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雨了。
绵绵细雨打在芭蕉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
她侧躺在窗旁榻上,星眸半睁。
几上,云娘替她点了香药,说是对她的臂伤有疗效,熏得满室都是那味道。
这雨,有催眠的效果。
翠绿的芭蕉不时因风雨而摇晃着,抖落了一叶水,又沾了一叶。
逃不开呀……如她……
厌烦地转身不再瞧着那叶芭蕉,她避开臂上的刀伤,侧卧瞧着墙上的弯刀。
刀,是他给的。
刀鞘镀了亮丽的银,其上镶嵌着七色琉璃,刀柄处则有着绿得发亮的翡翠及珍珠。
弯刀,很漂亮。
事实上它不只外观美,也实用,抽出来的刀身,锋利无比,杀人不沾血。
弯刀是用来斩妖的,可昨晚上面对着那黑蛟,她却无法挥刀。
那双炯炯有神的眼又浮现眼前,她心头又是一阵震颤。
她看过同样的一双眼,刻在丈高的石壁上,在很久很久以前。
她记得石壁上的图腾,却不记得石壁旁的其它景物,周围的一切是一片朦胧,她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在何地见到那图腾的。
不知道为什么,那记忆不怎么受到欢迎,只带来一阵冰冷和恶心想吐的战栗。
胃又抽痛起来,当手臂上也传来刺痛感,她才发现不知何时两手已紧紧的环抱住自己,捏痛了左臂上的刀伤。
鲜红的颜色在包着伤口的丝绸上逐渐扩散开来,她松开右手,告诉自己放松下来。
她看红色扩散的速度减缓,然后停下。
伤,是她自己砍的,因为知道如果她无功而近又全身而退,没人会信她。
叩叩--
敲门声无预警的响起,她早已习惯不要想去细听来人的脚步声,这地方,多得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不过会这么正经的敲门的人,十之八九是云娘。
「进来。」她开口,坐起身。
一只纤纤小手推开拉门,小手的主人跪坐在门外廊上,垂眉敛目,在门开后,很快地将手缩回交迭在前。
「什么事?」
「爷找你。」云娘轻声细谙的,一张素颜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微微一悚,深吸口气,起身,问:「在哪?」
「红楼。」
闻言,她收拾好情绪,从一身白的云娘身边走过,朝红楼去。
云娘始终低着头,在她经过时,似乎张嘴想说些什么,可那机会眨眼即逝,最终还是没开口,只是看着远去的背影,向来无情绪的脸上隐隐浮现淡淡的忧。
她怀疑自己听到身后传来叹息,不过却没同首。
云娘勉强算是带大她的人,不过这「人」的说法,有很大的疑问。
第一次见到云娘,她就被这女人一身的白给吓着。
白发、白眉、白衣、白脸,连那唇和眼。也几乎是一片的白。虽不见得是全白,但颜色却极淡,淡到让人忽略那颜色。
其实,云娘很美,却美得让人极易忽视。她总是安静透明得像随时都要消失在空气中,脸上永远都是一号表情。
她有着最冷漠的外表,却有着一颗最温柔的心。
而她那张脸,则从没老过。
他也一样。
雨仍下着,她赤脚缓步走在九曲回廊上,看着雨水顺着廊上的飞檐滑落,一只手无意识地把玩着颈上的七彩琉璃珠。
很久以前,几乎是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她就怀疑他不是人。
没有人,能有他那样的容貌;也没有人,能有他那样狂妄的气势;更没有人,能像他一样拥有呼风唤雨的能力……
或者该说,让天候受他的情绪左右影响?
