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末的童话 第三章

  感情怕永远都不会是单程路,而是互相感应的。故此一顿烛光晚餐之后,并不能掀起情侣相叙的热情。
  彼此的情绪都逗留在无可无不可的框框之内,跳不出那个闷局。
  孙凝把咖啡递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节目的游秉聪,自己也坐在那张单独放在墙角的软椅之上,陪着他观赏球赛。
  心里头,孙凝的不安越来越沉重。
  那是一个并不乐观的自然反应。过往,孙凝或游秉聪总会有一个乘机坐到另一个的身边去,以便能一伸手就可抱着对方的肩,或可以一俯脸,就能脸脸相对,吻将下去。
  有心人总是不会放过任何可以相亲相叙的机会,只会刻意制造,不会顺势回避,
  如今,情况大异于前。
  见微知著,往往是成熟人必有的伎俩。
  孙凝瞒不了自己,也只能在心上轻叹了。
  要她这就站起来,坐到游秉聪的身边去,她根本办不到。有种无形的对游秉聪的抗拒感,在暗地里滋生,她整个人正在受到控制。
  游秉聪看来是相当沉醉于电视台播映的网球节目,每逢球手打出漂亮的一球时,他还是纵情地哈哈大笑,完全的旁若无人。
  究竟他心里怎么想?他的眼中心内还有没有孙凝?真是天晓得了。
  直至电视球赛节目播完了,游秉聪拍一拍大腿,就站起来,说:
  “真精彩!”
  精彩的只是球赛,而不是今夜,更非孙凝为他悉心预备的晚餐。
  “我走了,忙了一天,人很累,要早一点休息。”游秉聪这样建议。
  “好。”孙凝毫不犹疑,也不恋栈地说,并且走到大门前,把门打开,送客。
  游秉聪轻轻地吻在孙凝的脸颊上,说:
  “晚安!”
  “晚安!”孙凝回应。
  就这样,说了再见。门再关上了,关住了一层层的愁思困念。
  孙凝把自己抛到床上去时,整个脑袋都被这些忧闷烦躁所充塞与骚扰,原本极为疲倦的身体,竟一下子被刺激得亢奋起来,抵抗着睡魔。
  她,辗转反侧至半夜,才勉强入睡。
  往下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孙凝老是为了是否能得到百惠的合约而担心。
  在面呈计划书的会议上,百惠的行政要员说过,他们将选拔三至四问公司作为入围,其余的将在这十天八天之内得到消息。换言之,每—天的邮件都可能派送一个已然落选的坏消息。
  孙凝主仆二人每日在收到大叠信件时,都异常紧张。
  顾采湄轻叹:
  “活到如今,心情仍如小时候派发成绩表似,生怕一打开就见了红字,不台格!”
  孙凝苦笑,连日来患得患失,诉苦无门的境况,令孙凝这一辈子都记住了。
  从庄淑惠传到她耳朵内的讯息也是不大乐观的。
  她在电话里向孙凝通风报讯,说:
  “列基富是交了计划书,与百惠的头头会议完回到公司来后,神采飞扬,胜券在握。且,孙凝,听说,列基富与里昂顾问公司、利达公关公司等的行政总裁都会过面,他们打算联手争取百惠。”
  “淑惠,你不是说,敌人是抬高自己江湖地位的主要凭藉。如果我赢了.额外光彩;要是输了,虽败犹荣,你不必难过。”孙凝说。
  “道理是我说的,我当然的明白。难过的只是今趟不成功,以后走的路就更长更远了。且孙凝,你不单是为自己而奋斗,连我的期望也一并负在背上了,你知道吗?”
  “知道。”孙凝点头。
  庄淑惠已没有了在此地江湖再闯天下,决一死战的心了,只能寄望于孙凝做代表。有点好像超越了参赛年的健儿,只能退出竞技场,瞪着眼睛看着可栽培的人材,替自己完成心愿。
  孙凝能否一举成名,庄淑惠是感同身受。
  出师不利,无论如何很折损英气。
  能一开仗就占据地盘,是最能提高士气的。
  站果如何,只好拭日以待。  
  等待一般又是极难受的一回事。
  每天临到下班时,顾采湄必然为没有收到百惠通知败的讯息而抹—把汗,直至八天过去后,放在顾采湄桌上的一叠新信件,的一封就是百惠集团寄来的。
  是吉是凶?
  顾采湄紧张得不敢拆阅,她高声喊:
  “孙小姐,孙小姐!”
  孙凝应声抬头,看到了她手上扬着的信,知道什么事情发生了,便站起来,一手把信抓过去,咬咬牙,拆阅。
  总要正视现实的是不是?
  速战速决,是胜失败,是赢是输,都来个了断好了。
  信抽出来时,孙凝的手是颤抖的。
  以后回想那段艰苦创业的日子,孙凝永远不会忘记当她接到百惠集团那封信时的感受。
  太太太刻骨铭心了。
  对于一个现代职业妇女而言,事业上的一场胜仗抑或败仗,影响身心的程度怕不下于一段男女感情。
  无他,世纪末异性之间的私情只不过时生活的一个环节,跟事业一般,同样是需要,而不是独一无二,难我独尊。
  从前,女人的生命属于男人,女人的幸福是家庭美满,女人的寄托是疯狂的爱情。如今,女人的生命属于自己,女人的归宿是经济独立,女人的寄托是忘形的工组。
  姑且论是客观环境的迫害,抑或是主观心理的意愿,总之,男人与工作在女人心目中的地位已在无可奈何之下成为均势。
  孙凝“刷”的一声,把百惠集团的信封撕掉。
  信展示眼前,飞快地瞧一眼,孙凝喊:
  “天!我们过了第一关了。”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百惠集团现正打算从孙凝顾问公司、列基富顾问公司、里昂顾问公司、利达公关公司等四间公司的表现,再决定选取—间为他们服务。信上且写明:
  “如果阁下对你所提的市场推广计划书仍有补充的话,还有一个星期时间,然后我们便会把结果相告。”  
  这就是说,四间入围的公司还可以在这场商业田径赛上,跟入直路一段,作最后的发力与冲刺,不论是本身有何最新建议,都可以再行让百惠知晓,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竭力作各种关系的拉拢,去做成这单生意。
  好戏如今才陆续上场。
  孙凝、庄淑惠与顾采湄—同叙在小小的孙凝顾问公司总裁府第的小客厅内,盘腿坐在沙发上,商量大计。
  庄淑惠感叹道:
  “列基富果然是武林高手,他有眼光。”
  “什么?”顾采湄不解。
  “他老早看得到孙凝的潜质,才先有嫌弃的意念,继而有压抑的行动。”庄淑惠解释,“相反呢,你看他如何地对公司里头那几位才华干劲不过不失的同事,一直和颜悦色,
  极力表扬,就可见他的聪敏。”
  这等同事完全没有机会成功地自立门户,不能抢生意,只能鞠躬尽摔,发展他们有局限的才能,竭力服务,才是老板心日中至为理想的雇员。
  这条道理无疑是残忍的,但现实。
  孙凝觉得真是啼笑皆非。 
  不招人妒是庸才,此话原来有真理在。
  可是,是宁愿被妒恨、被迫害好,还是自甘做庸才,过太平盛世的生活好呢?
