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幽谷,在这晚秋的季节里,免不了抹上一层苍黄,萧瑟又枯寂的苍黄。
这条流瀑从崔顶上挂下来,水势稀疏,像是用散碎的珠玉编织成的一片垂帘,没有奔马般的汹涌豪情,却有着琤琮细致的雅韵,雾气飘渺中,寒意森凝。
流瀑的旁边,靠近山崔的右侧,有一条狭窄的石隙通到瀑帘之后,石隙窄得只容一人侧肩而过,约莫转上三折,就可抵达里面的石洞,石洞分得有内外两进,却是浑然天成,未加人工凿劈,洞中陈设极为简单,仅有粗糙的石榻石凳而已,连那张木桌,亦是以原木钉凑,扭七歪八,堪堪有个桌形罢了。
石洞面对着流瀑的方位,刚好裂开两个不规则的隙孔,有如两扇窗户,从洞中外望飞泉,溅雪幻烟,缀成落雾,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端木子厚便是在这个环境里修心习艺,他的师父“癫痴和尚”同样在这个环境里陪伴着他,算一算,快有八个年头了。
现在,端木子厚正垂手站在一边,癫痴和尚盘膝坐在石榻上,师徒二人静静聆听着谷唳魂的叙述,而玄三冬屏息危坐,两手放置在膝盖头上,连眼珠都不敢随意转动。
话说完了,谷唳魂站起身来,从贴肉的密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软皮囊,他扯开囊口的丝绳,又自其中拿出一个绣缕着火云图案的锦袋,再启锦袋,赫然现出一块五寸长短,两寸宽窄的白玉牌来,白玉牌质地温润,透着凝乳似的光泽,牌上的凸纹鲜艳如血,自然形成三朵赤云的状貌,看上去,仿佛三朵熊熊燃烧着的火焰!
不错,这就是“大虎头会”至高无上的权威标记、代表龙头把子的信物——“火云符令”,也正是严渡那一干人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圣宝!
谷唳魂双手捧着“火云符令”,上前一步,屈单膝跪下,将符令高举过头:“大少主,承老爷子吩咐,要本座将符令亲呈大少主,尚请大少主验明妥收,再准备启程回坛,接掌基业,继承大统!”
身材微胖,满脸憨厚之色的端木子厚,此刻不禁有些失措,他涨红着面孔,伸手不是,不伸手又不是,只呐呐的道:“你起来说话,谷首座,你起来说话嘛……”
脸盘上生满坑疤、双目如铃、狮鼻海口却蓄着一大把白胡子的癫痴和尚,忽然长叹一声,嗓音低沉,但中气十足的道:“子厚,这是你爹的心意,不可辜负,只这块‘火云符令’非但表示了传统的沿续,香火的接承,尤其关连着多少生亡兴衰,符令是用血染出来,拿白骨堆叠成的,你要诚敬恭虔的领受,这一刻的庄严再无可比!”
端木子厚喏喏连声,赶紧走上前去,躬身曲腰,也以双手将“火云符令”
恭恭敬敬的接了过来,又小心翼翼的藏置怀中,然后,他亲自把谷唳魂扶起。
癫痴和尚看着谷唳魂,脸上的神色充满怜爱惜悯:“这趟前来‘妙香山’,唳魂,可真叫一次死亡旅程,你全是用血肉、以胆识,恁着一股忠烈之气,一尺一寸拼过来的,苦了你了……”
坐在石凳上,谷唳魂沙着声道:
“师父谬誉,不敢承当,这原是在下份内之事。”
癫痴和尚摇着头道:“你已经尽了太多本份了,唳魂!如果‘大虎头会’多几个像你这般赤胆忠肝之士,今天也不会闹得这么明争暗斗,乌烟瘴气;我与你们老当家相交半世,却不曾料到在他垂暮之年,居然尚有如此一劫!”
谷唳魂艰涩的道:“人心难测,师父,老爷子英姿风发,叱咤江湖的辰光,于他睥睨群雄之际,只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祸起家门,变自肘腋!”
癫痴和尚喟了一声:“这都是孽障,都是前生债,轮回一转,该他这辈子要清偿……”
话这样说,自是出家人一种习惯性的因果观念,在谷唳魂的立场,却不好接下去了;癫痴和尚手抚颔下白胡,又沉沉的道:“在你们堂口之中,除了那二姨太母子及任雪樵的态度已明朗化之外,严渡是替他们当前锋当定了,其他的人还有谁表示过立场?”
谷唳魂道:“总堂口‘天龙队’的‘天龙十将’,全是老当家一手带起来的子弟兵,他们对老当家的忠诚没有话说,但对大少主或二少主恐怕就欠缺那份情义了,因此一朝老当家万寿,他们的态度可能会受到二当家任雪樵的影响;‘白旗堂’的翁悦三,‘青旗堂’的花昭,据我的消息,都在观望之中,一时还拿不准他们的倾向,‘黄旗堂’的罗向敢自来与严渡交深,两个人平日里就勾勾搭搭,狼狈为奸,他的立场不喻可知,‘蓝旗堂’的玄九倒是一条血性汉子,一直和我们站在一边——”
癫痴和尚道:“刑堂呢?刑堂的态度如何?”
叹了口气,谷唳魂道:“刑堂的动向不明,大执法车万山以下从来对此事讳莫如深,个个绝口不提,他们并没有帮过严渡来对付我们,但也从未协助我们对抗过严渡,看样子也是在等着观望风色,再做打算;师父,刑堂向来独树一帜,直属老当家调度,事情有了如此变化,想要控制他们,就相当困难了!”
癫痴和尚表情十分凝重的道:“这样说来,我方的力量竟是颇为单薄,形势可虑,我却不能任由我的徒弟回去跳那火坑,唳魂,我也随你们走上一遭吧!”
