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魂山之誓 十六、西疆来煞

  “八卦寺”巍然耸立,大白天里,却深寂沉静,不见烟火,不见来客,灰暗的云翳遮挡着日光,甚至连一抹投影都没有,似乎寺里供奉的神佛,也知道血祸将起,兵刀即临,而以这样的戚客来怜悯世人的争纷吧?
  “鹰堡”的三路人马于进城之后,一声号令下,便以奔雷之势直扑座落在“八卦寺”左后方的“通利赌场”,赌场是一片四合院形式的宽大屋舍,周遭密植绿竹,碧影映辉中,越显院落的幽邃与隐蔽。
  靳百器率领的这支骑队,一路当先,在晨间寥落的行人仓惶躲避下,直往赌场正北面的大门冲扑,他个人更是遥遥超前,坐骑甫过门楣,雪亮锋利的大砍刀已出鞘上手,紧随在后的二十余骑也立刻向四边分散,寒光闪耀中人叱马啸之声盈溢于耳,真个杀气腾腾!
  但是,偌大的院落里竟未见敌踪,静悄悄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靳百器目光尖锐的搜视着每一处房屋廊角,檐沟壁偶,仔细到连一棵树、一丛草的阴背位置都不放过,然而,依旧一无所见!
  二十余名骑于早已纷纷下马,各据攻击方位,二十余双眼睛溜来转去,却找不到可以攻击的目际,—丝惶惑不安的情绪开始升浮,由每个人的心里升浮到脸上,大伙面面相觑,都有点下知所措了。
  缓缓跨下马背,靳百器轻叱—声:
  “先找掩护!”
  二十多条身影立时穿掠奔腾,在廊下,柱后,墙角等处采取隐匿,只剩靳百器独自一人站立在空旷的院落当中,气氛显得相当诡异。
  而预期的反应仍太发生,没有敌踪,没有抵抗,甚至没有一条不属于已方的人影!
  事情透着古怪,古怪中却掺杂着一股说不出的隐森意味,令人感觉到这种冷寂冥渺的场面背后,必然尚蕴藏得有不可知的陷阱——血淋淋的陷阱。
  院里的马儿开始急躁的喷鼻刨蹿,偶而发出几声低嘶,越增人们心头忐忑……
  片刻后,逐渐有人影隐现,从东、南、西三个方向隐现——这些人却不是“大龙会”的人,全都是“鹰堡”方面自己的兄弟,由他们一张张迷惑纳罕的面孔上可以看出,彼此都已碰到同样的情况了!
  三路人马,加上卓望祖赶来的一路,共是四路合攻,攻是攻进来了,问题是不见目标,未遭抵挡,如果攻击的对象只是这些空置的房舍,还用得着如此劳师动众、如临大敌么?建筑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将对方聚歼斩绝,谁又能说占了上风、打了牲仗?便遑论血仇已报了!
  人影闪晃下范明堂窜至靳百器身边,他弓腰曲背,形色紧张的低语:
  “二当家,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大龙会’的主力伏守在此么?怎的却连鬼彩也不见——条?我看这不是好路数,其中必然有诈!”
  靳百器凝重的道:
  “当然有诈,只不知诈在何处、诈欲何为!明堂,情况不大好。”
  连连朝四面张望,范明堂急切的道:
  “我们另外三路的人马已经掩了进来,看样子他们遭遇的场面也与我们无异,二当家,你得快下决定大伙该怎么办?”
  咬咬牙,靳百器道:
  “下令撤出!”
  范明堂赶忙收腹运气,正准备嘬唇发出他那种特异的哨啸之声,事情也已有了变化一一
  四合院正中的堂屋顶上,突兀冒出三条白晃晃的身影来,三个人的体形都十分高大魁伟,一字并立于瓦面,宛如挺着三根粗桩,人一亮相,连串的怪笑声已从他们口里激荡周遭,笑得高亢,笑得凄厉,仿佛狼嗥枭号!
  仰首高望,范明堂喃喃的道:
  “我的天,这是打哪里钻出来的三个妖魔鬼怪?”
  靳百器也在注视着屋顶的三个人,边低沉的道:
  “明堂,以我们所知,‘大龙会’里,似乎没有这样三号人物……”
  范明堂立有顿悟:
  “只怕又是他们从外头请来的杀手吧?”
  靳百器迅速的道:
  “对方一定另有所谋——明堂,我们主力聚集,‘大龙会’却不见一兵一卒,端摆了三个活人在此,若非此三人功力特高,便是以此诱我入觳,再施毒计,我们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回头看了看,范明堂急道:
  “下一步该怎么办?”
  靳百器断然道:
  “稳着,且以不变应万变!”
