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海妖 第32节

  克莱尔看到,考特尼和特呼拉,以及他们身后的每个人都被下面的比赛吸引住了。她叹了口气,向前探了探身子。游泳者们在碧绿的水中形成的图形比她刚才看到的大不一样了。几分钟前,她还认为他们很像一条水花组成的长绳,沿着长绳是一串绳结,这些绳结是参赛者的头和肩膀。水花长绳不见了,水面上出现的是一个紧密的三角形,正朝她脚下的石岸前进。三角形的顶点仍然是马克,他的水淋淋的白色胳膊抡出水面,伸向前,劈下去,活像密西西比河上冒险船上的桨。在他的左后面,看来相当靠近他的是那个宽肩膀的华特洛。右后面,稍远一些的是莫尔图利。再后面是三角形中的其他棕色的选手,距离比以前近了,毫不放松地划动双臂,双腿乱踢,侧身,呼气,吸气。
  她听到考特尼对特呼拉宣称,“他们正在接近他,只差一下了。瞧,那是华特洛。我认为他用不了多少——”
  “他很壮,”特呼拉说。
  克莱尔听到观察者的喧嚣声正在升高,随即爆发出一片欢呼。200个嗓门齐声呼喊,就像喇叭在发出吼叫,考特尼和特呼拉一跃站起身。
  “瞧他们——瞧他们!”考特尼喊着。他侧转身。“克莱尔,你一定要看最后——”
  克莱尔不情愿地站起身。参赛者的前面部分已经看不到了,但当她走近考特尼和特呼拉时,又能全部看到了。
  马克刚好到达巨大石阶形峭壁的脚下,像只白色海豹从水中爬出来。他站起来,是第一名上岸的,抖掉身上的水,回头一看,正好看到魁梧强壮的华特洛在登岸。
  眼见其他人逼近,马克开始爬斜坡,这时大约领先对手5码远。峭壁的岩面嶙峋而陡直。没有走过的痕迹,人几乎无法在上面行走。如其说是向上行进,不如说是爬行,每过一级石阶,都要做一次引体向上,使人气喘吁吁。当梯子的石阶相近时就爬行,当它们相距太远时说要凭力气向上攀缘。就这样,马克攀登着这个梯形斜面,华特洛紧随其后,另有一群刚到岸边。
  马克和华特洛距顶点还有一半距离,裁判跪在他们上方挥着手,招呼着,鼓励着,还有1/33的距离就到顶点了,接着克莱尔看到马克有些吃力了。他每攀登一个石阶后,到下一个台阶所用时间都在不断地增加。在此之前,他像机器一样运行正常,但现在这台机器好像出了故障,正在慢下来。马克攀登的动作很缓慢,看了让人心痛。他停的时间越来越长,好象像他最后的力气已经用尽。
  他停在距顶点还有15英尺的一块狭窄石梁上,两腿打着颤,比先前更白了,几乎要被疲劳压倒。这时,华特洛赶上了他,爬上了在他身旁不到3英尺远的一块平行石梁上。克莱尔只顾注意她的丈夫,这时第一次看清了他的对手。华特洛上来了,同马克肩并肩,像一头年轻公牛劲头十足。他只是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对手,然后伸出粗壮的手臂,随即又伸出另一只,肩膀和躯干也随之向上移动。
  克莱尔能看清,马克摇着头,像个决斗士吃力地从决斗场上爬起来,想恢复他的感觉,向发软的双腿发出行动的信号。下一道高石梁很近,马克到达下面时两手几乎没了任何力气了。当他伸手攀登时,华特洛已经爬到前面有一大步远了。马克拼命地想跟上去。他们向高处爬着,离终点越来越近,引体向上,跳起来,停住,爬行,攀登,停住,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接着他们到了同一个石角上,但并不是肩并肩,因为华特洛仍然在向上移动,攀爬,而马克则摇摇欲坠,一条腿跪了下来,角斗士又倒下了,不是被打倒,而是因虚弱和失去信心而躺倒。