谷唳魂微微躬身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癫痴和尚道:“理该如此,故人有难,怎可袖手观望?上刀山、下油锅,更不容你独自赴险!”
谷唳魂感激的道:“师父体谅垂注,徒儿生受了。”
打量着谷唳魂,癫痴和尚又道:“看你形容枯槁,血色晦暗,混身上下伤痕斑斑,显见受创不轻,唳魂,且在我这里养息几日,由我替你仔细诊治调理,等身子有了起色再上路不迟,否则,拖着这付一息奄奄的臭皮囊,回去也不济事。”
谷唳魂犹豫着道:
“只是怕时间上来不及——”
玄三冬忍不住插进来道:“大师父说得不错,谷老兄,你这身伤已到了如何严重的程度,你自家心中有数,再不及时医治,好生调养,任你千里奔波的赶了回去,约莫用不着上阵交锋,光是累也能将你累死!”
谷唳魂苦笑道:“我并不是充英雄扮好汉,出来有一阵日子,总是不放心老当家那边,生恐情况突变,大势逆转,白白糟塌了老当家一世心血……”
摆摆手,癫痴和尚道:“你此刻犯不着操这种心,在你目前的情况下,身子不先养好,说什么也是白搭,且忧虑足以影响你的伤势复原,想多了有害无益,唳魂,你暂将一切丢开,给我静下来疗伤,留得青山在,才是起炉灶的好本钱!”
玄三冬堆着笑道:“大师父,对于岐黄之道,小的我亦略通皮毛,大师父多指点,小的或许可以做个下手,替大师父打杂跑腿,抓药煎汤……”
“嗯”了一声,癫痴和尚道:“你的模样亦不见强,玄施主,好歹要注意调养,伤瘀久积,便成病痨。”
玄三冬哈着腰道:“是,大就父所言极是,小的还得求大师父赏几贴方子服用。”
伸腿下了石榻,癫痴和尚在洞中来回走了两趟,忽道:“那严渡,会不会进来搜山?”
谷唳魂道:“不大可能,‘妙香山’谷幽峰叠,绵亘深广,以严渡目前的人手,难以做有效配置,而在下判断,卜天敌必然已予对方重创,尤其削减了姓严的实力,此外,他们对师父颇生忌惮,等闲也不敢轻犯虎威……”
癫疾和尚叹喟的道:“我也听说过卜天敌这个人,不料竟是这么一位义薄云天豪壮之士,唳魂,人家这份情,休说你终生难偿,‘大虎头会’更须刻骨铭心、永世不忘!”
对于癫痴和尚与端木子厚,谷唳魂是把什么话都明说了,只瞒着他老父自绝的一桩事,癫痴和尚提到卜天敌,他不由想起老父的惨死,故人至亲,血肉相连,刹那间鼻端泛酸,双目涌泪,几乎咽出声来。
癫痴和尚还当他只是痛悼老友的殉身,赶忙呵慰着道:“你不要难过,唳魂,卜天敌诚义动天,轮回转世,必入泰极,人活一世,免不了生老病死苦,早走一步,也算早离苦海……唉!”
此时,端木子厚怯生生的接口道:“谷首座,这位卜壮士,不知有没有留下后人?我们一定重重报答人家,奉他人‘大虎头会’的‘忠魂祠’,给他立牌位,敬香火……”
谷唳魂欠身道:“多谢大少主关爱垂顾,我这里替卜天敌拜领了。”
癫痴和尚冲着端木子厚吩咐:“唳魂需要多休息、多静养,这几天里,你得好生照拂着他,子厚,要知道没有他谷唳魂,也就早断了‘大虎头会’的继统与生机!”
端木子厚恭谨的道:“徒弟知道,徒弟一定会尽心侍奉谷首座。”
谷唳魂慌忙站起,惶恐的道:“师父言重,在下不敢承当,大少主如此相待,更是折煞在下——”
癫痴和尚沉稳的道:“恩义重过虚节,况且子厚现在还不算是‘大虎头会’的首领,他如今乃以一个受施者的立场对待他的恩人,而不是以当家的身份反侍属下,等他有朝一日坐上那张椅子,你们再另行叙礼不迟!”
端木子厚连连点头:“师父说得是,谷首座再要推辞,就未免太见生疏矫情了……”
谷唳魂不便再表示什么,他坐回石凳上,额沁汗水,脸色出奇的苍白。
细细端详着谷唳魂的神气,癫痴和尚一言不发,迅速转身走入内进石洞,看样子,他已经准备开始为谷唳魂医治伤势了。
是的,谷唳魂突然觉得疲倦,非常疲倦,一种少有的虚脱侵袭着他,使他感到全身瘫软,甚至连脑子里也是一片空茫,片刻间,他宛如在飘浮,在四周灰沉的云霭中飘浮,他竟兴起一个意念——要是能永远像这样无边无际的浮游,该是多么消遥自在……
玄三冬早已抢过来拥扶着谷唳魂,他心里明白,在经过连串的艰险危难之后,谷唳魂也已身心俱疲,目前,仅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解脱罢了。水清烟潆,山风自隙口中吹入,不但带着那等湿冷的寒峭,尤其泛着丝丝的幽寂,空谷回岭,气韵萧索,光景是秋暮的凄凉了。谷唳魂穿着一袭干净又柔软的布袍,外罩兔皮翻毛坎肩,静静坐在石凳上,面对隙孔外的流瀑沉思,水声淅沥,恍惚中,似是落着愁人的秋雨。
来到“妙香山”,一转眼,已过去十一天了,在这十一个晨昏中,癫痴和尚悉心医治着他身上的累累创伤,端木子厚不但是亲奉汤药,照料着他的饮食起居,甚至还帮他净身沐浴,那样的挚真诚敬法,完全是出自五内,没有些微虚假做作,受的人最能贴切感应到这种由衷的温暖与友爱,那当是无庸置言的契合。
谷唳魂的伤势痊愈得很快,他自己都感觉得到创痛一天比一天减低,身子也一日较一日轻爽,不独行动越发利落,连呼吸吐纳,亦那么顺畅流润了,精神气色的逐渐旺盛,使他知道康复已在不远。
迎着石洞中淡漾的幽冷,端木子厚蹑手蹑足走了进来,见到谷唳魂,他非常自然的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轻声轻气的道:“起来坐着啦?谷首座,今天觉得怎么样?你气色可是大见好转啰。”
谷唳魂站起身来,微微一笑:“多亏师父同大少主的照顾,我看已好得差不多了,大少主没见我那种胃口?一顿饭能扒上三碗,身子不妥的人,有这么能吃的?”
