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堆雪 第六章

  “让我想想,成吗?”  
  “且慢慢想好了,甚或抵埠之后,安定下来,再谋后动不迟。不论温哥华抑或多伦多,父亲都有物业,你就住进去。相信他在天之灵,会好欢喜你能在我们的家业内开始新生活!”
  张佩芬没有推辞。  
  施惠于人,还真要讲心思。倘若我胡乱地塞给对方一笔钱,非但达不到相帮的目的,更可能搞得彼此难以下台。
  真心诚意地辅助他人既不可希图回报,更重要的还是,别让人看出那是一只同情之手。
  一般情况下,不介意因同情而受惠的人,未必值得同情。对待值得同情者,又只宜把同情之心遮掩起来。  
  做人处世之难,可见一斑!
  连我都微微叹息起来!  
  “至于那三百万元,既已送给了程立山,也就算了,我再拨回一些钱给故乡小学的基金,也留着应急吧,”  
  “我还有利通的一笔退休金,颇可观,足以维持以后生活,不见得需要那笔钱!”  
  “小学须要维修扩充,也是要运用基金的!”  
  “可是……”  
  “请放心,程立山那儿,我会想办法应付。不见得他拿着死人的声誉作威胁,能有什么成效。他已得到多过他应得的,一切都必须适可而止。”  
  “福慧,你要小心!”
  “我会!”  
  “那么,我得走了!”  
  “你现今就回程家去?”我问:“不必了吧!”
  “你意思是,我应该立即启程?”
  “最低限度,住到外头去几天,程立山那儿,回去干什么呢?有你留恋的人,非取回不可少之物吗?’
  张佩芬垂着头,毅然决然地答:“没有。”  
  “我这就让司机把你送去文华休息一会,再安排其他—切,好不好?”
  张概芬站起来,要离开办公室时,我突然省起了,要问她一件要紧事:
  “你跟在父亲身边多年,他可真真斩断七情六欲,对所有的女人都不作非非之想了?”
  我说这番话时的语调极之轻松,刻意地掩饰心内的紧张,更希望我不经意的,俏皮的发问,能飞越张佩芬的戒备和她的自筑藩篱,引导她无意中向我泄露机密。
  果然张佩芬老实地说:“妄谈情爱,不是你父亲的品性,然,男人,有哪个可以真正做到忘情之后,必定弃欲!更何况商场之内,诱惑多的是!那些年,福慧,我不怕对你说,我有时也蔡不住有个古怪念头,宁愿自己摇身一变而为青楼红杏,好跟心上人一尝鹣蝶美梦,傻不傻?”
  我拍着她的肩膀:“傻呢,然,傻得好合理,好可爱!”
  张佩芬盈盈一笑,服角的皱纹刹那堆在一起,很显老,却呈一分泱泱大度的风采,予人很大的吸引力。
  女人一谈心中所爱,就可以如此光彩照人!真是!
  张佩芬离去之后,我颓然地跌坐在办公椅上,累得像打完一场仗!  
  我闭目养神,静静地思考,应如何处理一总的后遗症。
  安排张佩芬在这一两天内离港,到彼邦去重过新生活,并不困难。  
  然,她走了之后,千个重责就会落在我的肩膊上,我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去承担?  
  不是不惊惶的,赶狗入穷巷的后果堪虞,那头若是无家可归的疯狗,更难以估计他反噬的凶狠程度。万一他宣诸武力,我如何是好?又或者他果真站出来,说尽父亲的坏话,让死者含冤莫白,还要折损殁后英名,我又如何对得住父亲了?
  蓦地睁开眼,似发了一场恶梦。
  一手一背的汗,湿腻腻地胶着全身,令我怪不舒服,冷颤连连。
  怎好算了?
  我霍地站起来,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
  怎好算了?
  对讲机突然传来“喂喂”之声,吓我一大跳。
  什么叫草木皆兵?这一刻,我明白个透。
  “江小姐,你在吗?”康妮的声音。
  我不悦,喝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对方静默了一阵子,显然地不知所措。
  大惊小怪的人其实是我。
  当然,最有权威的贼喊捉贼者是支付你起居生活费的人!
  小秘书在人海之中初尝风浪了,实属自然。
  “对不起,江小姐,”
  我并不放过:“有什么话,快说!”
  康妮讷讷地,连声线都惊得放软,答:“何总经理他们在会议室等你开会,”
  讨厌:我立即道:“给我取消!我有要事,把会议统统改期!”  
  “改到几时呢?”
  “另行通知!”  
  “那么,等会儿,恒发地产的酒会……”
  “不是说统统作罢吗?别再骚扰我!”
  天要塌下来了,还开什么会?去什么酒会?