  接着,克莱尔又一次听到了观察者们雷鸣般的喝彩声,听到特呼拉尖叫着,晃着考特尼的胳膊尖叫着,“看——看——噢,呶——呶——”
  克莱尔转过脸去看结果,看到马克站立起来,不是向上爬,而是直接去爬华特洛刚刚登上的石梁。可马克没有抓石梁,而是抓住了华特洛的脚腕。这位土人正准备前进,发现只有一只脚听使唤,另一只脚被对手紧紧抓住了。毫无疑问,华特洛感到吃惊,或许生气了(他的表情看不清楚),朝着马克喊着什么,并且摇了摇被捉住的那条腿,又摇了一下,第三次用了力气,一下挣脱了马克,就像踢开一条讨厌的小狗。
  挣脱了,华特洛迅速爬向顶点,迎接胜利,而马克仍然留在被别人踢开的地方,疲劳和当众出丑使他匍匐在地,一动不动。更糟的是,当他趴在那儿时,莫尔图利一跃也上来了,朝他瞥了一眼,然后继续朝终点前进了。接着是其余选手,这些坚毅、强壮的不伙子一个接一个地越过马克,冲向顶点。最后,终于,马克起来了,摇摇摆摆,颤抖着,慢慢地爬完最后几道石梁,不理会伸过来的手,自己登上了顶点。华特洛、莫尔图利以及其他几个人走近他,显然想同他说话,但他转身走开、肩和胸起伏着,独自走到一边,恢复他的力量和骄傲。
  呼喊声变成了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克莱尔坚决地转过脸,不再看这个场面,却发现考特尼在观察她。
  她不想用微笑或耸耸肩膀来掩饰自己的反应,她用坚定的声音引用了下面一段话,“当大记分员写出你的名次时,写出的不是你赢还是输,而是你如何竞争的。”
  考特尼皱起眉头。“我不这样看,克莱尔,我不认为他真想拉回华特洛。他是在抓石梁,碰巧——他不知道自己——抓住了华特洛的脚腕,只是想抓住什么继续前进——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
  “我不需要安慰,汤姆,”说着,她突然来了气。“我了解病人。他是个傻瓜竟去参加比赛,最后的表演就更傻了。如果一个男人想要炫耀自己,我知道还有别的方式,不同的方式。今天不必再说好听的了,谢谢,汤姆。”
  特呼拉走上前,面对克莱尔时显出一种奇怪的质问表情。“你这么看,海登夫人?我不是。”她停了停,生硬地说,“我认为他干得好。”她点点头,走开了。
  克莱尔注视着这个土著姑娘离去,不解地竖起了眉毛。克莱尔转向考特尼,耸了耸肩。“好吧,当大记分员到这儿来时,我想他最好先到三海妖来……谢谢你陪伴我,汤姆。我想我最好回到我们的草房去,为我的英雄的英雄气概包扎一下。”她朝他毫无表情的脸眨了眨眼,补充说,“我们得保存力量,这个节日看来真够过的。”
  晚上8点刚过几分钟,村子的轮廓模糊了,这使得场地正中央的节日大灯球更加突出。
  大灯球实际上是围绕着今天早晨扎起的大台子点燃的3圈火把的火焰组成的。火把从地面上高高树起,就像一个3层生日蛋糕上插着的蜡烛。大圈的火把被溪流从中间分成两个半圆,直接树立在地上,在成群的村民中问。火焰垂直向上,在无风的黑夜里不跳不闪,好像圣灵在孩子们之上有意不大声喘气或呼吸,安静地坐在那儿同他们共享没有工作打扰之乐。第2圈火把固定在沿台子周围筑起的木台阶上。木台阶高出地面2英尺,距舞台也是2英尺,用于表演者上下舞台。在舞台上是那圈最高的照明火把,这些火把更粗、更亮,在四边呈弧形排开,好像是舞台的脚灯。