端木子厚笑嘻嘻的道:“师父说过,还得再调养个三五天才能大致利索,要你多歇息,少伤脑筋,三冬哥怕你吃素不习惯,今天一大早还漫山遍野出去打野味,好不容易打着一只山雉,这会正在外头替你使温火炖着哩。”
谷唳魂低吁一声:“我这身伤,倒是麻烦了不少人,自己想想,都不觉惭愧。”
按着谷唳魂的双肩坐回原处,端木子厚也在另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圆胖的脸孔上泛现着一抹欲言又止的犹豫神色:“谷首座,有些话,我早想问你,却又不知道该说……”
谷唳魂道:“大少主但说无妨。”
沉默了一阵,端木子厚才显得有些怔忡的道:“谷首座,‘大虎头会’的当家位子,非要我来接承不可么?”
有此一问,倒令谷唳魂颇出意外,他先是微微一愣,始谨慎的道:“大少主,恕我不甚明白,大少主此言的确实意思是什么?”
大大的眼睛里流露着一抹悒郁的神色,端木子厚滞重的道:“我是说二弟……谷首座,我从心底里就不愿为了争权夺位的事伤害了我们手足间的感情,还有,二娘平日待我也不算薄,如果我们兄弟为了继承基业而发生阋墙之变,二娘一定会难过的……”
谷唳魂深深的注视着这位大少主,这位很有可能成为他新主子的年轻人,不禁心中感触万千,感触的是端本子厚的纯良仁爱,感触的也是他那天真率直的情怀;多么复杂冷酷的一场江山之战、一桩夺权的阴谋,在端木子厚的看法,居然仅仅局限于骨血渊源的牵扯里,谷唳魂觉得不能不加以点化,要端本子厚明辨利害是非,弄清事情的真像:“大少主对手足之情的体恤、对亲谊的顾念,现在全表明了大少主是个重道义、惜血缘的人,但是,实际的内容,却决不似大少主想像中那么简单,先照传统来说,大少主是老爷子的嫡亲长子,自然该由大少主接替老爷子的位置,况且尚有老爷子的信符及口谕;原先,二少主本心亦并不十分热衷于争夺权位,坏就坏在另有一批居心叵测、别有所图的虎狼之辈,暗里怂恿二夫人诱逼二少主出头,在这些人的包围下,时日一久,二少主便不免受到蒙蔽,心思活络了,一朝心思活络,即与他身边那干人相似,考虑不到大义、传规、父命,以及手足之情,满脑子只有利欲、只有权势、只有憧憬中的风采,何尝还将人伦公理置于眼中?”
端木子厚呐呐的道:“但,但子刚以前好像并不是这个样子的,我每年回家一次,他见到我都是那么亲热,那么兴奋,从早到晚缠着我不松不放、问东问西,到夜来还愣要和我睡一张床……”
谷唳魂叹了口气:“人总会长大的,人心也会变,大少主,孩提时的无邪,迟早将受到成熟的污染。”
端木子厚道:“可是,我没有变!”
摇摇头谷唳魂道:“二少主不是你,大少主,而你身边也没有那些贪婪狠毒的豺狼虎豹!”
默思片刻,端木子厚突兀的道:“谷首座,如果我不要继承龙头把子的大位,如果我自愿放弃这一片基业,是不是就可以免去兄弟阋墙、免掉这一场即将发生的血战?”
谷唳魂平静的道:“假设可以,大少主,我也赞成你这样做,问题在于,即使你甘愿如此牺牲,亦一样无补于事,更明确的说,你遵从老爷子的谕示接拿大位,尚有可能保存组合延续香火,使‘大虎头会’得以屹立,反之,‘大虎头头’必然四分五裂、转趋邪恶,或是土崩鱼烂,或是落入他人之手!”
端木子厚迷惘的道:
“这话,又是怎么个说法?”
谷唳魂缓缓的道:“任雪樵与严渡那般人,之所以唆使二少主出头搅局,完全是一种机缘上的利用,场面上的交待,俾免落人篡位夺权,大逆不道的口实,等到江山在手,局势已定,他们必然会另出计谋,铲除二少主,甚至连个傀儡都不让二少主做,到了那等地步,‘大虎头会’势将受到任雪樵、严渡一干人的彻底控制,其后果之一是大权旁落,江山移主,后果之二是暗斗立生,各求其利,‘大虎头会’往昔的忠义仁风,只怕就再不可见了……”
拍了拍自己额头,端木子厚有些恍悟的道:“原来真正想篡夺基业的一班人,竟是任雪樵和严渡他们?”
谷唳魂道:“不错,否则他们恁什么甘冒此大不韪,费尽心血力气帮春二夫人母子硬抢江山?目的只等胜券在握,时机成熟之际,自行把持大局,扮他的当家主子,到了那时,二夫人母子不过一双孤儿寡妇,又有何恃?”