  我宜得一手就把办公桌上的所有文件都扫落在地,发泄掉我越来越紧张的情绪。  
  好不好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个叫程立山的人寻出来讲数?
  如果他开天杀价,我是否肯落地还钱?
  当然不肯,这种无赖,需索永无休止。
  这三十年的姑息养奸,今日,必须来个了断!
  可是,我跟程立山,活在两个世界里头的人,既不能硬拚,也不便软磨,如何了断法?
  我完完全全地坐立不安,想不出法子来。
  能找个什么人商量着办?
  何耀墓?不成,他若是老谋深算,更不宜让他知道太多。关连一大,有可能又是另一场一发不可收拾的人际关系战役。在利通,我和他的权势,必须保持一个距离。尤其现今我羽翼未成,初登大堂,更不好处处让他窥视死门,把握太多我的弱点与话题!
  瑞心姨姨?就更不必说了。
  蒋帼眉吗?算了,她在我的故事内,永远只胜任一个聊胜于无的脚色。
  我完全可以估计到把事情告诉她的后果,帼眉若不至于惊惶失措至面无人色,就会建议我报警去。
  天!报什么警?
  今时今日,作奸犯科者众,可是,谁又在荷枪实弹地明劫明枪了?  
  要计算蒋帼眉之流的匪徒,或许能报警落案。跟我江福慧较量的人,就不见得能轻易绳之于法了。
  是荣耀抑或悲哀,难以定论与言宣。
  总之,帼眉在此事上,必非合适的帮手。
  我蓦然省起杜青云。
  他是个合适的跟我共赴时艰的人选吧!不单为了对他的确有一重似是挥之不去的好感,而是,机缘巧合,杜青云已目睹今日的情状,聪敏如他,多少有点事情的眉目在心上,反正天机已经泄透,就不妨将错就错,寻他商量去。
  单是要我无缘无故地重新把这故事讲述出来,我都会觉得不舒服。
  跟杜青云,最低限度可免去这层愁苦。
  坐言起行,事不宜迟,我把他约到深水湾的高尔夫球会所去。
  毋须我把故事很详细地重复一遍,杜青云竟是个干净利落的人。
  一开腔,我当然不曾提及有关父亲遗书的秘密,才把重要的情节与关键交代过来,他就频频点头,说:“我要知道的,已经足够。目前,最重要是谋求解决方法!”
  话头醒尾,且一语中的,非常地令我快慰。
  “简单地下结论。”杜青云说:“我们要令到程立山从此之后,消声匿迹,不再打江家甚至张佩芬的主童!”
  “对!”一整天以来,我未曾像如今般安乐与兴奋。
  从前,父亲在世,每有麻烦,就必跑到他跟前细诉。父亲是个有办法的人,他永远能给我解决困难。那份备受保护和照顾的轻快,似已离我经年,变得陌生。如今跑回来,似曾相识,益显亲切。
  “还有。”杜青云补充:“不能再便宜他一个子儿,多年以来,程立山已得着超越他名份以及品行应得的东西了。”
  百分之一百同意,问题似已解决了一半。杜青云的了解和肯定,那么有力地给予我安全感。
  “青云,有办法吗?”我问。
  杜青云寻思了一会,说:“我试试!你且坐着,我这就去摇个电话。”
  杜青云只用了十分钟的时间,就回到我身边来,神情轻松,说:
  “有希望。我们要耐心地等答覆,快则这个晚上,慢则明天!事情交代清楚后,你就安排程太直飞加拿大,过一些日子才回乡探望她母亲好了。”
  我点头,不知何解,竟连问一句,究竟如何可以迎刃而解,也觉多余,
  不是说用人莫疑,疑人莫用吗?
  于是,我只是微笑着说:“都交到你手上去,我就放心了!  ”
  这是最好的回答,全权授托,好比天罗地网,将有责任心与英雄感的人罩着,再不能逃脱。
  我也真在这一刻,才稍稍定下心来,问:“还要回利通去吗?”
  杜青云笑:“叫我怎么答?老板问伙计这个问题,也太尴尬了。”
  我当即会意,随而大笑,摆着手,忙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一切悉随尊便!”
  “还好,我实在不想再赶回利通去了,打算好好地跟朋友吃顿舒服晚饭!”杜青云说这话时,肯定而认真地直瞪着我:“常言有道,辛苦握来自在食,明日愁来明日当,”
  不知怎的,我不好意思迎接他的眼光,借故叫住了走过身旁的侍役:“请多给我一杯咖啡。”
  “还要咖啡吗?”杜青云问:“饮得太多,会坏胃口,我们吃完晚饭再喝好了。”
  我没有说什么。
  站在旁边的侍役有点不知所措,道:“江小姐,是要多一杯咖啡,还是……”
  “不要了,请让我签单吧!”