  屋顶上的三个白衣人,忽然齐一动作,振臂舒腰,冉冉而降,他们降落的势子不急不徐,悠然自若,恰到好处,瞧上去,像是每个人脚下都托着一朵看不见的云彩,那么四平八稳的踩上地面。
  范明堂脸色微变,脱口低呼:
  “天爷,这不是轻功里极为罕见的‘兜云驭风’身法么?”
  靳百器冷冷的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干一个是一个,管他具有什么身法!”
  三个白衣人就落在堂屋前面的石阶下,这一接近,三人的相貌看得更清楚了:酷肖的三张大长脸,三角眼,狮子鼻,配上相似的三副薄嘴,脸孔及手臂上,凡是露出衣衫之外的部份,全是黑毛茸茸,卷杂一片,模样好不惊人!
  咽了口唾沫,范明堂呐呐的道:
  “看他们的招子……二当家,颜色和我们不一样!”
  是的,三个白衣人的三角眼,眼珠全泛着莹莹的碧绿色泽,从这项特征判断,他们很可能不是出自中原的人,不是出自汉族的种。
  靳百器早已注意到这一点,他正在嗟叹,“大龙会”也委实算煞费心机了,为了应付这场关系生死存亡的拼战,连三山之外的异种帮手都拖了来,还有谁比得上他们的耐性、他们的花巧?
  三个白衣人中,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冲着靳百器咧嘴狞笑,展露出他那一付白森森的利齿来,声调在粗哑里别有一股混浊的杂音:
  “你们都是‘鹰堡’的余孽吧?”
  靳百器淡淡的道:
  “这只是你的说法,朋友。”
  白衣人磔磔怪笑:
  “‘鹰堡’现在的头子叫靳百器?你去找他来见我!”
  靳百器也微笑道:
  “我就是靳百器,所以,我已经见到你了。”
  说话的白衣人死盯着靳百器,扬着一双浓眉道:
  “看你这副模样,好像相当的轻松自在,难道说,眼前的情形,竟不会使你觉得惊奇疑惑?”
  靳百器道:
  “我为什么要觉得惊奇疑惑?”
  白衣人大声道:
  “因为你们都已掉进一个陷阱——一个死亡的陷阱!”
  哧哧笑了,靳百器道:
  “陷阱在哪里?”
  白衣人用左手拇指往自己胸口一点,傲刺刺的道:
  “我们兄弟就是!”
  上下打量了对方片刻,靳百器道:
  “直到如今,还不曾请教过三位的高姓大名,三位既是来收魂的,倒不能不知道来处与去处,也免得一朝入了阴曹地府挂不上号;朋友,撂个万儿给我们听听如何?”
  白衣人碧莹莹的眼睛更显得幽绿了,他面孔微抬,以浓重的鼻音道:
  “西疆‘大哈班’盆地有一座‘青玉庙’,庙里供奉的是‘月光菩萨’,菩萨有六手六足,头盘金蛇,脚踏赤虎,神通浩大,法力无边,从庙里出来的修士,一律白衣赛雪,不沾纤尘,皎洁有如银月光华,勇猛异常;当地居民都称呼他们是‘玉庙大尊’,他们本身却很谦虚,只自认是菩萨的子弟,对外仅以‘月光使者’来表示身份……”
  靳百器静默了一会,缓缓的道:
  “中土武林,也对这些人有个习称,叫做‘哈班番妖’,朋友,不管称谓如何,大概三位亦是‘青玉庙’出来的‘大尊’了?”
  白衣人碧眸透赤,恶狠狠的道:
  “假如有人以‘番妖’相视我们‘月光使者’,便是对菩萨的大不敬,大不敬的行为就必须遭到严惩,非杀不可!”
  靳百器道:
  “只以称谓之异,就待索人性命,你们供奉的菩萨也未免过于心狠乎辣了!”
  白衣人大喝:
  “你是何人何物,岂容随意评论我们‘青玉庙’的‘月光菩萨’?”
  靳百器的大砍刀在手上转了—面,他们不愠不恼,气定神闲的道:
  “就算我犯了三位的忌讳,三位‘大尊’在动手‘严惩’于我之前,是不是也可以报个名姓给我知道?我说过,既使我认输服罪,入了阴曹地府,总不能迷糊得不知是哪一位送我上的路吧?”
  白衣人重重的道:
  “很好,你们中上江湖道上有两句俗话,说是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们也是一样,我叫铁英,这两个是我的兄弟铁雄、铁真,‘大哈班’盆地的人,都叫我们是,座前三使’一—”
  眼皮子微微跳动了一下,靳百器慎重的道:
  “‘青玉庙’主持‘明月慧僧’是你们什么人?”
