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琪也没睡好。
第二天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而且觉得情绪极坏。她整晚都在试着找出可以解释伯伦古怪行为的原因,但是毫无所获。她是他的妻子,他为何不以夫妻之道对待她?难道他一点也不在乎她吗?
好,费巧琪可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她是他的妻子,她决心要让他多在乎自己一些。或许他需要一点打击。或许因为她名正言顺地属于他,他就自以为拥有妻子的感情了。或许舞会正是证明巧琪并非无法吸引异性的大好机会。她笑了,计划成形,她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她要让伯伦吃醋,她要让他明白自己的魅力,她要不惜一切地使他渴望她。她可能还嫩,不过她学得极快。只需看看她在多短的时间内便驾驭了那匹马。她不怀好意地想,丈夫也不会有多大不同。
她坐在梳妆台前用力梳着头发,这时她听见楼下一阵喧嚷。她好奇地赤脚走过去打开房门,往外头窥伺。
“天啊!真是个惊奇。”她听见葛大太这么说。
“洛斯在吗?”一个男声问道。
“我马上去叫他,费爵士。如果您和夫人愿意先等……”
“快点去,葛太太。”莎拉怒道。
巧琪关上门。她的父母来了。
她对前任公爵夫妇不觉得有什么亲情。他们来看她的时候总是很紧张,好像随时防备她会有惊人之举似的。
话说回来,他们或许有理由这样想。
巧琪回到床边,坐在白被单上。她闭上眼睛,试着想出海顿和莎拉的长相,试着把他俩想成慈祥的双亲。但是她办不到。
有人连门也不敲就进来了。
“早安,亲爱的。”
她猛地睁开眼睛。“茉莉!”
老妇伸展着双臂,疾步上前。巧琪投入她怀中。
“嘎,我的女孩,我甜蜜的女孩,我好想你。”
“我离家也没有很久。”
茉莉退后一步,仔细端详她。“我也不用问你好不好了,你周身散发着快乐的光彩。”
“是吗?”
“是的。”她的话有点伤感。“恐怕不久之后就再也不需要你的老保姆了。”
巧琪又很快地抱了她一下。“我当然会需要你,不是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的吗?”
茉莉拭去忽然涌出的眼泪,没有回答。
“你是和我……父母亲一块来的?”
“是啊!费爵士到霍克林去看你丈夫,等他发觉你们不在以后很生气。他说至少我应该跟到这里来照顾你,于是他就要我收拾行李,把我给带来了。”茉莉忍住泪水,板起脸。“好了。我最好替你换件衣服让你下楼,他们很想见你。”
巧琪点点头,不过她却不急着见他们,尤其是在知道她父亲反对他们离开霍克林府邸之后。万一他说服伯伦把她带回去,重新锁起来怎么办?
茉莉除下外套,搭在床尾。“你想穿哪一件衣服?亲爱的。”她说着走向衣橱。“天啊!你有这么多衣服可选。”
“你说什么?”