  我们从利通走出来的时候,是坐杜青云开的车子。离开高尔夫球会,我并没有问他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突然而来的安全感,使我整个人轻松而怠惰。生活上一旦有人处处代我拿主意,原来如许欢乐与畅快。
  “让我们就地取材,到一家小餐厅去好不好?”杜青云问。
  “好。”我答,很精神很清爽地答。
  “要不要打电话回家去交代一声?”他又问,那么地细心。
  “家里没有人会等我吃晚饭!”我答了,随又不期然地加多一句:“你呢?”
  “我要交代的人可多了,起码两个女人!”
  我微微一怔,看他一眼,只见杜青云抿着嘴笑,一脸顽皮。
  “第一个要交代的是我母亲!”
  说着杜青云按动汽车电话,接通了,对方传来一阵慈爱的声音:“青云吗?”
  “妈妈,我不回家吃饭了,给二弟买好了录影带,等下带回来给他好了。还有,代我告诉邦邦,今日已经给他寄出了申请大学的信!”
  “你跟朋友在外头吃饭呢?还是跟银行的同事开夜工?”
  杜青云望我一眼,说:“二者皆是。”
  “啊!”对方茫然地应着,随即急问:“青云,青云你是跟个女同事一起晚饭吗?”
  “妈,你怎么知道?”杜青云故作惊骇,随而哈哈大笑:“好了,好了,回来再谈,你别紧张!”
  紧张的人其实是我。脸上稍稍飞红,杜青云开朗而幽默的举止言谈,微带着半分挑逗,直指我心。
  我当然不便说什么。  
  “第二个要交代的女人是我秘书。”
  杜青云又按动电话,随即传来一个娇柔的女声:“杜先生办公室!”
  “芸妮吗?”杜青云问:“有没有重要口讯留给我,我今晚不回银行来了。”
  “有。杜先生,刚才蒋帼眉小姐来了两次电话找你,她请你有空回个电话,她已经下班回家!”
  杜青云微微一愕,问:“蒋小姐有没有说,找我什么事?”
  “她说想约你吃顿晚饭。”
  “嗯!”杜青云不置可否地应着:“还有什么事吗?”
  “营业部与电脑部的联席会议,由明早十时延后至下午三时。”  
  “说过什么原因吗?”  
  “他们那边还未预备好交到电脑部来的客户资料。”  
  一般情况下,那个有关营业部工作效率的问题应更值得我关心。
  然,这次例外。
  我听到芸妮说蒋帼眉主动打电话约杜青云吃晚饭,竟有点意外的震惊,且不悦。
  随即,我否决自己再朝这感觉往下想。  
  杜青云并投有打第三个电话。
  他只是默默地开着车,由深水湾,驶向赤柱。  
  我们把汽车停在海边的一条小横街上,一下车来,仰头就望见一幢欧陆式洋房的餐馆,有着专门代客泊车的侍役走过来招吼  
  我们走进去后,另外迎上来一位洋人领班,笑着问:
  “先生,你们订了台子吗?”  
  杜青云答:“对不起,我们忘记了要预订台子。”  
  “要说对不起的是我们,今晚台子已经订满了!”  
  我们一时间,不知所措。  
  杜青云尴尴尬尬地捉住了领班的手臂,说:“请帮我这个忙!我跟女朋友闹别扭,刚和好如初,约定在这儿摆和头酒,我大概是太开心了,竟忘了嘱咐秘书订台子。如果不能在这儿吃晚饭,可真大煞风景了,我和女朋友的第一次约会,就约在这儿的。请帮帮忙!”
  杜青云故意地把声线压低,然,我仍然听得清楚。
  洋领班拿眼看我,随即说:“先生,不能怪你紧张,让我想想办法去!”
  他很快地转了个圈回来,就领着我们到一张摆放在露台角落的桌子上去。为我拉椅子时,洋领班温文而礼貌地说:“希望这儿能带给你们无比浪漫而甜蜜的回忆!”
  我还能怎么样?红了脸,微笑称谢。
  “你常到这儿来?”我问。
  “如果每个星期都带不同的女孩子来,刚才那一招就使不出来了。”
  我望向窗外刚看到一个个小浪,涌至岸上来,溅起一条细长的浪花,气势不如我家花园悬崖上经常卷起的千堆雪,却别饶风味,深得我心。
  “你曾来过这儿?”我回望杜青云,问。
  “是的。很久以前。我跟我的第一个女朋友。”
  “很诗情画意。”
  “还有离情别恨,更添滋味。”  
  “没有和好如初吗?”