  铁真得意的咧嘴—笑:
  “慧僧大师即是我们三兄弟的师父,嫡传的师父,这,可和一般的庙中修士大有不同——”
  靳百器道:
  “皆属‘哈班番妖’之流,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同!”
  一直站在靳百器身边的范明堂,再也忍不住的插嘴进来:
  “不管你们是什么出身、干什么吃的,无非为虎作伥,唯利是图,拿人的银子替人卖命,一窝子下三滥而已,没啥清高之处,所谓皎洁如银月光华,那是笑话!”
  铁英的一双三角眼骤然圆睁,暴喝如雷:
  “我们与‘大龙会’之间是何种协议,岂容他人置喙?你这小子胆敢信口雌黄,恶言污蔑,说不得第一个就要拿你开刀祭旗?”
  范明堂胸膛挺起,形容凛烈:
  “姓铁的,从一开始,你们就不曾打算饶过谁,我要是含糊,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不必罗嗦,是好是歹,老子等你们放马过来!”
  靳百器含笑点头:
  “就是这话,明堂!”
  铁英一指靳百器,狞声笑道:
  “你们死定了,通通死定了,这一遭,我兄弟三人若非将你们杀得片甲不存、血流成河,决不罢休!”
  靳百器伸手拍开坐骑,大砍刀拄在身前,语调已转为生硬:
  “单凭三位‘大尊’之力,恐怕做不到这一点——我们且看是谁待纳命吧!”
  范明堂在旁低声道:
  “二当家,看样子,这三个番妖似乎真要豁上,以寡凌众,不知他们凭借的是什么?”
  靳百器静静的道:
  “可能他们的确各具一身好本领,至少,他们自己认为如此!”
  又咽了口唾沫,范明堂喃喃的道:
  “娘的,真是疯狂……”
  靳百器道:
  “人间世上,尽多疯狂之事。”
  范明堂尚来不及再说什么,那位有“座前三使”之称的头号“使者”铁英已跨进一步,只是迈出了这一步,人不但逼至近前,更且凭空腾升三尺,一双巨大又粗厚的手掌,呈现着奇异的紫红色泽,当头扣向靳百器的天灵!
  一声断叱起处,范明堂抢先反击,他挫身抛肩,坚实的三节棍“哗啦啦”激扬而起,棍端抖得笔直,狠戳铁英挥落的掌心。
  铁英狞笑若嗥,掌式不变,范明堂抖起的三节棍甫始与他的手掌接触,彷似撞上一尊深嵌入地的巨石,力道逆转,猛然回弹,范明堂心脉悸震,倒翻五步,差点就呛出一口血来!
  靳百器动作如电,大旋身,砍刀飞闪,横切铁英两肘,而铁英白衣飘拂,人似幻魂,影现影没,不仅躲开了靳百的犀利攻击,掌势串连下,更将靳百器逼得数度腾走,几乎退出圈外。
  所谓得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靳百器和对方虽然只过了几招,已感到压力沉重,施展受制,他明白这次碰上了劲敌,要不好生打起精神应付,恐怕就没有往后的指望了!
  大砍刀兜映出一蓬寒光,有如爆开成片的焰雨,参差缤纷的芒彩罩向铁英,但见铁英的双掌翻飞,浑厚的罡气密织反卷,居然以他强劲的掌力硬拒,半步不退不让!
  刚刚顺过气来的范明堂,又是一声暴吼,身形晃动,从斜侧再扑,铁英肩头轻耸,已经飘开七尺—一把空位让给了他的二弟铁雄。
  铁雄身形微塌,掌势由下往上抬扬,“呼轰”之声骤起,一片无形劲道宛如平地突成的风暴,挟着窒人呼吸的强猛威力推向范明堂,饶是范明堂抡棍旋走,拼命跃闪,劲气拂及肩缘,也几乎撞得他一头跌倒!
  就在此刻,半空中一声叱喝,“狼婆子”崔六娘已经飞身掠来,手上一双“蝎子短剑”炫映生寒,流芒璀灿里,直取铁雄。
  剑尖颤闪着只距离铁雄的眉心尚有寸许,但这位“玉庙大尊”却毫无躲让的意思,他掌影贯连,有如祭起漫天的邪蝙飞翼,锲而不舍的紧紧迫袭范明堂,对于崔六娘的攻击,甚至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崔六娘正感诧异,同时亦加快了剑招的去势,于是,这铁雄的傲岸反应便立刻有了答案——
  他并非傲岸,不但不是傲岸,实则乃为一种战术上的巧妙运用,他把崔六娘的锐力吸引近前,而崔六娘的侧背破绽就暴露给蓄势待发的铁真了。
  铁真和他两个哥哥一样,也是只用一双肉掌上阵,同时兄弟几个默契极好,崔六娘的侧背部位暴露眼前,他的掌沿也已利刃似的横削而到!