端木子厚喃喃的道:“他们把老二抬出来,居然只是做幌子……他们根本不打算叫我们端木家的人继承端木家的基业,他们……乃是起了狠心,待要横刀夺权、斩尽杀绝啊………
用力点头,谷唳魂重重的道:“完全正确,因此大少主如仅愿念手足之情,忌惮人命生死,则不但有违父命,愧负担当,越将引发更大争纷血腥,从而不能圆事,反毁全局,大少主英明,该不会单单着眼于妇人之仁,怜百人之泣竟不惜万人之嚎!”端木子厚深深吸了口气,语调艰辛的道:“如此说来,谷首座,我是非要出头肩起这付担子不可了。”
谷唳魂断然道:“于公于私、于正于反,大少主,你都责无旁贷,难以推托,这不仅是尽人子之孝,维家门之忠,尤须昭大义于天下,为千万兄弟安身立命作打算,大少主,局势的演变,已经不是你个人的进退问题而已!”
咽了口唾沫,端木子厚又道:“那,对我二弟应该怎么办?”
谷唳魂似是早已胸有成竹,他平淡的道:“大少主,这不是你该怎么办的问题,而是二少主自己应知如何设身处地的问题,假若他执迷不悟,一竟逆叛,‘大虎头会’的律例订得分明——不论级位,一视同仁!”
蓦的打了个冷颤,端木子厚的脸色苍白,话也就急了:“不,谷首座,不能这样做,他好歹总是我的弟弟,这一层上,你务必得体恤我、谅解我,要帮着我盘算盘算……”
谷唳魂低沉的道:“大少主言重了,既然大少主有以德报怨的心怀,二少主的身份又较特殊,我自将遵循大少主的意思行事,不过,前途艰险,成败未卜,将来鹿死谁手尚难断言,万一我们不幸落了败势,还希望二少主对大少主也有相似的慈悲胸襟才好!”
窒默了一会,端木子厚不免笑得有点苍凉:“尽其在我,谷首座,至于二弟要怎么对待我,那就是他的事了。”
谷唳魂注视着端木子厚,感触良多:
“有朝一日,大少主能够继承大统,千万记住宽宏仁厚固是上应天和,下维心安,但却须择人择事而定,俾以维持体制,贯彻效率,过于宽纵,有时候恐将留下后患无穷!”
端木子厚连忙拱手:“谷首座,我受教了。”
甬道,人影一闪,玄三冬适时走了进来,脚步尚未跨入,大嗓门已在嚷嚷:“那只山雉,炖得滚烂啰,香气扑鼻,好不诱人,我们的首席堂主黄梁梦醒了不曾哇!”
谷唳魂笑道:“便是不醒,叫你这一叱呼也非醒不可端木子厚亦笑道:”亏得三冬哥这一番辛苦,也叫我沾边打个牙祭……“
往石榻上一屁股坐下,玄三冬咧开大嘴道:“说老实话,这些天来净是吃些粗米黑馍,山芋野菜,把他娘肚皮里的油水都刮光了,想吃点荤腥想得发疯,再不出去动动脑筋可撑不住啦,我说大少主,只不知是否会犯大师父的忌讳?”端木子厚道:“三冬哥放心,我师父自己不动手杀生沾荤,但别人弄好了他却不嫌,不但跟着吃,还着实吃得不少哩!”一愣之后玄三冬呵呵笑了:“想不到大师还有这么一条规矩,他老人家既是不憎嫌,我这几日有得好吃的孝敬他;大少主,这‘妙香山’里,可做珍馐佳肴的野味实在不少!”端木子厚不期然的舐了舐嘴唇:“可叫有口福了,三冬哥,附近地形我比你熟,下次让我陪你去四处逛逛。”谷唳魂若有所感的道:“大少主,八年之前,老爷子送你来山上习武,只是目的之一,另外也想借着这个荒僻幽静的环境磨练你的心性,砥砺你的志节,要你吃苦中苦,做人上人;大少主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老爷子先时还怕你忍受不了此般的折磨,但事实证明,大少主是熬下来了,不仅熬下来,并且修为有成,一朝老爷子见到大少主,还不知有多么个欣慰法呢……”
端木子厚不由涨红了脸,有些忸怩的道:“你也别夸我,说真的,起初那一两年,我还委实受不了,三天两头闹着要回家,若不是师父管得紧、盯得严,叫我没辙,差点就私下逃之夭夭了……”
玄三冬奉承着道:“八年苦修,大少主的功力必已超凡人圣,非同小可了,哪一天倒要瞻仰瞻仰……”
连连摇手,端木子厚越发脸红的道:“提起来惭愧,大概是我天性愚鲁,禀赋不高,跟着师父练了八年武,却没有多大个进境,师父老是骂我笨,说我至少还要在道上经历个三年五载,才能上得了台盘……”
玄三冬笑道:“这是大少主客气啦……”
端木子厚正待说话,谷唳魂已接上来道:“大少主,师父的话有道理,你不想想,他自己调教出来的弟子,总不好夸口说如何聪明、如何有能耐,而越是嘴里贬,心中越是赞你疼你,癞痢头的儿,也是自家的好呀;至于谈到大少主必须到江湖上历练,才能成气候,这也是抵实之言,师父的意思,是要大少主多经验、多体认,技击这玩意,光懂得方法是不够的,一定要加以亲身尝试,拼着打熬,方可举一反三,融汇贯通,江湖上任是哪一个出类拨萃的人物,都不可能甫出师门便扬名天下,他们的成就,全是一点一滴,合着白骨血泪挣来的……“
端木子厚讪讪的笑着:“原来师父的话,还包含有这么一层深意在,我竟然不能体会,这不真叫笨?”