  “没有。她已别有天地。”杜青云说:“当年,我要到美国去求学,是她在这儿为我饯行的。那阵子,我连一个余钱也没有,还是她结的账。”
  这些天来,听爱情故事大概听上瘾来了。
  我那么地留神倾听。
  “她姓陆,叫湘灵。”
  “很美丽的名字。”
  “我们从小相识,她跟她的父母住在我父亲看守的那幢大厦的一个单位内。”
  我不期然地答:“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杜青云点点头:“可惜有缘无分,造化弄人。”
  “怎么分开的?”我其实不应问这问题,大概当惯福尔摩斯了,又或者,今次的答案对我很重要。  
  “她家穷!我们都穷!”
  杜青云望住我,突然之间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望住我。
  无法形容那眼光的怪异。  
  我只感到战栗。  
  然,这是多没有理由支持与解释的一种感觉。  
  也许,贫穷令一个人受尽了刻骨铭心的苦,他对面前的富贵中人有种油然而生的奇特反应。  
  杜青云缓缓地垂下了眼皮,一个字一个宇,清清楚楚地说:“一九七三年香港股市大崩溃,湘灵的父亲押在股票与生意上的资金,全军尽没,兼遭逼仓,走投无路,从大厦的二十三楼寓所中跳下来。隆然一声巨响,我冲出门口一看,见他整个人卧在血泊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湘灵跑下楼来,呆望着尸体,再抬起头看到我。就在那一刻,脑子里电光一闪,我们知道,要缘尽今生了。”  
  天下间感人的爱情故事,难道必要欠缺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事隔多年,仍能令听者震栗不已,可想当年……  
  “那时,我仍在念香港大学。穷学生帮不了什么忙。她家的困难,她独力解决。世界上没有逼良为娼这回事,都是在深思熟虑之后,心肯意愿的。”  
  我的心像被人连连捶了几下,清晰地觉着痛楚。我仍算是个听故事的不相干的人吧,那些局中人的沉痛呢?  
  连想都不敢想。  
  “对不起,今晚我们不致于要对洒当歌,然,也不应让过去的事再烦心。来,我们想想要吃点什么好?”
  我没有做声,由着杜青云去跟领班研究。  
  他给我点了个烧鹅肝,再来一客挶鱼。没有要酒,因为我和他心上的哀愁,大概都不是一樽酒就可以消弭得掉。
  杜青云没有再把他的故事说下去。
  我当然也不便苦苦迫问。只不期然的,在吃甜品时,说:“你有多久没到这儿来了?”
  “今晚是第二次。”杜青云稍停:“最近,有一个星期天,携了湘灵的女儿,来逛赤柱街市。我们都没有重临旧地的意趣,现今,彼此是老朋友了,情怀已变,不再适合到这种情调的地方来了。”
  呷着的咖啡,额外的甜,大橇是糖加多了。我骨碌骨碌地把它饮完。
  “还要一杯吗?”杜青云问。
  我微笑着摇摇头“该走了。”
  “好,我送你。”
  睡到床上去时,仍细味着杜青云的那番说话。
  覆来翻去地想,直至朦胧入睡。
  床头的电话响起来,我翻了个身,按熄分机的铃,重新再睡去。
  忽又有叩门声,听见菲佣轻喊:“小姐,你的电话,杜先生找你!”
  我坐起来,看看表,七时半,平日早已醒过来,今天竟睡得烂熟。
  我抓起电话来,对方况:“到外头去吃早餐如何?我已得着了好消息。”
  “好。”我一叠连声地答,睡意全消。
  “我把车开来接你。”
  十五分钟后,坐上了杜青云的车。他竟又没有问我意见,就把车子开向石澳。从深水湾到石懊,清晨的这一段路,如许地清幽雅致。特别是浓雾轻散,微风吹拂,迷檬若梦,几重的韵味,洒落心头。
  杜青云把我带到石澳沙滩旁的一间小茶室去。两人坐到硬梆梆的木凳上,我要了奶茶与咖啡混合的一杯鸳鸯,以及油占多士。
  这儿比起高尔夫球会来,别饶趣味。
  连眼前人说的话,所持的理论,都另树一帜,教人觉得精神奕奕,分外地醒目。因为杜青云问我:“你喜欢把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混合起来品尝吗?”
  “为什么不呢?”
  “我不喜欢。咸是咸,淡是淡,爱是爱,恨是恨,我喜欢清清楚楚,绝不混淆。”
  我笑,欣赏这种男儿本色,英雄气概!
  “事情解决得了吗?”我问。
  “大致上应不成问题。今天中间人就找程立山说项去!”
  “谁愿去险这次浑水?”
  “黑白两道上均吃得开的一个人。他答应替我们出头。
  这姓程的近年来失意,把心情都寄托到赌桌上去,因此,或多或少地很晓得一些黑道上的人物,只消大阿哥好好地劝他一劝,应该会得些好处须回手,何况张佩芬人都不在本城,他能怎么样?”