  考特尼已给海登考察队讲过,这个椭圆形台子足有50英尺长,20英尺宽,木板每年节日里都用,所以被无数跳舞的光脚丫踩得像地板一样光滑。
  此时,舞台上空空的,只有7个土著男人在上面。他们是乐手——都是年轻、热情的棕色男子,两个在敲打用挖空的树桩做成的长鼓,一个吹笛子,两个敲竹竿,两个举着双手响亮地击掌。
  海登队的成员们受到优特,座位在舞台前15英尺的头一排。他们坐在草地上,村民们一排一排地坐在他们身后,一直排到远处黑影里。
  克莱尔坐在他们这一排的尽头,穿着无袖白色大可纶牌罩衫,海军蓝亚麻裙盖住双膝,显得很悠闲。她穿着凉鞋的双脚拘谨地叠在一起,安静地坐着,双手叠放在一只膝盖上。她听到跪在雷切尔·德京和莫德旁边的奥维尔·彭斯在说,“并且乐手们坚持说,即使他们的乐器也是古代的性象征;那边的空鼓代表女性,那边的木笛显然是男性。这都是节日主题的组成部分。那么,如果你考虑——”
  克莱尔不想听下去了,她厌烦了弗洛伊德式的说教,接下去肯定是博厄斯、克罗伯、本尼迪克特,马林诺夫斯基,肯定还有科拉·杜波依斯和阿洛斯岛,不可避免地要谈到心理动力学。对克莱尔来说,这都是些不速之客,不受欢迎的客人,他们分析,解释,分解组合,他们将原始美剥的只剩下奇形怪状的内核,完全失去了美感。
  今晚,克莱尔不想听到他们中的任何人说话,这场面和布置很浪漫,克莱尔想让这种完美的气氛充满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但不要进入可怜的脑袋里。不要参加队员们的技术性谈话,实在想从自己的处境中逃脱出来。今晚她决计要逃脱出来,不管会多么短暂。
  她把注意力移到了舞台以及它周围的活动上。
  她想,这是孩童时代的狂欢节,这种奇异的狂欢节就像是当你还很小很小,阅历很浅,脑瓜也太幼稚的时候,看不出庸俗、缺陷和日常死亡。她记起——已有多年没记起来了——芝加哥橡树街沙滩上的那次,在壮丽的湖岸上,她当时很小,也许5、6岁或者6、7岁,她记得父亲有力的手握住她的手,从密执安大道走到湖边。她记得每个人好像都认识他——“嗨,亚历克斯……祝你得到约会,亚历克斯——甚至他们经过一对正在说悄悄话的人时,其中一个还说,呃,亚历克斯·埃默森,体育作家。”
  突然,她又想起,他们耕着温暖的沙子,那片仙境充满着喧闹,闪烁的灯光,一排排的店铺。他们穿过狂欢的人群,这儿停停,那儿站站,到这个棚子,到那个帐篷。父亲大笑不停,将她举起,又将她放下。她记起了热狗,吃不完的热狗一桶桶汽水,大堆大堆的粉红棉花糖。她还记起了像沙滩下的沙子一样多的爆米花,数不清的布娃娃和瓷狗瓷猫,转着圈的转马,转轮和滑车,上帝,滑车,她紧紧抱着父亲不敢放手。
  记忆的印痕有些淡薄了,但那晚的感觉依然清晰,当他抱着她走向汽车,她靠在他宽大的胸膛上昏昏欲睡时她所感觉到的那种奇妙、永恒和亲切的感情——她感受到了爱,以后再也没有感受到,在以后这些沉重、缓慢、孤单、乏味的年月里,一次也没有。
  她企图再一次唤醒旧时孩童时代的狂欢节,将其套到海妖岛的狂欢上,但没有用,因为她长大了,她的世故的眼睛能看到棚子后面、墙角后面、假面后面的东西,感觉给思想让了位。另外,还有、亚历克斯在那儿?然而,她眼前客观存在的一切,原始而且奇怪,有着一种对成年人的吸引力。问题是,她已经不在其中了,她感兴趣并且袖手旁观,但不在其中了。
