来,倾听着勒普蒂的话。但勒普蒂并没有利用这个机会,而是平静地继
  续他的讲述。
  在喝咖啡时,我谈起我们的工作。我对演出又有了进一步的想法。然而勒普蒂的态
  度始终很审慎……他在等待,时机尚未成熟。我要求一笔巨额投资,大约几百万法郎,
  他并没完全同意,但不排除将来有可能参与。
  此后不久,我遇到TLA台的马蒂厄·洛里斯。他对我的想法表示有兴趣,但只此而
  已,并不很投入。当然,是他最早发现玛阿并首先将她推上电视的,这他可忘不了。他
  觉得我的演出计划有点冒险。这种事一般只敢用明星来做,所以他认为不应从演出入手,
  最好先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录制一盘新唱片,把“概念”重新调整一下,巩固一下,然
  后再将它铺展开来。等唱片畅销后再组织演出。
  我去找马兰。他认为我是在胡言乱语,拒绝给我一分钱……他从没真正相信玛阿有
  前途。我觉得勒普蒂有可能同意。马蒂厄·洛里斯已被哄骗住了,只有马兰是个阻力。
  我决定从现在起与他一刀两断,不再受他牵制。他还我自由的同时,仍保留对第一盘唱
  片及对叫声的创造的一切权利。在这方面我仍有一点点被他掌握着。完全划清界限是不
  可能的……
  走出电梯,来到大厅里,我碰到了璐。我对她说明马兰已退出。
  “我可不退出!”
  璐站在我面前,尖声地说道。声音里充满渴望。她的后背映在一面大镜子里。她挺
  着腰,两腿紧绷,黑色紧身裤明显地勾勒出那臀部的结实线条。潞对我梦想的玛阿的前
  途、对我的演出计划以及宏伟目标都深信不疑。她对玛阿很有信心,玛阿已将她占据。
  “我支持你,支持她……我来为她设计服装,为她化妆。我要塑造她,对此我很有
  信心。我了解她,我能感觉到,这是有形的。”
  我有点怀疑璐这种歇斯底里的热情。她说话时总是画蛇添足。我不喜欢她说什么
  “这是有形的”,这也太敏感、太露骨了。而实际上她的目标与我是一致的。我需要激
  情,于是我们一起去旁边一家酒吧。我把计划更明确地说给她听。一个圣像屋,一块纱,
  一首混有各种声响包括各种器乐以及孔雀、巨兽、猴子等的叫声的曲子,让玛阿的声音
  生发于这混沌之中……不必有一定的秩序,但仍要与背景乐有一种垂直的落差。不需要
  体现饱满的生命力,而是要唱出一种偏斜,一种失落,一种古怪。她还得进一步训练她
  那两性的、令人不可思议的嗓音。这个嗓音及其假声最终能使观众为之疯狂。
  璐已胸有成竹,我们将共同为此目标奋斗。她已预想到那嗓音的效果,浑身神经质
  地颤动着,这是一种痉挛性的发泄痛苦的渴望,这种痉挛一阵一阵袭来,仿佛滚烫的热
  浪。
  我向她讲了在阿努里塔牧场所见到的动物,讲了它们对玛阿的深刻影响。璐想象着
  那些猛禽和巨蟒,她睁大眼睛,兴奋地想象着混血的玛阿与鹰和温和而强壮的大蟒蛇在
  一起,想象着鹰如何在她头顶盘旋。她突然说道:
  “蟒蛇会叫人觉得有点儿假,异国情调太浓了!”
