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的人们 15-19

  镇上的太太们来过了。她们散了财,又回去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呢。可是,为了“这么一回事儿”我们小小的村子就整个儿给扰乱了。
  孩子们穿上节日的衣裳,聚在村里唯一的粗点心铺子门口,叽叽喳喳地吵闹着。
  大人们为了争论得到的钱的用途,夫妻和父子之间都起了口角,隔壁邻舍也互相嫉妒,闹不和睦了。
  不过,我的家却依然是“生意兴隆,车马盈门”。
  今天,他们和前天一样都来我家串门。
  他们十之八九都穿上干净衣服,脚下的木展也是半新半旧的。他们把镇上的太太们访问的经过从头到尾、源源本本说给我们听,谈着那件连我们家都听见了吵闹声的大骚动,嘲笑太太们的胆小和软弱。
  只捉住太太的衣襟就得到钱的猩猩老婆婆、挑唆善呆子的甚助家的儿子,这些人的行为像是勇敢、有趣的事迹似地使他们大为开心。
  “那个老婆婆的样子真了不起。真想让您也瞧瞧她们出洋相的丑样子哩。”
  他们也争先恐后地把自己得到的钱数告诉我们。
  “咱得了五块钱!”
  “你太狡猾啦,咱只得了三块钱。”
  接着,他们就骂她们事先把锣鼓打得那么热闹,结果是只给了这么一点钱,还硬逼着人家表示感谢,简直大不讲理;有的还骂她们把钱分得不公平。总之,他们比过去更加深了对镇上人的反感。
  我抓住每个来串门的人问:“这回有了一点意外收入,日子过得比较容易了吧?”可是没有一个人承认。
  “像我这样穷光蛋,尽管得了三圆、五圆,这有什么用呢。女的要买那个,男的要买这个,在两口子打架的功夫里那么一点钱早就飞走了。过了三天又恢复原状,不得不一身泥汗过日子哩。”
  他们的话并不假。还没有过一星期,那些从镇上流到村里来的钱又被收回镇上去了,村里人的手里再也没有够上三圆那么大数目的钱了。
  他们要是有了一点多余的收入,立刻便拿去购买东西。他们不加思索地拼命购买,结果是添上利钱还给镇上。
  他们没有储蓄的习惯,所以根本不想积钱。他们把银行和邮局当作是只拿一本折子换走他们钱的地方,所以没有一个人利用这些机构。
  因为这样,尽管我们口口声声劝他们储蓄,这等于是白费嘴舌。如今,他们虽然得了钱,却仍然吃我们,喝我们,满不在乎地伸手要东西,央求我们想办法。
  我不由想起这样的事来:说不定正因为我帮助他们的力量很小——例如给钱的时候从来没有一次给过一块钱整数,给的衣眼也都是旧的——所以不至于在他们身上发生很坏的影响。
  要是我给每个人一百圆,他们在用完这个钱以前,一定是不务正业,优游自在过着日子;等把钱用完了,他们就又要求我们想办法,完全依靠我们。他们需要的帮助是永远没有限止的。哪怕我们为了帮助他们变穷了,他们也依然要求我们想办法,怀着“总会得到什么东西”的希望每天每天到我家串门的。
  不出我所料,镇上的太太们的计划是失败了,同时在我心上留下一个可怕的疑问:“现在我该怎么办。”这个疑问在发生甚助事件时也曾经一次苦恼过我。可是,那时候我还对自己的行为怀着信心,并不像现在这么灰心丧气。如今,我却开始怀疑自己那些行为不一定是对的。
  当一个人对弱者表示怜悯或是施舍东西的时候,谁敢断言这个人不带一点虚荣心呢?
  不消说,我们不谈那些彻底看透人生、大觉大悟的人,至少像我这种程度的人是几乎不可能虚心下气地救助别人,为他们谋幸福吧!
  从镇上太太们的那些行为看来,活像赈贫行善这一类行为,在某个场合不外乎是施舍者本身享受散财的自由和施展势力的一种手段。
  至少在“施舍者”和“受施者”之间不可避免地发生力量的差异,因而从彼此不同的立场上发生种种的感情。
  正因为这样,虽然我尽量用诚恳的态度对待他们,却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施舍者”自得的神气。
  我无论如何不能和他们成为一体。我不过是为了想救起漂流在河里的他们,从河岸伸出竹竿而已,绝不是亲自投进河流中去救他们。
  徒然表面上是跑到地里去帮助他们收获,同情他们或是发生共鸣,但我是绝不能变成他们之间的一个。
  那么,要是我也漂流在同一河流里,那该怎样呢?我一定为了防备自己被河流冲下去,没有功夫管人家吧。
  我已经不满足只从河岸伸竹竿,但使自己和他们一同浴着浊水,痛苦不堪地挣扎着,最后失去手脚的自由,这对于只能有一次不能有第二次的我的生命来说,似乎太悲惨了。
  那么,应该怎样才能使自己真正谦虚和诚恳,同时又能消灭现在的不满和恐惧呢?我感到惶惑。
  好像在什么地方有人对我嘲笑着似的:“你那花园怎样了?应该是开始萌芽的时候呀!”
