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管理员 第三章

  时间过得真快。朱自清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做《匆匆》,文章不长,只有几句而已──“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著的手边过去……我掩著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当时读到这段话时不过十余岁,却觉得触目惊心。  
  人生一世,不过百年,以後的事情有谁会知道呢?又有什麽能够在岁月的流逝中毫不改变呢?  
  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借书,还书……每天重复著这些仿佛没有尽头的机械动作,不觉间日历早已翻过去许多页了。  
  天气已经相当炎热。  
  这期间仇飞依旧每个周末到图书馆借书,从来没有间断过。虽然我没有再去过他家,但是我们已经变的象好朋友一样了,经常会在周末一起骑车回家。  
  那是一段不短又不长的路。  
  以至於在不久以後的几年里,每当无法摆脱的孤寂降临时,我唯一的解脱办法就是把当时的经历在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回放。包括我们当时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节。  
  那是我所能够拥有的最美好的回忆。  
  七月的第一个周末。  
  仇飞象往常一样又来借书了。不过今天他是中午来的,除了我和另外一个同事正等著换班吃饭以外,其他人都去解决民生问题了。借书室里面也只有几个贪图冷气而坐在那里看了一上午书的人。(这几个人大概是属骆驼的,居然能够坚持整整一上午不吃也不喝!)  
  这次仇飞借了一本原版的《Oliver  Twist》,一本《管理控制论》。  
  我象往常一样慢吞吞地给他办借书,一边刷卡一边问他:“下个礼拜不是高考了吗?还有时间看小说啊?”  
  “考试和看书是两回事。再说看看小说也是一种放松啊。”仇飞简单地回答。  
  这个乱自信一把的家夥!为什麽世界上居然会有这种人存在呢?简直是专门来打击我这种胸无大志又一无所长的人嘛!  
  我开始填借书单,“挺能的啊!看你这麽牛气,仇飞,咱们打个赌怎麽样?”  
  “赌什麽?”  
  “你要是考上第一志愿,我请你吃饭。”我说著的时候,顺手拿起印章哈了哈气,在“还书日期”的单子上狠狠一盖。  
  “你要是没考上……”我把厚厚的两本书连同借书证拍在红棕色的木制桌子上。  
  仇飞两道剑眉一扬,“没问题!”拿起书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喂喂喂!你要是输了怎麽办那?”我站起来小声喊。  
  “你输定了!”话音刚落,人已经出了门,好象一阵风卷过去一样。  
  ……  
  “切!真有这麽厉害啊!”  
  我重新坐下来,看著借阅室里面几个差不多一上午也没动地的人,努力去温习刚才发呆的那种感觉,努力去忽略胸中那突然而来的,小小的喜悦。  
  一旁的同事探过头来小声问我:“他是谁啊?老来借书的,跟你这麽熟?”  
  “是个好朋友。”我回答道。  
  ***
  此後整整一个半月,我都没有再看到仇飞。  
  也许是考试太辛苦了,在家里休养吧?说不定为了放松一下已经出去旅游了呢……不过,时间未免也太久了。难道这一个月他一直都在玩吗?这可不像是他这种懂得利用时间的人的作风啊。  
  我发誓我会这麽想可不是为了见他。  
  只不过,只不过是因为他借的书就快过期了,再不还的话,就得交罚金了。(我们图书馆规定,每次借书期限为两个月,逾期者还书时需交罚金,一本书一天两毛钱──就这样还是比租书的租金便宜,所以有好多人宁愿交罚金也不肯及时还书。)  
  八月的一个星期三下午。快下班的时候。  
  仇飞的身影一出现在图书馆空旷的大厅我就看到他了,因为当时我正无所事事地望著借阅室的两扇玻璃门发呆。  
  他比以前黑了些,穿著一件无袖的白色T恤,配上米白色长裤,看起来清爽自然,带著一种强烈的个人风格。我这麽说并不是因为他穿衣服怪,而是同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就显示出一种特殊的风格来,给人很深刻的印象。他没有还书,只是趴在红棕色的桌子上,看起来倒像是想和我说什麽的样子──我故意翻著一本汽车杂志(只要领导不在场,不影响正常工作的前提下,我们还是可以偷偷懒打打混的,何况就快下班了呢?),低头不去理他。  
  “你不问问我考试怎麽样吗?”最後还是他先忍不住说话了。  
  我抬起头来装作才发现他的样子,“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了,稀客稀客。”  
  “你少装蒜了!还真没看见我啊?”仇飞毫不客气地反驳我。  
  “你的书快过期了呀,再不还的话就得交罚金了。”我站起来跟他隔著一张桌子说话。  
  “还有几天才到期呢,放心,误不了。”居然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那你跑到这里来干什麽?”我有一点不高兴。  
  “奶奶说,请小林今晚到我们家吃饭。”  
  “真的啊?!”我有几分意外,“为什麽?”  