  也实在轮不到自己选择的。性格与遭遇都是命定的。更何况孙凝在心内苦笑,庸人未必一定福厚,被人瞧不起,肆意踩在脚下践踏,那味道也不好受。唯其庸愚,无力反抗,更惨。
  故此,无谓胡思乱想,长嗟短叹,宜于挺身奋斗,直捣黄龙。
  孙凝于是很认真地说:
  “百惠请我们把要补充的资料,重新呈交,你认为如何?”
  庄淑惠细想,说:
  “你是行内高手,还来问我了?”
  “淑惠,说到底你是前辈。”
  “别互相谦让,来,我提议,三个人玩个测验游戏好不好?”颐采湄忽然兴高采烈地说。
  “小鬼头,你打算玩什么把戏?”孙凝问。
  “切勿想在老虎头上动土,乘机戏弄我们,须知道如果我好命,可以生出你这么高的一个女儿来。换言之,我食盐多过你食米,行桥多过你行路。”庄淑惠笑着说。
  孙凝与庄淑惠一向视颐采湄如小妹妹看待,只要不是忙于赶工,便总是笑谈娓娓,百无禁忌。
  “不,不,不是戏弄你们,只是考考两位大阿姐的专业功力,在应付百惠之战上,你们分别把意见告诉我,看是谁的见解更奏效。”
  “为什么要告诉你?”孙凝说,“我们何不公开讨沦。”
  “万一你们意见相同呢.那么先说的一个就会领去功劳了。我们且看看在争取第一个客户时,谁的功绩较大。”
  “好哇!”庄淑惠叫:“趁我们今天心情大佳,就跟你这小妮子玩玩游戏。我先来好不好?”
  话说完了。把顾采湄拉到房里去,密谈一会,再回到客厅上,向孙凝微微鞠躬,道:
  “孙总裁,现在轮到你同采湄姑娘讲你的大计了。”
  孙凝笑着把顾采湄拉到—边,密谈了一会。
  只见顾采湄不住点头, 且面微笑改为大笑,甚而拍着手掌走回客厅来。
  “有什么可笑的?”庄淑惠问。
  “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顾采湄开心地说。
  “什么?”孙凝瞪大眼,说:“我所提的建议跟淑惠没有两样吗?”
  “对极了。”顾采湄道:“你们都认为不用再加添任何意见与资料给百惠集团,理由是已经给他们详细报告的建议,
  必已是最好的,无懈可击。如果被人们多问两句,又需补充,更显十天前的面谈有遗漏,反而不美。”
  孙凝与庄淑惠不期然伸出手来一握,道:
  “太好了,太好了。”  
  庄淑惠再加一句:
  “且我完全明白孙凝的个性,已经尽了自己的力量,也就不屑再加些什么手段去加强笼络,反正听天由命。”
  “淑惠,你太深得我心了,连正途的加添资料意见.亦属不必,更何苦在其他方面做功夫。我很愿意以静制动,由着他们决定好了。”
  百惠所给予的新限期,无非也是让角逐者走走门路,再行审视谁的条件与援引较强劲,做出最后决定。
  孙凝差不多可以肯定在这一两个礼拜内,列基富等三间入围的公司会各出奇谋,以祈夺魁。
  孙凝早已下定决心,什么门路也不走,什么办法也不想,她心安理得地等答案。
  庄淑惠问:
  “这两个星期你先行好好休息吧!”
  “那可不必了,立即就得向信德银行的董事总经理拟就一个如何拓展个人客户的计划,这是我们的第二个生意目标。”
  “如此的迫不及待?”
  “还等待什么呢?到现阶段,我已经胜利了,最低限度成全了列基富的疑心,我真是领了入围奖,分明地拉近我们的距离子,对不对?”
  庄淑惠把孙凝抱一抱,说:
  “太好了。孙凝,天佑吉人。”
  事实是否仁者必昌呢?那真要看其后的发展了。
  孙凝估计得一点不错,列基富之外的两个机构里昂顾问公司与利达公关公司都分头运用他们的社会关系,进行对百惠的游说工作。
  里昂顾问公司的主席是法国人米尔卡丹,娶了一位口本籍妻子久子,因而对口本人有亲切感,委任了日籍董事井上太郎,为里昂打开东南亚市场,目标是网罗在太平洋区内的有关日资生意。
  这次对百惠连锁店顾问公司的竞投,非常热衷,因为户口实在庞大.是很丰厚的一块肥猪肉,能一门吞到肚子里就最好。
  于是重责都放在井上太郎身上。井上太郎通过日本领事馆商务部的朋友,跟百惠集团的胜一郎会面,进行游说。
  井上太郎跟胜一郎在一间非常高雅的日本餐馆一边喝米酒吃鱼生,一边密谈;
  “老兄,今回要拜托你,依赖你了。”
  胜一郎是个相当直肠直肚的人,开门见山地问:
  “请告诉我,你们里昂有什么条件是比较其他公司优秀的。”
  “我们是同声同气的自己人,那已经好办了。”
  胜一郎瞪大那双微丝细眼,说:
  “此外还有呢?”
  “里昂甚多规模庞大的客户,都是要我们在推广功夫上头帮一把忙的。经验非常重要,现在你们挑选了入围的四间公司,除了姓孙那女子的一间是行业内的新丁之外,其余三间事实上是鼎足而立,在市场内有相当悠久的历史的,其中又以我们为最。”
  果真与孙凝探讨得来的消息完全吻合。
  里昂早已接受了列氏的邀请,加盟而成同—阵线,三间公司之中谁输了,不落于孙凝之手就算赢,因为他们不愿长江前浪尽为后浪所盖。
  井上太郎最后的一段话,无疑是闲闲地加上去,但往往就是由于他的不注意,反而显示了私心与动机。
  当然,胜一郎没有直接表示什么,舒畅地跟井上太郎吃完那顿晚饭,就告辞了。
  利达公关公司呢,角逐战的最后冲锋陷阵功夫由着财务总监高德伟去担当。
  因为.他们的线路是要透过日本银行高级副总裁山口纪夫跟百惠接洽。
  高德伟对山口纪夫说:
  “利达这些年全靠日本银行扶持,要我们的业务继续发展下去,山口先生真的要义助一臂。”
  山口纪夫很直接地问:
  “你们竞投百惠集团的顾问合约?”