  “他仍胡言乱语呢?”
  “他敢?若真如此放肆,程立山如今要交代的人可不是好惹的,姓程的并不笨,他只会欺凌孤弱,不会以卵击石。”
  “青云,你怎么能找到这种人来帮我们一把?”
  我不是不骇异的。身家清白的我们,从不跟旁门左道的人有来往,无端求了他们帮这种忙,会不会更添麻烦,得不偿失?不能不教我有点心慌意乱。  
  “放心!我们是从正途,以友情,请他帮这个忙的。陆湘灵初出道不久,他是她的客户,曾有一个短时期,香港不容他藏身,而要暂避到台湾去,那段日子,湘灵照顾了他的母亲和家小,直至他重出江湖。”
  于是欠了陆湘灵一个人情。
  我茫然地应着。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世上竟也有不是金钱所能解决得了的困难,而要由三教九流之徒帮了亿万富豪的手。程立山来意不善,无了期的纠缠下去当然不是办法,他既已走上歧路,更只能以其道还治其人之身,没有别的更妥善的办法了。
  “我也欠了陆小姐一个厚人情了。”
  “以后有机会再谢她。”
  “我能见她一面吗?”
  我是真心诚意,见陆湘灵的愿望,自昨晚已油然而生,更非自今晨而始。只是杜青云并不知道。
  “我试问问她,如果她不愿意的话,可别勉强,你不要见怪才好!”
  “她有不愿意跟我交个朋友的理由吗?”
  “有的。”杜青云差不多冲口而出。
  我们竟不约而同地快快把西多士塞进嘴里去,忙不迭地掩饰心上的尴尬。一边嚼着早餐,一边偷看这小小茶室一眼,依楼面的情况估计,必是家庭式的经菅,却竟然在简陋之中散发一种光鲜整齐的气氛,教人坐下来,不单不觉局促,且心上暖洋洋,自由自在的,甚是难得。杜青云怎么老是把我带到另一种奇异的境界来了?
  一回利通去,周围的环境立即使我回复身分。
  我要康妮给我把电话接到嘉扶莲·怀德的办公室去。
  嘉扶莲从前是加拿大驻港专员公署的移民外交官,我们在业务应酬中相识之后,十分谈得来,她这女人很有生童头脑,去年干脆辞掉了稳如泰山的一份政府工,自行创业,开设了一家移民顾问公司,生意好得她废寝忘餐,还是应付不来!
  “嘉扶莲,有事请教!能够到加拿大去才办移民手续吗?”我在电话里问,为张佩芬铺路。
  “不成,申请移民表必须在加境以外递进去。六四之后,在香港申请,要轮候空两年,才获处理,如果心急成事的,不妨在新加坡,日本甚而美国入纸,八个月左右便获处理!”
  “把一件移民申请交到你手上做,肯帮这个忙吗?”
  “什么话了?求之不得昵,客户是你什么人?”
  “跟随父亲多年的秘书,认真来说,她还未足五十五岁退休年纪,然,我无限度支持她的移民申请,你看着办呢!
  只是人在这一、两天就要先飞加拿大,让她在纽约递申请表成吗?利通在纽约有办事处,易于照应。拜托,容日面谢了。”
  “要说多谢的人是我呢!”
  嘉扶莲固然客气兼有礼,实况也真如此。最心急移民的人大概是能力财力仅仅攀得上资格的人家。完全没有条件的,压根儿就不去想移民这回事。
  因此,移民申请的案子不是每一桩都容易办理。如今。
  我江福慧无限度支持张佩芬的话,等于将手续简化,变成门面功未,嘉扶莲赚的就不是伤透脑筋的钱了,如何不谢我?
  午膳回来,康妮就给我报告:
  “已替程太订好了后天赴温哥华的机票。程太亦会在今天上嘉扶莲·怀德小姐的写字楼去办理一切手续。”康妮一直以清楚而愉快的语调交代公事。脸上的表情是淡定之中,隐隐见着兴奋。
  这是不难理解的。程张佩芬的请辞,造就了她踏上青云的大路。原本是偶然的替工,谁知竟有机会落地生根,且是块肥沃宽敞的土地,如何不乐透了心?
  康妮是否能胜任为利通银行主席室的秘书,那真要看她的表现了。机缘骤然而至,是幸运若仍是志大才疏,只会在仕途上加速其反。她当然要好自为之。康妮跟着还说:
  “蒋帼眉小姐在你刚离去后到访,蒋小姐说是路过,希望你刚巧闲着,可以约你和杜先生一同午膳!”
  “杜先生呢,他今天可是跟我一样有午膳之约?”
