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过去,清秋已至。燥热平息,朝中却再不太平。
“废物!”
惊澜殿正厅,我端坐上首,居高临下,狠狠把一本厚厚的折子砸在大理寺卿姜义纯的脚下。
“王爷息怒!”姜义纯诚惶诚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息怒?谭翊对上藐视皇族,妄图谋害本王,对下徇私枉法,收受贿赂,无恶不作。自我押他回京也是两月有余,你却还无法将他定罪处刑,你这大理寺卿是摆在公堂上好看的么?还是,你根本存心和本王作对,故意拖延。”我大发雷霆。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姜义纯的鼻子几乎要贴到地面上,“可是,王爷,证据不足,下官实在是无能为力……”
“证据不足?”我冷哼一声,“其他罪名也就罢了,他纵火总督府,意图谋害本王,整个金陵谁人不知,难不成非要待他取了本王的性命,你肯才治他的罪亡羊补牢?”
“可是王爷,谭翊他咬紧牙关,始终不肯画押……”姜义纯支支吾吾。
“那倒怪了,你们牢房的那些厉害家伙,难道是养护不周,生了锈了?”我冷笑。
姜义纯猛地抬起头来,惊恐万状:“王爷,自古刑不上大夫,何况谭翊三朝元老,位列三公。”
“姜大人。”我好整以暇, “这话你对本王说,不觉得可笑么?我来这惊澜殿前,在你们大理寺可是着实逗留了一阵,说起来,本王可还得感谢你们的照顾。”
姜义纯的脸顿时惨白如纸,下一刻早是磕头如捣蒜:“下官知罪,谭翊之事,下官回去立刻查办,王爷大人大量,千万莫与下官计较。”
“罢了!”我想到以后这姜义纯还有些用处,手一挥道:“记下你今日的话,七日之内给我个交代。”
“是,是,谢王爷,下官告退。”姜义纯,狼狈爬起,额上青紫一块。
“慢!”
我一声招呼,姜义纯的脸又青了:“不知王爷,还有何吩咐?”
“过两天,我还要送几个人去你那,你一也并照顾了。”
“是,下官告退!” ☆樱海小居☆
姜义纯唯唯诺诺退了出去,我悠闲地靠上椅背,证据毁了,又能如何,几个党首我可记得清楚,既然知道你等的底细,又哪有让你等落网之理。
至于姜义纯——我淡淡一笑——他们本是一丘之貉,不过现下酷吏难求,再多留他几天,待逼他让同党挨个认罪伏法,再请他入翁,想也不迟。
低下头,目光不由自主,定在一张诏书底本上,心中恍然,手也不由自主抚上上面的字句:原庄郡王厚德载物,国之栋梁,赐正一品亲王衔,封燕北九州,急诏回京受印。钦此。又责安亲王即日昭告天下,不得延误。
玄庭,此书两月前发出,一月内月昭告八十一州,你走得再远也当看见,书中写得明白,可是至今又是一月,你却杳无音讯,你终是不肯回来么?
啾啾!脚下突然传来雀儿不甘寂寞的叫声。
我叹口气,一把把它从地上拎起来。放在掌心,圆滚滚一团。这两个月,它在宫里好吃好住,养的脑满肠肥,怕是早忘了自己是鸟,整日和鸡一样,两条细细的棒柴腿在惊澜殿横冲直撞,上蹦下跳,到处乱窜。
伸出手指,狠狠在它头上一敲:“你怎么又跑出来了,看你长得跟个球似的,这辈子都别想飞起来!”
雀儿极度不满,扑腾着与它肥硕的身体不成比例的翅膀,跳到案台上,在折子文书堆成的小山中,安然踱步,甚是滑稽。
我噗哧一笑:“雀儿,雀儿,我真服了你,只怕天塌下来,你也是这般模样。我若能如你多好?”