“哪一件?亲爱的,这里有这么多……”
“哦,没关系,茉莉。哪一件都可以。”
海顿在小小的图书室里来回踱步。洛斯坐在乌木长书桌后的高背椅里。伯伦站在他身旁,一手搭着椅背。两人都以不怎么友善的眼神盯着海顿。
“你们不了解情况的微妙,我了解这女孩。就在你以为一切都将好转,她会变成正常人的时候,事情就发生了。”
“这可能是事实,海顿。”伯伦以小心自制的语气说道。“不过怎么才对我的妻子最好,要由我来决定。”
“而你要带她去参加康媚兰的舞会?你有没有考虑过可能会出什么差错?”海顿用力一拍桌子。“老天爷!她从未出席过社交场合,她会让我们大家蒙羞。难道你不明白,一等有关她的真相公诸于世,我们大家都会毁了,莎拉和我会在上流社会里抬不起头来。”
“胡说!”洛斯咕哝嚷道。“海顿,你是个傻瓜。”
海顿好像挨了揍似地,猛地直起身子。“现在你可以认为我是傻瓜,等她证明我是对的,你会后悔莫及。要是她跑去告诉别人,说她觉得自己是另外一个人怎么办?这个……这个巧琳或巧莉或……”
“巧琪。”伯伦帮他说完。“她喜欢人家叫她巧琪。”
“你看吧?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有个小名既不犯法也不算发疯。”伯伦觉得这男人简直恶心至极。如果能够,他会把这自负的笨驴一脚踢出去。
海顿板着脸。“伊莲是我的女儿。我同意这桩婚事是为了在不引发丑闻的情况下,让洛斯回到英国来。而我一心以为你会以这些年来我们照顾她的方式来照顾她。”他以控诉的眼神怒瞪伯伦。“你以为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什么地方不好去!偏要带她去参加康媚兰的舞会。那女人是条鲨鱼,她等不及要把伊莲撕成碎片。”
伯伦必须承认海顿对贝福侯爵夫人的看法是对的。他确信康媚兰是存心要把巧琪撕成碎片。不过他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巧琪想去参加这次舞会,海顿,而且我决心带她去。不用担心侯爵夫人,我会照顾自己的妻子。”
“我们都会为这件事悔恨终生的!”海顿自作聪明地说道。“记住我的话。”
巧琪的手滑下门钮,默默自图书室门外退开,泪水刺痛了她的蓝眸。她无意间偷听到的话,替她回答了一个她始终不敢启齿的问题。伯伦娶她是为了避免丑闻——一件和他祖父回英国有关的事情。她父亲卖了她,而伯伦则买了她。她早就知道实情可能是如此,无论她承不承认都一样。那么为何亲耳听见还是令人如此伤心呢?
更糟的是,他们全都预期她会在舞会上当众出丑。就连伯伦也打算好好看着她,随时准备在她做出愚行时把她带走。或者更糟,在有人猜想她是疯子时把她带走。她原本以为他知道自己的情形好了不少她原本以为他会逐渐开始在乎她,不过显然他只觉得她可怜而已。
“巧琪?”
她转身,没想到会有人在耳边低唤自己的名字。尤其是向来最不愿意叫她巧琪的茉莉。
“别让他们吓到你,亲爱的。不要放弃,忘记那种导致伊莲被锁起来的梦。”茉莉捏捏巧琪的肩膀。“你除了有点健忘,没有其他毛病。有朝一日你会成为公爵夫人。你到舞会去,让别人看看你有多好。听见我的话了吗?巧琪。让他们大家看看。”
巧琪圈住妇人的颈项,很快地搂住了她,同时咽下眼泪。
茉莉拍拍她的背,粗声说道:“好了,说够了。你大步走进去,让你那所谓的父亲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她推了巧琪一把。“去吧!”
巧琪点点头,吸吸鼻子,然后抬头挺胸地走进狮穴。
门开时,伯伦回头看见巧琪,他心中立刻涨满骄傲。她白金色的发丝高高盘在头顶,露出修长而白皙的颈项,颈背处和鬓边有几绺卷发。毛料的晨楼上有樱桃色丝条纹,后摆有裙撑,并以蓝缎带镶边,她仪态万千地走到伯伦身边。
“早安,伯伦。”她说道,好像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似的。
他捕捉到她口气中紧张的轻颤。他捏捏她的手指,在她耳边低语:“你的美使早晨也失色。”
