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达一整天的意识都懵懵懂懂。他的眼睛紧闭着,脸部肌肉似乎松弛下垂,唾沫从嘴角边流出来。当他慢慢地知觉到自己还活着时,那种蚀骨的痛似乎又开始流贯身体各部——脑部胀痛,全身似乎要撕裂,右脚剧痛。当他眼睛睁不开时,他试着去回忆所发生的事。然而浮现在他脑海的是土霸挥起斧头后砍在树段上那一刻的那张扭曲的脸和砍落的前脚板。此时康达脑部的震颤让他又昏过去。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正好看到天花板上的一张蜘蛛网。过了不久,在他终于能够勉强翻身后,才意识到他的胸部、手腕和脚踝都被绑起来。但右脚和头后却枕在某种柔软的物体上,而且他也穿着某种长袍。此外,与他内心的愤怒交织成一团的是某种像沥青的味道。他一直认为自己已尝过任何苦头,但这次更糟糕。
当屋门被推开时,他正对阿拉神低语,于是他立刻止住。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高大土霸带着小黑袋子进来。虽然他的愤怒不是冲着康达而来,但他却板出生气的脸。挥走嗡嗡作响的苍蝇后,他弯到康达身旁。康达只看得到他的背,随后土霸对他的脚所做的检查使他痛得像女人般尖叫,几乎扯断胸前的绳索。他终于转身面向康达,把手掌心贴在康达的前额,再轻轻地摸了好一会他的手腕,然后起身。当他看着康达的苦脸愁眉时,他高声地大叫道:“蓓尔!”
一位又矮又臃肿的黑皮肤妇女带着严肃但不是很可怕的表情提着一桶水进来。康达觉得她似曾相识,似乎做梦时她一直在身旁看着她,喂他喝水。土霸很温和地对她说话,然后从黑袋子里拿出某样东西搅到一杯水里。土霸又再度开口说话,那黑人妇女就跪下去,一手扶起康达的头,另一手则握住杯子要康达喝下。康达照做了,因为他实在虚弱得无法反抗。
他飞快地向下望一眼,看见自己的右脚尖包了一团大绷带,上面渗满锈色的于血。他全身直打颤,想要跳起来,但身上的肌肉却不听使唤。那黑人妇女轻缓地把他的头放下。土霸再次对她说话,她回复后两人就出去了。
几乎在他们离开之前,康达就已沉沉入睡了。在他当晚睁开双眼时,他已记不起自己身置何处。他的右脚感觉在燃烧,于是他开始试着抬高脚,但一挪动就令他痛得大叫。他的思绪坠入一股阴霾的幻想和思考之中,而且都来去匆匆地令他捉摸不到。在脑际问过嫔塔时,他告诉嫔塔他受伤了,但是不要为他担心,因为他会尽快地回到家乡。接着他看到一群鸟飞过上空,一只矛刺穿其中一只。他尖声叫出来,觉得自己在坠落,双手挣扎着紧抓飘缈的虚无。
当他再度醒来时,康达确信他的脚已发生严重的事故。这是个恶梦吗?他只知道自己很虚弱。他的整个右半边都麻痹了,喉咙也很干,干焦的嘴唇因发烧而破裂;他全身汗水淋漓,而且散出一股恶心的味道。有人真的狠得下心剁掉别人的脚吗?此时他忆起土霸指着他的脚与他的生殖器以及土霸脸上令人恐怖的表情。他的怒气再度涌上来,他努力想弯曲自己的脚趾,却引起无比的疼痛。他躺在原地等着痛楚消退,但是没用。那是令人无法承受的痛,他讨厌自己竟希望那土霸带来搅在水里的东西以减轻自己的痛苦。
康达躺着,愤怒地扭曲身子呻吟着。此时屋门再度开启,是那个黑人妇女,她手上灯火所泛出的黄光在她脸上明灭不定地闪烁。她面带微笑地开始发出声音,做脸部表情和动作,康达知道她正努力地想让自己明了某事。她指向屋门,做出一个高大的人走进来,给一个正在呻吟的人某种东西喝,然后病人很开怀地笑,好像感觉好多了的动作和姿势神情。康达脸上没有露出他了解那个高大的人就是医生的表情。
她耸耸肩,蹲了下来开始把湿冷的布压在康达的前额。康达很讨厌她这样做,然后她示意要扶起康达的头来喝点汤。喝下汤后,康达对她脸上满意的神情感到无比的愤怒。她再在地上挖着小洞,把一根长长圆圆很像蜡的东西插上去,然后在顶端点亮火光。她最后用动作和表情来问康达是否还需要什么,而康达只狠狠地瞪着她,因此她转身离去。
康达边注视着火光边试着去思考,直到蜡油全淌到地面上。在黑暗中,他们在大船上阴谋杀死土霸的计划又历历地浮上脑际;只要他的手臂一能够摆动,他就渴望在黑人军队中成为一名战士来屠杀土霸。但此时康达全身颤抖,害怕自己会死去——虽然那意味着他将永远与阿拉神同在。毕竟,自古没有人曾从阿拉神那儿返回说明与阿拉神相处的滋味为何;而且也从未有人回到家乡告诉村人与土霸相处的滋味又是如何。
蓓尔下次来访时,无限关心地看着康达充血且变黄的双眼已深陷入他发烧的脸。他僵直地躺着发抖、呻吟,看起来比上星期被抓回来时消瘦许多。蓓尔走出门外,但一小时后就带着厚布、两只蒸气壶和一套棉被回来。她快速地行动,而且——为了某种原因——偷偷在康达胸口敷上一块煮叶与某种辛辣物混合而成的糊药。那滚热的糊药使康达直呻吟而且想把药甩掉,但蓓尔很用力地把它接回去。她把布浸到蒸气壶内,拧出水后敷到糊药上,再把两条棉被盖在康达身上。