  “对。若是我们公司得了百惠的合约,本年度盈利必会提高。”
  “那个自然,还得靠你们自己的努力与表现。”
  “可是,如果得到你的引介,或者百惠集团比较具信心。”
  “不见得吧!我是戴了帽子的人,百惠知道我跟你们有业务来往,讲你们的好话反而大打折扣。”
  “不会,上次我们争取英资通盛集团的合约,也是透过我们另外一个英资银行家,利必通银行的总经理,替我们做了好些联系引介功夫,他们同声同气,自然容易讲说活。”
  高德伟这一招自认为连敲带打,在山口纪夫跟前暗示了另外一家银行也做这种顺水人情,他不应有例外的讯息,否则,除了显示低能之外.会不会连他们的户口生意也受影响了?
  他相信山口纪夫是聪明老到的生意人,他会明白这重关系。
  果然,山门纪夫凝重地点了头。
  余下来的列基富,他又用什么于段去争取百惠这个户口呢?
  与其说是他如何的志在必得,倒不如说他非常地想把孙凝的锐气重挫,向全世界证明只可以列基富放弃下属,不可以被人背叛。谁个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就是向
  他的权威挑战,他要对方在行内站不起来,以证明自己的威信。
  简单一句话,他连用手上的所有渠道与援引力量,尽量去讲孙凝的坏话。
  甚至乎跟很多位专栏作家都打起交道来,目的就为要他们报道一些对孙凝不利的消息。
  例如这一天,非常畅销的一份报纸内有个瞩目的专栏这样写着:
  “艺员老以为自己红起来,就可以跳槽到隔壁电视台或跑去电影圈真银。结果呢,没有了历史悠久、财雄势大的电视台撑腰,一下子就湮没无闻。这种事例在娱乐圈常见,却在最近,此风吹到商界来。”
  孙凝叹…口气,继续把专栏看下去:
  “本城极负盛名的列基富顾问公司手下猛将孙凝,竟以为自己已经可以下山,独闯讧湖,于是不顾列氏栽培之恩,毅然决然离了老巢。目下她创办的孙凝顾问公司,卖她个人的招牌,仍未找到任何客户支持。看来,公司要经营下去,困难重重。幸好孙凝的开支有限,以家为店,前铺后居。公司只聘秘书一名,孙凝须自任主席、总经理、客户部、会计部、设计部、行政部头头,并要自己当跑腿信差。
  “看来虚荣自被虚荣误,不肯脚踏实地做人,妄自尊大,是会自食其果的。
  “孙凝参加了本城最大连锁店百惠集团的长期顾问合约竞逐赛,差不多可以肯定败下阵来,因为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包括名望、人缘、才干、财力等等,均不足以与列基富、里昂以及利达等三大巨头相提并论。”  
  孙凝看罢了这段专栏,伤心得下泪。
  决不是为了人言之可怖。
  世界自由,任何人都有资格和权利去批评别人,批评得对与不对,是要批评者盈亏自负的。受批评者不是唯一一个要向群众交代的人,那又何惧之有?
  孙凝不习惯批评别人,她认为那是自行放弃权利,或不愿意接受批评错误时所引致的挑战,并不因此就认为别人也最好不批评自己。
  她之所以伤心,是觉得太多太多人心可怖之处在这专栏上反映出来了。
  一个专栏作家的操守,如何界定的?是这样子道听途说,就相信了一些事实,写将出来,把自己的信用与名誉都押进去吗?此其一。人要穷追猛打地去毁灭一个人,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任何卑污的手段也用尽为止。列基富要用多少金钱、心血、时间,才联系到四方八面的人马,将她来个大包抄,除之而后快?此其二。
  现世纪人们的道德,竟是如此的双重标准,或者迷糊不清吗?
  她孙凝离开列基富而自立门户,就叫做忘恩负义吗?什么时候开始,工商业特盛的大都会内没有了鼓励创业的气候了?什么时候开始,现代都市人否定了年轻人不应争取前途的机会,而要在劳资关系上实行从一而终?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再不对白手兴家的人予以鼓励,而认为他值得诅咒了?
  孙凝苫涩地冷笑,答案只不过是世纪末的都市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利用观点与角度问题去残害眼中钉。
  他们拟定的是两重标准:对喜欢的人,创业是重大的志气与勇气表现;对不喜欢的人,创业是不自量力之举;其余以此类推。 
  至于说,谁喜欢谁?谁不喜欢谁?其实都是不可细数的。  
  人人在世上均有朋友与敌人。朋友纠集的朋友,仍是朋友。敌人搜罗的,一样仍是敌人。  
  阵阵相因,数之不尽。  
  这本无大坏。最委屈的是世间上的朋友,甚少有挺身而出,肯站在人前去为你说一句半句话,私下的安慰与鼓励纵有一箩筐,也难以抗衡敌人肆意地、刻意地、明日张胆地在人前设下的种种陷阱,让你踩进去,摔个半死。 
  朋友一般是隐闭的、含蓄的、温和的。  
  敌人呢,老是张扬的、放肆的、恶毒的。 
  二者得不到言行上的平衡,无疑是令人伤感的一回事。
  孙凝天生的敏慧和纯厚,是潜藏的,给予她最大的伤害是看人情人心太清楚,不力挽救,却会无端悲苦。  
  惟其她不是个爱回应那些攻击性行动的人,她的忧伤更不外露。  
  这直接地增加了她的劳累,为她对人性的失望奠下巩固至不可动摇的根基。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跟本城内所有人一样,天天早起,就得重新迎战一切。
  这日,才不过是九时十五分,孙凝顾问公司办公室的电话就响起来。  
  接听的是顾采湄,说:
  “孙凝顾问公司。早晨好!”
  对方是把女声,很礼貌地问:
  “孙小姐在吗?”  
  “请问哪一位找孙小姐?”
