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鼎仍然拘谨的以原式坐在那张红木圆凳上,模样似乎是等待靳百器有什么交待,靳百器倒没什么交待,却另外想起了一件事:
“牟鼎,你还记不记得在‘三叠岗’下,你同官姑娘离去之前,我特别告诫你的几句话?”
怔了怔,牟鼎回思着道:
“一时记不得了,还请大叔明示。”
靳百器笑道:
“当时我叫你最好不要向令尊提起我的名姓,因为与令尊尚有一段过节未曾化解,唯恐你回去一提,恩怨纠缠之下,使令尊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不想你还是照实说了……”
牟鼎“啊”了一声,表情却十分诚敬的道:
“靳大叔,救命之恩,如同再造,这么一桩严正大事,怎可隐忍不报?而当时受过大叔叮咛,我已心底有数,料想或与往日旧隙有关,再三思量下,越发觉得不该瞒家父,是是非非,总须明揭,无论家父和大叔有任何误会存在,我与秋云两条性命搁在中间,家父好歹都得退让一步,大叔,事实证明,我的做法对了!”
靳百器道:
“我不得不承认你的做法正确,不曾想到的是,令尊何止退让一步?他的宽宏大度,慷慨豪义,简直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非但一笔勾销前怨,更以厚德相报,伸援手济我等于水深火热中,要不是有此转变,牟鼎,只怕我们这一伙人至今尚窝在‘青牛岭’那片破庙里挨冷受冻呢……”
牟鼎忙道:
“善有善报,大叔,这乃是上天对大叔你一片慈心的回馈。”
摆摆手,靳百器道:
“说得好,便老天有眼,也要有人出头执办才行,若不是令尊帮忙,待等缘至运转,又不知得耗到哪一天了!”
牟鼎生生嫩嫩的笑道:
“大叔再要为此事客气,我就坐不下去啦!”
靳百器话风一转,问了桩他早就存在心里的事:
“对了牟鼎,你同官秋云姑娘的那头婚事,据你早先所言,令尊并不赞成,如今约模已有转机?”
牟鼎年纪轻轻,却也学会先叹了一口气:
“自从经过上次那遭劫运,爹的态度已稍见和缓,口风也软了许多,不过,仍然没有点头,看情形,还得再饶上一段辰光磨菇……”
靳百器道:
“所谓好事多磨,这就是了,牟鼎,如果时机得宜,我试试在令尊面前美言几句——”
牟鼎立即起身长拜,异常恳切的道:
“靳大叔,你老虽说以前和家父有过误会,但在家父眼里,却仍视大叔为一条硬汉,甚为推崇,只要大叔肯在家父跟前说项,则必收一言九鼎之功!”
靳百器平静的道:
“牟鼎,你也别对我的影响寄望太高,你应该知道,令尊脾气刚倔,主观极强,要他遇事迁就,并不容易,好在这乃是一段欢喜缘法,就算为你碰了钉子,亦不在话下了……”
牟鼎眨着眼,显几分狡诘的味道:
“靳大叔,老古人有两句俗话,说—物降一物,酸浆降豆腐,休看我爹平时火气大、性子急,行事擅专,真正遇上他折服的人,仍还是肯买帐的,譬如大叔你,我爹就经常在言谈之间,流露出惺惺相惜的敬重之意,大叔但要开口,包管能有收获,至少亦不会碰钉子!”
靳百器道:
“你怎么能以肯定?休要信口抬举于我。”
牟鼎笑道:
“我是我爹的儿子,大叔,知子莫如父,知父也莫如子啊……”
靳百器抚掌笑斥:
“顽皮!”