雀儿却不理我,扑腾一下,又跳回地上,结结实实摔了个跟头,爬起来却如无事一般,头也不回地跑开,不知去哪嬉戏了。
这个小家伙,当真缺乏灵性。
我摇摇头,继续对着满案千篇一律的折子圈圈点点。
圈着圈着,也就倦了。头晕晕的,我于是伏在案上,想小睡一会。
我确实睡着了,一直睡到上灯时分。
做了一个梦,梦醒时分却已经忘了梦的内容,只是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抹,却是多了两道尚未风干的泪痕。
暮色朦胧,晚风徐来,灯火飘摇,满室影影绰绰。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心头没来由想起这一句,一阵悲喜交加。
伸个懒腰,身上一件事物顺势轻轻滑落,无声落在地上,却是一件素色袍子。
拾起袍子,一阵惊异。
玄庭?我心念一动,发疯一般向殿外跑去。
雕像一般的侍卫,冰冷的垣壁,殿外空旷冷清,暗彤的天空,火烧云红的要滴出血来。
“玄庭!”我放声大喊他的名字。
回音在禁城的上空反复地回荡,却没有我想见的影子。
“玄庭!玄庭!”我不甘心,我继续大叫着他的名字,直到自己声嘶力竭,几近崩溃,却仍是没有回应。
疲惫地向四周看去,大殿的侍卫们无不惊恐地看着我。
他们以为我疯了吗?我嗤笑一声,为了他们,也为我自己。
“王爷?”一个惊讶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转回头,却是杨挚。
“什么事?”我紧紧皱眉,极不耐烦地问。
“王爷忘了,您今天下午让我去太医院,把褚云修太医请来,有要事商量。现在,褚太医已经在偏殿候了半个时辰了。”
“他来了半个时辰?”我奇道,“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禀王爷,褚太医来时见王爷伏在案上,说王爷气色太差,让我们不要打扰。”
我微感讶异,心念一转:“那……这衣袍……”
“回王爷,是褚太医的。”
心中颓然,紧绷的弦也松了,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般。
“你让他过来正殿见我吧。”
我无精打采地丢下杨挚,转身走回那个满是压抑的地方。
你在希望什么?又在失望什么?
我扪心自问,却早已辨不清心中的酸涩滋味。
初见褚太医,吓了一大跳,所谓太医,不都该是白发苍苍,胡子一把的老头吗?可是眼前这个平易近人的青年是谁?若不是杨挚一口一个褚太医,神情恭敬无比,我倒真怀疑那个褚云修是不是活腻了,随便找个药童来应付我。
定了定神细细打量,这个褚云修五官实在不算出色,只是笑容和煦,竟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例行的寒暄,二人坐定,他不紧不慢,端起面前茶盏只浅浅品了一口,举止稳重沉着,温文尔雅。
“褚太医,本王招待不周,让你久候了。”
“王爷政务繁忙,难得小憩一会,又何必自责?”他淡淡笑道,“下官也不想过多叨扰王爷,王爷有话不妨直说。”
“就依褚太医。”我目视左右,他们当即知趣退下,只留我与褚云修二人。
“褚太医也不爱繁文缛节,本王也就直言了。”我轻描淡写,“听闻近来太医常常进宫为皇上诊视。”
“王爷多心,例行检查而已。”褚太医淡淡笑道。
“褚太医何必隐瞒,同在宫里,皇上的情况瞒着天下,又岂会瞒着我?”
“安王爷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下官。”
“我知皇上自小落下的毛病,也知皇上极难熬过而立之年。今日叫你来,只为问个确切。”
说道这,我突然沉下声,“敢问太医,皇上的病可是确实无药可救,若果然人力难为,那依太医之见皇上还有多少日子?”