她以眼神表示了感谢,随即转向洛斯,倾身亲吻他的面颊。“早安,祖父。”
“天啊,巧琪,我的孩子。你让一个老人恨不得能年轻个几十岁。”
她双颊也泛出了迷人的桃红色。
海顿清清嗓子。“你不跟我道早安吗?伊莲。”
巧琪缓缓转向他。“我们没想到你会来……父亲。”
伯伦注意到她最后那两个字有多难出口,他还注意到她说话时微微皱着眉头。他纳闷这对父女是不是曾经有过亲近的时候,他很怀疑。
“我们明晚要去参加贝福府邸的舞会,贝福夫人留我们在那里过夜。舞会结束后再回伦敦太远了,而橡木园又已客满。”海顿打量一下房间,接着说道:“我向来不喜欢这里,对我的品味而言太小了。”
巧琪走过去,尽责地在她父亲额上一吻。“好在你已不是公爵了。洛斯祖父很喜欢橡木园。”巧琪说着,甜甜一笑。
伯伦忍住一声问笑。
海顿气得脸红脖子粗,不过巧琪并未注意。她已再度转向洛斯和伯伦。“葛太太说明晚赴宴的戏装已经送来了。”
“好极了!”洛斯说着便起身。“我等不及要看看你替我挑了些什么,亲爱的。”
“嗯……”她漂亮的脸上又露出没把握的神色。“我希望你会喜欢。它可能有一点……不平常。”她瞥了伯伦一眼。
他怀疑自己是否能遵守誓言,慢慢地行动,让她对自己和其他男人做一评断,最后再自愿地选择他。每当她这样看着他的时候,便使他想要抛开一切,把她带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两人分分秒秒地在一起。
“我确信我们都会喜欢的,巧琪。”他说得很认真。
“希望如此,我真的希望如此。”
莎拉把细瓷茶杯放在杯碟上,偏着头。“你真够顽皮了,伯伦。全伦敦的人都巴不得要见到你。你知道,你算是个谜样的人物;和洛斯到这里来,然后娶了大家都没见过的妻子。”她咂咂舌头,向前倾身,让他对自己的乳沟一览无遗。“而且又推掉许多邀约,如果你想被接受的话,这样是不行的。”
巧琪愕然地望着她母亲。她居然在和伯伦调情!
“你会出席贝福府邸宴会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希望届时你有时间陪丈母娘跳支舞。”她眨眨眼睛。“哦,天啊!我真讨厌这个称呼,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老太婆。”
伯伦目光空泛,不予置评。
“会有上百的不幸妇女希望能和你共舞,但却没有这种荣幸。我期待你使她们都吃我的醋。”
伯伦露齿而笑。“我会设法与你共舞,费夫人。不过大概我光是和自己妻子共舞,并要替她挡架越来越多的仰慕者都来不及了。”
巧琪没有时间享受他温暖的眼神。
“巧——伊莲?”莎拉猛然转头,她的眼眸难以置信地盯着巧琪。“你要去?”
巧琪已准备好回答。“是的,我们当然要去了,舞会的主客是我们。”不过莎拉并不真的期望得到答案。
她的目光冷冷地转向她丈夫。“海顿?海顿,你知不知道巧琪明晚还是打算去?”
他叹口气。“是啊!我知道。我劝不动伯伦,他不相信我们知道怎样才最好……”
海顿继续说着,不过巧琪没在听他说些什么。她闭上眼睛,和心中涨满的愤怒作战,却使头悸痛得益发厉害了。原本是脑门附近的小小疼痛,现已扩散至前额和颈背。他们为什么用那种口气说话,好像她不在场似的,她没有耳朵、没有感觉吗?
她突如其来地起身,把餐巾扔在桌上。“对不起。”她的语气温柔,掩饰住心中火热的愤怒。“要不要去参加舞会是我的事,为什么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替我做决定?我想去,而且我要去。如果怕我给你们丢脸……那么……”
她的决心忽然消失了。她无法把话说完,便转身逃开。她一回到房间,便脱下裙撑和衬裙,钻到棉被里去。
就像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她想道。把被子拉高,她的下巴哆嗦着,泪水刺痛眼睑。
她讨厌哭。然而被那些应该爱她的人嫌弃,实在太令人伤心了。旁若无人地谈论她也令人伤心,她的父母是自私而浅薄的人没有关系,她还是希望他们爱她。她要有人爱她,有人相信她。