  啊!我喜欢她这样明确。当然不能要蟒蛇,这不可能。我的演出可不是一个集市。
  不过得找些别的动物,比如一只斯里兰卡孔雀。录像机的屏幕可以叠映并放大它的形象,
  尤其是那布满花纹的雀屏。并可以用扩音器扩大它那可怕的叫声,一种绚烂中的丑陋,
  这正是我想表现的。一种美中不足,一种变了形的衰败,另一种意义上的卓越。男最高
  音是关键,是这个奄奄一息的世纪的真谛。
  璐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道:
  “我认识一个人,他负责管理纳尔榜地区的一个野生动物园。他那儿有许多动物,
  而且他认识一些同行,并与全世界各动物园有联系,我们可以跟玛阿一起去他那儿瞧
  瞧。”
  五天后我们来到离纳尔榜20公里远的一个大型海边野生动物园。里面有各种动物。
  烈日炙烤着白色的石灰岩。有些野兽在一个孤立的小岛上打盹。一只犀牛突然出现并停
  在我们的吉普车前,面对着我们,长长的犄角,具有史前动物的特征。这是一个庞大的
  活化石,几乎是白色的,浑身盔甲,笨重无比,又矮又壮,而且很固执,我们可不能与
  它结伴。
  稍后,当我们接近猴子居住区时,动物园的负责人吕西安突然提到一个人的名字:
  阿尔罗……此人是一个灵长动物专家,既是个学者也是个业余爱好者,一个十分精确的
  狂人。他发明了一些智力测验,一些十分复杂的实验,阿尔罗对狒狒尤其感兴趣。动物
  园园长抬起胳膊,指向一只通风的大笼子。
  “这些是阿尔罗的狒狒,一共五只。”
  我们看见了这些动物,是一种很特别的狒狒,红脸,上面有很鲜艳的蓝色条纹……
  好像为战争或狂欢而涂了油彩,纹了身。狒狒们排成一排,坐在高处俯视着我们,居高
  临下,就像一群斯芬克斯。我们四个站在笼子前,而狒狒们则一声不吭,无动于衷,毫
  不畏惧。吕西安将五只狒狒一一指给我们看。一只雄性头领大狒狒,一只雌性头领狒狒,
  两只小雌狒狒,一只年轻的雄狒狒。我们与狒狒面对面,排成两排。我脑子里突然冒出
  这么一句话:“英国先生们!请抽签!”这么个对阵的格局真好笑。看来阿尔罗的这些
  狒狒一点也不可爱。它们根本不欢迎我们,像木雕泥塑的一般,轻蔑地斜睨着我们,不
  时轻轻翁一下鼻子,抬一下眼皮,或突然抖一下身子,用爪子抓挠抓挠,然后勉强地撅
  撅嘴,仿佛在说:“你们可以走了,没什么可看的。走开……”
  阿尔罗来了。他面色苍白,个子很高,头发金黄,给人一种透明的感觉,但浑身上
  下都显出一种僵硬、固执和坚决。阿尔罗为金沙萨一家动物园在非洲捕捉了这些狒狒,
  他在那儿开始了他的研究、计算和试验,后来金沙萨那家动物园破了产,就把狒狒转卖
  给了吕西安这个地中海沿岸的动物园。阿尔罗也在这儿留下来,他只领最低的生活费用
  以照顾这些狒狒。
  璐为这五只狒狒着迷,尤其是两只雄狒狒那色彩鲜艳的红脑袋和僵硬高耸的胸。从
  她的目光中,我看出她的疯狂念头:把狒狒们偷运走。这正是我们要找的动物,我们的
  图腾,我们的标志,玛阿和五只狒狒。
  我们与吕西安和阿尔罗在一只大鸟宠边上共进午餐。颜色绚烂的鸟儿们叽叽喳喳,
  不时会有只鸟猛地从笼子一头飞到另一头,其余的鸟儿惊跳着,尖叫着,引起一阵混乱,
  然后鸟儿们收起翅膀,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五颜六色的鸟儿们隐藏在树叶中,互相窥探。
  吕西安说到经费困难的问题。动物园抱怨游客减少,清理兽笼和购买饲料都很费钱。
  璐趁机建议道:
  “吕西安,我的建议听起来也许有点疯狂,我们想租你的五只狒狒,希望阿尔罗也
  能一起去,这样可以照顾和训练它们。”
  “可你们想用它们来做什么呢?”吕西安吃惊地问。
  “放心吧!不是去演马戏,而是为了一场伟大的黄昏般的壮丽的演唱。”
  “很好,黄昏般的,而且是壮丽的……可跟狒狒有什么关系?”
  “吕西安,你已听过玛阿的演唱了,我给你寄过一盘唱片。你不是很喜欢,认为很
  雄壮吗?”
  “不错,声音非常惊人。”
  “所以,你的五只狒狒将为我们的演唱而受训练。”
  我接过话头说道:
  “我们不强迫它们做任何特殊的力所不能及的事,这你可以放心,吕西安……我们
  只是想让它们摆个姿势呆在舞台上搭起的小柱子上面,看上去像一些斯芬克斯。这是我
  的设想……居高临下,像埃及供奉的神圣的狮身人面兽。你瞧这很重要……它们将是玛
  阿的庄严的卫兵。”
  我转身对阿尔罗说:
  “这能行吗,阿尔罗?你对它们有绝对的自由支配权。你可以继续你的观察、分析
  和测试。一切费用由我们承担。”
  阿尔罗默不作声。玛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显然这个有些浮肿、略显苍白的高个子
  男人让她困惑。
  “我不知道……”
  他用目光征询吕西安的意见。吕西安知道自己的动物园已面临破产。但阿尔罗对这
  危机、对狒狒面临的威胁一无所知。于是璐开始对阿尔罗连哄带骗,就像在跳一场婚礼
  舞蹈,慢慢地,很谨慎,一点点进行……她发觉阿尔罗没真正上钩。她的方法让他害怕。
  相反,他不时地瞅瞅玛阿,他被她迷住了。阿尔罗的苍白似乎凝固了,僵住了。于是璐
  便利用玛阿在三人间制造一种甜蜜的、令人愉快的气氛,并使阿尔罗成为他们的中心。
  璐轻声问道:
  “你说呢,玛阿?你喜欢这些狒狒吗?”
