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之华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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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棠棣,白色的,如雪般的棠棣,在阳春三月的明媚阳光下飞舞,将一片神圣的皑洁点缀在东皇太一神殿(1)灰色的屋檐上。
  太师(2)年少的时候曾经站在神殿那棵高大古老的棠棣树下用迷茫的目光望着神坛上用哀怨,凄美的声音唱《湘夫人》的巫女,那是位美丽的少女,她头戴花圈,怀中捧着白色的棠棣,她将花瓣从高耸的神坛上扬下,那白色的花瓣如雪般的在风中飘扬。
  秀美,年少的太师那时候还是一位高贵的公子(3),他有一双明亮如同宝石的眸子,那绚丽的眸子里总是有着绵绵不绝的柔情。那时候的太师是楚国最为漂亮的公子,他风姿卓越,文质彬彬。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又是献祭的节日,古老而优美的《礼魂》,自巫觋口中唱出。巫觋们伫立在高高的神坛上,手执杜若,一身华丽的礼服在风中飘扬。
  太师用如白玉管般的十指抚弄着琴弦,那悠远琴声像似来自幽古的呼唤,在深邃的神殿里回荡。
  曲终,歌声停歇,枯槁的太师抬起一双空洞的眼睛,一双如同神殿般深测不见底的眼睛,那眼里没有哀伤也没有欢乐,那眼里没有一丝情感。
  也是在棠棣花开的时节,一脸是血的太师,默默地站在棠棣树下,白色的棠棣花瓣落了他一身。那是十八年前发生的事情,太师被熏盲了双眼,永远囚禁在了神殿里。
  太师曾经有一个美好的名字,芈若玟,那时人们毕敬的称呼他为:若玟公子。十八年过去了,若玟公子,只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名字,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太师的一生被生硬的撕分成了两部分,他的过去已经埋葬,而现在存在着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俊美而充满青春气息的觋(4)扶住怀抱古琴的太师,一步步的步下神坛的石阶。憔悴的太师,那一身白色的长袍在风中飞扬。被风吹乱的,散开的黑亮长发掩住了半张消瘦,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庞。
  觋恭敬的搀扶着太师,他朝气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属于神般的高贵气质,他还是一位少年,却有着出众的仪表。
  男觋有一个取自神殿棠棣树的名字,那是他幼年时期由太师为他取的。
  十八年前,太师自棠棣神树下抱起了啼哭不止还是婴儿的他,那时,襁褓中的他落了一身白色的棠棣花瓣,就如同是棠棣神树所孕育的孩子一般,于是取名为:棠棣。
  棠棣,没有姓,没有父母。
  “棠棣。”
  当棠棣搀扶太师下了石阶后,站立在神坛下的一位秀美如同云梦之神的少年,用高傲的声音唤住了他。少年有一双明亮的眸子,那眸子有时会不自觉的流露出如同秋水般深刻的孤独。
  “你说过要教我吹箫。(5)”少年手里揣着一把排箫,略抬高了他那秀美,小巧的下巴。
  当少年唤住棠棣的时候,棠棣停住了脚,但当少年用有些指责而且高傲的口气对棠棣说话的时候,棠棣冷漠的回过了身,不理睬少年。
  “棠棣。”少年大声的叫住了欲离去的棠棣,他秀气,修长的十指捏紧手中的排箫,他显得有些不高兴,口气也越发的高傲。
  “辛夷公子可以找其他人学,神殿里每个人都会。”棠棣冷冷回道,他似乎很讨厌这位少年,话一说完,转身便走了。
  “公子,我可以教你,我吹得只比我哥差点。”一位尚穿着献祭礼服,头戴花冠的女孩红着脸怯声的对少年说道,女僖一直在一旁听着少年与她兄长棠棣的对话。