褚云修直直盯着我,表面不动声色,手上却是一震,几滴茶溅在他素色的衣袍上。
“王爷,你可知问出此话,是大逆不道之罪么?”笑容不再,一张冰冷的面孔。
“太医何必如此,本王只是要问实情。” 我把玩着手边的茶盏,漫不经心地答道。
“皇上信任王爷,才会让王爷知道实情,王爷现在如此问下官,却又是何居心?”褚云修满脸惊觉。
“褚太医,在你面前的是正一品安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还能有什么居心?”我抬起头,看着他,提醒他我的身份。
“王爷的心思,下官不敢妄猜,也猜测不到。”他愤然立起。
“那褚太医可愿将实情告知本王?”我依然淡淡笑着。
“事关国体,恕下官不能从命,下官告辞。”褚云修,匆匆行礼,一转身便向殿外走去。
“褚太医,何必如此匆忙?本王早闻褚家母慈子孝,这还给褚老夫人预备了一份厚礼呐?”我好整以暇。
褚云修浑身一震,猛地停下脚步。
“安王爷,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缓缓转过身,眼中聚集着愤怒的火焰。
“字面的意思。”我拿出准备好的一包糕点,微笑着走到他的面前,“御膳房的手艺,终是有精妙之处。”
“谢王爷,下官待会还要给皇上诊视,不方便拿这些糕点。”褚云修一字一顿地说。
“你今天不用去了。”我淡淡笑道,“这些日子你也累了,太医院那么多医官,让他们也有点活干,若皇上想找你,我命人通知你。”
“你……”褚云修悲愤地看着我。
“猜得不错。”我笑意盈盈,附到他耳边,“如今这宫里,没有本王的准许谁也见不着皇上。”
“现在,你有话要和本王说吗?”我直起身子,冷冷地看着他。
褚云修惊恐万状,倒退一步,背脊狠狠撞在朱色的殿门上。
***
吱呀。
推门的声音。
“你来了?”毫无生气的声音从明黄的帷帐中传出。
“我恐怕褚太医以后都不会来了。”我猛地揭开那曾华丽的掩饰,直直看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
“曲微?”皇帝舒了一口气,“你来做什么?”
“来为皇上饯行啊!”我浅浅一笑,一双手突然对准皇帝的脖子,狠狠掐了下去。
“你!”皇帝大惊失色,发疯似的地死命一推,我立足不稳,狠狠摔在地上,一转身刚要爬起来,却见皇帝已跃下床,拔出床边挂着的利剑,直直抵住了我的喉咙,“放肆,你要噬君不成?”
我好整以暇地拍拍身上的灰尘:“你不是很想死吗?我来送你一程又有何不可?”
皇帝拧起眉:“你说这什么话?”
“什么无药可医?又是一个谎言,你若想死,为何不干脆现在就自行了断,何必拖我下水?”
“你找过褚云修?”皇帝狠狠把剑收回剑鞘:“早知到我就该封了他的口。”
“他是普天之下,唯一可救你之人。你却要杀他?” 我缓缓撑起身子,站了起来。
皇帝没有言语,他默默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子:“这病若在平常人家,褚云修的方法的确可以医治,若在朕的身上,他的方法,却是万不可行。”
“有何不可?我知褚云修的药,一旦服下,生机只有五成,但你反正也已没有退路,何不冒险试试?”
“大局未定,朕不能冒这个险,一旦失败,朕突然弃世,有心人必定乘机滋事;即便成功,朕也须得往南方湿润之地疗养,那么朝中之事如何善后,难道要为此迁都吗?”皇帝转回头,“若不迁都就只有禅位,可是朕无子嗣,只能平辈相让,届时一个天下却有了两个同辈君主,迟早惹出麻烦。”
“你真是疯了,当皇帝当到你这份上,连自己的命都不顾,反不如平常百姓自在。”我恨恨地说,心里不知是愤怒亦或悲哀,我别过头:“你知道吗?我原是打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顺水推舟,夺了你家的权位,将这天下置于我的掌中,多少替玄庭替自己出了这口恶气,但时我改变主意了,我突然开始庆幸了,我庆幸今日坐在龙椅上的不是玄庭。”
他看着我,惨淡一笑:“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年景太妃没有那么做,也许事情会是完全不同的状况,那么我是该感谢她,还是该恨她?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答案。”
“你为什么称她景太妃?她是你的母亲,为了你,她甚至不惜割舍女子最难放弃的母子之情。”
“曲微,谁是我的母亲呢?景太妃?太后?她们都不是,对于他们我不知该爱该恨。” 皇帝摇摇头,紧紧皱眉,我也暗自叹气,这是心结,只怕他这一辈子也难放下。那么玄庭呢,他的心中又如何看待?