谷唳魂道:“你还年轻,大少主,而且八年来所处的环境单纯,思虑方面不够圆熟乃是理所当然之事,换我在你的年纪,犹要比大少主差得远哩。”
端木子厚忙道:“谷首座,你可别这么说,打你十几年前跟随我爹,算算可不正是我现在这个岁数?那时候的你,已经才华横溢,能耐非凡,不但艺业精湛,行事果决,尤其具有独霸一方的将帅之风,在我爹面前,你不只被他老人家依为肱股,更是头一号的谋才死士,我若同你比,才是不堪并论呢淡淡一笑,谷唳魂道:”这是大少主抬举,我可愧不敢当!“
端木子厚非常认真的道:“不,谷首座,这不是我抬举你,这全是事实,而且,每一句夸你的话,都是我爹亲口所说,你要不信,可以去问他老人家——”
提到老当家端木尚英,不由联想及眼下的飘零处境,前途的凶危艰辛,而这十余年的知遇之恩,却又不知能否回报周全?谷唳魂忍不住内心酸楚,悒郁之情油然滋生,他显得十分索落的道:“大少主,老爷子向来对我关爱有加,份外体恤,这一场存亡之争,我要不能为老爷子达成心愿,纾解忧结,只怕死也不会瞑目!”
端本子厚又是感动、又觉激昂,他不停搓着一双手,词不达意的道:“我们都深知你的忠耿,你就和我们兄弟是一个娘胎生出来的——不,和我是一个娘胎生出来的一样,你真是个好人,挑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忠义之士……”
一旁,玄三冬提高了嗓调:“全是自己人,多余的话就不必提了,倒是大师父去了那里?再不回来,眼看一锅炖山雉就要变成浆糊啦!”
端木子厚喉管里带着隐约的沙音道:“师父到山背后采药去了,约莫过阵子就会回来,谷首座怕是饥了?”
谷唳魂摇头道:“我还不饿,大少主,等师父回来再开饭不迟,光景尚早着。”
就在这时,从石缝的窄道那边,突然响起一个娇脆如银铃般的声音:“光景不早啦,谷壮士,你不觉得饿,我可饿得两条腿都在发软——”
这种场合、这等境况里,根本就不该有另一个声音传进来,尤其不该有一个如此娇脆的女性声音传进来;端木子厚最先的反应是呆若木鸡的愣在那里,仿佛不相信他自己的耳朵般如梦如幻的望着语声传来的方向,玄三冬则在微窒之后飞快闪身贴到石壁边上,双掌也已提至胸前!
谷唳魂却没有任何动作,他端坐原处,脸庞上那片凝聚的冷肃在逐渐融解,而一抹笑颜,已奇异的扩展上他的双颊。
看到谷唳魂这样的神态,端木子厚或许未能体会其中滋味,玄三冬却大感惊奇意外,一时有如丈二金刚,真个摸不着头脑了!
那股子淡淡的幽香,便轻悄若水面涟漪的散漾也似,无声无息又柔柔袅袅的飘入洞中,这清逸的芬芳,这雅馨的气息,谷唳魂可是久违了。
于是,像一朵皎洁的云彩,席双慧宛如踏着微风进来,明眸皓齿,笑靥如花,那一袭白裳幻化为一片明丽,透着不沾人间烟火的空灵——多日不见,伊人仍然姿容未改,形韵如昔。
谷唳魂此刻始缓缓起立,迎着席双慧微笑颔首,四目相触,便那么自然的传达了多少言语;这一刹间,他们都有着老友重逢般的深切感觉。
玄三冬张口结舌的看着席双慧,又满脸迷惘的瞧向谷唳魂,深山泉洞之中,幽蒙寂静之时,仿佛从天上降下来这么一位美艳少女,这事打何处说起,实在令他心中混沌,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坐在石凳上的端木子厚,好不容易才努力吸了口气,如梦初觉般慌忙站起,他有些失措的不知该如何连续下一个动作,模样好不窘迫。
席双慧清澈的双瞳里漾着笑意,溜过三个男人的脸孔。
“不请我坐下?”
谷唳魂伸手将席双慧让到方才自己所坐的石凳上,始面向端木子厚,微带尴尬的笑了笑:“大少主,这一位是席双慧席姑娘,是我的,呃,朋友端木子厚连忙抱拳,说起话来竟有几分紧张腼腆:”我是端木子厚——“席双慧站起还礼,盈盈笑道:”久仰大少主英名,今天真是幸会了。“不等端木子厚呢喃不清的客套,谷唳魂又指了指玄三冬:”席姑娘,这也是我的患难之交,崆洞‘土儿遁’玄三冬玄兄。“席双慧笑着点头:”‘小七煞’中的第一位,玄壮士,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啦。“玄三冬眯着眼道:”不敢当不敢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过如此,惭愧惭愧……“端木子厚是个直心眼的老实人,他望着席双慧,颇为抱歉的道:”不知席姑娘驾临,谷首座亦未曾事先提醒一句,没什么像样的东西招待,只等家师回来,我们立时开饭,好在有三冬哥炖的一只山雉,凑合着替席姑娘接风………席双慧轻巧的坐下,神态安详的道:“我先前是在说笑话,大少主可别当了真,我好不容易找来这里,已经累得又虚又乏,什么胃口都没有,又有些事情要告诉谷壮士。”
端木子厚不解的道:“难道说,席姑娘与谷首座不是事先约好在此地晤面的?”
席双慧瞟了谷唳魂一眼,语气里不禁有些怨意:“他要肯向我明说大少主清修的宝地,我也用不着吃这番辛苦,翻山越岭跑了不知多少冤枉路,整整三天三夜,才算找着这个所在!”