  可是,我是一个不太容易死心的人。我不能马上“放弃”原有的欲望,不肯平心静气地把它忘掉。
  我不能嚷着“社会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泰然处理自己的感情。我平常总被不满、悲哀、痛苦等等情绪折磨着心,受那些“聪明的人们”莫名其妙的同情。
  如今,我也不能嚷嚷“没什么关系,这不过是我太渺小罢了”等话来安慰自己的心。
  即使我是一个发出蚊子般的小声、老是卿卿咕咕的人,但却感到自己所期待着的东西就在离此不很远的地方,正在等待着寻找它的人;我相信自己不过是还没有找到而已。我凭着这个感觉,为了寻求墙壁那边的某种东西,尽量睁着大眼,伸手摸索,耸着耳朵静听着。
  像这样,在我被重新涌出来的希望折磨着心的时候,村里现出了贫穷以前的好景况。
  在村子的尽头有一家酒店。这个平常生意不怎么兴隆的酒店,最近却突然热闹起来了。一到黄昏时候,店里聚集了从地里回来的农民和被大家起了个外号叫“一升酒”的箍桶老头儿、甚助父子等等人。
  他们把长板凳端到店头来,烧着蚊香又唱又跳。那些出来乘凉的附近的媳妇儿和孩子们也围绕着他们看热闹。
  善呆子每次都成了助酒兴的好材料。
  这个晚上,酒店里照样乱哄哄。酒客们躺在长板凳上吧达吧达用团扇赶着闻见酒气成群飞来的蚊子。在这一批人当中今天还看见阿新的脸。
  那些酒鬼有时用筷子夹着咸菜,有时互相交换酒杯,时而乱七八糟地骂镇上的太太们,时而开个无聊的玩笑。阿新坐在他们一群里默然握着酒杯,定眼凝视着溺在怀里的蚊子的尸体。
  “呀,真的阿新在这里呢。你干吗不声不响,我简直把你忘掉啦。来,干一杯!一喝醉酒,咱们的天地就变大了。”
  阿新却不肯喝酒。
  大家觉得一直把他忘在一边太对不起他了,口口声声慰问他。
  有的安慰他,别为那种妖怪豆子操心,随意到外面去取乐散心,或是再出越远门;有的大骂阿新的老娘,说像那种不把阿新当作亲生儿子的鬼老婆子应该让她跌死在地上才对。
  甚助也抡着拳头嚷嚷说:
  “要是你答应,我马上让她尝尝厉害!”
  “一升酒”老头儿一面用舌头一点一点舐着酒,一面倾听着大家的话,这时他趁着大家中断饶舌的当儿插进嘴来,用郑重其事的口吻说:
  “咱说呢,阿新,你把那样的老娘当作神佛看待,这就是你头一个错了。不管是你的老娘也罢,什么人的老娘也罢,她们都是娘儿们呀。她们也会干坏事儿的。要是讨厌你,她也没法赶走你呀。”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为了那么一点事,母子吵起架来,我可对不起老爹。要是我一个人不吱声,事情就会过去的。我不愿意跟娘吵架。”
  “所以说你是佛心人哩。像这样的人可太少了。他说话跟他死去的老爹一样呢。”
  “跟他一比,你可是个挺坏的浪子呀,‘一升酒’对吧?”甚助从旁边插嘴说。
  “真的,像这种浪子,老天爷早就给安排好下场啦。”’
  “你们现在才明白这个么?太晚啦。瞧,我早就给‘地狱’①缠住身”,哪里也不能跑啦。”“一升酒”指着坐在身旁主把咸菜送往嘴里的女招待出身的老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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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地狱:在日本,把下等女招待叫“地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唱自拉竟说起痴情话来了,听的人可受不了呀!”
  “对呀,自唱自拉,能活着就好。对吧,阿新,谁管他妈的死了以后怎样呢!以后的事情他妈的谁管……它!呀,唏齐药依撒!怎样,满好听吧?”
  大家乱哄哄地喝了采。
  “多好玩!我真想跳跳舞,爹!”
  甚助的儿子歪歪跌跌站了起来。这时恰巧来了同是带点醉意的善呆子。
  于是,酒店更热闹了。
  善呆子被他们灌了两三杯酒。
  “我和你是好朋友啊,善!跳个舞吧?挺有意思呀。”
  甚助的儿子拉着善呆子的耳朵绕了长板凳走着说。
  “多好玩!来跳一个,又给你酒喝。”
  “跳吧,有个好对手呀,哈哈哈哈哈!”
  “跳吧,跳吧!”
  甚助的儿子原来就头脑简单,如今喝酒喝迷糊了,像疯子似地吵闹着。
  他把上身脱得精光,把草履穿在两手上,对着善呆子的身子乱打乱撞,嘴里嚷着莫名其妙的话,跳起舞来了。
  “呀,跳得真棒!”
  “来跳吧,跳吧!好么?唱一个呀!喂,在咱的地里……喂,唏齐药依撒!”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多好看!”
  “喂,加油,加油!”