  仇飞不说话,拿出一个红色的信封放在桌子上。不用打开看我也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麽。  
  录取通知书。  
  呵呵呵呵。我心里为他高兴。毕竟这是好事啊。  
  “不是说好了我请客的吗?”我记起了一个多月以前的赌约。  
  “你当然得请我吃饭了,不过呢,今天晚上可是奶奶特意让我来请你的。”仇飞拿起通知书晃了晃,“这个算请帖行不行?”  
  眼前浮起了仇飞奶奶那和蔼可亲的面容,我不禁高兴起来。  
  仇飞等到我下班,我们一起骑车去他家。  
  路上我问他:“这麽久都没看见你,出去旅游了吧?”  
  “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了。”仇飞的语气挺轻松,大概是心情不错吧?  
  “我参加了一个夏令营,带著一大群小朋友去了鄂尔多斯草原──”  
  “啊!”我忍不住惊讶地叫了一声,“有这麽好的事情?草原啊──我早就想去玩了!”  
  “我可不是旅游去的,我是当领队,赚RMB去的──不过,倒也挺好玩的就是了。”   
  “赚钱?”这我倒是没想到。  
  “是啊,我这一个月,已经把大学的学费赚出来了呢,加上奖学金的话,差不多够用了。”仇飞说得很自然。  
  我听了心里一颤。以前怎麽就没有想到过,仇飞家里如果没有其他亲戚的话,他和奶奶两个人是靠什麽生活的?直到中考结束以前,他似乎一直在做家教,难道……  
  “哎哎哎,拜托你骑车专心一点好不好?”  
  我一时失了神,差一点撞到路边的花坛上,听到仇飞的声音才猛然醒过神来,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把车子拧了过来。  
  “我说你这个人怎麽看起来总是一副迷糊样呢?”仇飞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真拿你没办法。”听起来倒好像他在教训晚辈一样。  
  可恶!  
  不就是脑筋比别人好一点,长得比别人高一点,看起来比别人神气一点吗?  
  有什麽好跩的!  
  ***
  那天仇飞奶奶做了满满的一桌好菜招待我。我们就像是一家人一样,聚在一起庆祝了一番。  
  二十几天以後,仇飞登上火车,去了南方一个风景美如画的城市。  
  我和奶奶一起到火车站送他。我们没有买站台票,在候车室里面坐著随便聊了一会,气氛很轻松,好象只是在排队等著买东西一样。对比旁边的大学新生大包小包全家上阵的那种架势,仇飞仅有两只旅行袋,看起来也没装多少东西,是他两天以前就收拾好的。  
  过了几十分锺,仇飞要坐的火车到站了。听到广播以後,他站起来,拎著两件轻飘飘的行李跟我们告别。  
  “奶奶,”仇飞站在奶奶面前,几乎高了两个头,所以得弯著腰讲话,“我不在的时候,您要注意身体,有什麽重活自己不要动手,请人帮一下忙又不怎麽样,下楼要小心,煤气和门都要关好,记住了吗?”  
  奶奶伸手打了他一下(可惜够不到脑袋,只好敲在肩膀上意思意思),“你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还用得著替我担心?我又没有老糊涂!”  
  仇飞嘴角弯了一下,站直身体看著我,表情一瞬间变得郑重起来,“小林(他坚持跟著奶奶这麽叫我,经我多次抗议无效也只好作罢,由他去了),请你有空替我照顾一下奶奶,麻烦你了。”  
  他忽然对著我鞠了一躬。  
  我吓了一跳,连忙闪到一边,“不用客气不用客气,这是应该的,你放心好了。”就算是基於最基本的朋友道义我也会这麽做的,何况还是仇飞的奶奶呢?  