轻扯出一抹讽笑,她想起清晨时那抹难得的金黄晨光,和那从水玉中出现,如自己一般却更加细致清秀的脸庞。
心头没来由地一阵刺痛,她紧紧握住琉璃珠,直至发现自己已来到红楼楼下,才松了手。
看着那在蒙蒙细雨中的楼宇,她深吸了口气,镇定了心绪,才推门进去。
红楼十分雅致,楠木的香味飘散在空中,却无法舒缓她的紧绷。
上了楼,只见他坐在窗边,望着而中的那片朦胧。
看着他孤绝的背影,她停下脚步,没再走近。
「琅琊说……」他背对着她,缓缓开口,声音有些阴冷,「你没杀了黑蛟。」
「是。」虽然早有准备,她还是微微一惊。
「为何?」
「他同伴来了。」她极力镇定,不让心中的慌显露。
握在他手中的瓷杯突地迸裂,一股肃杀之气猛地从他身上袭来,她一僵,差点站不住脚。
他放下碎裂的杯,冷声唤道:「琅琊。」
「在。」一黑影倏忽平空而至,跪地应声。
「带些人出去,方圆一里内,一只苍蝇都别放进来。」
「是。」黑衣人起身,看了她一眼。
她冷眼以对。
对方鄙夷地挑眉,像是不满她没受到任何责备,「爷……」
「还有事吗?」听闻琅琊还没走,他冷冷开口。
「没。」听出主爷语气中的不耐,琅琊垂首,收回在她身上的视线,不敢多提。
「没事的话,就下去吧。」
「是。」琅琊应声,眨眼便平空消失。
「云娘说你伤了左手?」
「是。」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包扎起来的左臂,面无表情的开口:「疼吗?」
「还好。」她紧抿着唇,左臂上的刀伤因他的盯视,隐隐作疼起来。
他一语不发的看着她,好半晌,才道:「过来。」
她心下又是一跳,莫名的惊慌几窜出喉头,不过还是依言走上前去,在他身前停下,却仍是垂首。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有那么一瞬,她想问,在惊觉自己的行为之后,她忍住不动,冷静的顺势抬头,看着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但那极细微的闪避,仍是让他察觉。
他一挑眉,暗黑的眼瞳有着足以将大地冻结的冷。
她被他看得心底发颤,一动也不敢动。
他轻捏着她的下巴,低首吻她,然后贴着她的唇,很轻很冷的开口警告:「别做傻事,懂吗?」
她无法开口回答,几乎冻僵在原地,差一点点就忍不住推开他。
好半晌,她才有办法点头。
在看到她反应后,他松了手,回身行至窗边。
「你也下去吧。」他头也不回的说。
她闻言转身离开,出了红楼,寒风迎面而来,夹带着几丝细雨。
直至离了红楼的范围,她才浑身打了个冷颤。
他的唇,好冷。
※ ※ ※
雨仍下着,像是会下到永远。
丝丝细雨浸湿了她的衣,因为冷,她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离了遮雨的回廊,停在绿苑园子里,望着前方屋宇纸糊的窗透出昏黄的灯火,在夜雨中散发着让人渴盼的暖意。
不行,这地方不能进去。
为什么?
因为爷说不行,这是禁地……
这地方,一直是她在这里的避难所。虽然云娘警告过她,她却总是翻墙溜进来。因为这是禁地,没有任何人或妖会进来,没人胆敢违抗他的禁令,所以四季如春的绿苑就此成为她的秘密花园。
在这里,没有人会惧怕她,没有妖会嘲弄她。在这里,她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假装那些妖魔鬼怪并不存在,假装她是普通的小女孩,假装她是正常的。
他偶尔会来,她总是警戒地躲起,一如畏蛇的鼠。
起初,她以为自己躲得很好,未曾让他察觉她违反了禁令,久了,才晓得他其实知道她在这里,却从未说破点明。
他向来是冷酷的,时光飞逝而过,她仍不懂他为何默许。
但他就是默许了。于是在这座长满奇花异草的园子里,主与奴的分界变得模糊,他与她各自占据了一个角落,常常一待一整日。
屋子里的人将灯吹熄了,带走了那丝昏黄的暖意。
冰冷的雨水从发梢滴落,她只觉得莫名地冷。
每当他在绿苑里时,天,总是晴的……
之前,她总不懂,不仅为何他的眼神有时像是对她恨极,有时又会用一种奇异的专注望着自己。
直到他从黑蛟那儿抢来水玉,解开了封印。
当他将那女子从水玉中唤出,当她看清那沉睡女子的面容,那一瞬,她只觉得手脚冰冷,胸口莫名疼痛。
因为,她终于明白这几年来那许许多多的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捡她回来,为什么他会教育她、养育她,为什么他对她总多了一丝宽容,为什么他面对她时总是阴晴不定--
一切的一切,只因为她的脸。她有一张和那女子一样的面容!