  善呆子被甚助的儿子用草履吧达吧达打着身子,两手撩起衣服底襟,喳、喳、喳地开始跳起舞来了。
  十六
  太太们访问了村子以后,很快地过了一星期。村子又回到原有的阴郁而贫困的样子。此外,地里的活儿也开始忙了,自然没有人再留恋酒店的长板凳,无聊的纷扰也逐渐减少了。
  不过,好像要永远纪念镇上太太们的善行似的,善呆子完全变成了酒鬼。可能他在那些助大家酒兴的日于里到处让人给灌了酒,养成了喝酒的习惯吧。
  我们看见善呆于从早到晚酪酊大醉,浑身泥汗,跌跌倒倒在村里到处流浪。
  他一来到人家门口,不管谁家就跑进去要求说:
  “给点酒喝!”
  沿着公路的老百姓家里,没有一家,他不进去要过酒喝。这些人家十之八九都给他渗了一两滴酒的水喝,善呆子却高高兴兴喝醉了。
  有一天下午,我们坐在饭厅廊子上磨着核桃。这时一个男子从庄稼地那边绕个大圈儿,穿过篱笆门大模大样走进院里来,把我吓了一大跳。仔细一看,原来是善呆子。
  我有点害怕,往后挪了挪身子。这时祖母和其他的人也从屋里走了出来,一半儿害怕一半儿好奇地瞧着一声不响站在院里的善呆子。不一会儿,呆子放低声音,却是清楚地说了一句:
  “给点酒喝!”
  女佣人马上进屋里去,端来里面盛着微带酒气的水的破饭碗,远远放在廊子的一端说:
  “瞧,放在这里啦。”
  善呆子等不得女佣人放手,像抢似地马上拿起了饭碗,呼呼喘着气,喉咙咕咕响着,一滴不剩地把酒喝光,还用舌头舐了舐碗。
  善呆子拿着空碗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女佣人说:“不太卫生,马上把他撵走吧。”祖母却说:“要是亏待疯子,以后必定受到报复,所以还是不理的好。”
  我许久以来不曾仔细端详过善呆子的脸。不知为什么,今天他比平常干净得多,臭气也不大,衣服也不脏。可是,这么一来,那精神病者特有的奇妙地失去统一的四肢的动作和目光的移动显得更惹人注意了,我反而感到害怕。他比从前瘦了很多,下腮完全没有了肉,额上的皱纹也增加了,看来减少了不少体力。可能不断的喝酒使他始终处在兴奋状态里,影响了身体。
  多可怜!要是发起酒疯来可怎么办。
  我呆呆地想着从前母亲告诉我的北海道的疯子的故事。这时善呆子突然嘻嘻傻笑,自言自语地说:
  “我真想吃顿饭哪!”
  他那说话的口吻像小孩儿似的,我们不禁失声笑了起来。我和女佣人在大碗里盛了满满一碗饭,上面还高高堆放着中午煮好的饭菜和盐菜,又把它放在廊子的一端。
  他马上拿起碗,一屁股坐在地上,把碗夹在两脚之间,开始吃起来。他只望着碗里,像饿疯了的野狗似地大口大口吞咽着饭菜。
  看着看着,我渐渐觉得他真太下践了。
  他那样子比畜生还难看。要是养出这么一个人,不如养出一只猫还幸福得多。这样,可能对于他、对于他身边的人都有好处。我认真这样想着。我不忍心再把他看下去,所以背着他又磨起核桃来。我从劈拍劈拍裂开来的壳子里剥出淡黄色的肉来,用磨子把它磨成粉。
  过不一会儿,善呆子好像已把一碗饭菜吃得精光,从地上站了起来。我手里握着磨子的柄,怀着形容不出的心情目送两手提着空了的破碗和大碗又回地里去的善呆子的后影。秋天下午平稳的阳光恬静地照着善呆子乱蓬蓬的头发。
  一到气候变换的时候,阿新那没有养好的病,由于受暑气和伤心劳神,突然恶化了。
  他全身浮肿,连站着也吃力;但要是呆在家里,便不得不听老娘的讽刺,所以拖着拐脚漫无目的地到处流浪,有时躲在树林里呆呆地想着心事。村里的人看见阿新这种遭遇都对他表示同情,互相谈论着希望他能够早日治好病。不过,这两三天来他连走路的劲儿都没有了,大半时间都躺在家里没有阳光的又长又狭的四叠房间里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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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四叠房间;可以放四块草垫的房间。一块草垫宽三尺,长六尺。“叠”是日本房间的面积单位。
  从这间房里望出去,前面是一片桑园和菜园,在尽头儿的地方是一座被树林围绕着的坟地。他用胳膊枕着脑袋静静望着展开在眼前的一片景色。在活泼的阳光下跳着舞的树叶柔和的籁籁声,流在房屋旁边的小溪的潺瀑声,这些声响一一地渗透阿新的心灵。他怀着莫名其妙的心情,难过得几乎落下泪来。
  “爹在树林那边呢。”
  阿新一想到这个,脑里便像梦境一般浮起他父亲还活着的时候的种种回忆。
  那是阿新还只七八岁的时候,那个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那么快去世的健康而仁慈的父亲,把阿新驮在肩膀上,来回在桃树林里走着,叫儿子尽量采吃树上的桃子。那时候,一家人过着多么幸福的日子,大家多么高高兴兴感谢太阳呀。一想到这些事,阿新恨不得马上飞到他爹那里去。