  猛然拳腿拧腰,崔六娘身形斜滚,倾力躲避,铁真的指尖划过她的背脊,虽未确实,却也在一声裂帛之声里给这位‘狼婆子’背上添加了一抹血痕!
  崔六娘怒骂不绝,翻了个空心斤斗倒折而回,“蝎子短剑”起如骤雨狂风,悍不要命的扑向铁真,光景是豁上了!
  现在,靳百器斗的是铁英,铁雄正撵得范明堂团团打转,崔六娘和铁真打得难分难解,由形势上看来,“鹰堡”这边显然已落下风。
  逐渐的,散布在四周的“鹰堡”弟兄开始往双方拼杀的现场集中,眨眼间两条人影飞掠向前,两柄鬼头刀霍霍闪劈,直取铁英!
  加入支援的这两人,乃是大头目洪琛与庞腾蛟,他们甫始行动,便采取了强攻狠扑的战法,铁英狂笑如雷中,欣然后退,双掌圈合,兜头已将两人罩入密密穿织的掌影内!
  铁英的用心,靳百器立刻有了顿悟,他刀似流电,硬切而入,口中一边大喝:
  “你们退下,这里由我独力应付——”
  此言未毕,铁英猝然从大砍刀挥闪的微小隙缝中窜过,大旋身,一掌抖起恍同石火,重重击打在庞腾蛟的左胸,掌力之猛,直将庞腾蛟整个人震起六尺,满口的鲜血里夹杂着清晰的骨赂断裂之声,连手上的鬼头刀也抛脱出丈许之外!
  靳百器双目如火,刀向地插,身形随着刀刃的倏忽弹颤,有如怒矢般暴射而出,此刻,铁英的掌势刚刚转卷洪琛,恰在待发未发之际。
  由于靳百器的来速太急太快,铁英发觉他已不及在斩劈洪琛之后尚有自保的余暇,须臾间,他喉中闷嗥,人往下蹲,挥掌反迎靳百器。
  刀锋挟着锐气擦过铁英的头皮,铁英反击的双掌便准确无比的按向靳百器的下腹,而明明已经掠过去的刀锋,竟在靳百器的左手横推右肘之下,“削”声回转,铁英气得狂吼一声,急忙收掌斜跃——
  便在此刻,洪琛往前猛冲,连人带刀撞向铁英!
  双手的变化有如瞬间绽放的花蕾——铁英手臂伸缩,“铿”的一声便抓住了鬼头刀的刀背,另一掌结结实实的劈上洪琛背心,但是,洪琛却并未像他所预料的都样应声倒地,更弓背昂首,一头冲进他的怀里!
  铁英惊怒之下,膝盖上抬,把撞入怀里的洪琛顶抛三尺,当鲜血如同赤雾般漫起,洪琛又一个翻滚死死抱住了他!
  双方的纠缠只为一刹,但对搏命的高手而言,这一刹即乃永恒,在洪琛第二次缠住铁英的时候,靳百器的大砍刀已狠狠斩入铁英的颈骨,利刃切肉的声音沉闷传扬,一颗斗大的脑袋已骨碌碌滚出数步。
  追逐范明堂的铁雄看在眼里,不由目眦皆裂,狂号若泣,他丢下范明堂,凌空回旋,仿佛一朵翻涌的云飚,当顶卷至。
  靳百器亦早已横了心、呕了血,铁雄的身形才转,他已腾升迎上,大砍刀随着他掠飞的动作蓦然将大把的光束朝四面八方散开,晶莹寒凛的流芒穿射进溅,像一颗突兀炸碎的冰球,也恍似万弓齐发的强矢,而铁雄的身影卷入,连串撕裂碰击的怪异声响便不断了。
  二条人影猝分两侧,靳百器抢出几步,始堪堪用刀撑住身子,他的脸色透青,唇角溢流着一抹蜿蜒的血滴,铁雄在他九尺之外,正目光僵滞的注视着自己的肚腹,他的肚腹洞开了一个可怕的伤口,肠脏瘰疬拖拽于地,尚在蠕蠕颤动,活似盘卷着一堆剥去皮的怪蛇!
  于是,和崔六娘拼斗中的铁真亦彷若顿时发了癫狂,他倏起疾退,奋力冲突出崔六娘的羁绊,人像一股飞旋的龙卷风,以无可言喻的强猛力道扑击靳百器!
  铁真的行动,靳百器当然不觉意外,非但不觉意外,他甚至已在等候这位“大尊”的到来,铁真身形甫移,他的大砍刀已在一个灿亮的大圆中抢先挥出。
  魁梧的躯体在触及刀刃带现的弧光之前瞬息,猝然上升三尺,却在上升的同时倒翻而下,掌势涌卷宛如锤杵并舞,劲浑力沉,靳百器闪避连连,照面里已被逼得险象环生!