  她依然孤单,莫德不算数,雷切尔也不算数,那个令人不快的奥维尔·彭斯也不算数。她结婚两年零一天了,她是两个人的一半(按婚姻数学计算),应当是个完整的一,然而她却像个老处女一样独自坐在这儿,只是半个人。这个等式错在哪儿?她用记忆的粉笔在头脑里的黑板上重新演算一遍……
  当她从游泳竞赛那儿回来时,马克已经在后屋里了。他的泳裤仍然湿漉漉的,随便挂在墙钉上。他光着脊梁没穿鞋,但穿着短袜,躺在睡袋上,打着响鼾,出气的声音好像从一条老狗的残齿间发出的低声鸣叫。他自恃年轻气盛——她杜撰了适合他的一个词“年轻气衰”——彻底坑坏了自己,她为自己在没有让她知道、在他睡着的时候看着他而感到难为情,这不公平,因为他对审判没有防范。
  她离开他去吃饭,为了庆祝节日,增加了当地食品和饮料:龙虾、红香蕉、海参、龟蛋、山药、盛在棕榈叶篮子里的芋头、盛在泥罐里的椰汁和另一只泥罐中的棕榈酒。在这些东西旁边放着一只新的食柞,是用椰子叶的脉茎制成。克莱尔把篮子、罐子和杵搬到土灶前,开始做饭。不一会,她听到了马克走动的声音。她大声喊饭做好了。
  不知什么原因,她期望他羞答答地出现,这会很有用。这种气氛确立后,她就可以同他开开玩笑,于是两人之间便会互相取笑,甚至爆发哈哈大笑。但事实上,他却在使性子。她知道他在密切地注视着她做饭,好像在警惕她提到他的表演。她保持着沉默。
  当她一坐到他对面,他就说,“我应该能赢他。事实上,在该死的爬行之前我的确赢了他。我不习惯爬山。见鬼,我参加的是游泳比赛,不是登山比赛。你游泳胜了他。”
  他的这种不成熟令她不快,她含含糊糊地回答说,“是的,我游泳胜了他。”
  “你知道,我没意识到是他的脚腕,我以为抓住了石梁——我用了几秒钟才——”
  “马克,谁对此说过什么混话?你尽了力。现在吃饭。”
  “我说过,因为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想什么。你在想我使自己成了个大傻瓜。”
  “我没有那么说。现在,请吧,马克——”
  “我没说你说过,我说我对你的了解足以明白你内心的想法,我只是要你直说出来。”
  “好吧,马克,好吧。”她停下吃手中的食物,咽了咽,说,“你想错了,让我们和平结束吧。”
  他们吃完饭,她在清理着饭垫子,他在喷吐着烟雾,他的眼睛透过蓝色烟雾跟着她。
  “你今晚参加节日吗?”他突然问道。
  她停住手。“当然,每人都去。你不去吗?”
  “不去。”
  “什么意思?”她想知道,“你像我们所有人一样受到邀请。这是高潮之一,是我们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应邀前来的原因之一。这是你到这儿的原因。你有你的工作——”
  “我的工作,”他嗯了一声。接着又用挖苦的口气补充说:“反正,你和玛蒂在那儿。”
  “马克,你必须——”
  “我今下午做了我的那部分研究。我疲惫不堪,并且我的头像刀割一样痛——”
  她仔细看了看他,他看上去在安静地抽着烟。她怀疑他头痛。
  “况且我能错过什么?”他继续说下去。“一帮光腚女人,还有那个白痴丽莎,摆动他们的胖屁股。我在国内任何廉价脱衣舞表演中都可以研究得更好。不去了,谢谢。”
  “好吧,我不能强迫你。”
  “这就对了。”
  “随你的便吧,我去换衣服了。”她向后屋走了几步,又减慢脚步,转过脸朝着他。“马克。我——我只希望我们——”
  他早有准备,当她迟疑的时候,他说,“你希望什么,妻子?”