房门打开,伯伦魁梧的身形充塞在门口。她看了他一会儿,随即转头面对墙壁,希望他离开。他也是她困惑的一部分,有时他似乎很在乎她,喜欢陪在她身边,下一刻他又用那对吓人的棕眸盯着她,让她脚底发抖。此时,她认为自己无法应付他,以及他所带来的矛盾情绪。
“巧琪?”他已站在床边。
“现在不要过来,求求你!”她吸声低语。
“我不是害怕你明天晚上会给我丢脸。我将会是舞会里最骄傲的男人。”
葛太太站在她左边,茉莉则在右边。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美的人,夫人。”葛太太惊叹道。“连国王也要动心,否则我就不姓葛。”
巧琪瞪着镜中的影像,怀疑自己是否有胆量把这么古怪的异国服饰穿出去。现在看看自己,她觉得或许有些过分了。
柔软的白色鹿皮装强调了她隆起的胸部和臀部起伏的曲线。一条镶满各色珠子的腰带则将注意力吸引到她的柳腰。袖子上沿缝线有数不清的长条流苏,随着她每一个动作晃动。裙摆只及小腿一半,下方则垂有几绺及地的流苏。她走路的时候,则会露出一截玉腿来。她脚上穿的是缀有色彩鲜明珠串的软鹿皮鞋。白金色的头发梳成两条垂在背后的长辫。两耳唇有几条彩色羽毛也一并编在辫子里,在腰际用细皮带打结。
“别忘了这个,小姐。”茉莉说道,把相配的白面具取出。
“我相信主人和爵爷已经在楼下等你了。”葛太太拿着一件鹿皮披肩,为巧琪披上。
巧琪胃部纠结,然而并不全是因为害怕和胆怯,其中也混杂了兴奋的成分。
披肩用皮索在领口紧好,她的面具挂在左手上。巧琪看看两位妇人。“祝我好运吧!”她柔声要求。
“你不需要幸运,亲爱的。”茉莉开心地表示。“你是个好女孩,同时也是个美女。没什么好怕的。”
“谢谢你,茉莉。”她走出房间,轻悄悄地下楼。
公爵坐在壁炉边的椅子上,他穿着美国骑兵上校的制服,军阶标在肩头,深蓝色制服前襟有两排铜扣。他膝头横了一把剑,宽檐帽放在椅子扶手上。
这天从早到现在,巧琪第一次笑了。换了装的公爵很威武,但并不能在她这个印地安少女的心中引起恐惧,他看来温柔且仁慈,这一刻她特别爱他。
两名男士仍未注意到她,于是她将视线转向伯伦。她停下脚步,呼吸梗在喉间。
他身穿印地安酋长的战服,站在炉前,一手搭在炉台上,火光下他涂着战彩的面颊变成了金棕色,鹿皮长裤里裹着他结实的大腿,色彩鲜艳的珠串和流苏遮住了长裤外侧的缝线。他的黑鹿皮靴几乎长及膝盖,小腿缠着皮索,两侧装饰着流苏和金扣。他的无袖鹿皮上衣也饰有许多流苏,领口敞开,露出胸前的黑毛。他头上印地安头饰插满了黑色和白色的鸟羽,至少有五十根。头饰镶有红布边,尾端几乎垂到地面。
他比她想象中还要好看,他真是俊挺极了。
伯伦似乎突然察觉到她的存在,转头望着她,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以便记住她此刻的模样。随后他离开炉架,走到楼梯底。
“印地安公主太美了,不应该到白人中间去。”他说道,口气严肃。
她的心在胸腔中跳着可笑的舞步。“可是公主很想去,我的酋长不肯答应吗?”
“酋长想把她完全留在自己身边。”
“大酋长真是明智无比。”她的口气也和他一样正经。“不过公主以为,如果我们不去的话,开舞会的白种女人要比骑兵队可怕多了。”这时她笑了。
伯伦也笑了,伸手扶她下了楼梯。
同时洛斯也已起身,将帽子戴在白发上,在门口加入他们。“你看起来美极了。”他告诉巧琪。“车在等着,我们走吧!”
巧琪点点头,挽住他的手臂。
茉莉看着主人离开,她喉中梗塞,眼中泪光闪闪。
巧琪真是可爱。茉莉几乎不敢相信,她就是不到两星期前离开霍克林府邸的女孩。当她想起火灾以前的巧琪……不,最好还是别想。自从费伯伦抵达英国之后,一切都起了巨变。还是不要再提往事,能够忘记最好。
她转身回到巧琪房间,葛太太已在壁炉里生了火,茉莉在旁边的椅子坐下,心里想的仍然是巧琪。
那女孩眼中的光亮,她的笑容,谁料想得到如今会这么顺利呢?当然不会是费海顿。天啊!当他得知茉莉把他坚持给巧琪服用的药物倒掉的时候,是如何暴怒不堪。
“你疯了是不是?老太婆。你知道那女孩会对我们做出什么事?”