  “百惠集团主席室。”
  顾采湄情不自禁地起立致敬似的,站了起来紧抓电话,一时做不得声。
  半向顾采湄才晓得喊:
  “孙小姐,百惠集团主席室的电话。”
  孙凝接听,是百惠主席滕田勇的秘书传来口讯,约孙凝往见。
  电话挂上之后,主仆二入欢喜得相拥着,尖叫。
  如果不是好消息,不劳主席去处理。老板阶级非情不得已,不会亲自出马做丑人。所以令人气馁的坏消息,慨由手下宣布。
  此理常真,故而相约的电话已经等于预告喜讯了。
  果然,当孙凝一踏进滕田勇的办公室去时,对方趋前握手,第一句就说;
  “孙小姐,欢迎你成为百惠集团的一员,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就这样简单的两句话,像一场久旱之后的滂沱大雨,把大地上的一切怨气屈气,都洗刷得千干净净。
  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实在是太好、太好了。
  百惠集团的主席滕田勇接见孙凝,只不过是一种例行公事。如此重要的顾问合约交到谁人手上,总要由滕田勇亲自宣布,同时也得跟孙凝正式见面,自闲谈之中,视察她的智慧与风采。这方面,孙凝是决不会令滕田勇失望的,
  滕田勇在一轮寒暄之后,非常直接地对孙凝说:
  “以后合作,贵乎坦诚,我也不怕先把话直说了,孙小咀,这次我们属意与贵公司合作,固然是各董事的一致意见,我也出了主意,投你一票。”
  “多谢!”孙凝答,知道对方还有话要说下去。
  “虽然跟孙小姐没有见过面,但从很多方面与渠道,得到关于你的评论可不少,最令我瞩目与狐疑的是,有份参与竞投的行家,对你的抨击太不留余地了,别的没有入围或没有参赛的行内人,却半句有关孙小姐的坏话也没有说。
  这只证明一点。”
  滕田勇稍停,卖了一下关子,才准备把话说下去。
  “我相信之所以有这个极端的现象,只有一个解释理由,就是孙小姐的确是个本事人,艺高招妒,这在商场上是司空见惯了。”
  孙凝笑答:
  “滕田先生打算锄强扶弱?”
  “非不愿为,是不能为而已。”滕田勇笑着回应:“在商言商,我们求才若渴,极需要有真正的专业人才辅助。孙小姐,我相信我和你都要感激那些无孔不入、过分极端的批评,让我们对你名副其实地另眼相看。”
  “公平交易之外,我还欠百惠集团一个知遇之恩。”孙凝这句并非客套话,而是有感于心而发的。
  “那就好极了,现今我们是先领了这份花红,到年底干:出成绩来,百惠从不亏待给予我们优良服务的对手与员工。” 
  会面是在愉快的气氛之下结束,以后孙凝被安排在寿川由一手下,开始跟他紧密合作。  
  寿川由一对孙凝说:  
  “我们必须合作愉快,因为我们把眼光都押在你身上。”
  “放心,背城一战,我有信心势如破竹。”
  “我们选择你的原因之一是你目前没有其他客户,必然会全副精力心思都放在百惠之上。我们是你的招牌试药,成绩非好不可。”  
  太聪明了,抢百惠户口之时,龙争虎斗,各出奇谋,各显神通,实际上,在得手之后,谁会把百惠照顾得最好,是最要考虑的一点。
  百惠如果放在列基富、里昂或利达三者之手,也不过是儿个大客户手内的其中一张皇牌而已,不见得有额外及突破式的关颐。
  孙凝不同,她必须倾全力、尽全心,在百惠手上表现一手。
  这个决定怕是大大出乎里昂顾问公司之意外,他标榜自己是大规模、有经验的机构,这一招在日本人的身上发生不了作用。
  孙凝还是奇怪,利达公关公司有日本银行作为后盾,为何百惠不予考虑?她按捺不住好奇,问道:
  “我以为利达公司的呼声很高,他们的银行是日资银行。”
  寿川由一正式道:
  “生意可不是这样子做的,正如我的好朋友山口纪夫说,如果银行家要兼做客户的责任推销员,那还得了?银行家最看重的是客户的本事。”
  似乎解释了孙凝之所以获得百惠顾问合约的所有原因。
  孙凝在当晚回到家里之后,躺在床上老睡不着。辗转反侧的缘故非但因为兴奋,更为感慨。
  审视孙凝是次的胜利,差不多由于列基富与他的各盟友的成全。他们用来攻击孙凝的理由和法宝,处处取得相反效果,成了促成孙凝与百惠合作的催化剂。
  孙凝想,做生意为什么要迫害同行,而不愿意成行成
  市?
  做前辈为什么要妒贤忌才,而不愿意扶掖后进?
  做事为什么要赶尽杀绝而不可以有商有量?
  做人为什么要薄情小器,而不可以宽宏大量?
  到头来,吃亏者谁?孙凝轻叹,心中默祷,但愿永远的仁者必昌。
  从翌日开始,孙凝踏上了新的历程。
  百惠集团的宣布,使商界人士对孙凝的新身分予以一定程度的尊重。
  最重要的原因是一有后台撑腰,显示日后合作机会良多,谁还会故意地开罪孙凝?再多的对她不利的谣言,都不攻而破,或最低限度冷凝了,被搁置一旁,再起不到任何破坏作用。
  难怪说,最彻底的歼敌方式还是强化自己。
  百惠集团的顾问合约到手后,孙凝公司的底子是厚起来了。
  她提议给百惠的形象与推销术,非常顺利地推行,而:
  且得到了比预期更理想的成绩。
  孙凝是踏实、务实、现实派的强劲市场推广与公司行政管理的名将,已为市场所公认。
  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
  半年之内,孙凝到手的大合约共有三个。
  首先要改善的是招兵买马,另置写字楼,以应付骤然而来的几单大生意。
  孙凝跟游秉聪商议:
  “聪,反正是要转宽敞的地方办公,与其交租金,倒不如按揭月供,长远计还可能着数,你的意见如何?”
  游秉聪耸耸肩,摊摊手,道:
  “你的主意不是一向棒极了?还来问我?”
  孙凝为之气结,有一点点的忍无可忍。一个计划跟自己长相厮守的男人,不可以伴侣的喜为喜,不能够以爱人的悲为悲,他的诚意又有多深呢?
  孙凝在诚惶诚恐,苦苦挣扎的创业时刻,没有自游秉聪口中听过—句半句的鼓励,在有了起步基础之后,也没有得到游秉聪一言半语的赞赏。
  说得难听一点,游秉聪那副爱理不理的表情,活脱脱在传递一个你死你贱的无情讯号。
  不是不令孙凝心寒兼失望的。
  孙凝稍稍提高厂声浪说:
  “聪,我的事,你一点都不开心吗?”
  游秉聪一听,脸立即沉下来,说:
  “你需要我关心你吗?”