虽年岁的相差,亦同样能带动情感的交流,不影响观念的融合,而中年人有中年人成熟的智慧,通达的世故,年轻人有年轻人鲜活与奔放的想像,彼此纵谈下来,老练与天真,也就不显得有何矛盾了。
枯瘦得宛如一副骷髅架子似的“鬼隐玄樵”端木英秀正高倨首座,他披着一肩蓬乱的长发,身穿褐色麻衣,脚上是一双缀补过的破旧芒鞋,那根永不离手的老藤杖便倚在膝头,现在,他睁着两只精光闪亮的幽邃大眼,毫不稍瞬的注视着靳百器。
房中只有他们三人——端木英秀、靳百器,以及打横相陪的牟长山。
靳百器也平视着端木英秀,并不为这位江湖上有名的传奇人物所慑伏,但他含着笑,上半身略向前倾,态度适中,不亢不卑。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端木英秀收回目光,以低沉又粗哑的声音开口道:
“首先声明,我这趟来,可不是为了你,是为了牟长山。”
靳百器和颜悦色的道:
“前辈,在下省得,因为前辈与在下素无渊源,骤而挺身涉险,事实上也没有这个道理。”
端木英秀“嗯”了一声,道:
“对于‘大龙会’的情形,你如今知道多少?”
望了牟长山一眼,靳百器坦白的道:
“一无所知。”
端木英秀那张骷髅般的瘦脸猛然绷紧,原本削薄的一层苍黄面皮便更似贴在颧骨上了;他徐徐的吸着气,腔调越发低哑:
“知已知彼,方可百战不殆,靳老弟,你对敌人一无所知,这场仗就难打了!”
不等靳百器说话,牟长山已赶忙接口道:
“秀老,事情我已在‘阎王阁’向你约略提过了,‘鹰堡’的弟兄近来可说是时乖运蹙,连遭横逆,所以这段日子乃以隐避整顿为主,人一隐避起来,外头的消息自然就隔阂了,靳兄不明敌情,原因在此,而形势所逼,也怪不得他……”
端木英秀没有表情的道:
“‘鹰堡’的人为避敌锋,敛迹不出尚有道理,但你呢?你没有这种顾虑,为什么不先行安排,差人去打探打探风声?”
牟长山陪笑道:
“不是我没安排,亦非欠缺见识,秀老,眼线早就放出去了,有关的路子也在进行沟通,问题在于‘大龙会’突然停止活动,断绝对外联系,采取了隐伏龟缩之策,此等情况之下,要想搜集他们的情报,难免事倍功半,因扰丛生。”
端木英秀摇头道:
“长山,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一个错误?”
牟长山不解的道:
“我犯了错误?秀老,你倒说说看,我犯了什么错误?”
端木英秀老气横秋的道:
“明明是一条直路可通目的,为什么偏偏去绕弯子走岔道?这不是错误又是什么?”
牟长山笑了笑,道:
“还请秀老指点。”
往椅背上一靠,端木英秀提高了声量道:
“‘大龙会’的垛子窑座落在‘凄凤坡’,对不对?”
牟长山颔首道:
“这是众人皆知之事。”
哼了哼,端木英秀道:
“既为众人皆知之事,难不成你就没想到直接去他垛子窑刺探虚实动向?”
牟长山干笑道:
“秀老,此事说来容易做来就可难了,症结在于派谁去?去了有几成把握回来?便回得来又有几多收获?‘大龙会’的窑口不敢说它是龙潭虎穴,至少算得上凶险之地,如何挑个合适的角儿承担此项任务,还真叫煞费思量!”
端木英秀道:
“你素有‘黑大户’之称,莫非手下连这么一个人才都没有?”
牟长山摊摊双手,无可奈何的道:
“不是没有,秀老,是欠缺把握,谁知道‘大龙会’里摆的是什么阵势?如果派去的人有进无出,不但凭白损失了好弟兄?颜面上更是难堪!”
沉默了片刻,端木英秀慢吞吞的道:
“话是不算错,但如此一来,仍然莫明敌情,不知彼此消长强弱,这好比蒙着眼打浑仗,长山,机先尽失之下,求胜的希望就渺茫了……”
牟长山沉吟着道:
“那么,秀老的意思是?”
端木英秀望了望侧坐的靳百器,枯瘦的面孔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我想,对方虚实不得不探,否则,半点底细深浅不知,极易吃亏,而你既然不放心叫别人去,我便亲自走上一遭——”
牟长山颇为意外的道:
“你亲自走上一遭?秀老,这岂非是大才小用,杀鸡拿了牛刀?我看没有这个必要吧?”