  “滚开,下贱的巫女!”被唤为辛夷公子的少年跋扈的推开女僖,女僖跌倒在地,头上的花环也落在了地上。
  辛夷迁怒女僖后,便大步朝神殿大门走去,迈出神殿大门前,辛夷将手中的排箫狠狠砸在了门口石板上,排箫破裂成两段。
  辛夷走后,棠棣出现在女僖身边,他扶起了女僖,拣起了地上的花冠重新戴在女僖头上。
  “有没有伤着?”棠棣用温和的口吻对女僖说道。
  “哥,我们生来就下贱吗?”女僖还在抽泣。
  巫与觋是神殿的灵魂,亦是这阴森,深邃的神殿里的幽灵。他们最为接近神,却又是最为卑微的一族,他们出身卑贱,他们容貌娇好,他们流淌着低微的血液,他们有着近乎神诋的美好。
  棠棣为太师所救,为巫觋所抚养,他似乎就诞生于神殿,也成长于神殿,但他并不是这卑微的巫觋一族的成员,他的血统与身边的人迥异。他是神殿里唯二的另类。
  当太师从棠棣花丛里抱起啼哭的棠棣的时候,围观的巫觋们看到了一张端庄的小脸与一件极其华丽,精美的衾被。
  “他是王族!”巫觋窃窃私语着。
  “无论这孩子有着怎样的出身,从今以后他只能是个巫觋。”站在太师身后年迈的太祝(6),他驮着背,抓着拐杖用震巍巍的声音说道。命运的齿轮就此运转。
  棠棣的身世是谜,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刚出生的他会被遗弃在神殿外的棠棣树下,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棠棣有着不同一般的身世。
  *
  笔者注:(只是笔者粗略的注释,能力有限请见谅。)
  (1)东皇太一神殿:这个是有点杜撰的味道,不过郭沐若在他的剧本《屈原》中也写过楚国有东皇太一神殿的存在。其实这篇小说的不少背景是在屈原《九歌》的基础上杜撰而成的。
  楚文化与中原文化是有很大的不同,中原人崇拜祖先,祭祀祖先的仪式用到扮演祖先的巫师称为“尸”。而楚人崇拜神诋,用巫觋扮演神明迎神的仪式带有点原始戏剧的味道。让人联想到古希腊的戏剧起源于酒神崇拜。
  (2)太师:在先秦,“太师”是掌管音乐的官职名,也有“少师”的称呼,地位次于“太师”。通过文献记载,可以知道先秦的宫廷乐师一般都是由盲人担任。
  在文里,由于太师若玟曾经是一位高贵的公子,所以一般人都称他为太师^^,而不能直呼他的名字。
  (3)公子:在先秦,“公子”几乎是诸侯王之子的专属称呼。
  (4)觋:觋与巫为对立性别,觋特指男巫。
  (5)萧:先秦的萧,实则为排萧。
  (6)太祝:掌管宗庙祭祀等礼仪。
  *
  辛夷七岁那年第一次到神殿,他坐在高大的石阶上哭泣,不肯再攀登。对于年幼的他而言,神殿正厅的无数石阶似乎没有尽头。景夫人(1)紧揣着辛夷的小手,她用哀痛无比的眼神望着辛夷。记忆中景夫人似乎从没有微笑过,景夫人有张娇小的脸,一双大大的眼睛常常溢满痛苦的泪水。
  辛夷是到神殿拜师学艺的,因为神殿里囚禁着一位世间最为杰出的琴师,一位瞽者。
  当神殿的琴声响起,那是一阵断断续续,凄切的琴声。景夫人的脸上顿时爬满了心碎的泪水,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
  辛夷停止了哭闹声,他仰起一张精致,沾有泪水的小脸望向高处的游廊,他看到了巨型石柱下跪坐着弹琴的太师,也看到了太师那张苍白,秀美的脸上有一双空洞,深陷的可怕眼睛。
  太师瘦如干柴的手抓着琴弦,每一根弦都在痛苦的嘶叫。
  辛夷并不喜欢到神殿学琴,他隐约意识到他的娘亲与太师似乎有某种神秘的联系。辛夷也不喜欢他软弱的娘亲,一位总是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的女人,她用泪水抚养辛夷,她甚至在死的时候脸上仍旧挂着哀痛的泪水。景夫人的一生似乎都是在为了某一份不可言语的痛苦而痛不欲生的活着,所幸她活得并不长,早早的摆脱掉了这苦不堪言的生命负担。景夫人去世那年,辛夷十岁。
  *
  笔者注:(1)在先秦,只有诸侯王的妻子才得以称为夫人。
  *
  “你上哪去?”辛夷一回到寝宫便听到了楚厉王(1)从背后传来的冷厉质问。
