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王挑情 第八章

  自古以来,“功高震主”一向是伴君重臣的禁忌。  
  
  而在今日,这个意义重大的阅军仪典中,峻德修竟然犯下了这个无可弥补的大错。  
  
  峻德治眯眼看着校场,看似面无表情,暗地里却早已忍不住心惊,焦灼地暗道一声不妙,越来越为峻德修的生命安危操心。  
  
  统领数十万大军并非易事,对于早年即崭露军事领导天分的峻德修来说,却易如反掌。  
  
  峻德修天生具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凛然气势,却又能与下士小兵同甘共苦,加上领军有方,战战皆捷,无形中为他塑造出无人能及的领袖魅力,所有人皆甘于服从。  
  
  方才峻德天龙准备以城主身分,向大军鼓舞宣誓之前,峻德修只是策马登高到校台上,向底下扫了一眼,随后轻轻扬起一手示意,数十万大军竟然瞬间悄然无声,凝肃静默的气氛,强烈地撼住当场所有文武百官──也包括了神情在瞬间愀然变色的峻德天龙。  
  
  峻德治深深叹息了一声。“大哥的棋步,越走越险了,他可别走火入魔了才好。”  
  
  ※※※  
  
  醒来后的第一个知觉,怎会是莫名的头疼欲裂?  
  
  “啊!我的头……”谌霜浓捧住头,在昏与醒之间痛苦地挣扎,依稀察觉到自己躺在一处移动摇晃的厢式小空间里,身子底下还铺着软褥。  
  
  发生了什么事?她惊慌地想着。  
  
  “霜浓,别怕。蒙汗药的药效刚退,有一点不适是正常的。你再睡一会儿,咱们现在正经过朗日城的边境,再过不久就可以回到家了。”伴着窗帘布一掀,厢外一个熟悉的嗓音,从小窗口传入,一道刺目的光线也随之泄入。  
  
  霜浓动作异常迟缓地抬起手臂,遮住阳光。  
  
  爹?  
  
  蒙汗药?  
  
  回家?回哪一个家?  
  
  一连串的疑问霎时间在她心头爆开,却苦于额际的剧疼而说不出话来。  
  
  她不停地拚命喘息,挣扎着要睁开眼,冷汗布满额际。  
  
  没多久,她发现自己在迅速移动的马车厢里,谌寿话里的讯息也逐渐传回她的脑里。  
  
  爹竟偷偷将她从修王府中带出来?  
  
  既然已经到了朗日城的边境,那表示他们赶了至少一日夜的路!  
  
  “爹……爹,送我回去……”霜浓虚弱地攀着车厢壁坐起身,抡起拳头,无力地捶着车厢。  
  
  “爹……求你送我回修王府去呀!”她可以感觉到,她与峻德修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远得令她心慌。  
  
  在这个时刻,她不能离开峻德修的保护范围,否则,她真的会成为一颗致命的棋子。  
  
  为了她,甚或以她的名义,难保峻德修不会疯狂地采取极激烈的反扑手段。  
  
  到时,即使她不愿成为灭世的谌女,也会成为乱世剧变的引爆点!  
  
  “霜浓,你再睡一会儿,什么都不要想,咱们就快到家了。”  
  
  谌寿听见她的哀求,面色一沈,更加铁了心,催促马夫加快挥鞭,一心想早日回到谌城。  
  
  无论如何,他都要保护女儿,不再让峻德修利用。  
  
  “爹……你听我说……我不能离开他身边……否则……后果难料啊……”  
  
  霜浓一拳又一拳,虚弱又绝望地击上车厢板。  
  
  无奈车外的人不再有任何动静,只是拚命赶路,似乎铁了心肠,对她的反应不闻不问。  
  
  “离开他……才是女儿真正的死劫啊!爹……爹……”  
  
  霜浓绝望地哭着,捶打着。  
  
  想起身跳车,却又因蒙汗药的副作用而浑身瘫软,连坐起都成了极吃力的事。  
  
  一瞬间,事情突然发生变化,快到令人措手不及!  
  
  车厢外的马匹一阵嘶鸣,整个车厢剧烈晃动,逼得霜浓只能俯趴在软褥上,蜷曲身子,几乎承受不住强烈的撞震。  
  
  天地之间,骤然静止。  
  
  谌霜浓紧闭双眼,不住地喘息,一面又侧耳仔细聆听车外的任何细微声响。  
  
  然而,不管她再如何竖耳倾听,还是只能听见车厢内属于自己又急又浅的喘息声。  
  
  “唰!”地一声,车厢门突然被拉开──谌霜浓抬手遮眼,勉强在逆光中见到似乎有一名男子,正半弯着腰细细审视她。  
  
  “果然是那位谌城美人。”男子朗声仰天大笑,笑声中饱含得意。“美人,你好,咱们又见面了。”  
  
  “是你!”从他的声音,她认出了他的身分,心中迅速一凉。  
  
  他是索讨她两次未果的朗日城少城主──朗日尚!  
  