  “没有,幸好杜先生有空,不然,就更令蒋小姐失望了。”
  看样子,康妮未必能坐稳张佩芬的宝座。在她看见美丽的玫瑰园之前,必须勉力走完一条满布荆棘的崎岖山路。
  举凡跟在老板身边的人,勤奋之外,要加添甚多的聪敏。看懂了眉头眼额,还只是二流功夫。要摸清楚成功人士很多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心意,非要多年道行不可。对于初出道的人,倒有一条秘方,非谨记不可,就是在没有迫在眉睫的急需之时,切勿妄加感情注释。凡事一板一眼,实斧实凿的交差,最为稳阵。否则,一轮马屁拍错在马脚上,后果堪虞。康妮仍欠火候。
  我禁耐住心头的不悦,想了想,给康妮说:“请替我接电话给蒋小姐。”
  不一会,康妮报道:“蒋小姐的电话响了好一会,仍没有人接听。”
  利通银行大厦用的是玻璃幕墙,从主席室望出去,可眺望整个维多利亚海港。
  今日,分明地风和日丽,艳阳高照。如果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到什么赤柱抑或石澳滩头,吃过午膳,溜达一会,不是  不吸引的。
  我闷声不响地关掉了对讲机,专心工作去。
  办公桌上放了一叠文件,我独独挑了杜青云呈交的报告看。档案上盖了“机密”二字。
  报告里头附了一张字条,写道:
  一山还有一山高,刚接电话,程家一事,已获解决。
  我嘘了一口气,再把报告批阅下去。
  杜青云以精简易明的笔法,把利通银行申请到股票牌照,开始引用新的电脑软件,兼为银行客户作股票及外汇买卖服务的情况,详细地交代清楚。
  杜青云办事的效率,竟真如此神速。
  我不能否认,我实在感动。
  最低限度,没有杜青云刻意求工的进取,我怕利通兼营股票生意的意念,再迟一年半载都仍未能付诸实现。我纵登高一呼,仍须有在下的百诺,才能成事。何况,他还兼顾了我的私事。
  父亲生前曾告诫我说:
  “福慧,一旦手执大权的人,最忌惮思想偏激,感情执着。譬如说,当一个手下屡屡能取悦自己之后,就生偏袒,以后他做对了什么,都属居功至伟,做错了什么呢,又都是情有可原。相反,遇有侍候得不合自己脾胃的下属,成见日深,坏印象一旦入了脑,永远刷不掉。这些情况,正正是佞臣之所以产生之故,物必腐而后虫生,你千万要警惕。”
  父亲寻且以俏皮而轻薄的语调加一句:
  “这种毫不客观的阅人态度,他日只宜加诸你心爱的人身上,情人眼内永远出西施,这才叫没法子的事!”
  想着,想着,我满腔荡红,两只耳朵有种已被烧热了的感觉。
  气人不气人?
  康妮又从对讲机传话过来。
  “蒋小姐刚用完膳,回到银行来,问你是否有空谈一会?
  又何总经理在三号线,想跟你说几句!”
  “请蒋小姐进来吧!”
  我随手接了三号内线电话,是何耀基的声音:
  “刚收到纽约那边的银行电讯,邀请我们参加银行业今年的周年晚宴,以及同期在纽约举行的有关亚太区银行业务近年发展新动向的研讨会,你是否会前往呢?”
  我示意刚走进来的帼眉坐下,同时回答何耀基的问题:
  “你认为我应该出席吗?”
  “那真要看你能否分配出空闲时间了。”
  “如果我没空去,你会代我成行吗?”
  “利通跟纽约那边的银行关系素来密切,我们总得派高层代表参加,才显礼貌。”
  “让我想想,再通知你。”
  帼眉一直笑眯眯地拿眼望着我,意态悠然淡定,看着我处理公事的人能有这副表情,可说难得。
  一般情况下,我在办公室内的模样不但不可爱,且有时见着了,很有点惊心动魄。
  我实在有不少为公事不称心而盛怒的日子,在位的女人一般比男人更肄无忌惮,很容易把不满以一个火山爆发,溶岩回流的方式发泄出来。
  想起来,不禁好笑,我其实在主席职位上的经验,只比康妮当我的秘书略胜一筹。新丁的表现,自有幼嫩之处,要不怒而威,是一等一的修养功夫,故此,办公时间内在办公室中,一向都不欢迎得闲人物,无谓把一副张牙舞爪的紧张凶狠相,在人前张扬。连蒋帼眉也不大有特殊礼待。
  今天是少有的例外。
  “什么事找我?”我直截了当地问,口气完全没有鼓励意识与兴奋。
  “原要约你和青云一起吃午饭,有事商量。”
  “什么事?”