掌心传来尖锐的疼痛,她低首,看见自己紧握着琉璃珠上的龙牙。
松开了手,她在雨中转身离开绿苑。
发现他将那女子安顿在绿苑之后,她的认知比先前更为清楚。
她,白小宛,之于他,从以前到现在都只是一个影子、一个替代品,随时可以丢弃
※ ※ ※
阳光,在这终年阴雨绵绵的地方,是奢侈的。
温暖的朝阳迤逦进屋内,洒落在她床榻。
好奢侈。
她很久没能在床上晒太阳了。
能这样晒太阳实在奢侈,因为总是被记不清的梦魇困扰。她睡得极少,常常只是躺着直到天明,能躺到这么晚也是奢侈。
如果是在三天前,她会觉得幸运,如今伸手掬着那一抹暖阳,却不再让她感到愉悦。
敲门声如同往日般准时地又再响起,她本不想答,却忆起云娘那股莫名的死脑筋,她若不应,云娘是不会离去的。
「进来。」缓缓坐起了身,她看着云娘推门而进,端着水盆。
她洗了脸,安顺的穿上云娘替她准备的衣裳。
一婢女敲门送上早膳。
「先搁着。」云娘开口交代,一回头,却见她有些失神的杵在铜镜前。
「怎么了?」
「没。」她回神,瞥开视线,不再望着那面镜,只随便拿了条带子将长发束起。
云娘见状不语,回身将早膳上桌。
她跪坐在软垫上,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却有些食不下咽,不由得停下进食的动作。
「太烫吗?」云娘见状,柔声询问。
她放下筷子,「不是。头有些昏,吃不太下。」
看见她郁郁的神情,云娘没再多说,只将早膳收了出去。
「云娘。」
在门边的云娘闻声停了下来,回头看她。「怎么?」
小宛张口欲言,想问她那女人的事,问她知不知道她是谁?晓不晓得她和爷有什么关系?但所有的问题临到嘴却又问不出口,最后还是放弃。
「算了,没事。」她尴尬的收回视线,突然觉得自己很傻。就算她知道了那些又如何呢?知道也不能改变什么。
云娘担忧地看着烦躁不安瞥视着窗棂的小宛,素净的脸闪过一丝挣扎。
这女孩几乎是她带大的,她几乎未曾见过她将不安躁郁如此彰显于外,即使是在她刚被爷带回来时也没有。
小宛一直是坚强的,教人心怜的坚强。
小宛很少将喜怒哀乐形于外,常常都是一脸漠然,她知道那是这女孩的保护色,也知道这一点在青龙堡内是很必要的。如果小宛不这么做,就无法面对爷,也无法和堡内的人与妖对抗,所以她从来未曾尝试除去小宛冷漠的面具,却也因如此教她差点忘了小宛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坚强。
看着她那隐藏着不安的脸庞,云娘忆起爷刚将她带回来的那几年。
刚开始,小宛就是这样的,表面上努力地将不安藏在心底,可常常到了夜半时分,她会听见这女孩因恶梦惊醒。那阵子,连她也无法好睡,因为这孩子从来不会将问题说出来,甚至在作恶梦时也不会尖叫,只是压抑着,努力压抑着,直到她察觉而将这孩子唤醒。
她永远忘不了每当她将这女孩从恶梦中唤醒时,她那先是惊惧而后瞬即转为戒备的眼神。
这么多年来,当年的小女孩已长大成人,小宛已经不再那样防备她了。虽然小宛仍然无法安稳入睡,但她也不用再在小宛睡着时,守在床边。
她原以为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但如今看来,显然有别的事引发了不安,而她大概也晓得是为什么。
让这女孩了解自身的情况,对她来说也许才是最好的。
内心挣扎了许久,云娘终于下了决定,将餐盘交给守在外头的婢女,转身重新进到屋内,在小宛身旁软垫上跪坐下来。
窗外翠绿的芭蕉叶上还残留夜里的雨露,晶莹的露珠在晨光下闪烁,如水晶般晶灿通透。
微风拂过,叶片颤动,水珠顺着叶脉滑落,坠地后四散入士,消失无踪。
替自己和小宛倒了杯茶,云娘将陶杯端放到她前面的桌上。
茶水冒着热气,似一缕白烟。
「很久以前……」云娘开口,顿了一下,跟着才继续道:「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世界是一片混沌,然后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有了天、有了地,跟着天地便孕育了生命。」
小宛疑惑的瞥了她一眼,不懂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不过她并没有阻止云娘。
「生命起始之初,天地创造了许许多多不同的可能,水里游的、陆上走的,和天上飞的,及世间万物……」云娘又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索最好的说法,才又道:「利爪长翅的凶猛飞鹰、歌声婉转的娇小黄莺、七彩斑斓的长尾鹦鹉……像是飞鸟有各式各样不同的形态一样,世间万物就算是同源,也发展出不同种的可能性。飞鸟是如此,游鱼是如此,万兽皆是如此,这其中也包括了……人。」