  “聪……”孙凝哑掉了,再造不了声。
  “如此成功顺遂的强人,你需要的不会是我那微不足道的意见吧,说了也是白说,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聪,你这样子对我不公平!”
  “是吗?我倒认为是持严之论,人并不轻易看到自己的真面目。”
  “这句话说得再对没有了,”孙凝不顾后果地这样说了。
  果然,游秉聪立即做出回应:
  “孙凝,我怕难以再跟你相处下去了。”
  孙凝点头,连连地点头,道:
  “要来的始终躲不过,你怎样说怎样好。”
  “多谢你潇洒的成全。”
  迟来的错愕与痛苦,在夜深入静时才发挥了作用。孙凝痛哭失声,直到一双眼哭得胀痛,鼻子塞了,呼吸发生困难,那才稍稍地晓得自制,扶着墙,到洗手间去洗一把脸。
  多年的感情与寄望,刹那间烟消云散,如此的不留痕迹,太令人难受了。
  孙凝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爱着游秉聪,静下心来细想,感情是迷糊一片。这最近的大半年,事实上,跟游秉聪的相处,已成厂一种习惯,也似乎是一份责任。已没有了热恋时的那种奇异的享受和温柔的感触。然而,无可否认,她对于游秉聪恋情的结束,有莫大的不甘、惆怅与痛苦。
  不甘于几年青春的白白葬送。  、
  惆怅于人际关系的冷漠与复杂。
  痛苦于无端承担离异的责任。
  在游秉聪的心目中,导致他们离开的原因是孙凝不够好,这才是致命伤。
  当一个女人的成就超越了她身边的男人时,男人以唾弃她作为发泄的方法,是最有效的。
  人前,他仍可以自鸣得意地表示,不论这女人有多本事、多好,我还是不放在眼内,还是不留恋,还是不珍惜。
  人后,他要她承受失恋的痛苦后果与失恋的严重责任。
  不是男人无情,而是女人无义,完完全全地虚荣过甚,以致于不得不分手了。
  失恋的痛楚没有预期的难受,完全是因为孙凝极度忙
  碌之故。
  百惠顾问合约之后,已是其门如市了。
  她连睡眠时间都不足够,何来午夜梦回的唏嘘。
  她的脑筋全用在客户的生意上头,没有再分出来关照自己。
  当然,不论多么忙碌,还是有些人情是非可以予闻的。
  这天,孙凝在午膳时间没有约,打算找顾采湄买饭盒,门才开了一点,就听到采湄提高声浪在讲电话:
  “孙小姐不是爱富嫌贫的人,她跟游秉聪分手,决不会像你说的是孙小姐嫌弃游秉聪没有本事,她更不是金睛火眼地看牢那些商场上的风云人物,去物色对象。孙小姐并不需要把自己推销出去。”
  孙凝真是啼笑皆非。—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呆了一呆,管自走出了办公室的门,到楼下商场买汉堡包充饥去。
  孙凝不是不难过的。
  自己的奋斗稍见成绩,就惹来游秉聪的怒怨,已是一项极大的遗憾。
  况且分手了,还要在坊间传出流言,要她背上嫌贫的罪名,这又是哪一门子的事了?
  她走进麦当劳去,一边轮买食物,一边胡想,忽尔有人在她身边叫丁一声:
  “孙凝!”
  她回转头来,见着列基富公司的一位旧同事沈美宝。
  “美宝,很久不见,听说你最近升职了。”
  沈美宝从来都不是个好惹的家伙,对最有商业威胁性的孙凝,一直采取防范的态度,从来没有特别友善过。孙凝离开之后,听说更得到列基富的重用,把原来属于孙凝的客户都拨到她名下去管。
  “有什么用,还是受人二分四。
  “你便不同!日本人肯跟中国女人做生意,不简单呢。
  孙凝,真佩服你!那天我才跟列基富说起你,他讲:不可小睹了年轻貌美的女人,反正是放一条身子到江湖上行走,只要肯豁出去,无论如何会有突破性成绩。”
  孙凝听呆子。再好的修养,也难掩她一脸的难受与悲愤。
  孙凝从来是个对人际是非一笑置之,也习惯置身事外的人。过往,对商场内所有的各式谣言,最能令她生气的就是,举凡女人冒出头来,坊间就必然会传闻说,此姝跟她的上司或老板有染,好像女人有事业成就,除了要跟男人上床之外,别无他法。
  孙凝一听这些谣言,她就禁耐不住火了。
  这绝对是对女性能力与品格的极大蔑视与侮辱。如果单凭上床就可以在企业机构内叱咤风云的话,那么舞厅舞女,以至一些专营丑业的影视艺员都可以充塞整个中环了。
  就算有些例子真是依仗什么特殊关系做踏脚石,老实说,还是要贯注十足精力,发挥无限才华,捱到金睛火眼,才能站稳高位的。
  那些散播谣言人士委实是对女性太不公平了。
  孙凝没想到自己一成功就有这种不平等待遇,有人可以妒恨得当口当面地给你侮辱而毫无愧色,她不是不战栗,不是不惊惶的。
  如何应付这种贫嘴烂舌之徒呢?孙凝原想一笑置之,但翻心再想,不给这种人还以半点颜色,只会助长她欺善的心理,他日更变奉加厉,得寸进尺。
  于是孙凝答;
  “列基富说得若有半分道理的话,你也不妨考虑豁出去,看看有没有突破?”
  孙凝的这番话锐意深刻。谁肯放条身子向人兜售,也得要有人肯买才成。看沈美宝的样子,只怕她过了自己的关卡,人家也不屑一顾。社会不是你肯卖就一定有人买的社会。
  还有,女人不晓得物伤其类,还站在列基富一边助纣为虐,这种人不还她一刀,怎么成?
  沈美宝显然不比孙凝聪敏,她没有即时做出反应,道别后再细想,方悟出孙凝回敬她的心意,恨得牙痒痒的。
  老实说,世界是有崩口人忌崩口碗这回事的,但若明知自己是崩口人,就别惹人家双手奉送一只崩口碗了吧!
