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由蔡老爷子蔡心悟门下弟子乔澹带引,乔澹仍然牵着那头摆样子强过实用的大黄狗,光天白日里,一行人众浩浩荡荡的开进了“十里混沼”。
混沼的雾气依旧浮沉迷蒙,那种腥闷的味道亦一成不变,大小不同的泥潭浆泽偶而像是活的不时“咕噜噜”吐涌一阵气泡——这块恶地,昨天才吞巫了若干条生命,隔了一宵,却看不出在何异状,阴森沉寂,一如它往昔所呈现的面貌。
这一次,胡非烈是亲自临阵,在左右的簇拥之下率众朝前挺进,他的人马一共分做两排,每排相隔五步,一字横列,逐步前搜,除了遇上较大的泥沼挡略,除形才稍有变化,就这么气势不凡的把火拼序幕拉开了。
当他们甫行抵达混沼的边缘,戴玄云等人业已发觉,这一发觉,却不免触目心惊,戴玄云与他的伙伴不曾料到,在昨日那么连串的狠杀痛击之后,对方依旧拥有如此强盛的阵势,仿佛撒豆成兵,简直没完没了啦。
现在,戴玄云与他的伙计们还聚在一起,没有分散,而眼见敌方气势如虎,不得不让他们慎重考虑:分组狙杀的方式是否照样可行?
注视着在烟霭中移动的幢幢人影,伏在一株横木后的甘为善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乖乖,胡老鬼到底调集了多少人手来对付我们?经过昨天那一阵狠杀,我还当至少把他们的实力消灭了一半有多,怎的眼前却又冒出这一大堆牛鬼蛇神?借尸还魂么?”
曹大宝僵着一张胖脸,双眸中一片萧索神情,他沉沉缓缓的道:“可能是我们并未全部采悉人家的力量深浅,也许是他们连夜又调集了帮手助阵,总而言之,今天的乐子大了!”
马小七连连摇头:“姓胡的老家伙本事不小,吆喝一声,就有这多人头往他档下凑,这可是卖命,不叫分钱,他有如此的号召力,实在不简单。”
方不去轻轻以手背在油布衣靠上磨擦,仍是一付“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凛然形态:“记着鲁大个的话,便包赢不输,至少也能弄个玉石俱焚的结局——一夫拼命,万夫莫挡;别看他们气派大,还得不怕死才行!”
甘为善喉管里像掖着一把沙,讲起话来一下子变得恁般瘩哑了:“讲是这样讲,但他娘好虎也架不住一群狼,众寡如此悬殊,要拼,难了……”
默然良久的戴玄云打鼻腔真哼了一声,极为镇定的道:“没什么难的,对方有对方的合计,我们有我们的打算,只要大伙协同一心,集中力量,再不济亦能捞个对本对利回来!”
方不去低声道:“他们的邀战法子变了,老戴,你看得出来?”
戴玄云颔首道:“不错,这次没有分组分队,而是窝在一起并排挺进,不去,照你说,我们应付的方式该不该也换一换?”
不等方不去开口,甘为善已抢着道:“这还用得着商议?人家是并肩齐步,拧成了一大股儿冲锋陷阵,我们如果仍旧沿用昨天的老法子分组狙击,十有八九要栽,看看人家这种阵仗吧,我们哥几个栓在一起怕都顶不住,再要放单了飞,包准一飞一个砸!”
曹大宝也忧心冲冲的道:“老戴,若再分组,力量就更单薄了,你可得好生斟酌才是。”
戴玄云低声道:“不去和小七,你们怎么说法?”
马小七耸耸肩:“你的意思呢?老戴?”
方不去平静的道:“我看老戴的意思似乎不大赞同聚在一道,正面抗拮?”
点点头,戴玄云道:“刚才猴叫天业已代我说明了,咱们一共五个毛人,对方的人数多出我们几倍,即便大伙栓做一堆,恐怕也顶不住,而正面上阵,更缺少灵活游移的优点,极易被包围陷死,这样一来,利甩沼泽与敌周旋的意义就失去了,如果我们不仗着地形与天候上取巧,仅以实力和对方硬干,那里拼上都没有分别,又何须选在这个鬼地方苦耗?”