我突然记起那个独断专行的天下第一美人,开始想念她的荆钗布裙,想念她的目如灿辰眉如远黛,想念她拎着我耳朵时得意洋洋的笑声……原来我真的很幸运。
“她们都是你的母亲,她们用尽心机,给你她们认为最好的东西,即使你并不想要。”我说。
“莫再多言了。”皇帝摆摆手,再看过来却是一脸正色:“谭翊之案处理如何?”他有些突兀地问。
“其他人都是好办,只是谭翊,我想要亲自去天牢一趟。”我知他时不愿再谈,有意转换话题,也不愿勉强。
皇帝思忖一阵,突然抬起头:“朕与你一同去,他终归是朕的恩师。”
我点点头:“也好,不过他与我灭家之恨,我绝不会饶他。”
皇帝苦笑:“你不必担心,这么多年,我早忘了什么叫心慈手软了。”
***
在木栅之后,囹圄之中,一双双恐惧、绝望、麻木得没有光泽的眼睛。天牢,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再回来这里,仍没有什么改变。改变的是我。
五年前,你来这里,我也是像他们现在看着我们一样看着你吗?我看着身边的皇帝。忍不住想要问一句。
“皇上,王爷,姜大人,刑讯房到了,谭翊就在里边。”狱卒恭敬地行了礼,打开天牢最深处的那道门。
“好,你们退下吧!”皇帝吩咐道。
狱卒磕了个头,于是退下了。
我看着一边垂着头,一动不动的姜义纯,摇摇头,推了推他:“姜大人,皇上让你们退下?”
“啊?”他抬起头,眼大如牛,“可是王爷……我……”
“姜大人,谭翊好歹是当朝太师,皇上顾念旧情,此番前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是劝他莫再负隅顽抗,早日伏罪,大人方便在场吗?”我淡淡笑着,低声道。
姜义纯偷偷抬头看看皇帝,被皇帝狠狠瞪了一眼,当下大骇,面色铁青,忙连连揖道:“……下官告退,下官告退……”脚下倒跑得比兔子还快。
推开牢门,简陋昏暗的屋子,靠墙一派架子上,各种常人难想的残酷刑具,上首是审问官吏的椅子案台,而下手的被铁链结结实实锁在木质十字桩上的,赫然便是谭翊。
一月未见,再见时变化已是极大,他和我都一样。
此时的他早没有江南时的盛气凌人,他的脑袋无力地耸拉者,似是没有了神志,先前只是花白的须发已经全白了,面颊消瘦如骷髅一般,单薄肮脏的白色囚衣褴褛破烂,一条条血红的鞭痕触目惊心,溃烂的伤口发出一阵腐臭。
我看了看身边的皇帝,只见用袖子掩住口鼻,眉头也紧皱起来,眼中神情复杂不已。
世人见了这般模样,必定都会动恻隐之心吗?居然连这个习惯了残酷的皇帝也不例外?