二十年来,茉莉首次挺身与他相抗。“我不在乎,她现在幸福了。顺其自然吧!爵爷,饶了她。”
海顿本欲伸手打她,但茉莉以眼神向他挑战,他迟疑了,随后慢慢放下手臂。
“万一出了差错,女人,你会后悔自己不应该生下来,我说到做到,你给我记住。”他转向门口。“收拾一下东西,你要到橡木园去监视巧琪。”
茉莉摇掉这段黑色的记忆,她情愿去想巧琪出发时容光焕发的模样。
“你要快快乐乐的,亲爱的。”她瞪着炉火低语。“快快乐乐的。”
口福府邸灯火辉煌,草地上投泻着窗户所透出的黄光。公爵的马车尚未驶上车道,便已成为宾客车阵中的一部分了。
马车驶近宅邸时,巧琪一个劲儿往前看,她的心跳快速,手掌湿濡。
公爵伸手拍拍她的膝盖。“亲爱的,紧张吗?”
“有一点。”她迎上他慈祥的眼神。
“不用紧张。这只是一群自命不凡的人,其中大部分是庸夫俗妇。你只要进去,自己玩得开心就好了。”
马车停妥,一名身穿制服戴假发的佣人上前拉开车门,行了个礼,将手伸向巧琪。她回头看了伯伦一眼,使扶着那人的手下车。
巧琪抬头打量这幢砖石大宅。正面排列着白石柱。一大群宾客在前廊上等候进入。
“他们不可能把客人的名字宣布出来,不然就不叫化装舞会了。”伯伦说着来到她身边。“媚兰一定是把全英国的人都请来了。”
洛斯也过来,他们的马车已驶走。她无法临阵脱逃了。
巧琪抬起下巴,挺直背脊。她没有必要逃跑。正如祖父所说,她是来玩的,而且她要玩得尽兴。这可能是她仅有的一次舞会,她决心要留下美好的回忆。
“美丽的印地安公主要跟着她的酋长一起来吗?”伯伦将手肘伸向她。
“遵命,伟大的酋长。”
她捕捉到他眼中的光芒,忽然笑了起来。
媚兰被好些个仰慕者所包围。整个晚上高沃特都不厌其烦地一再称赞她的美貌,何依凡和伍罗杰也是。她根本不把他们放在心上。她当然美了,而且她也知道一定会有人这么说。只不过这些逢迎拍马屁的都引不起她什么兴趣。沃特没有头衔,依凡穷得跟教堂老鼠差不多。罗杰虽英俊,但是乏味至极。
她感觉到一群人交谈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看见好些人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大理石台阶,像是海中的波浪,她还来不及去看,就又听见了另一波窃窃私语。
“他们是谁?”
“她是什么人?”
“他叫什么名字?”
费伯伦脸上的战彩,在她看来不足以掩饰身分。她感觉到自己浑身绷紧。这才是能引起她兴趣的男人,一个永远不会乏味的男人——不管床上床下都一样。真可惜他已经被他怀里那个病恹恹的东西绑住了。他原本可以成为媚兰的如意夫婿。既然不成,她就要使他成为她的好情人。
“对不起,绅士们。”她说道,目光始终不离伯伦。“我要去迎接一些客人,罗杰,跟我来。”
伯伦感到巧琪哆嗦起来。他低头看看她。面具完全不会遮掩她的美,反而增添了一些神秘的特质。要不了多久场内的男人就会争先恐后地挤到她身边以便有机会邀舞。
“要勇敢。”他低语道,用手肘夹夹她的手。
她抬起头,天蓝色的眼眸从鹿皮面具上的眼孔后望着他。“印地安公主不怕。”
伯伦笑了。“他们都巴不得能知道你是谁。”他的视线扫过脸孔上的人潮。
“可是有人认出你了,伟大的酋长。看看那走向这里的红发女人。”
巧琪才刚说完,伯伦便看到了媚兰。今晚的女主人已来到楼梯底下。她穿着一件薄纱般的白衣,胸前露出的部分多得惊人。希腊式长袍下露出脚趾,脚上穿着凉鞋。她赭色的头发梳得很高,其上有一顶华贵的钻石头冠,她以明白表示的赞赏眼神看着他。
“唉,我看是难逃此劫。”他说道,每一个字都代表着不甘。
巧琪的笑声有如银铃,温柔地牵动了他的心,他只希望今晚一切能够如她所愿。
“伯伦,真是神来之作啊!印地安酋长。”媚兰占有性地勾住他空着的手肘。“你看起来真像,人家还以为你是从考弟先生的大西部秀里跑出来的呢!”她瞥了跟在伯伦夫妻后面的公爵一眼。“阁下,你真是帅极了。”
“你也令人惊艳,贝福夫人。”洛斯鞠躬为礼。
巧琪觉得胃部打结。媚兰故意忽视她,然而她不确定自己该采取何种行动。她像条出水的鱼,她怎会以为自己能周旋于上流人士之间?