方不去道:“完全正确,我反对正面硬抗,那么干准败无疑。”
甘为善苦着面孔道:“老戴的顾虑当然不无道理,但是人手一旦分散,再瞧瞧人家那种阵势,老实说,心里真叫发毛,好比他娘螳臂挡大车,怎生挡得住?”
哼了哼,马小七白了甘为善一眼:“你也未免稍嫌窝囊了点,什么叫螳臂挡大车?对方来势汹汹是不错,我们的反击力亦决不会小,他们就算大车,我们堪堪便是一根铁棒!自称螳臂,猴叫天,你多少把众家兄弟低估啦!”
甘为善有些委屈的道:“我是就势论势,情形大不妙总不是假的……”
方不去接口道:“情形不妙固然不假,但如何在绝处求生,于逆困中争胜算,就免不了得讲究方法,猴叫天,正面硬抗的策略决不可行,否则,我们五个人拴在一堆便也死做一堆了!”
马小七道:“我赞成分组狙袭,别看他们人多势大,表面上摆得似模似样,一朝乱了阵脚,说不定照样狼奔豕突,混做一团,那辰光,在这沼泽地里,就有我们斩获的机会了!”
甘为善瞧着曹大宝,道:“你怎么说?”
曹大宝吁了口气:“经过老戴他们这一分析,我看还是照老戴他们的意思比较合适。”
吸了吸鼻子,甘为善喃喃的道:“他娘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随你们发落吧,好歹算做怀着刀子逛窑馆——豁起来干也就是了!”
方不去转向戴玄云:“分组是怎么个分法?仍和昨天一样么?”
戴玄云道:“得稍稍调整一下,仍和昨天一样,马小七岂不挂了单?”
沉吟俄顷,方不去道:“这样吧,老戴,就叫马小七也和你一组,猴叫天同大宝一组,我独自行动——”
甘为善瞪眼道:“你又不是铁打的金刚,铜浇的罗汉,莫不成刀枪不入?娘的,独自行动,充什么英雄?”
方不去不以为忤的道:“我提出独自行动的要求,当然有我的道理在;我们哥儿几个当中,数我的水性最好,闭气功夫也比各位稍稍强上那么几分,这里是一片沼泽,处处泥潭,四方八面全是我潜伏隐蔽之所,四方八面也皆为我逃生遁形的至佳环境,试向诸君,在危机一发之际,你们有谁比我更容易脱身?因此我才不惴托大,敢于一肩承负,说到我在充英雄,未免把我方不去看得太意气用事了!”
戴玄云颔首道:“这样也好,不去,你就挂单了豁吧!”
拱拱手,方不去道:“老戴,大宝,猴叫天,我们大家保重,至多二十年后,又是好汉一条!”
突兀间,戴玄云感到一阵凄楚,不是么?此时一别,或将生死异途,幽明互绝,兄弟一场,肝胆相连,却不知再度聚首,还剩几人?
胡非烈的位置在第二排人马的正中,他左边是师弟“银甲赤发”裘英,右边是“白凤刀”公孙敬德,公孙敬德手下的“尊义三鼎”紧侍两傍,再往双翼延伸,就是“尚义门”下的二十名弟子了。
第一排的阵势,分别由“金枪会”的首席执事“挑星追月枪”樊三水,“豹尾棍”邵慎,“白衣派”的“白衣招魂”索斌,“白衣渡命”应坚,以及十余名“白衣派”的门徒组成,“九环武馆”蔡心悟派来的引路弟子乔澹,则牵着那头大黄狗走在最前面,至于公孙敬德提起的那位超级好手,则仍形隐迹匿,不知人在何方。
拂一把眼前飘浮的雾氲,胡非烈形色凝重的道:“这个地方真是诡异险恶之至,大白天,日头当空的辰光,居然也是一片阴沉晦迷的景像,活脱一层雾翳,遮断成两个世界……”
公孙敬德目光炯然四巡,边回应着:“要不是有这一层掩护,姓戴的他们怎会挑拣此地做为背水一战的所在?除开这里,我们昨天亦不可能折损如此之大,姓戴的一伙人亦未必还能,在今朝再麻烦我们了……”
胡非烈低沉的道:“仍须加意小心,敬德,万万大意不得。”
公孙敬德苦笑道:“老哥哥宽怀,我识得厉害——姓戴的那一伙,乃是在做困兽之斗,—所谓狗急跳墙,人急上梁,眼下把他们逼到这个程度,正要防他们发狂反啮,我早巳传话下去,一旦遭遇,便给我狠宰狠杀,朝绝处干,半个活口不留,横竖是不见生死不了局,也就没什么慈悲可讲了!”