我心中冷笑,为什么我心中只有恨呢,我想起太多幸福的过去,我想起玄庭,想起曾经被锁在十字桩上的自己。
我紧咬牙关,几乎要把牙齿咬碎,我的指甲深深掐入肉里,却感觉不到疼痛,火焰在我心中跳跃,我不愿阻止他的燎原,即使知道那最终也会吞噬我自己。
一桶盐水狠狠泼在谭翊身上,他痛苦地号叫一声,缓缓抬起头。我放下手中的木桶,盈盈一笑:“谭太师,好久不见。”
“曲——微——” 那双无神的眼睛,也在看到我的一刻,突然迸发出疯狂恼怒的火焰。他结满血痂的嘴唇缓缓张合着,从干涸的嗓子,用最嘶哑的声音地咬牙切齿地挤出我的名字。
“啧!”我俯下身,伸出右手食指,在他面前轻轻摇了摇,一字一字地纠正他,“王爷,安亲王爷。”
“小兔崽子。”他破口大骂。
我心中一凛,唇线却弯成一个弧度。
“只有一个人可以这么骂我。”我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按压着他胸前最深的伤疤,“而这个人死了,被你杀死了。而现在……”
我顿了一下,猛地扯去那块尚未完全结痂的皮肉:“我要你偿还所有的痛苦。”
一身撕心裂肺的惨叫,谭翊的身躯痉挛着,面色被伤口传来的剧痛折磨得惨白。
“你骨头硬得狠,到现在也不肯招供画押?”我后退两步,欣赏着他的痛苦与憎恨,“不过,凡事总得有个了结。谭翊,你的同党已经全部招认了,即使你不肯伏罪,本王还是可以立即将你押付刑场,可是你可知本王为何定要你画这个押?”
谭翊狠狠瞪着我,面目狰狞,仿佛要把我碎尸万段,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你很不甘心,是不是?”我冷冷一笑,从案上拎起写好的供词:“如果本王列出的都是你谭翊真正犯下罪状,你又熟悉姜义纯的手段,怕是早就招了,免去皮肉之苦。可这张供词上八条罪状,条条都在十恶不赦,株连满门之列,而其中你真正做过的,只有意图谋害本王这一条。可你恨本王入骨,又怎会为此认罪。所以,你很不甘心是不是?宁愿受尽活罪,也不愿死个痛快?不愧是谭太师啊!”我拍手喝彩,“也正合了本王的意!毕竟如果你简简单单招了,又怎能体会现在这一番生不如死的滋味?那才真让本王伤脑筋。”
“不过,现在,一切也该有个了结。”我把状纸递到他的面前,“画押吧,你一大把年纪,本王的噩梦也做的太长,不想再延续下去,你画了押,本王便给你一个痛快。”
谭翊不屑地睨了一眼供词,突然纵声大笑,一口吐沫吐在供词上:“曲微,落在你手里,老夫早知已没有活路,只是如果到了这份上还是要画押,那老夫先前罪岂不是白受了。老夫可不会懦弱得像你那个呆头呆脑的父亲!”
我的父亲?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颤抖不已,因为喷张的血脉中的愤怒与憎恨颤抖不已。
你居然敢提我父亲!你居然敢将自己与他相提并论?
我听到自己的怒吼,我看见自己猛扑上去,狠狠掐住他的脖子,看到谭翊因为窒息,整个脸上从惨白涨成猪肝色,看到他口鼻开始溢出血沫。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他是故意激怒你,想让你直接杀了他,他害怕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
可是我没法停手,这种杀意是一种本能,无法抑止。
“够了,曲微!”低沉的声音响起。
皇帝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拉离谭翊。
“够了,曲微,够了……”他不停地在我耳边重复,“他本就难逃一死,你不必在今天亲自动手。你的噩梦够久了,你今天在这里受他挑衅杀了他,你以后还是摆脱不了他的阴影,你会后悔。”
是的,我会后悔,后悔一气之下让他死得如此得意。
我合上双眼,重重地喘息着,待再睁开,已经再无波澜。
“放开我吧!”我抬头对皇帝说。
皇帝松开了我,顺手从我手里拿过那张供词,走到谭翊面前:“谭太师,你终究不肯认罪吗?”