  而今,虽然在这个广大的天地里,只留下母子两人,他们却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冲突,并且自己的病也再没有恢复的希望。这么一想,阿新觉得再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要是自己的存在不利于母亲,他可以马上离开村子;但自己是快要死的人,希望母亲能像在七年前叫的那样叫一声“新娃!”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阿新很鲜明地想起了寄住在北海道的时候,家里有一个十九岁的伙伴得了急病,只在三天功夫死去的情景。
  这个伙伴一直到临死那一天还不离嘴地喊着“娘!娘怎么不来瞧我?咱等着娘呀!”,一面对大家谈着他那仁慈的母亲,自从把他养下来一直到离开,她一次都没有大声骂过他。在临终的时候,他把已经闭上的眼睛突地睁开来,用力伸出两手,清楚地喊了一声“娘!”接着就断了气。阿新无论如何也忘不了这个伙伴的尖叫声和消瘦的胳膊。
  即使死在不知名的山里和草原里,但在临终时能叫声“娘”而死去的人是多么幸福呀。阿新认真思索起自己的“死”来。
  那是特别炎热的一天,阿新一早就很不舒服,连移动四肢的力气都没有。
  他一面赶走讨厌的苍蝇,一面用湿润的眼睛凝视着无穷无尽地展开在眼前的高而大的苍空。这时候,一种敏感活像从什么地方突然飞进来,阿新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死。
  阿新浮着奇怪的微笑,慢条斯理地动着身子,用手抚抚脸,柔和地喊了一声:“娘!”
  “什么事?”
  后门的水声停止了,阿新的娘两手湿漉漉,板着面孔走进来。
  “我知道娘很忙,可是稍微坐坐谈谈话吧?我有话要跟娘谈。”
  “什么事?有话快说!”
  “先坐下吧,真的,我有很多话要跟娘说呢。”
  阿新用温柔的、充满热爱的目光凝视着老娘的脸。接着,他微微一笑,摇摇头。
  “我说呢,娘!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
  “突然谈起这样的事,娘可能会不高兴。可是,我觉得已经活不长了,所以希望你赶快决定继承这个家业的人。不管什么人都行,只要娘把那个人看中了,我是没有意见的。”
  老娘面上起初浮着奇怪的表情,接着她大声怒喝起来:
  “干吗讥讽起娘来了!别多管闲事,乘乘躺着得啦,混帐!难道娘就不明白你的心事?”
  “别生这么大的气,娘!我根本没有讥讽你的意思,只不过向你说出心里的话。……我,一想起没有去北海道以前的日子,现在的日子太不好过。我诚心诚意想帮娘的忙。不管什么事,把你的心事统统告诉我!啊,娘,我是快死的人,这是我唯一的请求,想想过去的日子吧!”
  “别拿话吓唬人!不成,我可不会上你的当。洗把脸再来哄娘吧!”
  “不对,娘!你也该明白,像我这么个身体的人是什么事也干不动了。我只想等一切都弄清楚以后再死去。希望恢复了过去的母子情分以后再离开你,啊,娘?前些日于闹的大豆的事,我是无论如何想不通呢。”
  “想不通又怎样呢?我不明白你讲的是什么。混帐!我的命真不好,养出一个想给亲娘扣上坏人的帽子的儿子来!多倒霉!随便你胡说八道吧,让娘一人充当坏人,你就高兴了吧,喂,你高兴了吧!”老娘说着,说着,神经质地落下眼泪。
  阿新一脸悲哀,默默凝视着母亲的脸,接着从被褥下面拿出钱包,放在老娘的膝前。
  “娘!这里有一点钱,请你保管。我死了,你就拿这个钱埋我吧。我拿这些钱没有什么用。”
  老娘闪亮着眼睛,但随即脸上泛出有点难为情的表情说“是么”。她把钱包握在手里心满意足地走开了。阿新高高兴兴地面浮微笑,阖上了眼睛。
  “娘!娘不是坏人。可是,我多难过呀。想起那过去的日子,我多难过呀,啊,娘!那时候我们是过得多么和睦呀。”
  泪水从阿新的两眼像泉水一般涌了出来,他咬紧牙关门声哭泣;痛苦、凄惨的哭声响彻在整个房间。
  十七
  暑往寒来,和去年一样,和一百年前一样秋天又来了,在远离都市不知名的小村里发生了一些事。
  在群山和树叶上已显出鲜明痕迹的秋天和还滞留在不知什么地方的夏天经常发生冲突,这两三天来天气非常险恶。
  乌云布满在低空,暖洋洋的南风在低垂的乌云下酝酿着令人下快的湿漉漉的空气。常受阻挡的阳光使成层的灰色云块镶上金色的边儿,使群山变成深紫色,使干燥的地上清楚地显出树木和房屋不规则的影子。
  从山上斜刮来的风扬起阵阵砂土,结了穗子的庄稼沉重地垂着头,刮呀、刮呀、刮呀、发出阴郁的响声,波浪一般起伏着。在时而从云间露出的深蓝色的天空里闪着闪电,从远处传出隆隆雷声,森严的万象都在里着凄惨的景色。