端木英秀淡淡的道:
“除了我,你还能另外挑出个合适的人选来么?”
牟长山皱着眉道:
“若是非挑不可,当然还是挑得出来,不过,就怕万一成不了事……”
端木英秀道:
“成不了事的人何须考虑?长山,去干这趟差,至少要具有一个条件——来得走得,进得出得。换句话说,便打不过,也该跑得脱才行!”
牟长山笑道:
“秀老的轻身术天下闻名,堪称一绝,若是光论逃命,则聚六丁六甲横臂相阻,恐怕也拦不住秀老你飞渡天关!”
端木英秀枯瘦的面容上首次浮现了一抹笑意:
“少耍贫嘴,倒是要你定个主意。”
牟长山转向靳百器:
“靳兄,你说呢?”
靳百器凝重的道:
“端木前辈的高见甚是有理,但为了我‘鹰堡’之事,不宜完全偏劳端木前辈独自涉险,假若端木前辈不嫌在下累赘,极愿追随左右,同往‘凄凤坡’一行!”
牟长山闷闷的道:
“你也要去?靳兄,须知你责任重大,万万失闪不得!”
靳百器道:
“谋定而动,方是制胜之道,而这‘谋’之一字,首先包含知己知彼,如浑沌一团,形势不明,则从何谋起?是以‘栖凤坡’之行,确有必要,但将责任推在端木前辈一人身上,我实在于心难安,有此一请,决非矫情,便因而有所失闪,也是天意……”
牟长山正待答话,端木英秀已先开腔:
“你倒用不着领情,靳老弟,我说过,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你,是为了牟长山!”
靳百器不愠不火的道:
“在下明白,然而个人的担当不容推诿,前辈,尽其在我罢了!”
牟长山搓着手道:
“秀老,你的意思如何?”
端木英秀道:
“很好,靳老弟既愿与我搭档,好歹有了个伴,兼可相互照顾;据我所知,靳老弟的功夫不弱,只不知跑起来够不够快?”
靳百器道:
“实回前辈,那要看在什么情况之下而定,如果逼命逼到眼睫,就不快也快了!”
牟长山解释着道:
“靳兄,我们这位秀老,乃是个直肠直性的人,讲话不会拐弯,却是一番善意,他但心你到了节骨眼犯了拗,不肯见风转舵,扯活溜腿,只顾着硬拼狠杀去了,如此一来,则意义全失,就不叫刺探敌情,变成单刀赴会啦!”
靳百器笑笑,道:
“为了大局设想,我也不至于这么钻牛角尖,二位宽怀,风色我是会看的。”
端木英秀平着脸道:
“靳老弟,你这趟同我搭档,我对你没有任何限制,你也不用把我摆在心上,不过,我单单只有一个条件,小小的条件,你却须得依我。”
靳百器道:
“尚请前辈示下。”
轻咳一声,端木英秀道:
“条件很简单,就是无论在何等情况之下,只要我喝一声走,你就必须随我走,下管你愿不愿,甘不甘,都得跟我走!”
话说得有些跋扈,但靳百器当然明白对方的用心一—这人间世上,尽有千奇百怪的人,而某种入便惯于用他习常的方式来表达他的意念,中听或不中听。则就无从去计较了。
牟氏山唯恐靳百器不悦,忙道:
“靳兄,秀老的意思是一—”
靳百器颔首道:
“我知道端木前辈在说什么,牟兄,我包管听从端木前辈的指示就是。”
端木英秀道:
“咱们就这么一言为定,靳老弟,你的身子完全复原了么?”
靳百器道:
“全好了。甚至比没有有受伤之前还要好。”
拄起依在膝头上的暗紫色老藤杖,端木英秀双目闪亮,声音沉稳:
“长山,备马、备粮、备钱,我和靳老弟今天便上路通关!”