  崔六娘一声不响,“蝎子短剑”颤眩炫群星散洒,珠玉飞溅,剑尖破空,发出密集的“嗤”“嗤”之声,直指铁真而来。
  姓铁的吼如霹雳,掌影回圈,呼呼轰轰的又反拒崔六娘,双方接触之下,崔六娘脚步跟跄,立步不稳,歪歪斜斜的往后倒退,铁真一声暴叱,拔起半空,有若苍鹰攫免,骤扑直落,模样恨不能将崔六娘一把撕碎!
  大砍刀的光芒,便在此刻与靳百器的身子融合为一,锋口回绕着他的形体急速飞旋,凝聚成一道寒气森森的光柱,光柱以惊人的去势长射而出,贸然一看,仿佛白虹贯日,匹练经天,连空气都发出了裂帛似的啸吟!
  铁真双掌翻抬,罡力在刹那间浓缩成一股有实无形的强猛劲道,对准飞曳来近的光柱死命狙击,两边全是贯足真力,全功施为,只见冷焰闪掣,气流涌荡,劈啪之声不绝,靳百器身形打横摔出,贴地一个溜滚又挺身站起,而刚一站起,鲜血已自口中喷出!
  那铁真便趴伏在另一端,光景活脱是在同一时间被千百把快刀斩落,血肉模糊,形若分尸,情状惨不忍睹!
  满头大汗的崔六娘急奔过来,双目凸瞪,表情骇然:
  “我的皇天,二当家,你这一次可被折腾得不轻,气色坏极了!”
  抹去唇角的血渍;靳百器咬着牙道:
  “大娘,快退……”
  崔六娘迷惘的道:
  “我们也巳胜了这——仗,你身子又受了伤,何须如此急着撤走?”
  靳百器扭头对着那边的范明堂嘶吼:
  “明堂,即时下令退却一一”
  范明堂不敢多问,马上嘬唇出声,发出撤退信号,围聚四周的“鹰堡”人马正各自归队,纷纷后移,斗然间,一声巨响爆传,石破天惊里火光腾空,烟硝晦迷,但见屋掀柱裂,檐折瓦飞,强大的震撼力量宛似把地面都翻转了!
  浓黑的烟雾带着呛鼻的火药气味翳漫于空间,几度猛烈的震波便将人体抛掷,马身横甩,爆炸的力量撕开一切可以撕开的东西,毁灭—圳可以毁灭的物件,于是,房屋倒塌了,上地扭曲了,许多生命便巳殒落。
  到处是残缺的人马肢体;到处是零碎的五脏六腑,血肉斑斑,满目疮痍,一日才之间,原来的“通利睹场”,已变成了人世炼狱!
  哀号声起落着,呻吟声不断,侥幸活存的人也在相当时间的怔愕后方才恢复神智,于极大的惊悸里赶忙急着救援伤患,悲惨的是,可救的伤者却太少了……
  残月、破庙,晕黄一灯。
  靳百器自梦靥般的晦室幻境中睡醒过来的时候,首先感到的是那种遍布全身的钝痛,胸口的闷窒,以及喉头间无比的焦渴;他努力撑开竣涩的眼皮,翕动着干裂的嘴唇,然而却发不出半点声息,于是,一只强有力的手伸到他的颈后,将他的头微微托起,一碗凉沁又透着淡淡苦味的饮料凑近他的唇边,让他一口一口的啜饮下去,当喝完碗里的汁液,他已觉得舒坦多了,精神上亦略有了振作。
  视线由朦胧逐渐转为清晰,他首先看见的是身边持着瓷碗的这人,这人是范明堂,虽然头上缠着泛染血迹的白布,形容枯槁憔悴,他依旧一眼便可认出,是范明堂没错。
  抬眼上望,破落的屋顶露进一抹天光,暗淡的月华惨然映着梁柱间垂挂的蛛网,灰黑的神幔只剩下半片还在习习夜风里飘荡,偶而传来的一声呻吟,使他心魂归窍,骤然思忆起一切的前因后果来——
  范明堂微俯腰身,低沉的开口道:
  “二当家鸿福,到底是醒过来了……”
  靳百器睁开眼睛,嗓调显得出奇的沙哑:
  “这……这是哪里?”
  范明堂幽幽的道:
  “一座破山神庙,如今我们是在‘青牛岭’的山坳深处,隔着‘吴县’已有六十多里了……”
  艰困的吞咽着口水,靳百器吃力的道:
  “明堂……我当时可是晕了过去?”