  这一天天气更险恶了,到了黄昏刮起大暴风来,给老百姓带来很大的不安。那些将要熟透的庄稼就要遇暴风大雨,这是值得优虚的一件大事。
  他们忙着巡视庄稼,我家的地里也出动了三个佃户,用东西遮围庄稼,又起架干。
  坐在很早就失上门的房间里,倾听逐渐大起来的户外风声是不怎么舒眼的。我们害伯起来,不敢单独呆在自己的房间里。
  全家人都聚集在饭厅里。
  摇撼着这雨板刮过去的风的吼叫声,不知从哪传来的铜铁般压轧声,时而听得见的野狗阴惨可怕的哀叫声,都让人感到不安和恐俱。
  风势越来越大。流在茫茫天空里的云块加快了速度,从东南方刮来的暴风也非把地上所有的树木和房屋吹倒不可似地狂刮起来。
  砂土卷着短短的涡旋飞扬着,在没有人影的公路上到处飞驰。所有的树木狂疯地摇晃着头,细小的树枝无情地被撕开来露着白色的肌肉,树干发出痛苦的呻吟,一面失声哀叫一面扭动着身子。风在房屋的犄角发出狂叫声,树叶翻出淡色的反面,扭来扭去,发出各种声音问泣啜咽。
  在这个宛如天气被巨人的手掌揉搓似的狂风逞强的夜晚,一个细长的人影静悄悄地出现在公路的一端。
  黑影不慌不忙地顶着这么狂乱的大风往前移动。
  他昂着头,有节奏地动着手脚,步伐不乱地往前走去。他那活像放在车上的泥偶摆动一般迈着步的样子和周遭那些畏缩了的万象对照,前者是显得多么威严呀!对于沉滋在残酷的快乐里的暴风说来,他是一个可惊的叛逆者。
  他那好久没有理过的头发是乱蓬蓬的,每刮过一阵狂风就垂散到脸上来,衣眼底襟哗啦啦地撩动,经在他的小腿上。但是看来这些事并不防碍他走路,人影非常镇静地、从容不迫地迈着步。
  哪怕烈风卷起来的土砂像针一般刺痛他的脸,他的头却永远昂着,他的脸却永远朝着前面。尘屑弄痛他那露出的细腿。衣服被刮进风的涡旋里去拚命挣扎,时而鼓起来时而萎下来。
  可是,他却一股劲儿往前走去。好像在他前面根本不存在什么障碍物似的,不,纵然有障碍物他也毫不费力地战胜它们。他只是一股劲儿地往前走。当他来到笔直往前延伸着的公路的拐弯角时,在这奇怪的黑影前面又出现一个新黑影。
  缩成一团的小小的影子在尘土飞扬的黑雾中是多么软弱无力地踉跄走着呀!真的,新的人影是跌跌歪歪行走着。
  当一阵狂风发出很大的吼声刮过地上的时候,那个人影就像遭戏弄的枯叶,忽左忽右,前仆后仰,就要跌下来似地颠踬着:暂时间停住脚步,好像犯失魂病的人似地颠颠倒倒摇晃着身子。
  这个两手紧紧蒙着脸,给风刮得从公路的那一端撞到这一端、凌乱着脚步走来的人影,为这突如其来的人的脚步声吓住了,从手掌之间露出脸,透过黑暗和尘土的帷幕,想努力看清对方。
  突然出现的头一个人影,从那不断地踉跄着很吃力地走来的第二个人影看来,是多么可怕而伟大呀!
  第二个人影又歪歪斜斜走进路旁树林里躲起来。
  他想让那个人影过去。
  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个一直望着前面走的第一个人影,来到树丛旁边时却突然住了脚。他转过身去目不转睛望着来的方向。在那里,虽然许多树木枝梢挡住他的视线,但却仍然清楚地望见冲破夜幕闪烁着的村公所明亮的灯光。
  第一个人影集中所有的精神凝视着那一孤独的光亮。突然间,从他嘴里“哇”地一声漏出惊喜交织的尖叫声,他把身一跳,高举有手,一纵身像皮球一般往前奔去。
  他弯曲了身子,张着嘴,吡着门牙,伸出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前面奔走着。在他四周,飕飕烈风迎面刮来,又飕飕地刮过去。
  第二个人影没条斯理地移动着身子。
  他那两手蒙着脸的小小的影子,一路被狂风戏要着逐渐走远,消失了。
  十八
  夜半的狂风一到破晓时又刮来好几阵骤雨,断断续续下着的雨冲走了公路上的土砂,好几条细水流在公路的两旁,水顺着留在路当中的两条车辙沟潺潺流下去。
  农民们都躲在家里打草鞋和草绳来消耗时间,但孩子们却不能在家里静坐,他们跑到村子尽头儿的一座杂树林去玩耍了。
  在那里,一到秋天就有许多不知名的“蘑菇”露出头,有时那稀有的“滑菇”也露出黄色脑袋,使那些小小的采集人踌躇满志了。今天,孩子们故意挑选这么险恶的天气,开始了“采蘑菇”的游戏。
  他们在树林里拼命寻找蘑菇,使裸着的脚底碰在割过的苇草楂子上,怪痒痒的,却是不停脚地往树林深处走去。
  他们指甲之间塞满了泥土,拚命挖开积在地上的、活像堆积着的温漉漉的薄纸似的落叶,有时把无意中捉住的蚯蚓互相扔来扔去,有时用松叶搔搔同伴的身子,争先恐后往前走去。这时一个走进连着树林的坟地里来的孩子像发见什么东西似地突然停住脚步,怯生生地窥伺前面。
  一看他这样子,其他的孩子都吓了一跳,一齐跑来透过摇晃着的树枝梢瞧着被他指着的一点。
  在那里——在一簇树叶像溅着水沫的浪头一般骚然起伏着的地方——一块黑地白花布像一面旗子似地被风吹动着。
  “是什么?是什么东西哗啦哗啦吹动着呢?”