微叹一声,胡非烈道:“说起来,都是戴玄云作的孽……”
公孙敬德这一次却不曾答覆——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世俗经验俱不待说,眼下的浩劫,到底是谁作的孽,大家心中有数,再要强调,未免就显得偏顿过份,反正是淌了混水,若要论到孰是孰非,正如丝线吊豆腐——提不得啦。
此时,裘英接口道:“假如戴玄云他们警觉性高,现在大概已知道我们逼近过来了……”
公孙敬德道:“他们一定知道,而且,我判断他们可能就隐伏在附近,正暗中窥探我方行动——”
双眼闪动中,裘英不禁摇头:“这雾氲飘荡,像是纱缦笼罩,看不清晰,竟半点端倪难见……”
哑声一笑,公孙敬德道:“原是因为有这些道理,姓戴的一伙人才挑选了这个地方与我们料缠!”
胡非烈道:“戴玄云他们今天不知采用什么方法应战?昨日他们和我方一样,也是分组分队的策略,今天说不定会弧注一掷,正面抗衡!”
裘英不以为然的道:“师兄,假如你是戴玄云,在彼此实力这等悬殊之下,你也可能弧注一掷,正面抗衡么?”
略一僵窒,胡非烈有些不快的道:“戴玄云也不是我,草莽匹夫一个,安知他不会如此作为?”
裘英不愠不恼的道:“师兄息怒,我只是举个例子而已;那戴玄云不但艺业高强,为人骠悍,而且胆大心细,决非一般江湖草莽可比,昨日一战,在在证明此人之胆识不凡,手段毒辣,我们必须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切切不可低估了他!”
公孙敬德也道:“裘二哥所言甚是,昨日轻敌急进,才闹了个丢盔曳甲,损兵折将的结局,要是早像现下这么谨慎,也不会有恁大的亏吃!”
深恐自己师兄又不高兴,裘英忙道:“亡羊补牢,时犹未晚,好在此际之战,方是关头时刻,只要我们密切呼应,全力以赴,戴玄云那帮人的机会不大!”
咬咬牙,公孙敬德道:“我已经陪了一个师弟进去,怎么说也不能下对师门有个交待!”
裘英颇为同情的道:“我们会助你完成这个交待,敬德,你放心。”
前面引路的大黄狗,便在这当口突然汪汪大叫起来,本来,狗叫声并不是一椿什么特别令人注意的声响,尤其这么一头土狗的吠叫,更不算一回事,然而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之下,那头狗的吠叫就完全不同于平素的效果了,声音一起,不但动人心魄,还另有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怖傈之概,宛如杀机顿织,魅影四现,飘缈的雾氲之中,也似手隐约传来不像人声的阵阵呼号……
公孙敬德神色微动,他强自镇定着道:“他们来了!”
裘英目观四处,耳听八方,缓缓的道:“这不稀奇,你不是说过么?他们极可能已经隐伏在我们附近,随时准备发动突袭,若是他们不来,才算透着离谱——”
胡非烈低促的道:“传令大家提高警觉……”
公孙敬德向一边“尊义三鼎”为首的何光点了点头,何光拔哨凑唇,又急又快的吹出一连串短促的音节,“嘟”“嘟”“嘟”……。
前后两排人马,早已各自亮出家伙,以他们认为最适当的姿态指向不同的角度,而队伍仍在慢慢挺进,只是每个人的脚下,似乎更见沉重了。
蓦然闻,一声悠长的惨叫骤起,接着“噗通”一声物体落水的音响传来,前排的行进者立刻一阵混乱,骛睁厉叱之声纷扬,人影奔掠中,那身形瘦削,面白如纸的“白衣招魂”索斌飞到一个泥沼之傍,一面双手连挥,寒芒暴射,边指挥着其他手下以暗器投掷向某一个方位——公孙敬德大吼着:“后排立定莫动,注意敌人乘乱偷袭,大家稳住,稳住——”
一阵忙乱过后,“豹尾棍”邵慎跑了回来,他抹着满头汗水,气吁吁的道:“真正王八羔子;‘白衣派’门下有一个中了暗算,连人都被拖进泥沼里,这半晌还没捞着,八成是寡妇死了儿,没啥个指望啦!”
