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酒夫 第二章

  “字觉,你帮我照顾她……”京城悦来客栈上房里,传来利悉微弱的嗓音。
  “我不要。”文字觉想也没想地道:“她是你的未婚妻,你自个儿去照顾她,我可不想睬她。”
  “我知道你对她有意……”
  “胡扯,我文字觉要的女人,倘若不是一代才女,至少也要大家闺秀;再者,我估计自己定会考上进士,届时人大内殿试,将会成为状元,说不准到时便成了乘龙快婿,你那个身在烟花之地的未婚妻,我瞧不上眼!”文字觉说得像是一回事,但敛眼瞅向利悉的眼,不知怎地,他是愈说愈心虚,说到最后,不得不低咆一声,以掩心虚。
  “字觉,我真的知道你对她……”
  “吃药吧,赶紧先吃药,我再去唤大夫来。”文字觉截住他的话,不让他再多说任何会教自己觉得难堪的事。
  朋友妻,不可欺……然,他对利悉的未婚妻有几分遐想……简直是天地不容!
  更可怕的是,利悉居然发现了……要他拿什么颜面来面对利悉?
  “不用了,我知道来不及了……”
  “浑话!什么叫做来不及了?”文字觉恼火地瞪着利悉。“你等我,我去找京城的名医来,我就不信一个小小的风寒都治不好你。”
  “字觉,你待我真好,能把九娘托付给你,我死而无憾……”尽管面黄肌瘦,利悉依旧勾出笑。
  “我不想听这种浑话,你给我活下去,你与我一同上京赴考的,倘若你在这儿出了什么差错,你要我用什么颜面面对九娘?”倘若利悉真撒手就走,岂不是等于要逼他去死!?
  “此生有你这有情有义的挚友,有九娘那般深情的娘子,足矣……”话落,利悉扬起满足的笑意,缓缓地合上眼。
  文字觉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眸,微颤的大手抚过他的颊。
  “利悉?”别吓他……不过是风寒罢了,怎么会……
  登时,外头响起阵阵刺耳的爆竹声,隐隐约约听见有人拉开嗓门唤着:“文字觉高中进士,利悉高中进士……”
  后头到底还喊了谁的名字,对文字觉而言一点都不重要了。
  利悉用不着了,他也用不着了。
  “富贵于我如浮云……”人都走了,官爵富贵算什么?
  知己啊……他文字觉失去了待自己如此宽容的知己和敌手,这一辈子,再也找
  不着像利悉这般的人了……他羞愧得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      ※※※      ※※※
  城南郊外,一整片的墓园,外头环绕上一整圈粉绽的杏树,一旁清溪流过,两旁还垂放着杨柳。
  雨依旧下着,漾起淡淡的一片薄雾,教这墓园瞧来有几分迷蒙,但也教环绕四周的翠绿嫣红更加清新。
  “利悉,你家那婆娘真狠。”
  在一座墓前,文字觉打了两把油伞,一把倚靠在墓碑上头,一把则撑在身后;墓前搁了两瓶上好的酒、几碟小菜,还有一把焦琴。
  而他,虽是剃去了下巴的胡髭,但一头檀木似的黑发却只是简单的束起,身上一袭简单布衣,脚下穿着油靴,怎么看都不像是出身官宦世家的子弟,远远瞧来,就像是一般百姓。
  “不过是捉弄了她一下,她竞给我个肘击,撞得我肚子红上一整片,八成都瘀青了……”文字觉抱怨般地道:“你不信?我给你瞧瞧,看我是不是在诓你!”