  “真的,那是什么呀?去瞧瞧吧?”
  “嗯,说得对。快去吧!我在这里等着,好吧,阿源””
  “对,你去瞧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汁么,是我一个人去么?不,我可不去。你们也一起去吧。”
  “我不想去。是你头一个说要去的呀,对吧?”
  “嗯,对。”
  “对对,是你开口的呀,就去吧。”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那头一个说出要去看的孩子完全给难住了。他提议大家(扌害)拳、(扌害)输的人去看,可是伙伴们无论如何不同意。到未了决定由他带头儿头一个走去,大家跟在他背后。
  他那小小的心为好奇和恐惧紧张万分,活像心在耳朵里别别跳着。他害怕得真想从这里逃跑,但又死心塌地地想:到了这地步非在这些“胆小鬼”面前显显自己的勇敢不可了。于是,他怒耸两肩迈着大步往前走去。
  可是,这个可敬佩的勇士,当他发见从松树赤色树干高处摇摇摆摆吊挂着两只苍白的人脚的那一刹那,他的决心马上从他心中消失得一干二净!他脸上刷地失去了血色,跳起来冲着伙伴尖叫一声:
  “吊死鬼,”
  接着,他像被什么东西踢出来似地一个箭步穿过墓碑之间,冲着公路逃跑了。
  这意外的叫声使其他的孩子个个都吓得目瞪口呆!
  他们情不自禁发出各种惊叫声,互相拥挤在狭小的径上,争先恐后逃出这块可怕的地方。。
  四周突然寂静了,只有树叶在簌簌地响着。在那前后摇摆着的两只脚下,孩子们丢在地上的竹叶,上面串了少许蘑菇,被风微微吹动着。
  几乎全村的男子都被孩子们领着聚集到坟地来了;他们互相挤成一团,暗暗祈求最好是孩子们撒了谎,鼓足勇气往前走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真地有人吊死在那里。
  有个用手巾包住脸、无力地垂下头的男子挂在一根绳子上,像弄坏了的玩偶似的、毫无用意地前后摇晃着!
  被雨湿透了的衣服紧紧贴在他身上,清楚地呈出僵硬了的筋肉可怕的轮廓。
  落叶和尘屑贴在他那每六八根粘在一块儿的,像刷子毛一样竖起来的头发上。
  看的人不胜凄凉。
  “到底是谁?”
  大家拚命地回忆,但没有一个人记得起死人身上的衣服花样和身子的轮廓。
  自从七年前有个农家女子在这坟地吊死了以后,村里一直没有发生过这么可怕的事。所以农民们完全不知所措了。
  这些身穿蓑衣、头戴笠帽的农民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他们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像玩具一样被风戏弄着的死尸。
  在被雨水冲走土砂、留下好几条沟的黄土上躺着一棵被踢翻后溅满泥浆的木椿子,和泡烂了的一只草展;从离地有三尺高的死人衣襟淌下的水滴在地上滴出无数小窟窿。
  “应该马上解下来。”
  大家都在心里这样想,互相等待,等别人先开口。每当烈风发出怒涛般的响声穿过树林刮去的时候,大家都害怕那根细绳耐不住重量,死尸轰地堕到地上来。
  那些自封有功劳的孩子们看见平常打骂自己的可怕的“爹”和“哥哥”们今天不知为什么总也不动手,只是呆呆站着。不由吃了一惊,迷惑了。
  他们聚集在坟地的,个角落里互相打着耳语,轮流望着大人们和死尸:
  “像爹那样的大人也害怕呢……”
  “真的,他们也同样害怕呢……”
  死尸被解下来,还是等过了一些时候村里来了一个警察和看墓人以后的事。
  僵硬了的死尸被横放在门板上,当有人费了很多时光解开那湿得不易解开的手巾的时候,旁边一个男子突然往后跳开几步,像疯子似地狂叫起来:
  “这不是阿新么?唔?不是阿新是谁?”
  人群马上动起来了,许多脑袋都从他肩上伸过来,仔细望着死人的脸。
  “呀!是阿新!是阿新哪!这可不得了!”