  她不喜欢他的腔调或者“妻子”的称呼,因此也没有必要再翻腾出他们的婚姻和那些老愿望。“没什么,”她说。“我得快点了。”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绝对是这样,克莱尔记得很清楚,可头脑里黑板上的等式仍然不成立,因为今晚上、每个晚上,一半加一半老是等于一半。该死。
  她打了个颤,使自己的心神又回到了节日观众第一排的位子上来。她高兴地发现汤姆·考特尼单膝跪在她的右边。
  “哈啰,”她说。“你在这儿多久了?”
  “几分钟。你呢?”
  “心理上刚刚到来,”她说。
  “我明白。因此我没有插进来,如果我在这儿你不介意吧?或者你有足够的耐心一天都不思想走神吗?”
  “对我不必客套,汤姆。你知道我会高兴的。”她指着台子。“演出什么时候开始?”
  “这段海妖岛吹打乐之后马上开始,接着哈里特护士,节日皇后,出来开幕。”
  “哈里特护士暴露无遗,”克莱尔说,好像在读一个标题。“好吧,如果她不害臊,我也不会,说实在的,我等不及了。”
  “她不害臊。我在后台见过她,所以这么说。海妖岛的男人们像跟屁虫一样围着她。”
  克莱尔猛然笑起来。“我刚才又一次想起——我跟谁讲话来?——来这儿的头天晚上特呼拉和我在鲍迪的晚宴上,在我脱衣舞之后。”
  考特尼的脸闪动了一下,如其说是痛楚不如说是关心。他果断地说,“正如我以前告诉你的,那个友谊之礼是自然的,正如现在就要出现的情况一样。”
  她想说,告诉马克。可是,她咽下了要说的话,后退了,假装注意他们前面的舞台。
  台子上有了动静。音乐停止了,但却没有出现安静,温暖的夜晚里响着嘈杂声音。两个土著男孩抬着一条像方咖啡桌一样的凳子,爬到台子上。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凳子放在舞台中央。然后,他们双双跪下,接过从下面捧上来的一个大碗。他们异常小心,因为碗里装满了液体,他们把碗放在凳子中问。
  当他们从大凳上跳下来后,另两个土人爬上了舞台,是两个成年男人,仪表堂堂,其中一个克莱尔认出是压倒马克的那个游泳选手。当他们站直后,克莱尔发现他们在帮助一位年轻女子登上舞台,站到他们中间,这个年轻女子就是哈里特·布丽丝卡,节日皇后。
  显然,哈里特经过了排练,因为她举止有度。当她向凳子走去,走离火光圈,坐下来,克莱尔能清楚地看到她。
  “天哪,”克莱尔自语说。
  哈里特的肉色躯体特别显眼,长发上戴有美丽的花冠。一条顶多不过18英寸长的鲜艳绿色草裙挂在突出的屁股上,盖住了离她肚脐一,两英寸以下的部位。首先让克莱尔吃惊的是她在这种装束下仍然没有改变的白,其次是两大腿间由于内翻膝而形成的椭圆形空问。当她迈着庄严的步伐走向凳子时,全身保持着平稳,没有任何东西摆动,因为她的身形平平的不像普通女人那样有着明显的乳房。如果有人仔细看,就可以看到她的奶头像棕色扣子或者饰针一样钉在她的身上,只有当她侧身坐在凳子上时,才可能看出她的胸部还是有点隆起的。然而,这正是她的尊严之所在,是在她细眯的灰色眼睛和大嘴巴中流露出的欣喜之所在,看起来,她那难看的外貌和体型在众目睽睽之下似乎又一次变成了标致,看啊,丑女变成了美女。