公孙敬德板着脸道:“不必捞了,捞起来也不过一具尸体,于事何补?邵老弟,传令过去,继续朝前挺,叫大家再多加小心,别又着了道!”
邵慎不再多说,调头自去,胡非烈不禁形容忧虑的道:“这可得想法子对付才好,叫他们如此蚕食边掠,我们的力量就会越来越削弱了……”
公孙敬德悒郁的道:“除了加意防范,随时警觉,也实在没有什么有效的良策。”
胡非烈窒闷的道:“那‘火瞳’辛宛毒——”
不待胡非烈说完,公孙敬德已急忙“嘘”了一声,压低嗓门道:“他会出面的,老哥哥,但不到紧要关头,怕他懒得伸手,这号主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狂,还有怪……”
胡非烈强笑道:“狂也好,怪也好,都没干系,只要到了节骨眼上,他别坐山观虎斗就行了—— ”
公孙敬德左右觑探,小心翼翼的道:“这决不会,但老哥哥,咱们口词之间却得留神,莫叫他听到什么闲言闲语,否则他性子一起,拂袖而去,场面就不好收拾了!”
胡非烈阴沉的道:“多年不曾求人,求人一次,才知竟是这么个难法,处处迁就,还得时时察颜观色,生恐稍有得罪……唉,这算那一辈子亏欠下的?”
公孙敬德低声安慰着:“老哥哥,事到如今,你就看开一步吧,人到屋檐下,安得不低头?好在就这么一遭,过了这个关口,天皇老子也不用侍候啦。”
裘英也十分感慨的道:“说来说去,都是那个不孝的小畜牲闯的祸,他固然死得不明不白,却把一付千斤担子掷给了老师父,七十多岁的人了,不曾享过徒弟一天福,到头来却须替他抛头卖命,想一想,连我都生气!”
胡非烈面颊抽搐,痛苦的道:“师弟,不要说了……”
公孙敬德双目平视,表情在无奈中带着那么一抹宽谅,他悠悠的道:“这里头另一层关系亦不能不顾,力群的老娘跑到关外去哭求老哥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境况已够悲惨,老哥哥又是他的授业恩师,是唯一有力量替力群报仇的人,从各方面来说,都不能不管;小辈作孽,祸延尊长,但既有这个渊源,便无词推托,权当是还来生债吧!”
裘英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是的,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除开豁起来搏命斗杀,还有什么可说的?说了亦不还白搭。
两排人马挺进的速度非常缓慢,过度的谨慎亦是行动迟缓的原因,但没有人嫌,没有人怨,时光对生命而言,总是次要的,人要活着,才能享受光阴,此时此地,迟滞反而是一种苟且的理由了。
蓦地一条人影飞起,打第一排的人头顶掠过,那条人影动作之快,简直匪夷所思,只见影像险闪,人已没入沉沉的烟沼之中,“白友招魂”索斌的两只“朱雀箭”紧随急射,却全然落空!
一条连着长链的五指钢爪,便在这一利之间飞扣“豹尾棍”邵慎,邵慎偏身大喝,扬棍翻磕,钢爪暴斜,反嵌入一名“白衣派”弟子头壳,眨眼下已将那人扯带进一个泥潭之中!又一声号嗥,又一声“噗通”,索隐爪没,纷乱的这群人依旧不会捞着对方一丝衣袂,彷佛那夺命的一记,是来自虚无,也去向虚无!