答应—声,牟长山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大步推门而出,管自张罗去了,室中只剩下端木英秀与靳百器两人,四目相对,气氛却一片冷肃。
由“回雁坪”到“栖凤坡”之间的这段路途,便快马奔驰,—般来说也需四五天的光景才到得了,但端木英秀与靳百器双人双骑,却在不到四天的功夫就已抵达地头,原因是一路上他们少歇多走,兼抄捷径小道,另外,两个人亦缺乏边行边谈的兴趣,沿路下来,彼此都不大开口。
这真是一次沉默的旅途,不但沉默,而且枯燥无味。
好歹,“栖凤坡”是到了。
他们驻马坡前的时候,正当夕阳西沉,赤霞漫天,火样的余晕映照着人脸,但感触上并没有丝毫温热,反之,仅只索落在心,煞凝眉眼。
“栖凤坡”是一片占地宽广而斜度极缓的坡地,坡上坡下,丛生着疏密不一的杂木林子,要寻找“大龙会”的老巢十分容易,因为整个坡地间独有这么几排透着邪气的屋宇。
几排屋宇并不是按照某种固定的型式排列,而是顺着坡势或长或短的座落四周,房子的格局也不一样,有楼阁、有平房,甚至同一列建筑亦各显不同的高低外貌,看上去,就有些杂乱不齐了。
这些聚集的屋舍周遭,全用粗大的木栅围绕,栅栏高有丈许,顶端削尖,起伏迤逦,亦颇见气象森严;正对坡下,是大门的入口,有一条土路通达,现在,栅门却紧紧关闭,看不到里外有什么活动。
在出发之前,靳百器已经再三详问过卓望祖此地的各种状况,包括地形地势、建筑物的分布、配置的作用、防卫情形、及出入口的选择等等,见到眼前的局面,再拿脑中的记忆相印证,他就像来过好多次一样。
鞍上,端木英秀低哑的道:
“这里你比我熟,入黑之后,就麻烦你在前面领路。”
靳百器拿一手掩遮西斜的阳光,淡淡一笑:
“我也说不上熟,只不过行前做了一点查证的功夫;端木前辈,晚上行动该是个什么方式,前辈可有了腹案?”
端木英秀木然道:
“有,但如果你别具高见,亦不妨说出来大家研议研议。”
靳百器道:
“应该先听听前辈的意思。”
端木英秀平缓的道:
“我们潜进‘大龙会’的垛子窑后,设法生擒两员对方阵营中的重要人物,加以拷问,逼其吐实,假若能够活捉那赵若予,则更加美妙,或者就可借而消弥一场血战了!”
靳百器道:
“要活捉赵若予,只怕大大不易,据卓望祖说,姓赵的自与‘鹰堡’开仗之后,每晚居无定处,随时更换宿地,而不论他睡在哪里,所在皆极隐密,且有周全保护,前辈,我看此计难行!”
端木英秀道:
“我也知道难行,但总得试试,说不定碰巧了中一记大彩亦未敢断言;另外,靳老弟,那什么卓望祖又是何人?”
靳百器低声道:
“原是‘大龙会’所属‘刑堂’‘先斩手’之一,前些日才投诚过来的。”
端木英秀过:
“这个人可靠么?”
靳百器道:
“没有问题,因缘偶遇,我们还救了他一命,不可能是预先的安排,再说,历经苦难,他与我们福祸相共,进退偕随,期间若要出漏子,早就出了。”
点点头,端木英秀望望天色,道:
“我们得先找个地方歇息一会,养足精神,等入黑之后再摸黑进去!”
靳百器似有所思的道:
“前辈适才提起,说要生擒对方两名重要人物加以拷问,逼其吐实,不知为什么要擒其两人?如果被浮者够份量,掳—个应可成事……”
端木英秀道:
“不见得,虽同在高位,凡事也有知与不知的差异,或详尽及不详尽的分别,问两个,总比问一个来得踏实,此外,尚可隔离审讯,相互印证,既使他们有心做假,亦难顺利得逞!”
靳百器笑道:
“原来前辈还有这么一层顾虑,倒是在下我想得浅陋了。”
掉转马头,端木英秀指了指左侧方的林丛,神色冷清的道:
“我们那边歇着去。”
来到林边,夕阳的光晖更形暗淡,斜照映着森森的林林,投向人身的是一大片浓郁的阴沉,挑了处干爽背风的所在,端木英秀下马,管自盘膝稳坐,他那根核桃粗细,疙瘩累累的紫黄色老藤杖便横搁膝头,模样近似参禅入定。
靳百器没有打扰端木英秀,到得几步外的一棵树下憩息,等他微闭双眼,刚想略盹片刻,那一边上,端木英秀的声音已沙沙的传了过来:
“靳老弟,你好像习惯于沉默?”