  “什么?让我瞧瞧。呀,真是呢!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都是那个鬼老婆子呀,把那么个孝子逼成这样子啦!妈的,赶紧死吧,贪心鬼!”
  这些心地单纯的农民本来就害怕“死”。如今亲眼看见心眼儿那么好的孝子阿新、昨天还跟自己谈过话的阿新在这短短的时光里竟变成这么个悲惨的死尸,他们个个都心灰意懒,只是打心底里仇恨阿新的老娘。他们口口声声称赞还年轻力壮的阿新尽管扶老娘的折磨却始终尽孝道的事迹。
  “要是告发她,会得什么罪名呢?不会是殴打致死罪吧?
  在人群里一个口齿伶俐的男子得意地发表议论这样说。可是,那个看来没有经验的年轻警察并不理睬他的话,只是狠狠地发出沙声,催促大家赶快叫来死人的亲属。
  有个男子立即穿过庄稼地,一面簌簌弄响身上的大蓑衣,一面冲着磨房跑去。
  磨房就在对面,远远呈现着那小小的轮廓。可是,那个去捎信的男子却很久没有回来。大家谈论着性情跟阿新一样的、不能憎恨别人的阿新的爹的故事,一面不住把手举到额前去张望走在田垄上的人影。
  去捎信的人回得竟这么晚,他们打算叫第二个人去了。这时有个老婆婆从公路那边像疯子一般冲着这边奔过来。
  “呀,是谁?跑得那么快!”
  “真的,那么个老婆婆跑得倒挺快。”
  把大家的视线引在她一人身上跑过来的,原来是善呆子的娘。
  她成了什么样子了啊?她白发蓬乱,一只袖子不知去向,边跑边吁吁喘着气。
  “呀,你不是阿善的娘吗?怎么回事?干吗这么慌张?”
  “谁?唔!吊死的是谁?”
  老婆婆脸上没有了血色,一手推开大家,想一手揭开死尸上的草席。
  “干什么,是阿新呀!可怜的磨房阿新变成这样子啦!”
  “沉住气慢慢再讲也不迟啊。”
  大家安慰着老婆婆说。
  “什么?阿新?是磨房的阿新么?’”
  老婆婆像放了心似地舒了一口气。她暂时间沉默着,但突然又哭丧着脸说:
  “我家的阿善也不见啦。今天早上有个不认识的汉子对我说:你家那个呆子站在禽村的沼泽边沿上,比着奇怪的样子。所以我……”老婆婆说完便扑打扑打落下泪。
  大家安慰她说呆子绝不会死,老婆婆却说这回她有了不吉利的预感,所以一定发生意外的事,哪怕死尸也好,希望大家帮她找找。老婆婆跪在大家面前哀求着说:
  “要是平常好生照顾了他,我也不会这么焦心。可是,咱连饭也没给他吃饱,我真怕得要命。要是他死了,他一定恨我呀,求,求求你们,我这样地求你们!听我的请求吧!”
  大家心里暗想这两三天来的天气原来是村里发生不吉利的事件的预兆。
  “一夜功夫死了两个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这是解也解不开的前世的孽缘哩,多可怕呀。””
  “真的,多害怕呀。拿我的力量是没有法子挽回的呀。南无阿弥陀佛……”
  “要是没有法子让他活,祈祷他能进天堂吧。”
  聚集在那里的一半人带着老婆婆阴惨惨地走开了。每逢烈风一刮,草席的一端就被翻开来,露出湿漉漉的衣服和死尸的脚尖。留在坟地里的另一半人以真正虔诚的心情思索起那庙里和尚爱谈的前世的宿缘啦、极乐西方和地狱啦等等的问题来了。乍一看,生前默默忍耐一切的那个阿新,好像在这么死去以后会把自己曾经看见过和体验过的事情统统去告诉某一个人,而这个人呢,随便结果一两个人的性命是满不当回事的。
  他们也想到阿新对曾经关照过他的人给予善报”,对曾经折磨过他的人给予可怕的恶报;好像阿新具有这种力量似的。
  阿新生前爱说“老天爷要罚你呀。”现在想起来,他这句话不是随便说的。
  大家一想到自己并不曾怎么热心关照这么伟大的阿新,觉得非常难过和害怕。
  “阿新,你要记清楚呀。我过去一直暗暗同情你。可是,我是个穷人,没有法子帮助你呀。”
  对着那再不动弹的草席下的人,他们每个人都在心里战战兢兢这样嗫嚅着。
  十九
  村子里完全纷乱了。
  多么不吉利的吊死鬼!
  死得那么惨的,竟是生前连一点缺点都没有的阿新……
  不但如此,好像善呆子也死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么看来,那几天的天气还是发生凶事的预兆呀……
  村里的人都说同样的话。死神是在意想下到的时候降临到意想不到的人的头上的。他们觉得那个说不定还看中了自己的可怕的死神,如今就倘佯在身旁,所以连出门都不大情愿了。
  当我知道这些死讯时,起初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在我认识的人们中,已死的没有几个。那些亲眼看见我呱呱落地的人如今还把我当作婴儿爱着我。而且他们都是那么健康、那么活泼地劳作着啊?