  “我听到情报的时候还有些不敢相信,谌城美人竟然会擅自脱离峻德修的势力范围,私自出城。怎么?峻德修冷落了美人,让美人思乡情切,忍不住驱车逃回谌城吗?”朗日尚笑讽道。  
  
  谌霜浓紧闭双唇不答。  
  
  “不说话吗?也好,我喜欢安静不吵闹的客人。”朗日尚不以为意,弯腰将她从车厢中抱了出来。  
  
  “你……放我下来!”谌霜浓无力抗拒,只能睁着又愤又羞的水眸,严厉地瞪着他。  
  
  “等回到宫里,我自然会放你下来。”朗日尚对她的瞪视一点也不介意,迳自抱着她走向停在一旁更加华丽的马车。  
  
  “放开她──”被朗日军押在地上的谌寿,大吼一声,急切地想冲上去。  
  
  “这老头是谁?”朗日尚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谌寿。  
  
  “我是……”谌寿才一开口,话头立即被谌霜浓接过──“他是我雇的车夫。”她深深地望进谌寿的眼里,眼底有寄讬、有哀求……谌寿明了了她的讬付,又气又恼地低下头去,不再出声。  
  
  “是吗?”朗日尚的眼底有一丝玩味。  
  
  “我可以随你走,但是你不能伤及无辜。”她勉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和他谈条件。  
  
  朗日尚看了看几乎昏厥却强自撑持的霜浓,又瞄向跪在地上不发一言的老头。  
  
  “无妨。”他耸了耸肩。  
  
  得到他的回应,谌霜浓松懈了下来,抵不住蒙汗药尚未褪尽的强力药效,虚弱地再度晕厥过去。  
  
  朗日尚将昏迷的谌霜浓送上华丽的马车内,然后跨上一旁的马匹。  
  
  “所有人跟着我撤回!”随着朗日尚的指令,所有人如来时一般,再度退回朗日城境内,留下谌寿和瑟缩在一边的马夫。  
  
  “城……城主咱们现在该怎么办?”马夫抖着声音,跪在谌寿身边问道。  
  
  谌寿跪在地上,头垂得极低。  
  
  “回峻德城……向峻德修求救……”他说得艰难,心痛得只想剜出自己的心。  
  
  他一直想着女儿最后那深深一瞥透露的讯息──回头找峻德修,救我!  
  
  为什么?为什么害了女儿的人,竟然是自己?  
  
  而她毫不迟疑求救的对象,竟然是掠夺了她的“战鬼”?  
  
  女儿为了他,再一次求情的话语,狠狠划开他的胸口。  
  
  他做错了吗?  
  
  爱之,却害之?  
  
  ※※※  
  
  峻德修冷眼看着失踪一日夜之后再度出现的谌寿。  
  
  只不过,与他同时消失的谌霜浓并没有和他一同出现。  
  
  因为,谌霜浓在半路让朗日尚给劫了去。  
  
  “你们趁着我在校场阅兵时,偷偷离开?”峻德修眯着眼,柔声问道。  
  
  谌寿没有说话,脸上的愧然已说明所有的事。  
  
  “很好,走得好。”峻德修突然笑了出来,笑声诡异地交织着冰冷和期待的情绪。  
  
  “修王,我很抱歉想将霜浓私自带回谌城,请你了解一个做爹的心情,我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女儿,为她争取更好的未来。请你救回霜浓吧!”谌寿心一悚,不明了他的笑意,只能硬着头皮恳求。  
  
  “不行!”在一旁静默一段时间的峻德治,突然开口反对。  
  
  “治王?我女儿在朗日城的手里啊!”谌寿的心头一凉。  
  
  治王为什么反对救回霜浓?  
  
  “老三,我的女人该不该救,应该是我的事,你反应这么激烈做什么?”峻德修不急不怒,神色平静地望向峻德治。  
  
  “你的女人或许该救,但绝不是现在!”峻德治拧眉低吼,似乎有些失了镇静。  
  
  峻德修的眼神倏然变冷。  
  
  “三弟,别阻止我。”  
  
  语气明显地警告着──挡他者死!即使是手足之义也一样。  
  
  “大哥,别真的背负‘战鬼’之名,代价太高了。”峻德治依然不死心,苦口婆心地劝告他。  
  
  “你在说什么?我本来就是‘战鬼’!”峻德修原本俊俏的脸孔扭曲了一下,瞬即恢复。  
  
  “大哥……”  
  
  “来人!”峻德修突然失了耐性,向门外大喝一声。  
  
  “修王!”一小队人马出现在门口待命。  
  
  “将治王和谌城城主严禁看守在这间房内,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他们两人离开半步!”命令一交代完,峻德修立即跨出房门,门窗迅即应声关上。  
  
  “大哥!”  
  
  “修王!”  
  