睁开眼,靳百器笑笑道:
“不,有时候我的话也不少,但却要看是什么对象,譬如前辈,向来不喜多言,我就只好尽可能的保持缄默,免得前辈嫌我饶舌。”
端木英秀的面容在林木的阴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他的语气倒相当和缓:
“你不必过于拘束,靳老弟,我的脾气是有点古怪?却不至怪到外间相传的那种程度,你知道,一个人独处深山绝峰,日子久了,便难免变得性情孤僻,与众格格不入,而言谈行止,便往往有悖常态了……”
靳百器道:
“我很了解,前辈。”
端木英秀沉声道:
“据牟长山说,你们‘鹰堡’在破堡之后,很受了一些挫折和打击?”
低喟一声,靳百器苦笑道:
“‘鹰堡’与‘大龙会’是死敌、是天仇,我们但有一人幸存,‘大龙会’便如芒在背,寝食难安,不将我们赶尽杀绝,‘大龙会’岂肯罢休?相对的,毁击破堡之恨,手足残损之怨,正是笔笔血债,‘鹰堡’上下,又如何能以不加讨还?冤冤相报,便无时或了,只是在纠缠的过程中,我们较为吃亏而已……”
端木英秀道:
“靳老弟,你们如今的力量相当单薄,形势亦颇为不利,可是你仍然坚持要豁拚到底,这种做法,你认为够聪明么?”
靳百器面容怆然的道:
“我已向长山兄说过,尽其在我,但求心安,前辈,血仇不共戴天,宁其战死,不图苟存,身在江湖,如果连这一点志节都没有,岂不是白混了?”
端木英秀垂下目光,悠悠的道:
“我想,我也能以体会你的感触,人活着,就该活得坦荡,活得无愧,假如活在羞辱之中,活在委屈里,就的确欠缺意义了,然而,人要活得坦荡、活得无愧,有时候却需偿付巨大的代价……靳老弟,做一趟世间的过客,你不感觉太累了么?”
靳百器叹一口气:
“不错,我常常觉得太累了……”
端木英秀竖起膝头上的老藤杖,拿下颚顶着杖端,慢吞吞的道:
“累是累,推不托的却是双肩上沉压的责任,每个人都有他与生俱来的责任,像你,靳老弟,‘鹰堡’匡复的重担,几十口弟兄的生计及活路,都是你责无旁贷的事,而我,只要为我自己清清白白又堂堂正正的活下去,就算尽了我的本份;和你比较,靳老弟,你是要辛苦多了!”
靳百器道:
“难得前辈如此体谅我的苦衷,当亦明白我靳百器并非徒逞匹夫之勇、强露锋芒之锐,形势逼人,不得不勉力以赴……”
端木英秀道;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逞匹夫之勇、露锋芒之锐,那可得拿老命去换的,单只表英雄、显硬气,谁也不会傻到做这等的牺牲。”
林中已越见阴影,夜色宛如一只有形无实的魔手,悄然伸展向四周,在人们不知不觉下,它已将整个大地无声无息的覆盖了。
黑暗里,端木英秀的两眼益形明亮,光芒闪灼,隐泛森青,有一股说不出的邪厉意味,看上去,呃,就如同两点磷火凝聚于方寸之间,和磷火有所迥异的,仅是它不曾飘浮流动罢了。
靳百器转过脸去,不与端木英秀的眸瞳相对,他压低了嗓门道:
“可以行动了吧,前辈?”
撑杖而起,端木英秀道:
“烦你引路。”
直到现在,靳百器才算领教了这位‘鬼隐玄樵’的轻身功夫,已经到达什么境界——不论他在前面如何奔掠、滚跃、蹿射,端木英秀总是保持在他身后左侧三尺的距离以内,而且纵走之间,衣不带风、双肩水平,起落回转毫无牵强,宛如行云飘絮,流畅自然中,别有一股源源不断的生力涌现!