  “神殿。”一听到楚厉王的声音,辛夷的身子先是一僵,随后冷冷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楚厉王。楚厉王那威武的身影溶进了黑暗的角落里,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说过不准到神殿去,你要我说几遍?”楚厉王有力的手掌钳制住了儿子纤瘦的手腕,似乎要将其捏碎。
  “礼魂献祭大家都去看,为什么我就不能去?”虽然手腕传来强烈的疼痛,但辛夷还是倔强的回道。
  “你竟敢顶撞我!”楚厉王举起手掌,结实的给了辛夷一巴掌,辛夷纤瘦的身子重重的跌倒在了地上。楚厉王冷眼看着辛夷痛苦的抱着瘦弱的身子,在地上呻吟不已。
  “你何不打死我算了,就像折磨死娘亲那样!”辛夷仰起了苍白的脸,他的嘴角渗着血,但眼里满是无尽的怨恨。
  “你是我的儿子,你必须听我的话,你再敢忤逆我,我会让你哪也去不了。”
  楚厉王粗暴的揪住辛夷的衣襟,声音如同冰般的冷酷。辛夷颤抖着身子,惶恐的看着楚厉王,他深知他的残忍。然则楚厉王最后放开了辛夷,转身走了。
  昏暗而冰冷的寝室,辛夷平躺在地上,嘴角的血一缕缕的流着,而苍白,秀美的脸上亦默默地划下两行的清泪。
  神殿是楚厉王最不愿提起的地方,那里如同是他罪恶的内心深处,拒绝任何人的触及。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辛夷到神殿学琴的事楚厉王并不知情,但在辛夷十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辛夷正在太师简陋的屋子里学琴,楚厉王突然揪着半死不活的景夫人出现在辛夷面前,事情败露了。可怜的景夫人瘫倒在地上,恐惧与无比的悲痛击垮了她。楚厉王狂暴地掐住了太师的脖子,太师咬伤了他的舌头,血从嘴角流了出来,滴落在他白色的衣领上,但太师那空洞的眼里仍旧没有一丝情感,他的脸亦冰冷的如同大理石一般。
  “若玟!”景夫人撕心裂肺的喊出了一个辛夷从未听过的名字,她像似有了从未曾有过的勇气与力气,她从地上跳起,扑向了楚厉王,她疯狂的努力着要将楚厉王的手掌从太师的脖子上拉开,但楚厉王恶狠狠的踹了她一脚,她惨叫一声昏倒在了一旁。
  几天后,景夫人便在榻上咽气了,死前她没有对跪坐在床榻前哭泣的辛夷说任何一句话,只是不停的流泪。
  从那以后,辛夷再也没去神殿找太师学琴,也有许多年没有再到过神殿。
  *
  笔者注:
  (1)楚厉王:这篇小说是杜撰的,所以楚厉王当然也不是历史上的那位楚厉王。^^
  *
  黄昏,献祭散后的神殿,萧瑟的风卷起地上白色的棠棣花与黄色杜若花的花瓣在半空打旋。
  拄着仗、老迈的太祝艰难的弯下腰,拣起了地上一把破裂的排箫,那是把嵌有玉片的排箫。
  “这应该是辛夷公子的物件,棠棣,你修好了拿去还给他。”太祝端详着排箫许久,然后转过身对站在他身后的棠棣说道。
  棠棣迟疑许久没有伸手去接,他不喜欢辛夷,也不喜欢王宫里的任何人。
  “那孩子似乎挺喜欢你的,棠棣,为何不和他交个朋友。”太祝用深邃的目光望着远处的紫红色的天际,对棠棣缓缓说道。
  棠棣终于接下了太祝手中的排箫,把玩着。
  “辛夷公子的身世十分的可怜,你完全不用介意他的身份。”太祝将目光拉回到棠棣身上,他的眼里有着历经沧桑后的睿智。
  “在他们这些王室子弟眼里,巫觋也只是卑贱的人,任由他们玩弄与侮辱的人群,我们这种人怎么和他们成为朋友。”
  棠棣捏紧了手中的排箫,他明亮的眸子里闪动着愠火。他不喜欢辛夷的高傲与跋扈,事实上今早辛夷对待女嬉的态度就使得他十分反感。
  “棠棣,你该记住,你身上流淌着与他们同样的血液,你不属于神殿,你也不是巫觋。”
  太祝轻叹了口气,持着木仗走到了那棵高大的棠棣树下。
  “这里,就在这里,太师抱起了你。这棵古老的神树守侯着一个秘密,一个属于你的秘密。”
  太祝意味深长的看了棠棣一眼,然后低声说道:
  “我也守侯着一个秘密,我的生命已经够长了,厌倦了这世间的种种悲痛,我只希望我躺在黄土前,能够讲出这一切,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太祝用干皱的手抚摸着棠棣树干,他的神色哀伤无比。
  “我不在乎我是谁,我在神殿里长大,便属于神殿,我的娘亲是位卑微女巫,我爹也是位卑微的觋,这一切都不是秘密。”
  棠棣傲然的站立在棠棣树下,白色的棠棣花瓣落了他一身,他是位俊美,英姿挺拔,气宇非凡的少年。
  *
  棠棣擅长演奏排箫,这使得他成为宫廷乐师里的一员。王宫时常举行酒会,除了正式场合的钟鼓之乐,更多的时候是酒宴的丝竹之乐,所以作为宫廷乐师,棠棣经常要出入王宫。
  音乐在楚王室里起到绝对的作用,楚国是个沉迷声色的国度。
  凌晨,第一缕晨曦从王宫的屋檐东面射出,悠长而昏暗的走廊上,棠棣与其他疲惫不堪的乐师踩着低缓的脚步返回神殿。
  乐师们低声的交谈着宴会上的所见所闻,对于王宫淫糜的生活他们虽已经见惯不怪,但还是颇有微词。
  棠棣游离于众人,他陷入了沉思之中,虽然成为宫廷乐师已经有段时间了,但棠棣还是不大适应他的职务。为王族贵族们奏乐助乐,目睹着酒宴上的一幕幕丑态、荒诞,每每让棠棣难于把持,只想离席抽身离开。
  棠棣深恶痛绝王宫的一切,跋扈的王室子弟,淫乱的王室生活,丑陋不堪的种种行径。
  “棠棣。”
  黑暗中一个轻微的叫唤声使得棠棣停下了脚步。
  “辛夷公子。”棠棣不卑不亢的应道,他看到了站在阶下瘦弱的辛夷。
  “你的箫吹得真好。”辛夷摇晃着身子,朝棠棣走了过来。他的身上有着浓浓的酒味,显然是饮了不少酒。
  辛夷身子靠在走廊的木柱上,斜挑着眼看着棠棣,他似乎是喝醉了。
  浓烈的酒味使得棠棣不禁皱了下眉头,他并不知道辛夷为何总缠住他,并且同时也为此感到烦躁。棠棣丝毫也没有掩饰见到辛夷时的不耐烦,就像任何一次碰面那样。
  “公子有什么事?”看着同伴走远了,棠棣耐着性子问辛夷。
  “这把箫是我的。”辛夷看到了棠棣别在腰间的排箫,嚷了起来。他在棠棣腰间摸索,取回了自己的排箫。他显然是醉了,动作与神态都显得不自然。
  “你是个贼。”辛夷轻笑了起来,天边已经发亮,晨光落在了辛夷被酒气熏成粉红色的精致脸庞上。
  “啊,你将它修好了啊。”把玩着排箫,辛夷看到了排箫上的裂缝已经修补好,于是他将排箫放在口里吹了几声。声音仍旧清脆如旧,棠棣的修补完美而没有缺陷。
  “棠棣,送给你!”辛夷脸上带着媚笑,他的眉角飞扬,嫣红的唇翕动着。
  酒醉的辛夷不再摆着高傲的身段反而带着几分邪恶的妩媚,这样的辛夷更令棠棣感到厌恶与不舒服,但他还是接下了辛夷递给他的排箫。
  “这可是把贵重的箫,你这个卑贱的男觋应该感谢我才是吧。”见棠棣转身就要离开,辛夷不满的叫囔,他摇晃着身子离开依靠的木柱。
  棠棣冷冰冰的站着,他黑色的眸子里愠怒的火焰在闪动着,就在他制止自己将排箫砸出去的冲动的同时,辛夷摇摇晃晃的摔倒的在了地上。
  见辛夷身子重重的摔在冷冰的石阶上,许久都没有爬起来,于是棠棣伸手扶起了辛夷。
  此时天已经全亮了,棠棣看清了辛夷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上有着一大片的淤血,就在嘴角处,而辛夷的衣衫不整,外衣的带子松开着,内衣襟竟然也是打开的,露出大片白皙的皮肤。
  “别碰我!”辛夷慌乱的叫了起来,他粗暴的甩开棠棣的手臂,随后他俯在长满青草的石阶上伤心的哭了起来。
  棠棣惊愕的看着辛夷,有些不知所措,随后他选择了离开。
  棠棣是在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辛夷的,他与辛夷同龄,但娇小的辛夷看起来比他小了不只一岁。
  就在太师的屋子里,辛夷又哭又闹,娇纵的模样让棠棣恨不得冲进去揍他一顿。棠棣极其尊敬太师,而且对太师充满了依赖之情。那时候的棠棣常不顾养父母的嘱咐,偷偷的跑过漫长的过道,来到太师偏僻的居所,静静的坐在门槛上听太师弹琴。在他年幼的心里,太师是这世界上最美丽也最为不幸的人。
  辛夷并不常到神殿来,每次来总是有一位温柔的少妇牵着辛夷爬上神殿高大的石阶。辛夷总是哭闹,坐在石阶上闹着别扭不肯走。
  “你叫什么名字?”