  “大学校友会在复活节假期到泰国清迈去观光,我想约同你们一起去逛逛。”
  我没有即时回答,脑子突然混乱一片,有点弄不清楚帼眉的用意。
  “我们同学会里头也有很多政界与工商界的成功人士,平日大家都忙,很希望能趁几天假期,轻松地聚玩几天,一律不谈工作,只讲风月,岂不是好?”
  帼眉连忙向我补充资料,大概怕我不肯跟身分地位距离太远的人混在一起,她的殷勤使我更大惑不解。
  “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热衷于这些团体活动?”
  平凡的一句问话,竟教蒋帼眉刹那间脸上泛红。除非别有用心,否则犯得着如此难以为情?
  “福慧,你别多心!我只不过想把生活过得活泼一点。你也应该如此。”
  为什么是必要把我拖连在一起计算?我并不觉得目前的生活过分呆滞。还不够我忙?
  是蒋帼眉打算把她个人的沉静生活改变罢了。
  我没有戳破对方的这重心童。只答:“我不是你们的校友!”
  “不相干,欢迎携眷参加!”
  “你把我当成眷属了?”
  “我和青云都够资格把你带在身边成行!”
  帼眉的幽默并不到家,我只勉强地笑了笑,表示礼貌,并诚意地追问;“杜青云说过要参加这个旅行吗?”
  “他答应了。所以我才赶快来问问你。要是能成行,那就太好了。”
  “怎么不能成行呢?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帼眉瞄我一眼,看得出她是把一份难为情硬压下去:“福慧,你会跟我们一道去吗?没有了你,兴趣要打折扣了,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信,然,事务太繁忙,我将另有远行。”
  “到那儿去呢?”
  “纽约。”  
  “独个儿去?”
  “不,看银行内有哪一两位高级职员有空,一起到那边去开研讨会!”
  “福慧,你会邀杜青云陪你成行吗?”
  任何人此刻若在蒋帼眉跟前,都不难看得出她是何许紧张!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何况,争得到,也未必好!
  杜青云既已老早选择在复活节假期内跟老同学到泰国去轻松几天,何必要他仍为公事奔波劳碌?利通之内,难道还缺陪我成行的人。我播摇头,说:“我让何耀基或其他职员陪我去!”  
  “福慧,我看杜青云并不知道你的这个计划,否则,他是会先顾念公事的。我的意思是……”
  蒋帼眉的确是有点急躁,因而使她更觉自己辞不达意。
  然,我并不愚蠢,三两句说话,自明她之所指。  
  蒋帼眉几艰辛才得到这个称心如意的机会,不宜扫她的兴。她担心我以公事为大前提,坏了她的好事。是杞人忧天了。根本懒得再在此事上跟她蘑菇纠缠。’
  “帼眉,我自有分寸。还有什么事没有?没有的话,别介意我下逐客令了,我还有甚多事情待办。”  
  蒋幅眉正式道:
  “福慧,工作之外,人生还有别的可船更重要的事物,值得你关注。”  
  “那是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她不可能爽快率直地答。  
  良久,帼眉才说:
  “福慧,如果你真是觉得一个人独自孤伶伶地生活,仍可撑下去的话,那就无话可说了,不过,我记得那么清楚,你曾对我坦言,人生需要伴侣,那么就好应该当机立断,莫负青春。”
  原来心里头的志趣真不便胡乱宣扬,昨日的朋友,可以是今天的敌人,无端奉送把柄,划不来。
  事已至此,我只好虚晃一招,问:“你呢?”
  帼眉望住我。
  我望住她。
  “不律己而律人,天下间没有的事。”帼眉淡然而肯定地说:“如果要我选择,我也宁可人生旅途有良伴,却不必顶头星光灿烂。每个人都应该想清楚自己的需要,努力争取,幸福不能经常唾手可得。”
  “谢谢你,帼眉,我会谨记你的这遍话,想清楚,然后有所取舍。”
  帼眉起身告辞。
  她的那番说话,我不但会谨记,且会细味。
  很明显的,她已采取行动,向着“目标”进发。
  我呢,目前千重思虑,还是有关利通银行前景的问题。
  独独关于自身的,也许有一个,在脑海中出现,一瞬即逝。
  从小到大,事事都依时依候就水到渠成,我太不习惯与人争,不晓得争,也不屑争了。
  在跟利通的高层人员会议时,我格外地专注在几项重要的议决上差不多是目不斜视,心无旁骛。
  会议结束之前,我跟何耀基说:
  “纽约之行,我决定抽空前往,反正趁复活节假期,早飞去几天,休息个够才参加研讨会好了。你能跟我同行吗?”
  “总不好你和我都同时间不在香港吧?”
  “你看什么人代替你比较适合?”