她坐着看汗水从康达身上像小河般地滴到地上。蓓尔用围裙角抹去流进康达眼睛的汗水,而康达终于四肢疲软地躺在原处。只有当她摸到布块已不温时才拿掉,然后她擦掉康达身上的糊药,替他盖上棉被后才离去。
当康达再度醒来时,虚弱得连稍微挪动身子都没有办法,在厚重的棉被下他几乎快窒息。可是——不带任何感激之意——他知道他的高烧已退。
他很纳闷那个黑人妇女从何处学来这一招。那宛如是幼时嫔塔为他调制的药,也是世代祖先从阿拉神土地上传下来的草药。此外,康达忆起那个黑人妇女制药时的秘密方法,他了解到那不是土霸的药。他不仅确定土霸对此一无所知,并且还很肯定土霸一辈子也无法得知。康达此时意识到自己正在脑海里细究那黑人妇女的脸庞。那土霸叫她什么?“蓓尔”。
过了一会儿,康达很不情愿地得出结论,那妇女比其他人更像自己的族人。他设想她在嘉福村的样子:捣杵着早粥粗麦,沿着波隆河划着独木舟,头上顶着成捆的稻杆回家。此时康达斥责自己竟荒谬到把自己的村子和土霸领土上的异教徒牵连在一起。
康达的伤势比较好转,因此也不再那样疼痛。最常令他觉得痛楚的是在试着移动而拉扯到绷带时,但折磨他最甚的是苍蝇在他上绷带的脚尖处嗡嗡地叫。他偶尔会晃动一下脚来赶走群聚在上面的苍蝇。
康达开始注意到自己置身之所。这不仅不是他自己的屋子,而且他还能从外头的声音和过路黑人的音色分辨出他已被带至某个新农场。躺在那儿,他可以闻到煮饭的味道和听到晚上人们谈话、唱歌和祈祷的声音,以及清晨的号角声。
每一天,那个高大的土霸都会前来为他换绷带,而且往往令他痛得不堪承受。可是当蓓尔每天来三次——带来食物、水和微笑以及触摸到他前额的那只温暖的手——他必须提醒自己这些黑人和土霸一样差劲。这位黑妇和土霸也许不会伤害他——虽然结论下得有点早——但黑人山森几乎把他鞭答至死,而且也是土霸抽打他、射击他并砍掉他的脚掌。他的元气越恢复他就越愤怒自己必须无助地躺在那儿,不能到处走动。因为十七年来,他一直能够随心所欲地跑、跳、爬。现在这种突来的遭遇实在令人无法体会与忍受。
当那个高大的土霸解开康达手腕上的短木柱后,康达费了好几个小时想抬起手臂都徒劳无益,双手有如千斤重。他开始不屈不挠地强迫自己反复弯曲手指头以恢复手臂的功能,然后握紧拳头,直到他终于能够举起手臂。接下来他开始挣扎着用手肘把自己撑起。等他好不容易撑起时,他花了好几个小时注视着脚上肿得像南瓜般的绷带。虽然已不再那样血迹斑斑,可是当他试着想抬起那只腿时,他发现他还是无法忍受那种痛。
当蓓尔再来看他时,他把所有的怒气和屈辱都出在她身上。他用曼丁喀语对她吼叫,喝完水时又把铁杯掼到地上。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从他踏上土霸的领土以来,第一次对人说话如此大声。但尽管他发怒,她的双眼仍露出真挚的热忱。
三个星期后,有天当土霸开始为他拆绷带时,他示意康达坐起来。当绷带快拆到脚面时,康达看到绷带上粘着一层厚厚的黄褐色东西。当土霸拆掉最后一层布时,康达必须咬牙忍痛——就在他看到肿胀的脚上覆盖着一块棕褐色且令人不忍目睹的厚疤时,他几乎发狂发晕。康达想要尖叫!土霸在伤口上洒了一些东西,再敷上一层薄松的绷带后就提起他的黑袋子匆忙地离开了。
往后的两天,蓓尔一直重复土霸医生所做的事。而且在康达抖缩地别过头时,她会柔声细语地对他说话。当土霸医生第三天回来时,手上拿着两把顶端是叉状的竖棒,康达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康达曾在嘉福村看过负伤的人用这东西撑着走路。土霸医生用腋下顶住叉状的顶端,示范给他看如何让右脚不着地面地走路。
康达一直拒绝走动直至他们两人都离开后,他才挣扎着把自己撑起靠在墙上,等待他能忍受脚部的痛楚而不致跌倒。在他练习把叉状顶端放到腋下前,颗颗斗大的汗珠已从脸上滚下。他一直不敢走离墙边,头晕目眩、笨手笨脚地试着向前晃了几步,但每走一步,缠着绷带的伤肢就妨碍他的平衡。
当蓓尔于翌日清晨端早餐来时,康达瞥见她对泥地上的拐杖印露出满意的笑容。康达对她皱了皱眉头,很恼怒自己竟然忘记把那些印子抹掉。他拒绝食用土霸的食物,直至蓓尔离开后,他才狼吞虎咽地猛吃起来,因为他知道他现在需要体力。几天后,他就可在屋内自在地破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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