  有一次棠棣仍旧冷眼坐在门槛上看太师教辛夷弹琴,辛夷的娘亲景夫人突然走了过来,用温和的口气问棠棣。
  “棠棣。”棠棣没好气的说道,他不喜欢任何打扰太师的人,即使他并不讨厌辛夷的娘亲。
  “我是在棠棣树下被太师救起的,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字。”见对方露迷惑不解的表情,棠棣不高兴的说道。神殿里的孩子总是取笑他的名字,但这是太师给他取的名字,棠棣觉得很好听。
  “棠棣,是个好名字。”景夫人模样先是一懵,随后眼里泛起了泪花,她用属于母亲般的爱抚抚摸棠棣的头。
  后来每每景夫人陪着辛夷出现在神殿,景夫人便总是带来一些神殿内的孩子不曾见的糕品或蜜枣给棠棣,而这使辛夷感到妒忌,于是总是用怨恨的眼神瞪着棠棣,似乎棠棣是抢走他母爱的人。
  那时候棠棣倒十分的嫉恨辛夷,不仅因为他有个如此温柔的娘亲并且因为那时候太师从不曾对他说过话,但却会对辛夷说话。有一次,他甚至看到了太师那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对认真弹琴的辛夷流露出温情。
  辛夷与景夫人总是许久才来一趟神殿,但后来突然不再出现了。棠棣重新见到辛夷是在多年后的王宫里,虽然辛夷已经长大了,但那高傲姿态,娇好的容颜让棠棣一眼就认出了他。
  *
  在辛夷年幼的时候,楚厉王总是对他不闻不问,似乎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位儿子。景夫人死后,景家的人要来抱走辛夷那天,楚厉王单手抓住哭嚷的辛夷将其丢进墙角。那时已经十岁的辛夷还瘦弱的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畏缩在墙角呜呜的哭泣。
  “王,您发发慈悲放过这个孩子吧。”辛夷的外公卿大夫景靖跪伏在冷酷无情的楚厉王脚下哀求着。
  “王,他还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事的无辜孩子啊,请你放过这可怜的孩子吧。”景靖苦苦哀求着,在多重的打击下,景靖一头黑发白了一半,他伏在楚厉王脚下痛哭流涕。
  “识相点滚开,你这把老骨头可不经折腾。”楚厉王冷笑着的说道,对于跪伏在他脚下声泪俱下的丈人他无动于衷。
  就这样,在景夫人死后,辛夷与照看他的一位奶娘住在了宫殿一处凄寥的角落里。楚厉王不准辛夷离开他所居住的地方,也不准景家人去探望。在冷冰,寂寥的宫殿角落里,辛夷孤凄的生活了整整五个年头。
  在这五年里楚厉王从不去探望辛夷,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十分的厌恶辛夷,他既从未曾抱过幼小的辛夷,亦从未曾对辛夷表示任何的关心,或许在他心里,辛夷成了景夫人的代罪羔羊。
  在辛夷十五岁那年,楚厉王终于不再关着辛夷。这时候的辛夷已经长成了一位异常秀美的纤质少年,从他的身上看不到景夫人的一点痕迹,也看不到属于楚厉王的任何一丝遗传。年长的宫女们远远望着辛夷,私下里总是窃窃私语:实在是太像若玟公子了,罪孽啊。
  楚厉王对辛夷的态度开始有所转变,他不再当辛夷是空气般的存在,甚至在对辛夷的粗暴中有时候也略带着一份父性,不过他仍是暴力的对待辛夷,就如同对周身任何人那样拳脚相加。
  楚厉王是历任楚厉王中最为残暴的一位,所以当楚厉王驾崩后太史才追谥他为:厉王。当然,这是后话了。
  辛夷十分的憎恨楚厉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同时辛夷也十分的畏惧楚厉王,瘦弱的他从小到大实在是承受了太多属于楚厉王的暴力。