  点点头,范明堂道:
  “说起来是老天保佑,二当家你原本已经受创甚重,摇摇欲坠了,爆震才起,你人已仆倒,就在你仆倒的同时,一蓬炸飞的砖瓦正好从你背后掠过,要是你还站着,情形便不堪设想了……”
  靳百器沉沉的道:
  “那次爆炸,我们……折损了多少人马?”
  范明堂脸色阴暗,嗫嚅着道:
  “牺牲相当大……二当家,这些事,好不好等你身子痊愈以后再说?”
  靳百器伤感的道:
  “自从破堡以来,明堂,我们何曾过过一天舒坦日子?横逆当道……处处灾血……不管什么异变、什么恶耗,我全承坦得起……明白的说,对于种种不幸的感受,我早已麻木了……”
  舔舔嘴唇,范明堂呐呐的道:
  “是崔大娘一再交待,二当家养伤期间,千万不能让二当家忧神烦心,否则,郁燥损及本元,身子恢复得就慢了。”
  靳百器眼神微亮,略略提高了声音:
  “崔大娘安好无恙?”
  范明堂忙道:
  “她没有事,当场只被震跌一跤,甚至连块油皮都未擦破。”
  靳百器宽慰的道:
  “这才算上苍保佑……明堂,为我们‘鹰堡’的血仇,‘鹰堡’的人能以死得,而且死而无憾……崔大娘仗义相助,纯系出自热忱,肇于公愤,如果她有了什么长短,我们就于心难安了……”
  范明堂道:
  “二当家说得是。”
  顿了顿,靳百器又道:
  “告诉我,我们伤亡的情形如何?”
  范明堂迟疑了一会,才硬着头皮道:
  “二当家既然一定要知道,我也不敢不照实回禀,但盼二当家心要放宽,朝长远打算,切莫过度伤神,坏了身子……”
  靳百器缓缓的道:
  “我说过,我还受得起。”
  范明堂嗓音沙哑的道:
  “爆炸的当时,我们兄弟现场就被炸死了四十多人,受轻重伤的约摸有二十余名,等一路撤下来,又死了八员,总共一百二三十个兄弟,整整折损了近半,六翼中的‘蓝鹰’阮汉三、大头目郑祥松俱已殉难,‘黑鹰’徐铁军亦受创不轻,一条左臂可能就要报废……”
  靳百器沉默了片刻,蓦地打了个寒噤:
  “‘大龙会’方面,可有伏兵适时杀出?”
  范明堂脸上浮现起侥幸的表情,头一次有了一点隐隐的笑容:
  “有关这一桩,我也一直觉得纳罕,当我们被炸得人仰马翻的时候,假若‘大龙会’按有伏兵,趁机杀出,则我方必然全军尽没,半口不存,但怪的是居然没有任何进一步的情况发生,事后我在想,大概是他们百密一疏,没有顾虑到这一层上,也活该我们走运,赚了一遭不幸中的大幸!”
  靳百器神色痛苦的道:
  “你的判断,只怕差了……明堂,‘大龙会’能够安排下像铁家兄弟这种自杀式的西疆好手来剪除我们的实力,又暗里埋设了如此狠毒寡绝的火雷之计,步步班班,皆有周密的筹划,诱导我们逐渐陷入死亡绝地,而类似‘通利赌场’劫后因应之策,他们岂会有所疏忽?不,他们不可能疏忽,我的看法,是他们把人马调集到另一个战阵去了……”
  脑筋一时尚未转过弯来,范明堂不解的道:
  “把人马凋集到另一个战阵去了?二当家,你的意思是指……?”
  靳百器喘息着道:
  “‘近安城’……明堂,我是指‘近安城’,老孟和胡甲去的地方!”
  脸色倏变,范明堂脱口惊呼:
  “糟了!”
  靳百器等到呼吸稍平,始怆然低语:
  “但愿我的估算错误;尽管我们早先所得的消息,已对老孟那支队伍颇为不利,却仍还抱着一线希望,而如果我的臆测是实,老孟他们的生机就十分渺茫了,恨只恨我们却难以插手相助……”
  范明堂又是悲愤,又是迷惑的道:
  “二当家,‘大龙会’原该冲着我们几支人马布阵对仗才是,因为主力在我们这里呀,为什么竟舍本逐末,反向着老孟他们去大费周章?”
  靳百器苦涩的道:
  “我在想,他们可能认为靠着铁家兄弟,靠着那一堆火药,已足够将我们收拾干净了,对付老孟的人,仅乃手段上的变换运用而已……”
  范明堂咬牙切齿的道:
  “‘大龙会’上下,全是一干刁狡阴毒的杂碎,天打雷劈的恶畜,他们好狠、好奸、又好卑鄙,利用形势制造混乱、散布谣言,使我们中计受骗,误入歧途,一步错,满盘输。二当家,我们上当上惨了……”
  摇摇头,靳百器沉重的道:
  “错是错了,却不见得已经满盘皆输……明堂,我们还有人,还有匡复的力量,除非‘鹰堡’所属全已死净灭绝,便仍有血债血偿的机会,但得一口气在,必不与其甘休!”