“白灰招魂”索斌苍白的脸庞上浮现着激怒的暗赤色泽,他与他的伙伴“白衣渡仑”应坚二人双双交叉飞旋,朝着每一处可疑的角偶搜寻探索,“豹尾棍”邵慎也大声叱喝着来回奔走助威,只有“挑星追月枪”樊三水沉静如故,柱着他那杆金光灿亮的尖菱长枪默立不动——有什么好搜探的呢?说到可疑的所在,这片沼泽四周全都得算上,若待一处一处翻搅查寻,只怕折腾上三天三夜也是枉费力气!
公孙敬德把情形看在眼里,不由躲脚:“都是这片恶沼害人,地形不熟,才叫我们吃了大亏,姓戴的一干人要不是仗持这层天然掩护,早就被我们一个一个活挖出来——”
裘英摇头道:“‘白衣派’又已折了二员,再这么下去,索斌同应坚两位老弟只怕沉不住气了……”
胡非烈道:“后排的人手要不要拨一部份过去支援?”
裘衣笑得带几分自嘲:“不必多此一举,师兄,对方的攻击目标并非由我们决定,乃是他们自行选择,原则上不过避强掠弱,乘虚而入,前排实力增加,安知他们不会挑后排下手?变化转移,主动完全操在对方手上……”
胡非烈道:“如此说来,岂非人家制了先机?”
公孙敬德接过来道:“只要他们不出面,阴在暗里打突袭,目前来说,我们的确是被动了些!”话刚说到这里,方才凌空飞掠的那条人影突然又再出现,但这一次出现,却不是向着一干二流角色下手,竟笔直冲着“白衣招魂”索斌而至!
索斌用的家伙,是一对粗若鸭蛋,头尖的乌黑“判官笔”,他眼见来敌猝至,不但不觉惊恐,反倒有一股出奇的亢奋反应——窝囊气别久了,无论拼得过拼不过,至少有机会一拼,总比干耗着挨打好!
双笔飞扬间,索斌整个人“呼”声斜翻而起,两两道冷芒耀眼生辉,“叮当”两声合为一响,已将双笔震开,来人身形凌空暴横,居然一头撞将过来!
索斌大喝如雷,双笔骤颤之下抖出千百参差刺影,宛如突然间将双笔幻成了一个把他本人也含蕴在内的巨大铁刺猬,而这个巨大的铁刺猬滚腾四张,声势惊人,可是对方却半步不退,纵横的两束寒芒随着他动作的急速冲扑,凝聚成一道像是流星曳尾般的眩目光华,双方的接触只是瞬息,那种震耳颤心的金铁碰击声已经响成一片,两条人影利时抛起分坠,“白衣招魂”索斌仆跌僵俯,他的一袭白衫,竟已染得上下血红!
那狙击者,当然是曹大宝。
抛落于地的曹大宝,同样和个血人差不多远,他全身都沾着血,在那等赤漓漓的猩艳中,业已分不清他伤在何处,伤得深浅,但是他却没有跌倒,不会横仆,他仍然颤巍巍的挺立着,绝对不同于死人那样的挺立着!
双方的交击仅是须臾,于须臾间接合,又于须臾后分开,然而只这须臾之间,弹指之微,生死即断,存亡已定,把另一程旅途化为承恒了!
丈许外的“白衣渡命”应坚,于一刹的悸颤后,蓦地椎心泣血般狂吼一声,高举着手上的“霸王锥”,像是发了狂一样不要命的猛冲过来!
“霸王锥”重逾三十余斤,虽是单锥,这双手合举并落之力,亦弥足惊人;曹大宝目瞪瞪的凸视着那枚沉重的锥头砸下,猝然以不可言喻的快速回旋,当他身上的血滴溜溜抛洒,应坚砸下的锥头已紧随流转,于是,他的左肘刀倏闪倏沉,硬截敌人的来锥,只闻“克擦”一声骨骼断响,刀飞锥荡,而他右肘刀斜扬,应坚的半个脑袋已甩上了半空!
金灿灿的焰芒便在这时石火般掣映,那道焰芒是来得这么快,这么狠,曹大宝闷吭着往前一个踉跄,枪尖已穿透他的背心,从胸侧刺出,曹大宝突然嘶哑的狂笑,顺着枪杆的方向侧滑,偷袭得手的樊三水在意外之下,尚未及丢枪撤身,曹大宝的右肘刀已“刮”声旋飞了这位“金枪会”首席执事的人头!