一名男子来到媚兰身边。“酋长迷人的伴侣又是谁呢?”他做海盗打扮,戴了个眼罩,上唇有排小黑胡子,笑时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伍罗杰,这是柯佛子爵和夫人,伊莲。哦,我差点忘了。她喜欢人家叫她的小名,对不对?亲爱的,叫什么来着?我大概一辈子也别想记得住。”
“是巧琪。”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希望她能给我这个土匪共舞的荣幸。”
巧琪认出黑面罩下罗斯利的笑容。他全身从头到脚都是黑的。
“你不会介意吧?伯伦。”他问道,目光始终不离她的脸。
巧琪抬头看看丈夫,不确定怎么做。她突然想起,自己说不定连舞都不会跳。舞池中跳着华尔兹的人们是多么美,每一个动作都令人屏息。她踩错步子怎么办?跌倒怎么办?或许她该拒绝,跟伯伦在一起就好。或许……
伯伦将她的手交给罗斯利。“去吧!巧琪。好好玩,这就是我们来的理由。”
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被罗斯利带开了。他右手搭在她背后,毫不费力地将她带入人群之中。一会儿之后,她才了解到,跟随他的步伐,并不构成困难。
“你是目光的焦点,巧琪。大家都想知道你是谁。”
“这是伯伦说的。”
“是真的。今晚这里没有比你更美的女人,戴不戴面具都一样。”
“这种话会让我头晕,仁慈的爵爷。”
罗斯利的笑容消失。“这不是空话。有许多男人等着要告诉你你有多美,还有一些希望你会在高兴之余,跟他们溜到花园里去散步。”
“可是我已经结婚了,我不能和别人出去。”巧琪答道。
“啊!真正的无邪,真是令人感觉一新。”他口气亲切,并不像其他人说这种话时,暗藏讥讽的意味。
这时舞曲停了。罗斯利还来不及将她领回伯伦身边。伍罗杰又邀她跳下一曲,于是她又开始旋转,旋起衣服上的鹿皮流苏。
她脑海里渐渐充满了人名,几乎要爆炸,她跳到脚都痛了。一杯杯不知打哪儿来的潘趣酒送过来供她止渴。就连休息的时候也不得闲,因为她身边围满了人,不停地问问题,想多知道些有关柯佛子爵夫妇的问题。
有时她听见窃语。“我听说她……”“你知道吗?她……”
当晚有几次,巧琪在人群中搜寻着伯伦,希望他会来找她,希望他会来与她共舞,她总是发现有媚兰在他左右。
当媚兰整个人偎在伯伦身上时,他咬紧了牙关。引起他紧张的并非媚兰,而是舞池里拥着巧琪的那家伙。他抱得太近,近得太离谱了。
“费爵爷,我不信你听见我说的话。”媚兰叫道。
“什么?嗅,对不起。”他迫使自己的视线回到女主人身上。
她眨着杏眼。“我说这里热得要命,我问你是否介意陪我到阳台上透透风。”
“一点也不。”他说的是假话。他伸出手臂时,眼睛仍望着舞池。媚兰把他拖走以前,他没找到巧琪。
罗斯利眼看着自己的姊姊把伯伦往门外拖。他知道巧琪一定也看见了,他看见她脸色变白。
这其中的涵意毫无疑问。费巧琪深爱着她丈夫,而那傻瓜却抛下她独自面对那些卑鄙小人,自己跟着不知羞耻的媚兰去了。罗斯利本以为伯伦不至笨到会落进自己姊姊的圈套。
“罗斯利,”巧琪的手指抓着他宽松的衬衫袖子。“能不能带我到一个安静的地方?”