  只有那些肤浅之辈,才易于自招其辱。
  沈美宝当然不是善男信女,因此次事故,而暗地里跟孙凝结下梁子,在所难免,孙凝不是不知道的。
  她慨叹,江湖上就是太多你不犯人,人欲来犯你的事例,你只能逆来顺受,或者尽力还击,前者会在日子有功的情况下,令你生癌吐血。后者呢,必然结怨,惹人憎恨。
  最不公平的还是人们不曾记得自己惹下的祸,自己先发毒招所造成的恶果。人们的脑袋晓得把自己的过错自动删除,只保存别人犯我欺我的记录。
  孙凝的心情无疑是难受的。除了将这些小挫折看成大顺中的小逆,甘之如饴之外,真的别无其他更好的应付方法。
  就是如此这般的,孙凝在商界内崛起,同时,变回名副其实的单身贵族。
  游秉聪在这近年是离开了列基富公司,另闯天地,但江湖上似乎记不起这个人来似。没有同行同业清楚他的去向,甚至很少人单独提起他。除非人们兴致勃勃地谈论孙凝的时候,游秉聪的名字才会再挂在嘴上。
  世界是绝对重情而现实的。人们的每一分钟要花用得物有所值,连讲是非,都要挑对象,讲一些无名小卒的是非是太浪费感情与时间,半点趣味也没有。
  说实在的,游秉聪的去向与出路连孙凝都不清楚,既无需要打探,也缺兴趣。
  这次赴北京主理西单百货商场开幕,在回航的航机上碰到了游秉聪,听他说是自己弄些生意来做,才知道对方一点儿动静。
  游秉聪重逢孙凝,他看上去还是顶祥和且极之兴奋的。
  他现今对孙凝的热烈,在从前一起相处的日子是少见的。
  孙凝在心目中默默地感叹,是为了什么原因呢?
  真的要失去了,才懂珍惜?还是另有原因?
  孙凝并没有想到,这些年来游秉聪在她身上发完了自己的脾气之后,剩下一个人来独自闯荡江湖,终尝到要白手兴家,何其辛苦。
  身边没有一个真心对自己的人,能为自己的欢乐而快慰,能为自己的烦忧而牵挂,是他奋斗前程上最大的遗憾。
  因此,他才想念孙凝的种种。
  航机还未降落之前,游秉聪又从后面走过来,很不客气地坐在孙凝座位的椅手之上,跟她攀谈。
  孙凝是有一点点的尴尬,她下意识地扭动身体,看看哪儿有空位置。
  正瞥见前排有字位时,香早儒就自动站起来,对孙凝说:
  “我坐到前面去,让你朋友可以跟你好好叙淡。”
  也没有等孙凝的反应,香早儒就站了起来,也跟游秉聪打了一个照面,互望了一眼。
  香早儒离座之后,游秉聪也就不客气地坐到孙凝身边来,说:
  “他是不是姓香的?”  。
  游秉聪的语气透着奇怪,问题问得并不很礼貌,且声浪颇高,这无疑令孙凝更不自在,她只好点头。
  “是香家的第几位公子?”游秉聪仍有兴趣追问,也没有待孙凝作答,便又说:“这些年,你是真的交游广阔,社会上的名流贵胄都认识得七七八八吧!”
  孙凝没有回答。
  她瞪着眼睛看游秉聪,忽然心上难过。
  有一些人,他们不是做着大奸大恶的事情,他们甚至不是奸滑欺诈,然而,就因为他们说的话不得体,态度不大方,因而令人望上去觉得不干不净,猥琐小家,完完全全的不舒服。
  男人要给人这种坏感觉,就更糟糕了。
  可是,面前的这个男人,竟然是这副不讨好而讨厌的样子。
  还是个自己曾经喜爱过的人物呢,孙凝怅然。
  事业成功能令一个人加添风采,可是,际遇不顺遂的话,人也一样会变酸变坏。
  看一个人的神情表现,就能决定他是在得意或失意之中。
  为此,孙凝又不好意思不应酬游秉聪,免得像落井下石,爱富嫌贫似。
  于是她只有勉力地微笑,没有回应他的话,态度还是和蔼的。
  这当然就鼓励了游秉聪一直把话说下去:
  “怎么了?这最近还为你的名与利不断跑码头吧?听说你手上的大合同越来越多,将列基富比下去了。”
  人的尖刻与大方最容易见于语言的表达之中。
  游秉聪真的不必在对话中弄得酸气冲天,徒觉他的量浅。
  他的话问得不得体,孙凝可答得大方:
  “前辈承让,我才有机会努力苦干。”
  “孙凝,”游秉聪说:“你的口才永远这么好!”
  不是口才,而是诚意。
  夏虫不可语冰。
  原来游秉聪真的跟孙凝是两类人。
  由于孙凝反应的冷淡,游秉聪面子更没处放,于是没话找话说,用眼瞄一瞄前,说道:
  “那姓香的为人怎么样?”
  孙凝对这句话可有点禁耐不住而火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无端端把闲话扯到别个没关系的朋友身上是什么意思呢?
  游秉聪现在对孙凝也是一个普通朋友而已,凭什么见了面,就不断地查根问底,好像不把孙凝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件翻出来,决不罢休似。
  孙凝很凝重地说:
  “我跟香先生是刚认识的朋友。”
  “刚认识就一同飞北京了?”
  “游秉聪,你说话小心一点成不成!”
  到底把孙凝激怒了。
  世界上怕多的是游秉聪这种你承让他三步,他进迫九步的人。
  势必要迫得你翻了脸不罢休的。
  孙凝天生最惹这种可怖的小人。
  “你紧张些什么呢?孙凝,我跟你的关系老早结束了,也不是要管你什么,随便问一句罢了,你是个独身女人,若他并非有妇之夫,就绝对不成问题厂吧!”
  孙凝气白了脸,且有一点情急,道:
  “游秉聪,你所坐的那个座位是香先生的,请你回到后面去坐吧!”
  “孙凝,这算下逐客令了?我以为跟你还是朋友。”
  孙凝听过有女友在跟情人闹翻之后,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我可以跟他仍是朋友,根本不必分离。”
  其中的含义、哲理与苦衷,孙凝现在懂了。
  游秉聪继续说:
  “我们分手时,我正打算给你谈谈我的事业新发展,中国是个很大的市场,我的生意前景还是很不错的,北京很多高层人面我都熟了,譬如……”
  游秉聪滔滔不绝地诉说着他的生意状况。孙凝越听越是心里难过,只有还是劳劳役役,没有大功绩的人,才会不住地介绍自己各种的所谓成就。
  不要说在商场上那些真正成功人物,街知巷闻,名传同业,就是今时今日的孙凝,亦不必在人前再罗罗唆唆地讲自己的本事。
  尤其是男人,如此表现,未见其诚,益显其丑。  
  那剩下来的半小时航程,叫孙凝难受得半死。  
  好容易才捱到抵达香港,游秉聪不得不起身离座,孙凝情不自禁地吁广大大一口气。  
  这个如释重负,无奈而又带着鄙屑的表情,刚被香早儒看在眼内。
  孙凝忽尔敏感地在心里轻喊一句:
  “啊,不妙呢!”