  倏地,文字觉真掀开衣袍,露出一大片瘀红的腹部。
  “笑?你还笑?啐……”他不由得也仰头大笑起来。
  墓园里空无一人,唯有他,而他正在利悉的墓前同他聊家常,说起话来疯疯癫癫,如同外头传的;文家大少自从考上进士之后就疯了。
  “利悉,你别笑了……”狠狠地灌上一口酒,文字觉有些乏力地靠在碑石上头。
  “我不成的,我真的不成……别把她托付给我,我沾不上她的身,只会教她蹉跎了青春……她的年纪二十有四,已经算是老姑娘了,倘若再不出阁,就真没人要她了……”
  他敛下几分迷蒙的眼直瞪着墓碑。
  “利悉,你别光只是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哪……”文字觉无奈地勾起笑,狂放的笑声里头带着些许的沧桑,不复以往的轻狂。“我呀……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知要怎么对待她了。”
  一口饮尽手里的酒,带着几分醉意的黑眸直瞪着冰冷的墓碑,他不禁苦笑,拿着酒瓶直指着墓碑。
  “你呀,就这么撒手便走,留下这烂摊子给我,可真是教我苦恼极了。”
  想靠近不能靠近,想疏远却又疏远不得,利悉潇洒便走,可却是教他陷入了痛苦的深渊,一忍便是九年。
  “混蛋东西,谁是烂摊子,又是谁要你承接这烂摊子来着?”
  冷不防地,身后响起一阵娇斥声,文字觉尚未回头,耳朵早已让人狠狠地拧起,不用说,他自然知道是谁。
  “九娘……”文字觉无奈低喃。
  这些年,他的耳朵教她给拧得快掉了,她若再不手下留情,说不准这耳朵真教她给拧下。
  “你倒给我说清楚。”夏九娘没好气地道,纤指没放松的打算。
  好大的胆子,居然背着她,跑到利悉墓前诉苦。
  啐,谁是烂摊子?他未免把她夏九娘给瞧得太扁了?
  “说什么呀……”文字觉探手往身后一抓,孰知这一回没抓着她的人。
  “哼,你以为我会笨得再上第二次当吗?”她夏九娘是何等人物!岂会笨得再上第二次当。
  “我可没料到你有这般聪颖呢!”文字觉扬起笑意,慵懒中带了点疯癫。
  没偷着半点温存也罢,至少没再教她紧拧着耳朵不放。
  “啐。”夏九娘不忘踹他一脚。
  “唉……”他吃疼地往前一趴,双手环上墓碑,哭诉道:“利悉啊,你瞧瞧,你那婆娘是这般对待我的……”
  “你在利悉墓前胡说什么?”她没好气地推开他,在墓前摆上祭拜牲礼。
  “我同他说,你的年岁不小了,偏又不出阁,再搁着不出阁,真是要成了老姑娘了。”他侧眼笑睨着她。
  “我成了老姑娘,又干你的事了。”她恼火地探手又往他的腿上一拍。
  “端庄点,别让利悉见笑,他若是地下有知,瞧见你这泼辣模样,他会哭的,你知道他向来爱哭。”
  “你倒是比我心疼他。”她低喃道。
  哼,他倒是把利悉的性子给摸得如此透彻。
  “他是我的知己啊,空前绝后、独一无二。”
  夏九娘侧眼瞧向他,见他向来迷蒙的黑眸难得清醒地噙笑看着墓碑,不知怎地,一股醋意爬上心头。
  然,再把眼移到墓碑上头,她不禁愧疚得难以相对。
  倘若可以,她不想祭拜利悉,但她不能;基于道义,基于曾经是利悉未婚妻的身分,她没道理不走这一趟,而且……她可以拿此为由邀他同行……
  多无耻!说穿了,自己的心思竟是这般深沉。
  不想承认也不成……在利悉介绍文字觉同她相识之后,她便已深深地恋上他,但……为何最后会是这种下场?