  当仪式开始,节日开幕之时,克莱尔听到木鼓和笛子响起,四周一片欢呼。那个游泳冠军、马克的强壮对手将一只椰瓢伸进碗里,盛满饮料递给哈里特。她像接过爱情的圣水,捧着它站起来,向她的队友及后面的土人敬酒。然后,她喝了一口。接着,她移到方凳子的另一边,坐下,又站起来,向那边的村民敬酒,再喝一口。就这样,她在海妖岛全体成人的欢呼声之中,在凳子上转了一圈,敬酒,喝酒。
  在哈里特回到凳子上原来的位置时,克莱尔察觉到一种新的、离她更近的活动,村子里年龄较大一点的妇女,正一对一对地在过道上匆匆来去。每对中一个在分发泥杯,另一个则从一只汤盆里向杯中倒棕榈汁。
  现在,每人都有了酒,在她的土著护卫和活跃的乐师的簇拥下,哈里特再次站了起来。哈里特高举椰杯,庄严地旋转她那长长的白色躯体和棕色的“胸针”,激起了一片欢呼,然后她深深地喝了一大口。
  克莱尔低头看到考特尼正在用他的泥杯同她碰杯。“喝了这杯酒,”她似乎听到他说,“农神节就开始了。”
  她顺从地同他碰了杯,喝了一口。这种液体喝下后热乎乎,甜滋滋,又使她想起了到这个岛子上的头一晚,那晚她就被卡瓦和这种棕榈汁弄醉的。考特尼朝她眨眨眼,又呷了一口,她也跟着喝了一口,可这一次不热也不甜,但像一种陈年威士忌一样顺口。她继续喝着,直到把泥杯喝空,而在她身上效果是难以置信的快。这种液体的最佳效果,据她的感受,是从她的头脑里,尤其是太阳穴后面,从她的胳膊和胸中吸收焦虑、理解力、过去记忆的块垒,包括一个小时以前或一年前的记忆,剩下的只有头晕的现在。
  从考特尼那儿转过身来,她发现有两个年纪大些的土著妇女在她面前,一个从她手里取过杯子,另一个伸出汤盒。随后,克莱尔又接过自己的杯子,里面又添满了那种奇异的液体。
  又喝了一口,她抬起头看舞台。起初,她看不太清,发现在她和舞台之间蹲着萨姆·卡普维茨。他的白衬衫被汗水粘到了背上,脖子红红的,一只眼睛贴在一架莱卡摄影机上。
  她向考特尼那儿挪了挪位子,看萨姆在拍什么。她现在看到了萨姆从取景框中看到的内容:哈里特·布丽丝卡,花冠斜戴,草裙不停地摆动,正在挥着喝过的椰杯亮相,事实上是在跳跃,面前是排成行的男女舞蹈者,根据她的即兴旋转拍着掌,跺着脚。克莱尔能看清丽莎·哈克费尔德,穿着胸罩和红色帕罗,在背景的舞蹈行列中。丽莎有点花白的棕色头发像美杜莎那样披散着,她的肉乎乎的胳膊和秀腿在不停地活动。
  完全没有节制的场面,克莱尔想,有着早期有声电影表现疯狂的二十年代的游女和醉醺醺的荡子的那种奇妙的老式意境。或者说得更形象些,很像出自大约1911年的塔利的《天堂鸟》,有劳里特·泰勒在上面跳草裙舞。克莱尔想,简直难以相信,但却是这样,的确是。
  一阵几乎被嘈杂的声音湮没的争吵将克莱尔的注意力从舞台上移开。萨姆·卡普维茨刚才在她前面,现在已经爬到了左边,低蹲着身子,像螃蟹一样横着移动,为子孙们在他的莱卡胶卷上更好地记录下半裸的哈里特·布丽丝卡。他从下往上拍摄,位置正好在莫德、雷切尔·德京和奥维尔·彭斯正前面。不料,奥维尔突然站了起来,在炬光中他的秃头一部分呈黄色,玳瑁边眼镜在他出气的鼻子上跳动,跃上前,猛地抓住萨姆·卡普维茨的肩头,将这位摄影师摔了个趔趄。
  萨姆抬头看着,长脸铁青。“见什么鬼!你让我失去了最好的镜头。”
  “我想知道你在拍什么——你拍的是什么?”奥维尔追问着,话语从棕榈汁下冒了出来。
  “老天在上,彭斯,你以为我在拍什么?我在拍节日,舞蹈。”
  “你在拍布丽丝卡小姐的大腿,这就是你干的事,我说这极其不合适。”
  萨姆不相信地尖叫一声。“什么?”