  “奶奶,以後你可就打不著我了,要不要趁现在再打一回?免得将来想起来挂念我。”仇飞转眼间又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了。  
  “你这孩子!”奶奶伸出手看起来还是想敲他,半路上又改变主意了,撩了一下落在眼前的头发。  
  仇飞看了一下候车室墙上的锺,“时间也差不多了,该走啦!”他说完就提著行李转身走向检票口,好象提著两件玩具一样轻松。  
  我看著他的背影慢慢向远处移动,越来越模糊,下意识的伸出手来扶著奶奶。  
  仇飞在将要迈过检票口前的那一刹那忽然扭过头来!  
  我们的视线就这样不期而遇。中间隔著黑压压的人头涌动。  
  很多很多年以後,我曾经无数次地问他,那一瞬间在我眼里面究竟看到了什麽?他总是笑著摇摇头,不肯说,怎麽也不肯说。  
  但是当时,他留给我的是一个灿烂的笑容。虽然很短暂,也只有一瞬间,但是我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看到了。  
  压抑了几十天的情绪因为这一个笑容而消弭的无影无踪。所有的烦恼都不见了。好奇怪。  
  ***
  仇飞的背影从视野里消失以後,我就送奶奶回了家。  
  以後的日子,我一有时间就去仇飞家里帮奶奶做点什麽──搬搬旧箱子啦,挪动一下家具啦,清扫一下房间啦,和奶奶一起买菜啦,多数时间是陪她聊天,周围的邻居们都和我混熟了,有的人还以为我是他们家亲戚。  
  连我自己也这麽觉得。  
  科学家做过一个试验:把四只白老鼠关进两个笼子里面,一个笼子是一公一母,另一个笼子是两只公老鼠,同时用强噪音刺激它们,结果两只公老鼠先死掉了,一公一母两只老鼠活的时间相对就长一些。得出的结论是,有相互的精神支撑面对恶劣的环境能够忍受更长时间,而异性之间相对容易建立起精神依赖的关系。  
  所以才会有那麽多的人选择结婚。用一纸契约建立起相对稳固的关系,潜意识里面,也不过是想找一个人共同承当未来生活中的种种挫折。有个精神依赖总比没有的好,是吧?  
  那麽,我的依赖又会在哪里呢?不知道。  
  一个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  
  ***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秋风卷起一地金黄的落叶。  
  中秋节和国庆节总是连在一起的,我们图书馆没有放假,还是照常轮休。其实就是放假也轮不到我这种没什麽资历的一般职工,按照内部规定,法定假期内上班的人都算了双份的加班费,每人还发了两斤高级月饼──这倒是挺不错的。我理所当然的拿去和奶奶一起分享了。晚上和奶奶吃月饼赏月的时候,仇飞从学校打了电话回家,我趁机和他说了两句废话,听著他的声音很开朗的样子,大概是在大学里面过得不错,我也觉得挺开心的。  
  中秋节之後是重阳节,重阳节之後是圣诞节,圣诞节之後是元旦,元旦之後是春节。  
  每一个月份都有节日,中国的,外国的,阴历的,阳历的,好象一年到头都在过节。不过,对於中国人来说,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还应该是春节。  
  往常每年一入冬的时候,我妈在家里就开始为“过年”操办了。北方的习惯是先进行彻底的大扫除,储备应节食物,再准备全家人的衣装,这中间还有不断的人情往来,我们家亲戚特别多,加上平时人缘也不错,所以总是忙碌得人仰马翻,一直持续到正月初一的早上才宣告结束。然後往往要经过好几天的休息,才能从积累的疲劳中间缓解过来,再然後吃过正月十五元宵节的元宵,所谓的“年”才差不多算是过完了。  
  像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怎麽看重这些传统的节日,倒是圣诞节过得更加起劲一些,而且大城市里面已经没有人愿意这麽隆重的过一个节日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平时的生活太好,冲淡了过节的气氛。  
  也许是人们变得比以前会算计了,不愿意再把精力过多地花费在过节上。  
  今年春节图书馆照常放假三天,但是正好轮到我值班。从这个城市坐汽车和坐火车回老家所需的时间差不多,都要七八个小时,往年我都坐最後一班车的,看来今年是不行了。  
  下了班以後打电话告诉妈妈不能回家的时候,那头她的声音听起来果然带著几分失望。毕竟我是家里的老幺,而且哥哥姐姐早已成家立业,算起来她也就剩下我这麽一个儿子了,好容易过年放几天假又见不到面,自然会有些失望。  
  “那你千万吃得好一点,别一个人瞎凑合啊,要注意自己身体,听见没有?”妈妈在电话那头殷殷嘱咐。  
  这些话她每次打电话都会不厌其烦地说上一遍,我不但可以倒背如流,还能预先知道下一句话是什麽。  
  果然!妈妈接著就说:“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怎麽还不知道为将来著急啊?你这孩子,就是让我操心!”  