  她还来不及和利悉解除婚约,利悉便走了,而文字觉也变了。
  以往她总赚他八股过头,但现下的他则是放肆过头,像只脱缰野马,无人管束得了他。
  像是要弥补以往不曾有过的荒唐,他夜夜笙歌达旦、酒食征逐,甚至还开过几场赏酒宴,还自摘月楼里聘来几名舞伶作陪;这些全都是他以往不会做的事,但在利悉走后,他像是变了个人,像极了利悉,但却又不是利悉。
  利悉的死像是导火线,教他以往束守于礼教的心给解放开来,解放的太过彻底,才衍生今日的颓废荒诞。
  倘若她不去访文字觉,他是不会主动去找她的,偶有几次因为利悉的交代,他会特地上花满阁寻她,但……通常一见面他便是大口喝酒,喝得没完没了,最后落得教人拾回的下场。
  实际上,文字觉和她根本交谈不上几句话,就算真是有交谈,谈的也都是利悉。
  谈利悉的卓尔不群、放荡不羁、情深义重……她当然知道利悉的好,但……说她不守妇道也好、说她败德也罢,她不过是想要同文字觉聊聊两人之间的事,而他却总是刻意地闪避。
  不知道是不是他已意会了她的情,碍于利悉,遂不敢同她表情;抑或者是他根本对她无意,遂不忍心伤害她?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和利悉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
  说起来……依利悉对她的疼爱,该不会是如此才对,但若只是文字觉对利悉单方面的想法,这……似乎也不无可能。
  ※※※      ※※※      ※※※
  “你在想什么?”
  夏九娘一抬眼,便见著文字觉一张惑人心魂的俊颜出现在眼前,不禁啊了一声,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就连握在手中的伞都掉落在地。
  “你见鬼啦?”文字觉没好气地说,不忘替她捡起伞。
  “你才见鬼,无端端地凑得这般近做什么?”夏九娘心虚地低斥着,冰凉的小手忙抚上发烫的脸。
  “是你自个儿不知道神游上哪儿去,我不过是好心地唤你一声。”文字觉接着戏谑道:“都过了九年,你该不会还打算要同利悉一道走吧?”
  “你胡扯什么?”夏九娘拾眼怒瞪着他。
  她何时想过要同利悉一道走了?当年得知利悉的死讯,她难过的是,她还未来得及同他把话说清楚,就因为当初没把话给说清楚,才会教她现下落进了这般尴尬的境地里。
  她知道自个儿不该爱上夫婿的莫逆之交,但感情这档子事,岂能由着她?
  恋上就是恋上了,要她欺骗自个儿说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做不到!但就因为利悉,遂她现下什么都不能同他说。
  “说说罢了,这般认真?”文字觉无所谓的笑着。
  都已过了九年,夏九娘也差不多释怀了吧?
  “啐。”她恼火地啐他一口,迳自点起香来插在坟前,才又开口道:“你来作啥?你不是说你困得很,不是说这种天气正好眠?”
  她特地去接他,他不来;她准备好牲礼前来,他偏已在这儿。他到底想怎么着?或者他只不过是不想要同她一道出门?
  不只是今年而已,打从前些年前便是如此。
  避嫌吗?避什么嫌?死八股!
  “狼心狗肺,你都端出来骂了,倘若我再不来,岂不是要再加上无情无义一桩罪名?”文字觉冷哂道。
  “哼。”夏九娘扁起嘴别过眼。
  他何时在意过了?他的耳朵不就是长在心里,听不到他人的闲言闲语?
  说不定,他是想要独自到利悉墓前同他说个痛快,说不定,他还嫌她碍手碍脚哩。
  说穿了,她根本就比不上利悉。
  啐,同自个儿死去的未婚夫一道比较,岂不是显得她万分愚蠢?
  背着不贞的罪名已经是天地不容了,倘若她连这种事都要在心里计较的话,岂不是要人神共愤了。
  “我都来了,你还不开心?你到底想要怎么着?”唉,就说嘛,他根本摸不清夏九娘到底是在想什么,根本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到底要拿她怎么办才好?
  “没怎么着!”她没好气地道。
  她能如何?赶紧祭拜完赶紧离开,省得待在这儿惹人嫌。
  “都已经老大不小了,这性子还像个娃儿般没两样。”他盘腿坐在坟前,只手托腮,魅眸直瞅着她不悦的侧脸。
  “你管我!”干嘛老是要拐着弯说她年纪大。
  “不是想管你,只是……”尽管他挑起一抹笑意,然笑意却不达深邃的黑眸。
  “你的年岁真是不小了,你好歹也要替自个儿着想,总不会真要一辈子待在花满阁吧?”