  “你应当去记录土人的活动,而不是我们中某个人的可耻行为。当家乡的人们看到影片中一个美国女孩暴露在那儿,尊严丧尽,他们会怎么想——”
  “老天在上,又碰上了安东尼·康斯托克。瞧,彭斯,你管好你的事,让我来干我的事。现在,不要打扰我。”
  他挪了挪地方,决定不理会彭斯,又开始对着哈里特·布丽丝卡调焦距。她又在上面出现了,一边大笑一边拍掌,摇摆着她的肩膀和棕色“胸针”,扭着屁股,挥着手向台下爆发出的欢呼声致意。
  正当萨姆调好焦距时,奥维尔又一次抓住了这位摄影家的肩头,想再次充当检查淫秽镜头的角色。
  “放手!”萨姆咆哮了,用空着的那只手照奥维你胸前一下将他推开。这一推使奥维尔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一副滑稽相。他挣扎着站起来,颤抖着,如果不是莫德站起来用她那具有权威性的身躯挡住了他,他肯定会再次扑向那位摄影师。
  “奥维尔,请别这样,别,萨姆只是在做他的工作。”
  一时间,奥维尔想找出话来说,可没找到,然后朝舞台打着手势,所谓手势是一只拳头。“是她——上面那个可耻的表演。”
  “别。奥维得尔,所有村民都——”
  “我一点也忍受不了了,这种可憎的景观。你容忍这种事情令我震惊,莫德。我不多说了。祝你晚安。”
  他鼻子哼了一下,猛地把领带拉正,将衬衣塞进裤子里,走进人群里去了。莫德被搞乱了神,旁边的克莱尔能看清她的脸色。莫德看了他们一遍,自言自语地说“有的人不应该喝酒,”在雷切尔身旁坐了下来,想欣赏舞蹈的其余部分。
  这场争吵在克莱尔头脑中占据一段时问。奇怪,奇怪,她想,我们到这儿来似乎对我们中的某些人产生了作用。这个岛子有一种咒语,可以凸显我们最差最坏的品质:奥维尔中没有一点血气,在这儿却怒火中烧;萨姆·卡普维茨在家中一团和气,在这儿一点就着;马克在家中严肃且孤僻,在这儿却易怒和残忍。至于我,克莱尔,那——呃,不管什么——在家中,那——呃,见鬼,够了,我要喝酒——在这儿。
  她喝了,她和考特尼喝了,每个人都喝了。有时候她看看舞台和翩跹的舞蹈者在火炬后面不停地变换着队形。有时候丽莎·哈克费尔德控制着舞台,像哈里特护士一样高兴和狂放,哈里特和她的随从此时已经消失,现在的丽莎,是奥马哈的丽莎、不是贝弗丽山的丽莎,是驱除了家庭主妇的魔影,恢复了青春的丽莎。
  克莱尔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她杯子里添过多少棕榈叶,但隐隐约约听到了考特尼的说话声。她知道招呼声来自上方,因为他是站着的,他四周的人都站着,然而她还坐在那儿。接着他弯下腰,将她像一只羽绒枕头那样拉了起来。
  “人人都在跳舞,”他对着她的耳朵说。“要跳舞吗?”