谷唳魂忙道:“你可不能怪我,席姑娘,师父与大少主习修之处,必须保持绝对机密,不能泄露,休说外人,连堂口里亦仅有老爷子和我知道,若是因为我的口风不稳而走漏消息,后果之严重,我便赔上这颗脑袋都承当不起,此中苦衷,务祈包涵……”
席双慧道:“端木老当家有你这么一位赤胆忠肝又守口如瓶的死士,足可告慰平生了!”
不管席双慧是真心赞举抑或内含揶揄,谷唳魂不得不陪笑再加解释:“席姑娘,你是明白人,且深知我此行任务的艰险凶恶,实非步步为营,着着设防不可,我不是不相信你,只因这付担子太重,生恐有所失闪……”
席双慧尚未回话,端木子厚已冲着谷唳魂,大大不以为然的道:“谷首座,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席姑娘既是你的朋友,又千辛万苦从老远跑来给你送信传话,你为什么不把确实地点事先告诉人家?保密固然是该保密,却要看对什么人,席姑娘一个弱质女子,翻山越岭四处寻觅,于此荒野峰峦之间,你也忍得下心?交朋友理该坦诚以见,不作尖肚皮里暗藏玄机……”
谷唳魂有些哭笑不得的道:“大少主说得是,但老爷子有令在先,我实是不便违背。”
席双慧挑着眉梢子,语带促狭:“谷壮士,端木老当家的谕令固然你不便违背,但我身在曹营,你终规不敢深信于我,大概这才是最大的原因吧?”
谷唳魂苦笑道:“没这个意思,席姑娘,你待我恩深义重,我怎会这么设想?你别豁了边——”
端木子厚迷惑的道:“身在曹营,谁身在曹营呐?”
席双慧大大方方的道:“我;大少主,我是严渡以重酬请来帮场的人,换句话说,也可以算严渡阵营中的一份子,表面上,我和你们是对立的!”
呆了呆,端木子厚呐呐的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简直搞迷糊了……”
他迷糊,玄三冬可半点不迷糊,这时业已惊出一身冷汗,脸都泛了绿:“我的老天,原来竟是这么一号‘朋友’,如此说来,姓严的他们岂不是随后而至,大军压境啦?”
谷唳魂平静的道:“假如这样,我就不会说席姑娘是我的朋友了。”
玄三冬哑着嗓门,眼珠子朝外凸:“谷老兄,席姑娘自己承认是严渡那边的人,她都能找上门来,严渡那一干虎狼还闲得着?只怕眼下已经围伺洞外,列阵以待了!”
端木子厚亦不由惴惴:“谷首座,可是这话?”
谷唳魂微微一笑,道:“席姑娘不错是严渡请来的帮手,但她表面上帮着严渡,暗里却倾向于我,要不是她几番相助,今天我能否抵达‘妙香山’尚未敢言;大少主,她的情形和玄三冬玄兄一样,分别只在一个明着对立,一个私下掩护而已。”
端木已厚恍悟的道:“原来如此,席姑娘担惊受险,煞费若心,真是可敬可佩。”
席双慧笑道:“话不点不明,锣不敲不响,大少主的抬举我不敢当,至少能了解我的立场,明白我的心志,我就感激不尽了……”
玄三冬手抚胸口,讪讪的打了个哈哈:“却是好一场虚惊;我们谷老兄不简单,果然神通广大,处处奇兵,我做梦也梦不到在姓严的那一窝里,竟尚安排着这么一步暗棋!”
谷唳魂叹了口气:
“亏得是席姑娘有心!老实说,在她所处的环境里,我根本不敢奢望她还能帮我什么忙,但求她平安自保,我就意愿已足。”
席双慧目光如丝,柔柔的看着谷唳魂,声音里透着难以掩隐,亦不打算掩隐的情感:“你的事,我怎能不上心?日也悬着、夜也挂着,恨不能把他们的动态行止拿梦托你,让风传你,又痴想灵犀能通,魂魄交融,早早把我所悉的一切知会给你;谷壮士,我是很苦,任恁五内如焚,却丝毫不能形容于外,每天还得说些违心的话,听些椎心的恶言,费尽脑筋盘算着怎么来寻找你……”
一位美丽清纯的少女,当着三个男人面前,那么自然的在述说着她心间的话,没有做作,不带矫情;只是平铺直叙,侃佩而言,谷唳魂饱经铁血,达练人生,亦不禁暗中热潮翻涌,心绪动荡,红粉知己,这就是了!
“我不知该怎么向你表达我内心的谢意,席姑娘,你给我的实在太多……”
席双慧幽幽的道:“不须听你一个谢字,谷壮士,但求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好……”
谷唳魂脱口道:“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四目相对,又目光低垂,只在这刹那的交会间,彼此便已神韵贯通,形质相合,用不着再说什么,两个人都觉得已是那么深知深明,坦率得再无一缕之饰。
玄三冬自也看得出来谷唳魂席双慧是怎么码事,但他心悬眼前的形势险恶,就顾不得再让这种温馨隽永的气氛继续下去;干咳一声,他十分抱歉的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煞风景,实是有些问题如梗在喉不得不趁早请教——”
席双慧微抚鬓发,脸蛋儿上浮现一抹酡红,如玉染朱,越见娇媚:“有什么事且请明告,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玄三冬急姥姥的道:“山脚下,老严前些天布下营盘大阵,不晓得如今撤走了不曾?”
席双慧道:“早就撤走了。”
神色一宽,玄三冬又道:“是真撤还是假撤?我的意思是说,姓严的会不会表面上收了兵,暗地里却另外埋伏下人马,好抽冷子打我们突击?”
席双慧道:“我确定他们是真撤,严渡和他主子的打算,是准备在‘大虎头会’的总堂口与你们决一死战,凭断江山!”