  可是,阿善和阿新,我认识他们才两个月,就已经死去了。而且死得竟这么突然,竟这么可怕……。
  前天,我还看见善呆子在走路。
  前些日子,我还对阿新打过招呼说:“早安,今天身体怎么样?”可是,这个阿新现在却已经死去了,冷僵了,就要给埋葬在地里了。……
  我想起自己最近的生活。尽管那是十分难过和讨厌,却从没叫人有过像“死”这一类的念头。
  在之广大的天地里一天要死去多少人呢?可能会死十个人、一百个人,甚至一千个人。可是,我却活着。而且活得这么健康,怀有许多愿望,一身受着大家的爱。
  我从来不消极。
  虽然遇见多大的困难——当然,出没在我那狭小的天地里的可能都是既渺小又无聊的事——我却总要想尽方法克眼它。
  我在想到死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却是如何去冲破这一关的问题。我痛下决心无论如何要活下去,除非脑汁干涸变成迟钝的人、没有意思再活下去了。我不能像古代妇女那样动不动就舍弃自己的性命。
  在我能过有意义的生活的期限内,我是不死的。
  可是,在我身旁却死了两个人。而且他们死得又那么不平常!
  要是我那天晚上走过森林救了阿新的生命的话?
  我一定拚命劝说阿新。劝他设法治好病再从事工作。不过,难道这样作算是真正救他么?我不过是让阿新从树枝上爬到地上来罢了。
  我不能照顾阿新一辈子。也不能一年到头不住地给阿新打气。那么,对阿新说来,病虽然稍稍有点治好,也有人施舍给自己一点钱,可是依然给抛到贫穷、辛酸和寂寞的世界里,这又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呢。
  “我被救了。可是,叫我作什么呢?我可不愿意让自己尝尝比以前还辛酸、痛苦的滋味呀。你以为救活一个人而感到满足,永远欣赏着这个回忆。可是,我却永远后悔地想:那时为什么不死呢?”他一定会这么想吧。
  即使我当时真地救了阿新的生命,但如果不能保证让他一辈子不受欺压、能挺起胸脯生活的话,我的行为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会不会受“应该拯救想死的人”等等普通的一般感情的支配,在考虑对方今后的命运之前,先让自己感到满足呢?
  当我想到这一点时,觉得自己过去所作的一切都哗啦啦地崩溃下来似的。
  我过去的那些行为大都是为了满足自己渴望救别人的心而作的吧?我施舍他们衣服、金钱、食物,又同情他们。但这对他们的一生有哪些意义呢?
  要是我以真挚而伟大的爱情去拥抱他们,以深刻的同情救他们,阿新不一定会死吧。
  也不至于让善呆子变酒鬼吧!
  可是,这两个人在我束手无策的功夫里死去,眼见着给埋葬了。真的,在我还是束手无策的功夫里,应该如此的事已按着它的意思进展,得到一定的结局。
  我并没有想到应当为阿新打气,让他认识到生命的宝贵。
  无论怎么想,我过去没有真正爱过他们。我不能真正爱他们!这可怎么办?
  我终于失败了!可是,应该为他们想办法的念头却仍然活在我的心中,使我感到痛苦和悲哀!
  对于你们来说,我不过是像一粒罂粟那么渺小的人而已。我可能对你们作过许多不合意和无聊的事。我为你们着想,把那些一向受重视的所谓慈善啦、无用的和蔼啦等等行为统统加以否定和反对了。
  可是,代替这些而送给你们的东西又在哪里?
  我的两手是空无一物。我什么也没有!这个渺小而难看的我,完全不知所措,除了自言自语地喃喃“可怎么办”以外,没有其他办法。
  不过,请你们别憎恨我。我必须捉住那个东西。我要找出我们大家能够共享快乐的东西,哪怕它是怎样微小。希望你们等着我。
  祝你们保重身体,努力劳动!
  我的悲哀的朋友们!
  即使边哭边学也罢,我要努力学习,我要拚命学习。
  要是将来——在临死前也好——我和你们能够真正打成一片、心心相印地互相微笑,那该有多好啊!太阳一定乐坏了吧。
  我所喜欢的、把我抚养长大的太阳,一定笑咪咪地望着我说:
  “真好,真好!”
  我那好心肠的太阳呀……
  善呆子的死尸到了晚上才找到。他怀里抱着一只狗淹死在邻村尽头儿的一座沼泽里。
  听说许多小虾米在善呆子好久没有理过的长头发里成群游来游去。
  〔评介〕
  宫本百合子(1899-1951),日本著名女作家,著有小说《播州平野》、《知风草》、《两个院子》等。
  宫本百合子生于东京一个建筑师的家庭,从小热爱文学,在十七岁时发表了处女作《贫穷的人们》,开始了她的文学生涯。
  《贫穷的人们》取材于作者自己在乡下过暑假经历的生活。在那里,作者接触到生活于社会下层的“贫穷的人们”,同情他们的遭遇,抱着深厚的感情,但她又发现,单靠有钱人的“慈善施舍”是不能使他们的生活彻底改善的。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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