  玛阿有些犹豫,朝阿尔罗望了一眼,充满对科学的一种向往,她说:
  “是的,我有点喜欢它们……但又有点怕它们,我该怕它们吗?”
  阿尔罗脸红了,玛阿站在他面前,宽宽的棕色肩膀,胸脯裹在一件白色无吊带而有
  钩的胸衣里。下面扁平的腹部则露在外面,可隐约看到细腻皮肤下的肋骨,很性感。而
  玛阿的脸则充满了抗拒和冷漠。
  我们离开了狒狒笼,朝吕西安的住所走去。阿尔罗刚才盯着玛阿的肚脐以及短裤下
  那小巧的臀部。他被玛阿吸引住了。璐则进一步煽动他对玛阿的欲望。
  渐渐地,璐、玛阿和我,出于一种本能的共识而合着哄骗阿尔罗。我没料到玛阿会
  与我们合作。对于我们之间的这种突然出现的新联盟,我还不太明白。这时大鸟笼里又
  传来一阵叫声和一阵翅膀扑打的声音,同时还听见野兽们的叫声,喘息声……空气中混
  合着皮毛、羊毛脂及麝香的气味。海滩一直延伸到松林间。海风吹来,冲淡了兽笼发出
  的怪味。阿尔罗显得很柔弱,很虚。但在他那白皙的体内,可以感到一种钻石般坚硬的
  东西,一种令他那虚弱、苍白的身体隐隐颤抖的疯狂。玛阿坐在他对面,身体强壮而结
  实,浑圆健美的肩膀上沁出一层汗水。璐用长长的手指抚摸着玛阿裸露的肩膀,可以看
  到那里的肌肉在棕色皮肤下收紧。一只鸟发出一声响亮的歇斯底里的咕噜声。我们望着
  那五颜六色的鸟宠,鸟儿们在树枝间乱动,有时会突然撞到一起,于是一阵惊跳,一大
  群鸟突然飞起,到空中展成蓝色的巨大扇形。
  吕西安告诉我们,他可以很容易为我们搞到一只斯里兰卡大孔雀。即使是狒狒,也
  能弄到……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呢?在阿尔罗的调教下,一切都能变得更自然。
  经过讨价还价和确定具体的技术措施之后,我们最后一次去看那些狒狒。雄性头领
  狒狒叫多特。据吕西安说与埃及的多特神同名,多特神是个贤明的、掌管律法和文书的
  神。这头叫多特的狒狒身体庞大,呈棕色,十分强壮,有50公斤重,真是少见,上唇上
  布有白色胡须,下巴上长满密密的黄色络腮胡,头顶有一簇毛发,脸是红色的,边上有
  两道天蓝色条纹。多特打了个哈欠。阿尔罗说这不是因为困倦,而是一种敌意的表示。
  我们看见它嘴中露出两颗长而尖利的犬齿。多特的脸看上去就像猩猩,或浑身是毛的强
  盗,甚至像长着山羊胡的日本幕府征夷大将军。
  雌性头领狒狒叫卡尔曼,比较谨慎,色彩也没那么鲜艳,肥大的屁股上长着粉色老
  茧并杂有一种淡蓝色,这在雌狒狒中是很少见的。多特晃了晃头和肩,卡尔曼马上就明
  白了它的意思,开始很小心地替它捉虱子。
  另外两头雌狒狒分别叫玛雷尔和洛尔。它们受多特的看管。受看管的还有一头雄狒
  狒叫马姆特,它蹲坐在角落里抓耳挠腮,一副窘相。
  我从玛阿的眼里看出她不太喜欢这些长着犬齿的狒狒。它们互相窥视,紧绷着脸,
  一副自以为是的傲慢模样,面目凶恶,一群僵化的动物,生活在一个生硬的世界里。没
  有宽容,只有严格的等级与地盘的划分,再加上一些怪相构成的礼仪。这里是多特的地
  盘,雌狒狒们都属于它。马姆特只能呆在局外,还要不时地挨拳脚,被撕咬。其余几只
  狒狒都拿它出气。马姆特已习惯了这种虐待,习惯了仇恨、排挤和当替罪羊的生涯,不
  再反抗。动物总是随遇而安的。这些喜欢支配一切的动物便是我们人类的祖先。我们反
  复观察着它们的规则,“手”势及烦恼和愤怒等各种表情……玛阿则更喜欢阿努里塔那
  些在空中翱翔盘旋的鹰,还有那睡起来显得憨态可掬的巨蟒。而这些拂拂则与人类太相
  近、太警醒、太焦虑,总是时刻警惕着什么,瞧它们那样,我们都觉得累。真是放着自
  在不自在!它们那一张张长脸冲着我们,金栗色的瞳仁在不停地打量我们;马姆特在它
  的角落里盯着玛阿。阿尔罗也禁不住偷偷瞧着玛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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