谷唳魂插口道:“请再说清楚点。”
席双慧先望了一眼在旁默不作声,但满脸忧虑之色的端木子厚,轻声道:“首先,我要请大少主宽念,老爷子的病情仍在拖着,一时半时还不会有什么变化,老爷子人很清醒,养病的地方也很安静,他老人家的居处关防十分森严,不会受到打搅,这一点,他的近身护卫‘天龙十将’极为尽责,不肯对任雪樵那一班人稍做通融,老爷子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期盼着大少主与谷壮士早日回去。”
端木子厚眼圈泛红,语带呜咽:“是,我们一定会尽快赶回去……”
转望着谷唳魂,席双慧接下去道:“自从你突破了严渡布在‘妙香山’前的天罗地网,以严渡当时所能掌握的人力来说,他已经没有能耐进行搜山或就地等待截堵,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残余的党羽集中撤走,好将实力保存起来,以备在你们的总堂口决战,他这个主意,原也是早就和他背后的主子研议妥当的,他们知道你必然要回去,暗袭既则不成,就只有明着拼战,就算”大虎头会“的分裂公开,亦在所不惜!”
玄三冬忍不住骂了起来:“简直胆大妄为到了极点,难道这些丧尽天良的东西就不怕老当家的虎威,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胡闹?”
无奈的一笑,席双慧郁郁的道:“老爷子病得形销骨立,奄奄一息,明知任雪樵与严渡一干人大逆不道,妄图谋反,还不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早横了心肠,连江山大业都想篡夺,如何尚把老爷子的恩义置于心中?”
端木子厚父子连心,一时忧急交加,又愤怒、又焦虑的道:“他们胆敢如此狂妄放肆,刑堂车大叔职司风纪,竟也就这般纵容他们?”
席双慧感慨的道:“大势所趋呀,任雪樵与严渡的背后有二夫人和二少主撑着腰,招牌明挂着,早已形成气候,深植力量,车执法以一己之能断难抗衡,他为了自保,除开睁只眼闭只眼,还能怎的?我且在怀疑,他端等着见风转舵择主而事亦大有可能!”
一下子气往上冲,端木子厚怒道:“车大叔素受我爹倚重,日常信任有加,如今事到存亡之秋,他怎可袖手观望,只求保身?这不但是罔顾道义,简直就有亏职守!”
谷唳魂语声艰涩的接上来道:“有关车万山所持的立场与他的心态,我早就向师父及大少主禀告过了,车执法的盘算并不足奇,人到了利害关头,能够择善固执、坚持到底而无视于威迫利诱的实在不多,他要替自家的将来设想,更图活命苟安,所谓职责道义,怕就顾不得了……”
席双慧点头道:“谷壮士的话完全正确,贵组合中,抱有这种观风望色、再作依附的人为数不少,他们但看哪一边掌权的可能性大,便会投归哪一边……”
端木子厚挫着满口牙道:“投机取巧,莫此为甚!”
谷唳魂又冷静的道:“然而这样一来,对我们也未尝没有好处,至少在决战之前,这些墙头草还不敢明目张胆的倾向对方,换句话说,亦就大大减轻了我们的压力,待到事平之后,若是我们败阵,自无需再言,反之,我们正可假以时日逐一肃清,永绝此一干余患!”
说到这里,他目注席双慧,十分凝重的问:
“堂口里的情势,我们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目前急需知道的,却是严渡现在拥有的实力如何,据我的看法,他恐怕仍以雇请外来的庸兵为主,不晓得此际还有哪些帮凶供其驱使?”
席双慧敏感的道:“你可要明白,我已经脱离他们的阵营,所谓‘帮凶’,算不上我这一份了!”
谷唳魂笑笑,道:“从来我也不曾把你算进去,席姑娘,你千万别想岔了!”
玄三冬跟着道:“席姑娘不但不是对方的帮凶,根本就是我们这边的益友,大伙正指望着姑娘你大力赐助,谁又会生那等是非不明的混帐念头?”
席双慧正视着谷唳魂,缓缓的道:“谷壮士,你以为我这次是怎么找到机会跑来找你的?我设想过千百种借口,寻思过各样的理由,但没有一项能以天衣无缝,十全十美,而万一让严渡他们察觉我的意图——哪怕只是引起他们一点点猜疑,我就完了!”
谷唳魂忙问:“既然如此,你却是拿什么借口出来的?严渡为人仔细精明,如果叫他察觉任何蛛丝马迹,你的处境就必定危险!”
淡淡一笑,席双慧从容的道:“我什么借口也不用要,干脆一走了之,让他们去瞎猜便是!”
两手一拍,谷唳魂大笑:“好,这是最简单塌实而且不冒风险的法子,席姑娘,恭喜你自此脱离苦海,也叫我少担偌大的一桩心事!”
席双慧道:“说真的,我也认为我的选择非常允当,那种心口不一,黑白混淆的日子实在受够了,人不能照自己的意思说话,不能依自己的观点行事,随波逐流,以非为是,真正痛苦莫名……”
谷唳魂以抚慰的眼光看着席双慧,多少关怀、多少怜惜,尽在不言中。
一抬头,席双慧笑道:“反正我待在他们那儿的价值也已到了尽头,等下去,只不过仅等着一场混战而已;谷壮士,现在就让我告诉各位想知道的一些事。”
端木子厚与玄三冬两人,都不自禁的往前凑近几步,静等着从席双慧口中吐露出某些消息——纵然那些消息的背面充满了血腥气味。
定神细想了片刻,席双慧端整坐姿,以十分清晰的声音道:“正如先时谷壮士的判断,目前严渡所拥有的实力,仍以外雇的庸兵为主,在我离开的时候,‘须弥沙城’的‘九幽三魔’早已抵达‘大虎头会’的总堂口,他们到达之后,极少露面,显然肩负其他使命,别有所图,严渡那一路人马,据我所知,也已打了回程,跟在他身边的,有‘长山孤鹤’霍伯南、‘飞龙卷’雷同风,以及他麾下直属的‘四象刀’、‘左弦月’、‘狂虎”、’癫狼‘和’断首六煞‘等一班人,里外里,大概就是这么个阵势了。“
谷唳魂问道:“我们的老朋友,那些叫什么‘两界行者’的长老们有没有再转回来助阵?”