  因为香早儒可能会对她的那副神情反感,遇上旧情人.一脸的轻视,这不算是淑女念旧的表现吧!他怎么会知道她和姓游之间的恩怨,更不会了解她的苦衷。
  孙凝的顾虑并不多余,香早儒是暗地里打了一个寒噤。
  他更觉孙凝不是个好惹的家伙。
  当航机抵,香早儒与孙凝在机场握别之后,香早儒踏上了香家驶来接他的劳斯莱斯。
  司机是在香家工作多年的阿炳,香早儒一坐定在车厢内,阿炳就不客气地问:
  “那位孙小姐,是你朋友?”
  “怎么了?”
  一听阿炳的语气,香早儒就知道一定还有其他话。
  香家有几个像阿炳那样百无禁忌的老伙计,反正是看着香早儒几兄弟长大的,也就恃老卖老了。早儒他们也的确还予他三分尊重,不大介怀。
  阿炳随即问:
  “这位小姐很利害?”
  “如何利害!”
  “爱富嫌贫。”
  “什么意思?”
  “她从前有个亲密得快要结婚的男友,嫌人家比不上她本事,一脚踢开了。”
  香早儒皱一皱眉头,想,怎么真是有丑事传千里这同事?
  “你这么清楚孙凝的底蕴?”香早儒问。
  “我有亲戚曾是她的下属,把她的一应坏品劣行都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我。”
  “你不认为你那位亲戚在生安白造,拉是扯非?”
  “不,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这句话不知道害死多少人。
  香早儒就没有说出口来,他只问:
  “你的亲戚是谁?在孙凝公司内做什么职位?”
  “是我妻的表姐,她跟孙凝服务好一大段日子了,后来嫌她年纪稍大,又因听旁边人造谣,于是迫她提早退休。我那亲戚叫张妈,在孙凝公司管茶水的。”
  香早儒没有造声,阿炳又立即多加两句;
  “张妈说,孙凝是个广东话所谓反转猪肚便是屎的人,一点不念旧情。”
  是有这种人的。
  可是,人们老忘了追查反转猪肚的前因,只晓得宣扬反转猪肚之后的结果,情况当然只是臭气熏天厂。
  香早儒只把这件事记在心上,也就不再跟阿炳聊下去了。他虽然尊重老臣子,但太过分地迁就他们,跟他们毫无限制与无止境地胡扯下去,也不是好事。
  底下人最大的毛病是不知分寸,且得寸进尺。
  再让阿炳把是非讲下去,就连人家祖宗卜八代哪一代住过窑子也会搬弄出来了。 
  回到香家去,才放下行李,就走到香任哲平的静室之内。
  这间她设在家中的办公地点,香家人称为静室而不叫书房,因为香家另有一个稍有规模的书室,藏书极丰。
  这间家中的办公室,正中放置了一张大红木书桌,配以中式的现代红木高背椅,三边都是枣红色丝绒沙发,放着一盆极大的清香溢室的百合花,庄重而优雅,一片静谧安宁的气氛,再加上任谁站到里头去,面对着一家之主的香任哲平都只会垂手而立,不敢多言多语,故自然地给这房间起名为香家“老佛爷”的“静室”。 
  叩了门,—会,才听到母亲的声音,问:
  “谁?”  
  “是我,老四。”
  “进来吧!”
  香早儒走进去,香任哲平从沙发上站起来,让儿子把她抱了一抱,吻在脸颊上。问:  
  “一切理想吧?”
  “要见的人见了,要做的事也做了。”  
  “早儒,我就是要等你这次到北京回来之后,好好地跟你谈一谈。”
  “是的。”
  “早儒,你父亲过身之后,我们家族的事都由我来支撑。
  现在呢,我精神还是算旺盛的,但,这不等于我不需要为百年基业的奠定做一些功夫。我的寄望也就放在你身上了。”香任哲平望着儿子的神情,是严肃之中透着慈爱的。
  香早儒知道这是母亲暗示要选择他做继承人的意思。这令他有一点点的骇异,一时间不知道应如何反应。
  香早儒不用谦虚,他在个人才华与品质上是绝对超越他兄弟的。老二的才华与样貌箅不差,但总比不上他。老三就更不要说了。可是老大的得宠程度,从小到大一直凌驾在三个兄弟之上,加上既是长子嫡孙,更应是名正言顺的继承家族掌舵人地位的人选。为何会降临到他的身上呢?于是香早儒坦白地说:
  “妈,可是,我不希望兄弟之间有什么不愉快。二哥跟—三哥可能没有什么表现……”
  他还没有说完,香任哲平就截断他的话,说:
  “你担心老大?”
  “大哥有这个地位和资格。”
  “有能者居之,自古皆然。他不敢出怨言。老四,你别放太多感情在老大身上,现在是时候公事公办。我希望从今之后,你分神出来多关顾政治。目前香港的情况,商政是不能分家的。故而代表工商界往华盛顿去做游说工作,还是由你去吧!除非你连谈政治的兴趣也没有。”
  那倒不至于,香早儒这次北上,是一项巧妙安排,上头既听到消息,香家的继承人其实并不是人人以为的长子,而是这能干踏实的老幺,于是很有心想认识。同样,香早儒在母亲的指使下,也借个上好机会到京城去探望一下政要,考试一下他个人对种种式式政治活动的触觉。
  结果,这一次与京城各达官贵人的叙面交谈,香早儒其实都对答如流,且很能表达作风和思想个性,双方都和洽并予对方相当的尊重。
  对应付得来又乐在其中的事,自然而然有兴趣。
  香任哲平要香早儒到华盛顿去时,忽尔在他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
  孙凝也会到华盛顿去?她正好就是工商团体访问团的筹划人。  
  香早儒一念至此,不期然地觉得不应把这个机会推却,于是香早儒示意他将肩此重任。 
  香任哲平又问:  
  “信联是否值得收购,你想停当了没有?”
  “是平价货,但,内部士气极差,人事一塌糊涂,非要有一位行政高手去整治他们不可。”  
  香任哲平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又说:
  “不妨物色一个心狠手辣一点的回来,将信联的基层部队换掉,重新组班。”  
  然后香任哲平又说:  
  “信联的那个价,还是要压一压,蒋家已经山穷水尽。”
  香任哲平的意思,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叫香早儒实行落井下石,广东俗语所谓“趁你病要你命”。
  这位香家的掌舵人,毫不简单.原来是个冷血的商场杀手。
  香早儒对母亲的指示没有什么表示,因为不便也不好意思表示凡事不一定要斩尽杀绝才能得到利益的。
  然,早儒知道他母亲的性格,要她纳谏,必须看时候与心情。如果碰不上合适时机,只有弄巧成拙。
  总之,她要求有好的业绩。过程与手段如何,她其实都不管。
  于是,香早儒准备做出结论,说:
  “信联还是可以买的,这几天我安排了资金,给你签个字好吗?”