  是的,但得一口气在,必不与其甘休;范明堂望着神案上的一灯如豆,心里却莫名的起了一阵悲哀,此情此景,壮志何堪?
  整整躺了十五天,靳百器才能勉强起身行动,但仍然形色憔悴,精气虚浮,走几步路还得用拐杖支撑,稍微用力便心悸不已,他自己当然明白,这一次身底子的亏损,可委实不轻。
  住在山神庙里的一窝子残兵败将,除开又因伤重死去两个,其他的人倒已逐渐恢复体能,没有大碍了,只是那股子悒郁之气却难以消散,成日价大伙的面孔都是阴沉沉的,仿佛有一片暗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青牛岭”本是个极为偏僻的所在,山神庙又座落在山坳子的深处,不仅隐密,又毫不惹眼,安全问题暂时尚无须顾虑,只是身处荒野,日子久了不免令人情绪低落,见山不是山,看林也不像是些林了。
  靳百器独坐在庙后一条山溪之边,目光定定的注视着清澈又冷洌的溪水净净流淌,溪水反映着山林的倒影,在波光里连连折荡晃动,他叹息着,人生种种,岂不也若水波的中的景像?虚实交叠又飘浮不定。
  当崔六娘来到他身旁的时候,正好听到一声低吁漾散,这位“狼婆子”加快几步,并故意有些夸张的发出一阵笑声:
  “难怪四处找你不着,二当家,你却独个跑到这里享清福来啦!”
  靳百器目迎崔六娘来近,唇边泛起一抹苦笑:
  “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大娘?”
  崔六娘用手背抹去额头的几点汗渍,透了口气:
  “刚刚才到一会,找了你老半天不见影,还是金秀说好像看到你一个人往这边走了过来;二当家,放宽心,别成天折磨自己,事情弄到这步田地,也不是你的错,老天不帮忙,又该怎么说!”
  靳百器摇摇头:
  “不能怪老天不帮忙,大娘,是我们估计错误,先失先机,而我又是领头的,这个责任,我不承当,却叫谁来承当?”
  崔六娘连忙岔开话题:
  “今天觉得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靳百器道:
  “每天都有进步,就只觉得幅度上缓了点,有时难免心焦……”
  一屁股坐到一块石埂上,崔六娘道:
  “俗话说得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养伤养病,都要慢慢来,哪有一下子就能活蹦乱跳的道理?尤其你这个伤,简直到了要命的地步,若非你身底厚,本钱足,换成别人,恐怕早挺尸了!”
  靳百器道:
  “亏得大娘你悉心照顾,关切有加,否则,尚不知会是个什么情形呢。”
  崔六娘呵呵笑道:
  “对那歧黄之术,我只是多少知道点皮毛,你这遭受伤恁重,老实说,我已慌了手脚,根本不敢擅出主张,只是我巴巴赶到‘青牛岭’前面六十多里那个镇甸上,找到一个老郎中讨的药方,如今看来,那老小子毕竟还有几分门道,总算把你救活过来了。”
  靳百器缓缓的道:
  “铁家兄弟的掌力,委实浑厚沉重,气凝成形,着体如锤,我在二进三出之下犹能保命,如今回想,真属侥幸。”
  “嗤”了一声,崔六娘道:
  “二当家,那三个妖番任是掌功不凡,又能奈何?仍然不敌你的刀快!”
  靳百器道:
  “你也明白,大娘,较手搏命,有时候运道的好坏,亦攸关成败。”
  崔六娘笑道:
  “你就别自谦了,我又不是没有见过你出手,乖乖,那等神勇,世间罕见,与其说‘大龙会’的人顾忌‘鹰堡’,还不如说顾忌你个人来得贴实!”
  靳百器正色道:
  “大娘出去这两天,可探到什么消息?”
  崔六娘本能的压低了嗓音:
  “‘近安城’那边,居然没有什么风吹草动,我找过好几个有关系的朋友打听,都表示烟寂水死,未闻骚乱,老孟与胡甲那支人,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半点踪影俱无……”
  怔了一会,靳百器道:
  “大娘,你的消息来源,可靠么?”