如此血腥又怖厉的场面,不论目睹者是经过多少阵仗,见过各少生死,都不禁为眼前的惨烈情景所惊摄,可是,显然却有人未被惊慑住,因为又有号叫声扬起,两位“白衣派”所属正打着旋转往外摔出,一旋一轮血,一转一声嗥!
那是甘为善,红了眼,横了心的甘为善!
震憾不已的胡非烈,见状切齿叱喝:“给我圈稳了杀——”
一条人影便从后面的沼泽低洼处飞起,宛似惊鸿乍现,身形掠过,已有三名“尚义门”下的所谓“得力弟子”颅碎浆溅,“尊义三鼎”打横硬烂,又同时落空,那条人影暴射向前,一双老藤棍对准胡非烈的天灵便敲!
公孙敬德冷叱出声,长身而起,他隐在长衫下那把白玉雕柄的利刃也顺势挥闪,寒光彷佛匹练般卷缠——凌虚的那双老藤棍,在它主子戴玄云的挫腕振臂中,不再追击业已腾挪丈外的胡非烈,棍身陵颤,猛砸公孙敬德的刀锋!
“尊义三鼎”呼啸着绕扑过来,但是,他们三个人刚刚奔到一处狭窄的泥潭傍边,潭里泥水忽涌,两只“分水刺”突然冒出,有如毒蛇窜噬,分别插进了其中二位的裤铛,三鼎中为首的何光回手一刀斩去,潭里的方不去“哗啦啦”倒翻反腾,两脚狭紧何光脖颈,就在何光的尖叫声下,双双栽回潭底。
不错,两个人都栽进潭底,但是到了水里的世界,何光的机会怕就更加渺茫了。公孙敬德不曾与戴玄云的老藤棍硬抗,他抽刀游走,运招如风,连续的几次接触后,这位“尚义门”的掌门人骇然惊觉,对方真正是不要命了!
前面,“豹尾棍”邵慎正迎战甘为善,在这个战圈里,亦只有他堪与甘为善对敌,其余的“白衣派”门人,不过充的是个架势而已。
公孙敬德在他这把刀上浸淫的功力,称得起浑厚精湛,而戴玄云打谱拼命,他却还没有活够,因此进退攻拒之间,便免不了诸多牵制,双方一轮狠斗下来,谁也未占便宜。
这时,胡非烈已褪下他外罩的纱衫,展露出上身一袭耀眼的金锁甲来,裘英也亮出了他与师兄一式异色的银锁甲,两个人一位是金甲白髯,一位是银甲赤发,手执的同形龙头杖,看上去倒也威风凛凛、老当益壮。
戴玄云早已双目皆赤,心焦如焚,他知道面临的场合,万万不可缠战,辰光拖得越久,对他们越是不利,敌方的阵仗业已明摆明显,是赶尽杀绝的打算,只要再稍有延宕,那边厢,胡非烈和裘英师兄弟约莫就将夹攻而来,以他一已之力,待要应付这三个高手,岂有幸理?
白凤刀贴地卷起,却在刀光滚荡的当儿横抽快斩,戴玄云算是豁出去了,他的一双老藤棍奋力推出,旋叉绞弹,公孙敬德正中下怀,侧身猛之余,刀双猝拖,一溜鲜血已自戴玄云右臂喷出,血光涌现的瞬息,戴玄云左手棍暴击右手棍,棍似流虹飞射,透喉穿过公孙敬德脖颈,更将这位“尚义门”的掌门人撞跌三步,硬钉在地!
斜刺里,龙头杖浪啸风起,以雷霆万钧之力罩头臂落,戴玄云已不及分辨是胡非烈抑或裘英下的手,他十指横握仅剩的一根老藤棍,回身猛迎,于是,杖击棍身,震得他口喷热血,一个筋斗翻出,但是,在他翻滚的一刹间,棍弯棍弹,有如强矢经天,“碰”的一声已将对方砸倒!
那是裘英!裘英有银锁甲护身,没有被这根弹来的老藤棍戳穿,然而却也受伤不轻,他右胸的银锁甲片不但撞扁撞脱了多处,连肋骨亦生生断了三根!