  香任哲平点头,表示同意。
  之后再无话,就表示儿子可以告退了。
  香早儒正要退出去,在关门时,任哲平又忽然像想起件什么事似,叫住了他;
  “早儒,你等一等,我还有话要给你说。”
  香早儒走回来,凝望他母亲,垂手而立,一派尊敬。
  “什么事?”
  “是可大可小的事。”香任哲平说,然后笑了笑,再说:“有朋友了没有?”
  “朋友多的是。”香早儒直觉地答。
  “你的问题正正是出在这个地方。”香任哲平道。
  香早儒扬一扬眉,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老实说,那样子实在是有性格而且吸引的,连做母亲的香任哲平都心动,叹一口气道:
  “条件实在太好子,故此才蹉跎岁月,不知挑什么人配自己好。”
  “多谢你的体谅!”
  香早儒再吻在他母亲的脸颊上,那动作之潇洒可又是一种魅力的表现。
  “可是,早儒,婚是一定得结的,我需要一个好媳妇,你需要一个好妻子,香家需要一个好帮手。”
  “要做到其中三分之一都已是超人。”
  “那就去找个特级超人回来好了。”
  “你不是已经有大嫂和二嫂了吗?”
  “你二嫂不争气,辜负了这么厚的底子。要是长进的话,能令我满意了,跟在我身边任事,老实说,早儒,你的地位也未必会如今日的水涨船高。”
  这就是说香任哲千心目中儿子与媳妇是一对拍档,都是她管治家族事业的将领,其中的一个弱了,就影响了组合的实力。
  如果香早业的妻岑春茹,以她富家女的出身,能发挥才干,在事业上有一番表现的话,香早业这一房控制香家祖业的筹码就大了。
  目前岑春茹在香任哲平眼中是未能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如果岑春茹晓得灵活利用娘家的关系,在商场上千得出色,对夫家的影响力更大。
  可惜,她没有好好照这个方向发展。
  当然还加上岑春茹跟香早业感情不怎么样,早业也懒得为妻子在母亲跟前讲什么好话。
  还有一个因素,导致香任哲平对岑春茹的评价不高,正如她说的:
  “二嫂把娘家的架势错搬到我身上来了。”
  那就是说岑春茹因着娘家的显赫,直觉地认为这段婚姻并没有高攀成分,完全是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的一项公平交易,于是在她心目中,对香家人,包括家姑与丈夫在内,都是不亢不卑,等于并不刻意结纳,也不买什么帐。
  这种态度在香任哲平看来,就当然的有点不高兴了。
  香家的财富势力,傲视本城,她既是族魁也是家长,所有人踏脚进香家来都要俯首称臣。
  老实讲,香任哲平想,只要这二媳妇懂做人之道,能额外地顺着她一点,所能得到的好处可以很多。
  偏就是岑春茹想歪了,以为她能从香任哲平以至香家身上得到的利益已经够多。
  这一点她看错了。日后自然有所证明,这也不去说它了。
  香任哲平继续说:
  “你大嫂呢,你知我知,只有破坏没有建设。我把她当成另外一种工具看,直情将货就货,成全她算了。”
  香早儒觉得母亲对于香早晖夫妇的态度,在这一晚,是有点扑朔迷离,教人摸不清、猜不透。
  照香任哲平这么说,岂不是由得大嫂胡作非为.害了香早晖,当然也连累香家。
  这真令人大惑不解。对香早晖的纵容,不致于到这个地步吧?
  香早儒的这位大嫂,也真不是一副料子,差太远了。
  入了香家的门,基本上不致于坏事做尽,也未尝表现过一件半件的好事。  
  惹得通街满巷的人非议之事,可多了,不能逐一枚举。
  就拿最近的一宗事件做例吧,给香家惹下的麻烦也是够多的。
  话说胡小琦自从当了香家大少奶之后,围在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都想从中拿一点好处。
  首先当然是胡小琦的直系亲戚,胡小琦的舅父是她母亲唯一的弟弟,叫张展强,就通过其妹的影响力,要胡小琦跟香早晖说一声,支持他开设工厂。
  香早晖问妻子:
  “舅舅要开什么工厂?”
  “开什么工厂你且别管,是不是你不愿意帮助我娘家的人了?抑或你没有能力在老太君面前说动她给你提供资金?”
  胡小琦口中的老太君自然是指香任哲平。
  她的这番话当然百分之一百的小家子气,完全是难登大雅之堂。简单—句话,是水鬼升了城隍才会有这种毫无分寸的说话。  
  香早晖自然不是个聪明人,他的资质其实在香家四公子之中最是平庸,再加上父母对他从小偏爱,无形中少了一份严厉的鞭策,于是更没有修成什么正果。
  娶妻不贤之大害,他还是不知就里地自以为是。在他妻子与岳家跟前,永远迷醉于他们的奉承吹捧之内,受不得半点刺激。  
  故此一听胡小琦这浯调,就急答:
  “你好蛮不讲理,哪怕你舅舅要开金矿,我香早晖点了头还是可以给你支持,你总得让我知道他的计划,我才能跟老太君讨论去。”  
  “是讨论抑或讨情,你讲清楚,外头谣言四起,说早儒将取你的位而代之。”  
  胡小琦干笑两声,看丈夫铁青了脸,更不放过,再戳多一刀,像鞭策驴马,让他痛极,便会跑快一些。她说:
  “不是说有个什么古时的皇帝,原来是他继位的,都给他的弟弟盗了诏书,改了内容,将四子改成十四子,抑或四十子改成十四子之类的吗?我是看过那出电视古装连续剧的,现在倒忘了细节。我就告诉你呀,别是有那落难太子的遭遇才好!”
  单是听胡小琦这番话,就足证她的无知与肤浅,然,问题往往是她身边的那一位不知不觉。  
  香早晖只一听,心上就有点酸溜溜的,很不是味道。于是很有点恼羞成怒,对他妻子说:  
  “你舅舅究竟要开设什么工厂,给我一个计划方案,再决定下来。”
  “什么计划方案?自己人还来这一套呢,告诉你,要开设纸品制造厂。”胡小琦又道:“要怕老太君去征询老四的意见,你就别多问,我们此事拉倒。”
  这最后几句话见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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