“皇上,你我师徒多年,你见了今日的我,就只这一句话?”谭翊抬起昏花老眼,一阵浑浊。
“太师,你教我多年,助朕登位,却又结党营私,目无朝纲。公私两难,太师认为朕该如何处置?”
谭翊没有回答,皇上却深深叹了一口气。
“太师忘了,朕却不曾忘。‘为君者,以国为本,以民为本’,这是当年你教朕的第一句话。”
谭翊垂下头,久久不语,半晌抬起头:“罢了,老夫自知死罪难逃,松开我的右手,如你们所愿便是。”
皇上点点头,拿起案桌上的钥匙,开了谭翊右臂的锁。左手将供状递到他面前,右手却紧紧按住腰中利剑。
谭翊伸出右手拇指,在身上一处流血未止的伤口一抹,正要按上去,却突然顿住了,他缓缓抬起头:“曲微,你等了这么久,现在要得逞了,不过来看着吗?”
皇帝看看他,又看看我:“曲微,你想看便过来把,站在我身后。”
我点点头,走了过去,这一刻我真的等得太久。
我看着谭翊枯槁的手指狠狠压了下去,白纸黑字,血指印的暗红,让人心中极不舒服。
皇帝将供状,折了折,转过身递过来:“曲微,你拿去吧!”
我抬起头,正要接下,身影交错,我却被眼中所见惊呆了,谭翊右臂青筋凸现,显示在聚力。糟了,我和皇帝只道他要伤我,所以皇帝让我站在他身后,都以为没有大碍,怎料他丧心病狂,居然要杀了皇帝同归于尽。
“皇上,小心!”我两句话尚未脱口,谭翊一掌早已击出。
胸口一窒,我和皇帝被击得弹了出去,狠狠撞在墙上。
这次真的凶多吉少。
从没想过自己会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千钧一发之际,也不知哪来的狠劲,居然把皇帝拖到身后,自己硬生生接下了谭翊一掌。
为什么?我当时来不及想,是因为不想再欠他一命,还是单纯觉得皇帝这种人不该死掉?见鬼,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该死难道我就该死,况且本来他也快死了。我真是疯了,晚节不保,还做了我爹一样的为国捐躯的傻子。
痴痴一笑:罢了,皇帝我欠你一条命,现下还给你,只是想不到我会死得比你还早……
我躺在那里,看着低矮的屋顶,离开五年,终究还是要死在这里……突然有一种落寂,玄庭,如果你知道我要死了,还不愿见我吗……
温暖粘稠的液体,落在我的衣服上,那是血,殷红一片,但是……
我没吐血啊?
心中一惊,猛地撑起身子,除了摔倒的地方,全身却没有一点不适,一转头,却看见面无血色的皇帝。
怎么会这样?
我转头去看谭翊,他面色铁青,狠狠瞪着我,疯了一般拼命用右手去扯那些铁链,仿佛想下一刻就过来把我撕裂一般。
怎么会这样?明明是我挨了那一掌。
我扶起皇帝,让他靠在墙上,他睨了我一眼,欣慰一笑,缓缓地说:“曲微,我……真没想到,你现在还会肯替我……”
“是,我一时糊涂,可是,为什么……”我手足无措,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曲微,你有所不知,谭翊这招叫‘隔山打牛’,我刚刚疏忽了,没有提防,差点就让他杀了你,只是没想到你……”皇帝苦苦笑道。
怎么会这样,我无语,第一次舍己救人竟是如此结果,老天真是跟我开了个大玩笑,可是我该笑么?我现在只想哭。
“曲微,你不要自责,这是我的命。我本就不久人世,现下眼见贪污群党可除,我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我知道,明日便将他们押付法场,省去夜长梦多。”
皇帝点点头:“我真的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善后就交给你吧。”
我看着皇帝平静的笑容,眼前一片朦胧,泪也终于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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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恋一世 第七章 不记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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