胡非烈怒叱厉吼,杖出如矫龙舒卷,狂飙突扬,飞舞的杖影便似排山倒海般压将下来,两手空空的戴玄云嘴里咒骂,连连躲闪,情况狼狈之极!
又一条人影骤然拔空而起,以快逾鹰隼的速度扑击戴玄云;那人身体凌风,发出排挤空气的“呼噜”声,事起仓促之下,戴玄云只有机会看到对方手中冷电吞吐,芒尾颤映,连是何种兵刃都不及辨识了,他腰腿硬挺,一高扑出,暗付这遭怕要却数难逃——便像幽渺穹苍中的另一颗流星出现,
那条细小的人影蓦地横撞上来,以无比的快速碰击狙杀戴玄云的凶手,两条身影立时在一个焦点相撞,骨头的断折声响成一片,漫天的血雨纷洒——一边滚跌出马小七,一边滚跌出一个陌生人物!只看出这人凸瞪的双眼是火赤色泽;而两个人,模样都不似活人了。
龙头杖再度呼啸挥下,戴玄云摧肝断肠般的一声长嚎——由于方才的撞跌,刚好扑到公孙敬德仰卧的尸体边,他倏然拔起插在公孙敬德咽喉中的那根老藤棍,双手横握上撑,同时身子竭力弹跃——
杖击的沉重力道,把戴玄云反震于地,其实他也利用这一段跃弹的空间造成缓冲,避免背脊真接承力,在他反震回来的俄顷,杖头扬起,胡非烈却未料到带起的还有戴玄云的身体,戴玄云左手抓牢龙头杖端,身子一起,右手的老藤棍飞出,一声闷响起处,捣得胡非烈的金锁甲片碎落四散,人仰马翻,而这一记,老家伙的肋骨恐怕不止断了三根!
前头,又是一阵闷嗥传来,正与甘为善火拼的“豹尾棍”邵慎业已腹开肚裂,一大把花花绿绿的肠脏随着甘为善的钢爪扯出,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紧抱着邵慎使他变成活靶的人,居然是早已奄奄一息的曹大宝!
“十里混沼”此刻是一片沉寂,空气中散漾着浓重的血腥味,凝聚着有形无质的肃煞韵息,如果有人不知道什么是死亡的况味,这里就是了。
除了戴玄云这边,以及地下呻吟着的伤者之外,其他再没有活人,活人全逃净了;泥潭里混浆又涌,一身黑色油布衣靠的方不去翻了上来。
胡非烈与裘英师兄弟二人,背靠背的倚坐在一起,两个人一样的神色萎顿,形容枯稿。戴玄云的气色决不比他们两个稍好,但戴玄云尚撑持得住,他捂着胸口,凝视着这同门的老师兄弟两,他眼中没有杀气,
只有悲悯:“世间事,从明处讲,该有个道理在,自暗处说,总也离不开因果报应;唐力群奸淫人妻,谋害人夫,这人又是他的结义兄弟,犯下这等滔天大罪,如何恕得?二位为武林前辈,侠门尊贤,却因昧于亲情,罔顾公理人伦,凭白搭上这许多条无辜性命,二位老来造孽,于心何忍?”
胡非烈嘴唇颤抖,白髯拂动,却双目凄楚黯淡,无言以对,裘英更是垂下头去,发出那种像唏嘘,又似呜咽的声息,不出一语。
深长的叹了口气,戴玄云低哑的道:“我不屑责备你们,更不愿报复你们,有生之年,你们的良心会受煎熬,灵智将遭挞伐——如果你们还有良心与灵智的话……”
转过身去,戴玄云它着滞重的脚步行向沼泽之外,在他后面,方不去背着曹大宝,甘为善背起马小七,表情僵默的随着离开。
“十里混沼”仍是“十里混沼”。
灰蒙蒙的雾丝一样在飘浮,泥潭里的气泡依旧不时在冒升,腥臭的气息亦未曾改变,不同的只是,殒落的生命再也无法在此地复还。
方不去不是说过么?至多二十年后,又是好汉一条,谁知道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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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血伏龙(台版) 第 九 章 大泽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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