  这些年,就只剩她一个姑娘家独撑局面,会有多累,他心底清楚。
  “你到底想说什么?”夏九娘微恼地瞪着他。
  她知道自个儿的年岁确实已经不小,倘若早早出阁,现下都不知是几个娃儿的娘了。
  “利悉已经走了九年,难道你不打算另觅良人?”他一派慵懒,状似随口提起一般。
  “那也得要有人要。”夏九娘潋滟的水眸直瞅着他。
  文字觉是在向她暗示吗?
  他待她暧昧极了……虽说他偶尔近女色,但唯有对她,在他的心里是不同的,唯有她能够不经通报,在他的院落里来去自如,这是特例,属于她的特例。
  倘若没有喝酒,他待她若妹、若友、若知己,更有几分酷似情人之间的暧昧情愫。
  但他从未说出口,在利悉死后,对她又多了几分淡漠,如今……他想同她说了吗?
  “你的年岁已经大到没人要了吗?”他不禁勾笑,不着痕迹地闪躲她直视无畏的水眸。“让我算算你今儿个几岁了,那一年识得你,你十四;我和利悉上京赴考时,你甫及笄,如今过了九年……”
  “二十四了!”她恼火地吼道。
  他分明是要伤她的吧?
  前前后后加起来,她识得文字觉已经十年了,而他已经耗了她十年的青春。
  然而,这份情愫,倘若文字觉不先说出口,她是什么也不能说,可他明明待她极好,但好似又对利悉暧昧不清,老是抱着他的墓碑又哭又笑。
  她连利悉都比不上,她甚至连个酒伴都当不上。
  “年岁不小了……”文字觉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好似意外地发现她已有这般大的年岁了。
  “年岁不小、年岁不小!”夏九娘恼火地站起身。“想管我之前,你先管管你自个儿吧,文老爷子不是说了吗?在五月祭祖之前,倘若你不赶紧成亲的话,你最爱的酒肆就要教文老爷子给收回去了。”
  不要忘了,那家酒肆也是文老爷子给的,可不是他白手搭起的。
  自个儿的婚事不担心,反倒是担心起她的终身大事……她的事何须他担心来着?横竖她的心早已打定主意,非君莫嫁。倘若他对她无意,她就守着花满阁至死好了。
  “有这等事?”文字觉挑起浓眉。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他没听人说起?
  “你……”夏九娘不禁翻了翻白眼。“大过年时,你爹不是回南京吗?他那时候说了一大堆话,你连一丁点的印象都没有?”
  不要说他又醉昏了。
  “听你这么说,我似乎有点印象了,不过酒肆是当年我考上举人时,我爹赏给我的,那是属于我的。”文字觉不以为意又道:“但,就算我爹真要收回我也无话可说。”
  想收,就收回吧,他不是那般在意。
  “你!”瞧文字觉一脸不在意,她不禁恼火地收起牲礼。“我不管你,由着你吧。”
  言下之意,是他根本就没打算要成亲,说不准,他和利悉之间真是有什么……罢了、罢了,他宁可一无所有也不肯要她就对了,就连当幌子都不愿意……总不可能要她开口毛遂自荐吧!
  “等等,我要同你一道回花满阁。”见夏九娘收拾好东西要走,文字觉也打起油伞跟在她身后。
  “你同我一道走作啥?”
  “今儿个是利悉的忌日,我自然得要代替他大玩特玩一番。”他漾着勾人的笑凑近她眼前。“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我介意个鬼·”夏九娘恼火地瞪着他不正经的笑脸。“你干嘛不上摘月楼去?”
  怪了,他二弟经营的摘月楼在南京城里亦是属一属二的妓楼,除了有一干花娘,还有舞伶曲倌,他何必硬要上花满阁?
  “因利悉只喜欢花满阁。”文字觉无奈地耸了耸肩。
  “你……由着你!”
  她不管了!管他现下到底要怎么荒唐,横竖全都不干她的事,全都当她痴心妄想,异想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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