  楚厉王是一位剽悍的男子,在还是公子的时候带兵打过无数次胜仗。他过人的统帅才能与对待士兵及俘奴那令人发指的残忍行径,使得他在身为公子的时候便威镇诸侯。
  “你在这里干什么?”楚厉王冷厉的声音在辛夷身后响起,辛夷的身子条件反射的一阵惊颤,他缓缓地从地上站起,用戒备的眼神看着楚厉王,此时的辛夷酒也醒了差不多。
  “我跌倒了。”辛夷不情愿的回答,见楚厉王的目光落在了他袒露的胸口上,辛夷慌乱的将衣领拉拢,他厌恶有时楚厉王看他的那种异样眼神,让辛夷感到极度的不自然而且罪恶。
  “过来!”楚厉王冷冰地命令道,他已经将目光从辛夷的胸口移开,脸上流露出一贯的厌恶表情。
  辛夷仍旧站着一动也不动,他的拳头在衣袖下握紧。
  “我不会说第三遍,现在过来。”楚厉王冷酷的眸子泛着寒光,每当辛夷不肯接受他的支配的时候,楚厉王就使用暴力。
  辛夷松开了拳头,僵硬着身子朝楚厉王走去。他即憎恨眼前的这个男人又畏惧他。
  “很好,立即回东宫去,以后我不想在酒宴上看到你的影子,这些天你也不被准许离开你的居所。”
  楚厉王揪住了辛夷的衣襟,冷厉着声音说道,随后他放开了辛夷。
  辛夷眼底满是愠意,但没有发作,他知道他只能服从命令。
  “等一下我会叫药师(1)过去。”辛夷转身要走,才又听到楚厉王冷冰的话语,辛夷嗤声冷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楚厉王会叫药师治疗辛夷被他粗暴打伤的伤痕。辛夷认为这是虚情假意,他并不知道他的容貌给楚厉王多大的刺激。那样的容貌曾经活在楚厉王过去的记忆里。那么鲜明,无法抹去。
  *
  笔者注:(1)药师:先秦还没有御医的叫法。
  *
  在酒宴上放肆的饮酒作乐,辛夷能感到到一种粗鲁的快感。在丝竹歌舞撞杯喧嚣声里他醉得东倒西歪,这时的他便觉得什么都无所谓,自己身轻如燕,他是自由的,可以恣意的干任何事,甚至享受堕落。有几次辛夷都感觉到了同宴的其他王室子弟的手在他的身上乱摸,但他没有制止。
  他才十八岁,却已经学会了许多恶习,就如同其他的王宫成员那样,但他并没有真正的堕落,他只是感到苦闷与不快乐,甚至是绝望。
  在十五岁以前,辛夷就不是纯洁的人。他的奶娘是位终身未婚也没有受过楚厉王临幸的宫女,而且她也过了那个最佳年龄。她是位好看而且温和的女人,她对辛夷倾注了炙热的情感,这是多种情感的混合体,即是亲情亦是爱情。
  她总是抱着辛夷入睡,从辛夷十岁到十五岁,她抚摸辛夷青涩的身子,不停的亲吻辛夷。
  那时辛夷无处倾诉与求助,他被关了起来,终日只有这位女人相伴。
  十五岁那年,楚厉王突然出现在了辛夷的住处,他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辛夷,辛夷的容貌似乎深深的吸引了他。
  “过来。”楚厉王冷冰的声音响起,辛夷畏缩着身子站在远处瑟瑟发抖。
  “给我过来。”楚厉王的声音竟温和了起来,那是辛夷从没听过的。
  辛夷战战兢兢的走了过去,一双不安的大眼睛望着楚厉王。
  “我早该想到了,你果然很像他。”楚厉王几乎抚摸上辛夷的脸庞,他的手微微的发颤,那一向冷酷无情的眼里竟流露出几分哀伤。
  楚厉王带走了辛夷,但在辛夷离开的时候,奶娘竟像发疯一般的抱住了辛夷,在她那并不漫长,但却占了她生命很长一段时间的枯燥空无的宫廷生活里,辛夷成了她的一切。她哀号着,似乎将失去一切。
  楚厉王抽出了佩剑,一剑刺在了奶娘胸口上,血汩汩的流淌。然则他冷酷无情,一脚踢开了她,那眼里满是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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