  是你自己乐意操这种心的吧?大可以不管嘛,我还落个轻松。  
  “你也别太挑了,咱的条件又不高,干嘛非找那种漂亮女孩子,拣个学历差不多,人品好,看著顺眼的就行了……”  
  这又不是菜市场买鸡蛋,要大要小随你便,还可以挑挑拣拣带划价──问题根本就不在这里啊,老妈!再说我从来也没想过要找漂亮的女孩子。  
  “行了行了,您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自己有数。”再不给她打住,电话卡就要爆了。  
  “好好好,我挂了──还有!你一个人千万要小心啊,据说现在骗子特别多……”  
  这又是哪里听来的?再说骗子跟我有什麽关系,无论是想骗财还是想骗色,都轮不到我头上吧?  
  “知道知道──您还有别的事吗?趁现在赶紧说,电话卡快没钱了。”这个时候还是提钱比较管用。  
  “没了。我挂了啊。注意身体,不要感冒,过个好年。”母亲大人终於训话完毕,哒一声,电话挂掉了。  
  我在这边把话筒也挂回去,拔出电话卡,提著刚买的一兜菜骑车去仇飞家。  
  今天是阴历腊月二十九。  
  我的手举起来刚要敲门的时候,它居然自动开了,奶奶站在门口,高兴的像个小孩子一样。  
  “小林你到底来了啊,我刚才已经趴在凉台上看了好几遍了!”  
  我举起手里的菜,“奶奶,一会咱们就包饺子,我买的新鲜韭菜!”  
  “好啊好啊,”奶奶伸手替我接了过去,“下午我就把虾仁泡好了呢,正好用来做馅,肯定好吃!”  
  转身刚想锁上防盗门,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大声问道:“奶奶,仇飞还没回来吗?”  
  他上次打电话说年前一定会回家的──明天可就是初一了,今年没有三十。  
  “谁说的啊!”仇飞的声音忽然从厨房里传出来,“还是我先看见你来了告诉奶奶去开门的呢!”  
  仇飞在厨房里和面,身上围著一件粉蓝色印有KITTY猫图案的棉布围裙(这个围裙是上次和奶奶一起出去抢购的,当时买了两条,结果就我一个人在用),袖子挽得高高的,两只手上都沾满了面粉,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什麽时候回来的?”我走进厨房,发现仇飞好象比半年以前又长高了,用我的身高来量,现在应该有一百八十几公分,只多不少。  
  “中午就到了。奶奶等著你包饺子,所以隔一会就跑过来看看。”他和我说著话,手里继续揉面。  
  “看起来你们学校的伙食不错嘛,我还担心你吃不惯南方菜会饿成非洲难民。”真是气死我了,都已经这麽高了还长,不知道长得越高寿命越短吗?  
  不理他了。洗手洗菜。  
  “哎呀,小林别把衣服弄湿了,这里还有一条围裙呢!”奶奶拿出另外一条图案一摸一样的粉红色围裙,看样子就是要给我系上。  
  不行!  
  当初买的时候,我心想反正是奶奶用,这种卡通的图案也无伤大雅(配奶奶正合适),没想到奶奶买回来居然打算给我用!本来我是说什麽也不肯系的,但是干活的时候没有围裙的确容易弄脏衣服,何况又是奶奶专门买来的,於是就一直用仇飞身上那条粉蓝色的,总算看起来还不至於那麽离谱,所以这条粉红色的围裙还是崭新的呢!  
  绝对不行!  
  只有奶奶在的话还好说,眼下的问题是,仇飞那个表情根本是在消遣我,等著看我笑话!  
  说什麽我也不能系这种可笑的围裙!  
  抗议无效。  
  奶奶充分发挥坚持到底我行我素的一贯作风,根本就不管我的抗议,硬是把围裙的带子在我腰後面打了一个蝴蝶结。  
  “哈哈哈……这个图案果然很适合你!”仇飞看起来好像是在弯著身子揉面,其实是笑得趴在那里直不起腰来。  
  气,气死我了!  
  真的有那麽好笑吗?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子,比我也强不到哪里去!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开始切菜剁馅。心里面不停地在後悔,下次打死我也不买这种东西了!   
  我我我……  
  简直是自己掘坑埋自己啊!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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