  峻德治和谌寿双双惊愕地大喊出声──“修王,我要一起去救我的女儿啊,别把我关着,带我一起去啊!”谌寿急切地猛拍门。  
  
  然而,紧闭的门却文风不动。  
  
  峻德治没有试着去敲门,只是脸色极坏地挑了张椅子坐下,心里着实没料到大哥竟会软禁他。  
  
  此次,大哥私自出兵,不论成败,将注定是一场浩劫。  
  
  不过,又何苦选这最难走的一条路?  
  
  ※※※  
  
  “修王讨伐朗日城?”消息迅速传至峻德天龙耳里,令他暴怒欲狂。  
  
  “反了!这孩子真的要反了,一点也不将我看在眼里!没有我的命令,竟敢假藉军威、私自出兵?”他气得在殿上走过来、又走过去,来来回回走了数遍,火气也越走越大。  
  
  当年九指神算的话,又开始在他脑海里盘绕──峻德大业,成于他,也败于他!  
  
  看来,留他的期限已经到了。  
  
  峻德天龙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转身向众臣说道:“等修王回来后,我会好好定夺。”  
  
  ※※※  
  
  谌霜浓突然惊醒而起──环住汗湿而冰冷的身子,抑住颤抖,急如擂鼓的心跳怎么也平复不了,犹如一声声暗示着什么的催命符,将她一遍遍地击落深渊。  
  
  又是火、又是血的猩红梦境,将她吓得魂不附体。  
  
  浓浓的不安不断扩大、膨胀,将她一层又一层包裹住,几乎窒死,心里念的想的,只有峻德修的安危,再无其他。  
  
  “美人醒了?”帐外,人影晃动了一下。  
  
  朗日尚?  
  
  她抬首环视四周。望着陌生的摆设布置,她才想起,自己被朗日尚在半途给劫了来。  
  
  “朗日城主。”她防备地向角落缩了一下。  
  
  “美人何故如此怕我?咱们还曾有过一面之缘,不是吗?算上这次,咱们算得上见过两次面了。”朗日尚对她的举动挑了挑眉。  
  
  “两次的会面,皆非出于我的本意,而是被城主硬请入城里,怎不让我对你百般防备?”  
  
  “一段时日不见,美人变辣了?”朗日尚不以为意,呵呵大笑。  
  
  谌霜浓蹙眉,不回应他的言语调戏。  
  
  “你可知,我曾两次以你为条件,想与峻德城结盟,可惜两次都被峻德修毫不留情面的回绝了?”他注视着她的双眼。  
  
  “朗日城的经贸力量和城国势力,连圣罗、峻德两城国都比不上,城主想要红妆粉黛,大可挑尽天下名花艳蕊。我既无美貌更无媚姿,我不明白的是,城主为何非要我不可?”  
  
  “因为峻德修。”朗日尚坦白。“他越不给我面子,我越要他摔得难看。起初,我的确曾被你出脱尘泥的空灵眼神吸引住,但是峻德修的狂妄,让我很想打倒他。我乃堂堂一城之主,他只不过是峻德城收养的义子,他凭什么与我平起平坐?而你,刚好是我与他竞争的最好筹码,既单纯又吸引人。”  
  
  谌霜浓张口结舌,愤懑不已。  
  
  “只为了无谓的面子问题,竟要拉入无辜百姓陪葬?你们……那么多人信服着你们、仰赖着你们,而你们却将之当成游戏,毫不介意会挑起战争?”她双拳握起,不明白他竟能毫无愧咎地说出这种话?  
  
  “挑起战争的是峻德修,不是我。若非他不顺从我的要求,怎会演变到如今这个地步?”他坚持没错,错的人是不懂顺应时势的峻德修。  
  
  “乱世者何止‘战鬼’一人?你也是其中一个啊!”谌霜浓突然对世人执迷而妄图的念头感到心寒。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当初她随着峻德修离开谌城,投身乱世红尘,便是错了第一步?  
  
  一直相信的清水净土,只是虚幻想像?  
  
  “战鬼?美人,你错了,等一会儿,如果你看一看峻德修在战场上厮杀的模样,你就会知道,他为何会被称为‘战鬼’。”朗日尚摇摇头反驳她。  
  
  “什么?”峻德修就要到了?  
  
  谌霜浓完全不知道是否该欣喜他的来临?预感告诉她,峻德修将要有毁灭性的行动。  
  
  而她最怕的是,给他展开毁灭行动的藉口,正是她!  
  
  “少城主,峻德大军逼近城国边境了。”一名传令兵突然敲门报讯。  
  
  “这么快?”朗日尚迅速起身,神情中有抹兴奋、有抹期待。  
  
  乍看之下,与峻德修某种期待战斗的嗜血表情,竟有几分相似。  
  
  谌霜浓倏然一惊。  
  
  乱世战鬼,何止一人?  
  
  天下人全都相信峻德修就是“战鬼”投胎化身,有谁会相信她,谋图乱世者,不止一人?  
  
  “走吧!这一次,美人真的要成为咱们较量中的赌筹了。”朗日尚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极长的麻绳,在手上缠绕数圈,缓缓向谌霜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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