「人?」最后一句,引起了小宛的兴趣。
「对,人。」云娘微微牵动嘴角,「虽是同源,但就像其它生命一般,人也不只发展出一种,每一种都为适应这世间而不断改变,直到最后剩下了几种极为相近却又不尽相同的人种。」
「你是说家是南方人矮小,北方人高大这类的不同吗?」
云娘摇摇头,道:「不,不同的是在其它地方。」她又停了一下,举了个例子试着想解释得更清楚,「如果说现在世间上最多数的人是一种,从出生到成长都是人的样貌,我们归类称之为普通人。那另一种有特殊能力的人,我们就归类称为天人。天人之中有一种就像是变色龙一样,变色龙也是蜥蜴的一种,不过变色龙会变色,蜥蜴却不会;有一种则像是蝴蝶一样,只要经过蜕变,就能彻底改变外在形貌。另一些,则是形体初时便和普通人外貌相同,但他们一开始就有着特殊的能力,这一种人,有些不用说话就能知道对方脑海里的想法、有些不用抬手就能移动物体、有些甚至手一挥就能呼风唤雨。」
小宛一愣,脱口便道:「就像爷。」
云娘只是看着她,没回答也没点头,只继续道:「人就像是其它同源的万物一样,是有许多种的,而他们这一种是最早有文明,也最早适应这个世界的。因为能力比其它人种高,是以他们教导异种的人们用更简便的方法生存,包括制作工具、筑巢而居,甚至是如何以外在及内在的修炼而能和他们一般上天入地。如果一切只是这样继续发展下去,所有的一切应该是能和平共处的,但后来事情出了问题,他们之间的争权引发了战争,那一次的征战几乎毁灭了一切,大地震动、天崩地裂,洪水泛滥了许多年……」
忽然间,小宛知道云娘在说什么,她整个人一震,忆起幼时在藏书阁中曾看过的书简,那套书简有好几册,名为山海经,除了串连起来的竹简之外,还有一卷丝绸,丝绸上全是书简上提过的附图。
青龙堡中除了首族的人之外,其它妖怪虽有人的形体,但更多原形其实就像丝绸上所绘的那般。
她心头狂跳,震惊的看着云娘,喉咙干哑的说:「那是神话。」
云娘依然没有给予正面的回应,只再道:「大部分的人种都在那一场灾难中死尽死绝,只有其中一种,因为生命周期短暂,是以能在短期内快速生育成长而大量的生存下来,那种人就是现在的人。而其它的人种,就算没死在那场战争中,也在之后的灾难里死去,剩下的少之又少,加上多数生命周期都极为漫长,虽然还有幸存者,但要孕育下一代却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因此,几乎死绝了。」
她有些震慑,「但你们……」
「我说是几乎,也就是说这其中当然还有活下来的。」云娘深吸了口气,稳定了心神,再道:「那些人,因为有着特殊的异能,加上长命和丰富的知识,于是一部分帮助人的,就被人供奉为神,另一部分兴风作浪、危害生命的,就被人称做妖。」
小宛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云娘握着温热的杯,看着冉冉上升的热气,轻声道:「在久远以前,他曾被人供奉为神,人们唤他--」
「应龙。」小宛喉咙紧缩,吐出这两个字。
云娘闻言一愣,颇惊讶地抬苜,「你知道?」
这些年,这女孩总是倔强的不肯开口问一些问题,而堡中的人也没人敢直呼爷的名讳,她一直以为小宛不知道。
「那晚……」小宛犹豫了一下,才答:「黑蛟喊过这名。」
「原来……」风吹拂起她雪白的发,让她看来更显朦胧。云娘幽幽一叹,道:「战争其实一直持续着。从那第一场几乎毁灭天地的征战后,即使各人种几近死绝,但能力最强的那支,纷争一直没停过,仇恨在一代代中不断加深,那支生命周期最短但人数最多的人种,被立场不同的神怪利用。他……原本是中立的……」
「原本是什么意思?」小宛心一紧,脱口问道。
云娘看着她,色泽极淡的瞳仁闪过一丝苦痛,「他曾是受人尊崇的神只,我只是要你知道,原来的他并非那般冷酷无情。」
云娘深吸了口气,才道:「他只是……太骄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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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龙君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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