像两溜轻烟也似,二人不着痕迹的潜入“大龙会”的窑寨,那高耸的尖栅木墙,对他们来说,直如儿戏,并发生不了任何阻挡的作用。
摸到一层护堤之下,端木英秀已凑到靳百器耳边,悄悄的道:
“先找那赵若予的住处。”
靳百器半则着身子,低声道:
“怕他不会留宿在原来的地方……”
端木英秀又凑了过来:
“试试看,说不定姓赵的走了背运,刚巧被我们堵上!”
黝暗中,靳百器想笑却笑不出来,他只好点点头,领着端木英秀朝靠北的一列楼房摸去;整片庄子里,说黑还真叫黑,上上下下,没亮几盏灯,惨黄的光晕便那么隐隐闪闪的摇晃着,人气不带多少,鬼气倒是阴森。
这靠向北边的一列楼房,是由高低不齐的五幢楼阁所组合,前后还围着栅墙作为隔离,院中有院的这么一摆置,便特别的显示出此地的幽密性与权威性,住在楼中的人物,就算不大亦决小不了。
端木英秀的气息吹拂在靳百器的耳后,气息没有一点温热,竟是那等沁心的冰寒:
“这是赵若予的住处?”
靳百器轻细的道:
“平常他都是住在这里,卓望祖把这个地方描述得极其详尽,照现场的情形看,错是不会错,问题只在眼下他是否又挪了窝?”
略一沉吟,端木英秀断然道;
“不管他了,靳老弟,咱们好歹摸进去碰碰运气再说!”
随着端木英秀越过栅墙,靳百器发现落脚处乃是一片花圃,当春夏之初,百花盛开,此间想该是万紫千红,百色缤纷,而如今却只景象萧索,残英入泥,梗叶枯萎,瞧上去不似花圃,倒若废园了。
端木英秀比了个手势,自己超越向前,但见他身影飘动,已如鬼魅般掩上了二楼——不是底楼、不是厅门或窗侧,偏偏挑上了二楼!
靳百器亦腾身跃上,攀着瓦脊紧跟在端木英秀身后,此时,这位“鬼隐玄樵”已不知怎的随手两下拨弄,便将一扇靠边的窗户启开,人如一团绵絮也似飘入,不带丝毫声息。
等靳百器也跟了进来,却查觉这个房间竟是空的,不错,这是一间卧室,陈设相当讲究的—间卧室,而且,桃木雕花的那张垂帐大床上还被褥半掀,枕痕零乱,显见是有人睡过,至少方才尚有人睡过,但是,人呢,怎么不见人?
房中没有点灯,不过,借着外面映入的一抹微弱的光线,仍可朦朦胧胧的看出大概的格局轮廓,而靳百器习于夜视,他可以断定床上没有人在!
端木英秀站在窗边,两点青莹莹的瞳芒闪若寒星,他只站在那里,不言不动,有如泥塑木雕,又像老僧入定了。
靳百器手抚插在后腰间的冷硬刀柄,移近端木英秀两步,低促的道:
“前辈,房中并无人在——”
端木英秀沙哑的道:
“别急,打我进房开始,便是这么一个情况,床上被褥半摊,锦帐斜挂,我已经过去探试了一下,被窝里尚存温热,不久之前,必还有人睡在这里……”
靳百器戒惕的道:
“莫非是我们始才进屋的时候,发出了什么响动惊走了对方,抑或辰光尚早,那人根本不曾睡着?”
目光一冷,端木英秀道:
“决不可能,打我开窗入室,仅乃瞬息之间,无论对方是睡是醒,除非躺在床上的那人有天隐地遁之术,否则断断无法规避——靳老弟,会得天隐地遁之术者,就不是人,是神仙了,如果‘大龙会’有神仙相助,我们认输也罢。”
靳百器沉默了,他也不相信会有什么人能在启窗的一刹便消身匿形,但房间床上似有人卧又明明不见任何影踪,这却该怎么解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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