他将她自片刻前才躲进的座位里拉起来,挽住她的手臂,对其他绅士横睨了一眼,警告他们不要多事,随即领她离开舞蹈厅。
两人默默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走着,直到一个小凹室。罗斯利捻熄了灯,两人一同坐在黑暗中。许久,他俩皆未开口。
“你知道,罗斯利……”巧琪的声音近似耳语。“有时我想做一些最疯狂的事,晚上我望着窗外,就会想穿着睡衣光脚在草地上奔跑,头发飘在背后,该是多么舒服的一件事。”
她停下来。“你有没有听过野狗对着月亮吠叫,然后觉得自己好像也在叫?有时我会。很奇怪,是不是?”他执起她的手,提供自己能力所及的小小安慰。
“我讨厌做针线,我的针线总是乱七八糟。茉莉说做针线应该能让我心情轻松。不过我倒喜欢唱歌。你喜不喜欢唱歌?罗斯利。”
“喜欢啊,巧琪。我喜欢唱歌,不过大多数人都情愿我别唱。”
“他害怕我是疯了,有时我可以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我不光是记不得过去,他怕我会做出疯狂的事。”
“巧琪——”
“不,是真的。他不愿承认,即使对他自己也一样。可是的确是真的。罗斯利,”她转向他,声音更轻了。“你觉得我疯了吗?”
他触摸她的面颊,正如她触动了他的心。“不,最亲爱的巧琪。我觉得你一点也没疯。”他感到泪水沿着面颊流到自己手指上。
“谢谢你说了这些,罗斯利。即使不是真的。”
“是真的。”他低语,心中发誓要在舞会结束前让她重展笑容。
伯伦没跟媚兰在阳台上待多久。他可没心情把时间花在抗她勾引自己的企图上。等他再也无法忍受她紧抓自己手臂不放的双手之后,便送她进去,把她交给遇到的第一批人,然后自行告退。
他在成群的狂欢者之间穿梭时,阴暗的眼神吓走了所有意图搭讪的人。他瞥见舞池里金色的发辫一闪,但不是巧琪。他越是没找到她,脾气越坏。
他站在大理石台阶上,视线又朝人群扫描了一、两次,这时看见他们从舞池尽头处的门口走进来。罗斯利已取下了面具,巧琪也是。她握着他的手臂,两人在说话,脸孔互相转向对方。他们停下脚步,伯伦看见罗斯利靠近她,好像在跟她说悄悄话。即使中间隔了个大厅,他仍然听见她的笑声。
伯伦感到腹底升起某种火热且丑恶的东西。他拳头握了又放,抗拒着某种击打东西——或是打人的冲动。他走下台阶,笔直地朝他俩走过去,浑然不知有多少人因为看到他吓人的脸色而纷纷退开。
巧琪先看到他。她的话只说到一半,快活的表情便消失了。
伯伦连看蓝伯爵一眼都不曾。他怒视着巧琪,他现在没有时间来分析自己的愤怒,更不会质疑自己对她不实际的占有欲,何况今晚还是他让她自行设法消磨的。他只知道无法再容忍她待在别人怀里。他一语不发地拉着她的手,把她带进舞池。两人开始跳舞时,视线依然相锁。
伯伦紧抱着她,手坚定地扶着她后腰,让巧琪感到体内泛滥着一阵特殊的兴奋。她并不害怕他阴沉的表情。不知怎地,她突然觉得很快乐,比罗斯利说自己和媚兰小时候的趣事来逗她还有效。
他们正跳着第二首华尔兹,伯伦突然问道:“你今晚开心吗?”他的口气唐突。
她当然不会对他招认,自己被冷落在一边的时候有多难过。“很开心,爵爷。”她露出最美的笑容。“你呢?”
他气势汹汹地瞪着她,然后把她搂得更紧.及时跟上音乐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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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潮 第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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