  崔六娘十分肯定的道:
  “没有问题,这不是逼他们卖命,更无须拿他们身家冒险,只探询口风,能说多少彼此心里有数,谁也扯不上谁,而这点交情,也是拿多少渊源利害换来的……”
  顿了顿,她又道:
  “倒是‘吴县’县城的事,却闹得沸沸荡荡,江湖皆知,且绘影绘形,什么传闻都出来了;有的说‘鹰堡’上下,全已遭劫,有的说只单单逃出一个你,还有谣言说西疆玉庙大尊临阵近百,施掌心雷,发霹雳火,掀地裂屋,烧得‘鹰堡’兄弟残尸遍地,半口不存……总之传言纷纷,莫衷一是,有些话听在耳中,能玄虚得叫人啼笑皆非……”
  靳百器沉思着道:
  “奇怪,老孟和胡甲那—干人,怎么会没有情况发生?”
  崔六娘谨慎的道:
  “二当家,呃,我只是问一问,没有别的意思,如果我说错了,你可千万不要见怪——你看,他们会不会临阵抽腿,转了方向?”
  注视着崔六娘,靳百器道:
  “你是说,大娘,老孟他们心存畏惧,弃令而逃?”
  崔六娘忙道:
  “我只是臆测,二当家,天底下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
  靳百器平静的道:
  “但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假如他们有心背弃‘鹰堡’,在破堡之后就不会再厉尽艰辛的回来聚合,他们有暇隙的时候不走,就不会等到大不义的关口上走了,我了解他们,大娘。”
  崔六娘迷惘的道:
  “可是,事实上他们这一支人马已经销声匿迹,音讯俱无,设若他们确然依令而行,‘近安城’方面又怎会风平浪静,鸡犬不惊?杀伐就是杀伐,不可能不露丝毫迹象!”
  靳百器沉重的道:
  “我在想,大娘,他们或许在未抵‘近安城’之前,已被对方拦截狙击!”
  两眼骤睁,崔六娘惊愕的道:
  “你是怎么想到的?”
  靳百器脸色阴晦的道:
  “因为只有这个可能,才能解释他们销声无迹的原因,而证诸‘大龙会’的狡滑机智,所行所为的种种狠毒手段,发生此等异变,亦不足为奇……”
  崔六娘怔忡良久,才长声叹息:
  “二当家,你有没有觉得,从我们与‘大龙会’展开争斗到现在,凡事总是迟了人家一步?任何状况的发生,他们似乎都能提早掌握先机,使我们处处受制,般般失算……我不明白,他们那一窝子里,到底有个什么智谋超群、计比诸葛的奇才?”
  靳百器惨然—笑:
  “他们之中并没有这样的奇才。”
  崔六娘道:
  “既然没有这佯的奇才,他们却为何算计得如此精准、行动得这般周全?好比洞若观火,十有八九部顶着先鞭?”
  靳百器沉默了片歇,始低哑的道:
  “大娘,凡是一个组合、—个帮口,都有其习惯行事原则、应变方针,如果你的地位又够高,对他们的一惯措施和可能的举止,是不是便会有比一般人较正确的估算?”
  崔六娘眼光闪亮,点头道:
  “不错—一”
  靳百器接着道:
  “假设你有了以上两个条件,再加上你对组合里各个人的认识与了解,明白某人的脾性,某人的心态,某人的爱憎等等,配合以上的两个条件,你对他们的进退曲回,是否就越发心知肚明,通达明澈了?”
  崔六娘把嗓调放得极轻极轻的道:
  “你是说,是说……庄婕?”
  靳百器沉沉的道:
  “我想,没有别人。”
  猛一咬牙,崔六娘恨声道:
  “这个贱人,她怎能做出如此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事来?!”
  靳百器辛酸的—笑:
  “她已经做了,大娘。”
  崔六娘表情严肃的道:
  “二当家,对你这位嫂子,你总该有个打算吧?”
  靳百器道:
  “很难;但免不了要有打算,问题是有没有那个机会,到不到得了那一天……”
  用力在自己的大脸上搓揉—阵,崔六娘的模样似是恨不能搓去那—脸无奈的气愤与懊恼,但声音却因此放缓了许多:
  “你的处境,你的心情,我都很了解,二当家,我只是为你怨恚、替你不平!”
  靳百器愁眉不展的道:
  “多谢大娘的体谅,但人间世上,原就有不少相互矛盾的因扰,譬如我嫂子的这个问题。牵扯着当家的情份、小杰的血缘,我个人与她的交谊,在在都难以令人有所决断,然而睽诸大伦,衡之纲常,于理于法又无可姑息,两种极端的沉压,选择起来便大为不易了……”
  崔六娘道:
  “可是,迟早你必须择一决断。”
  靳百器垂下目光,神态萧索:
  “我知道……”
  双手交叠于膝,崔六娘道:
  “二当家,在这山坳子里,我们也待了半个来月,往后你可有什么打算?窝在此地,终非长久之计,何去何从,你该预为计划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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