  她朦胧的双眼流露出同意,拉住了他的手,然后又拉住了一个土著男子的手,形成了人圈,像红色印第安人一样叫喊着,跺着脚,向前走,向后退时则呼喊和大笑,四周都是这样的圆圈。现在,圆圈分成了一些更小的圆圈,在混战中,克莱尔感到获得了自由,将凉鞋扔到了一边,让头发披散开,把屁股摆得发了疯。
  后来根本没有了圆圈,只剩下汤姆·考特尼,火炬离得更远了,音乐也远了。她看不到莫德或者萨姆了。她一眼瞥见雷切尔·德京同一个土人一起行走,她搂住考特尼,同他一道旋转着,还能看到这儿,看到那儿,能看到成对的土人在跳舞,人人都在跳,到处都在跳。
  她的腿有些不听使唤了,即便考特尼抱着她,她也脚下打绊,只好深深陷进他的怀抱。她被他的双臂搂住,头依在他的胸膛上,气喘吁吁精疲力尽……接着几乎完全像小时候那次,从芝加哥的湖边上来,在亚历克斯的怀抱里,靠在他的胸膛上昏昏欲睡……然而现在不同了,她像以前那样听听考特尼的心跳,又听听她自己的心跳,不知道他的心跳的如何,但知道自己的,知道砰砰声并非来自舞蹈发出的声音……是啊,不同了,因为亚历克斯的胸膛意味着宠爱,是安全的,而这个奇怪的大个子男人的胸膛意味着……某种别的东西,某种不了解的东西,不了解的东西是危险的。
  她想法解放自己,挣脱出来。她没抬头看他。她说,“我支持不住了,像我丈夫一样。”然后又说,“谢谢你让我很快活,汤姆,请送我回家。”
  只是当他们在狭长的独木舟中,他有节奏地用桨击打着漆黑水面的银色波光,经过安静的水道滑向远离人多的大岛靠近最近的珊瑚环礁岛的一片世界的时候,雷切尔·德京才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想命令地停止前进,掉头向后,把她带回她的文明朋友和文明之中。
  她想说出她改变主意的想法,但是看到莫德图利若明若暗的笑脸,挥动木桨时双臂的有力动作,她知道自己无法说出想说的话。她的直觉告诉她,她的声音会流露出胆怯。她想起了一句名言:不要向野兽示弱,任何软弱将使野兽压倒你。她仍然是雷切尔·德京、医学博士,文化程度上占优势,人类命运的主宰者,她的命运,也包括他的命运,永远控制任何形势。于是她保持着沉默,同寂静的夜晚和谐一致。
  又一次,她意识到自己深坐在独木舟的空洞里,双腿前伸。她一生从未坐过独木舟。她不明白为什么没坐过。她找出的理由是因为独木舟太易破碎——什么使它们漂浮?什么使飞机升空?——她总是想它们会翻个的,像德莱塞书中说的那种可怜玩意儿,让人葬身水中——对,是罗伯特·奥尔登——但那是只划艇,不对吗?——克莱德用他的相机拍过它。好啦,这是独木舟,她可以看出,莫尔图利就出生在独木舟中。他的独木舟永远翻不了。
  她企图在这条使她处于甜蜜的夜晚空气和凉水之间的空心木头中放松一下。在独木舟中能干什么?弹吉它、班卓琴——天啊,怎么会这么想——那么,还有什么?把手伸进水里。雷切尔·德京举起一只无力的手臂,从低低的舷边垂进迅速掠过的水中。水的感觉敏锐,似乎进入了她的毛孔,顺着胳膊上升,通过肩膀,在心底回荡。她能看到莫尔图利在划桨的时候偷看她,她害怕他对外表的观察会给他留下另一个软弱的印象,于是闭上了双眼,这样就不会从眼睛中看出任何东西。
  就这样,在滑动的独木舟摇篮里昏昏欲睡,她放开了思绪,让它自由驰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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