席双慧笑笑,道:“那些思想独特,行为怪异的修士们不会再回来,严渡在和他们做过一次买卖之后,发现这些人的能耐并不如他想像中那样可恃,未免颇为失望,而且这干修士不但禁忌多、仪制繁,连平日生活也大异寻常,严渡怕侍候不了,干脆就到此为止,一拍两散。”谷唳魂道:“五十个童男,也只送去了二十五?”席双慧道:“不知严渡到底实践了诺言没有,他自有他一套应付的方法,总之再不见下文,因为这件事不算顶重要,我也没有刻意去问。”
一旁的玄三冬道:“席姑娘,你在‘大虎头会’的辰光,曾否看到严渡的副手卓鼎?”
席双慧微微撇了一下唇角,语气中流露着鄙夷:“你是说‘飞枪’卓鼎?怎么没有看到,就是他领着‘九幽三魔’回来的,瞧他那副巴结谄媚的奴才像,真令人心里犯呕!”
玄三冬恨恨的道:“这个家伙最是可恶,头一眼我就看他不顺贴,遇上了断不能饶!”
有件心事,谷唳魂一直憋在心中不敢发问,固然他已经知道了答案,却仍抱着一线明知并不扎实的希望,巴盼着能有奇迹出现,巴盼着或许有个万一:“席姑娘,卜天敌的情形是……”
席双慧的眸瞳深处立时浮起一抹忧伤与凄凉,而忧伤与凄凉的韵息是包涵在一片由衷的敬佩和肃然的凛烈中:“卜天敌去了,谷壮士,他走得好悲壮、好英勇、好骄傲,称得上求仁得仁、求义得义,他的忠烈行径,铁胆豪情,不但可昭日月,长存千秋,更给了严渡那批人一个深刻难忘的教训,令他们心惊魄散,终于明白天底下也有这种为朋友舍生赴难的壮士。”
心中惊然起了一阵绞痛,谷唳魂不禁热泪盈眶,幽噎无声——何来的奇迹、何来的万一?恍惚里,他宛如看见在卜天敌满身浴血的在冲扑奔杀,迷蒙间,似乎又见卜天敌正乘云而去,冉冉没入虚渺……
席双慧的声音又隐约传来:“……严渡布置在‘妙香山’前的人手,本来是准备对付谷壮士你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任他严渡计划得多么仔细精密,半截腰上却出了岔子,他连作梦也没梦到给他搅散了局的人竟然就是他重金礼聘、待为股肱的卜天敌;‘闸刀隘口’之前,先消磨了他三员大将,‘妙香山’一战,又把‘绝灵斩’甘远恨、‘盘肠二姑’包敏、‘倒转阴阳’陶子都三个报了废,卜天敌以一己之能,等于削除了严渡大多半的实力,严渡如何不胆寒?他之所以匆匆撤兵回去,主要就是自知难以为继,深恐全军尽没……”
玄三冬喝了声彩:“好,‘红头鹰’的是有种,确然傲骨丹心,热血满腔,是一条好汉子!”
谷唳魂长叹一声,苦涩的道:“‘少香山’前,死的人原该是我才对,天敌却拿他的命换了我的命……”席双慧深深看着谷唳魂,轻柔的道:“谷壮士,卜天敌顾虑到你的壮志未已,责任艰巨,才舍身替你做了担当,有这么一位生死与共的朋友,实在也是你的光彩,你的福气,事情既已发生,你也无需过于自怨自惭,一朝功成底定,就算是对卜天敌最大的安慰了……”
老久不曾开口的端木子厚,亦生恐谷唳魂郁结不解,有伤精元,接口道:“席姑娘的话有理,谷首座,你千成要看开点,你的成就与健康,方是对卜壮士牺牲的最佳回报,九天之上,可不兴叫人家牵肠挂肚……”
谷唳魂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打起精神扮出一丝看来如此辛酸的笑容:“别替我担心,我好歹还抗得住这个打击——对了,有件事我在纳闷,席姑娘,这一次,你又是怎么找到我们的?莫非仍是那‘循香狸’的功劳?”
席双慧焉然一笑:“近似这么一回事儿,谷壮士,我除了‘循香狸’之外,还饲养得有另一种”汗雀‘,这种’汗雀‘专长是闻嗅得出人类身上的汗气,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它就能循着气息飞到,相当灵验,缺点是它的嗅觉范围不大,约莫仅有里许方圆的功能,为了找到各位,已经活活累死了我三只’汗雀‘,又寻错了好几次主儿,其中两个樵夫,一个采野药的尚算规矩,只冲着我傻看,有个不知干什么活的青皮二流子,大概认为深山无人,竟然想占我便宜,被我一顿好打打跑了……“
端木子厚与玄三冬不由笑了起来,谷唳魂摇摇头,道:“有些登徒子就是这么色胆包天,真愿意我也在场,帮着你好生教训教训!”
玄三冬霎着一双小眼,似笑非笑的道:“要是你也在场,谷老兄,恐怕就会出人命了,调戏席姑娘,这还了得?”
谷唳魂和席双慧刹时全红了脸,不待他俩人回声辨说,甬道口人影闪晃,癫痴和尚已大步走了进来,一边往里走,一边口里叱喝道:“好香的一锅炖山鸡,开饭,开饭啦,我这厢业已饿得前心贴了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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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符 第二十章 献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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