  何耀基还没有回答,我又加问一句:
  “从前父亲偶有出门,是谁个习惯跟在他身边的?”
  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何耀基竟然一时间搭不上嘴。
  想了好一合,才说:“故主席近年很少远行。”
  “从前呢?”
  “只是往东南亚而已。”
  “总有随从。”
  “是小简。”何耀基终于答了。
  小简,全名是简仁杰,是利通银行的公司秘书,近年公司秘书部门拨归法律事务部管辖,这小简是无端地降了职。
  简仁杰的降职不足为奇,反而是他当年能出掌公司秘书部,才真出人意表。
  不为什么,这人实在嬉笑散漫,功夫上头得过且过,老仗着小聪明,讨人欢喜,这种个性,尤其不适台坐到公司秘书的职位上去。
  一般而言,任公司秘书者都比较老成持重,终日与公司条例文件为伍,非沉得住气的人不可胜任。
  利通内有传言,小简部门的功夫,直至今时今日,还是他的副手代策代行,姓简的只坐享其成。
  真不明白这样子的职员何以能一直风调雨颊,连一向甚是紧张赏罚分明的父亲,都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小简既能在父亲作海外公干时,随侍在侧,想也必是他的机灵聪敏,能讨父亲的欢心。
  然,我也应选他作伴吗?
  还未出口相问,何耀基立即抢先答:
  “小简这一阵子也走不开,我看,请杜先生跟江小姐一道去好吗?他是美国通。”
  我没有反对。也不表赞成。
  很想看看杜青云如何反应。
  会议室内因此而沉默了几秒钟。
  杜青云终于自动打破了闷局,答:
  “对不起,我正拟要在复活节放假,有点私事,须要办理。”
  我随即答:“那么,我们再说吧!反正离启程日子尚远。”
  的确,心情一下子郁闷,日子就益发显得冗长而遥远。
  连日来跟杜青云的骤然亲近来往,自谈及复活节假的动向之后,一下于就回复生疏了。
  是不是彼此心照不宣,就此告—个段落算了?
  人的交往与感情,怎可以如此地忽冷忽忽热,忽然而来,遽然而逝,不着痕迹?  
  是的,春梦了无痕。然,我连春梦都未曾拥有过,就要眼巴巴地看着那一点点微妙的感情宛如流星飞逝?
  蒋帼眉说:不必头顶星光灿烂,只要旅途结伴有人。
  我又伺尝恋栈着翠拥珠围千人敬,何尝不希冀枕衅有人可叮咛?
  然,总未曾绝望至如蒋帼眉,肯研究如何抹下自尊,找寻出路。
  现今连睡在床上,辗转反侧,都不欲披衣而起,到园子去漫步散心。
  既怕披星戴月,四顾无人,益见清冷,又怕让瑞心姨姨窥见深闺无奈,被她缠扰得更添惆怅。
  三十年来,都是一条棉被,伴我至天色微明。
  张佩芬启程赴加拿大,我去送她的机。
  “福慧,不见才三无你竟消瘦了。”
  我微笑,说“银行事忙。”
  “康妮还能上手吗?”
  “还可以,当然比不上你。”
  “福慧,程立山那儿……”
  “相信我,天无绝人之路。有些人原不过靠着虚张声势讨碗安乐茶饭,终究不是大不了的一回事,你选定多伦多或是温哥华作居停后,就给我摇个电话。过些天,我会到纽约去一转,看能不能抽空到加拿大看你。”
  “只要你有空,就请来。”张佩芬稍停,甚表关切地问,“谁陪你去美国?”
  “还未定人选!从前爸爸总喜欢小简跟他作伴……”
  “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跟小简结伴?由香港直找到外国呢?他的路数蛮多,你女孩儿家,自然不能把小简带在身边,给别的行内人看见了,胡思乱想,惹出笑话来!”
  我蓦然得到线索,慌忙记在心上。
  回到利通去,事不宜迟,我嘱康妮把小简请进主席室来。
  简仁杰坐在我对面时,虽是满脸笑容,仍掩不住有点紧张。
  的确,我甚少单独会见他。既然公司秘书部拨归法律事务部统筹,我最常商议公事的是霍竞庭律师。简仁杰如今的职位夹在中间,不上不下,很有点尴尬。
  其实,很多时行政架构要架床叠屋,是情不得己,遇上了仁厚作风如利通银行,不好把发挥不到建设性作用的冗员铲除,只好让他挂个虚衔自生自灭。
  可巧是这姓简的,并不知难而退。
  又或者根本退无可退,为求温饱,保持着一定的身分地位,也只好厚了脸皮,捱下去。
  我并不打算扭横折曲,让这鬼灵精有机会好好思考后才回答我的问题。必须单刀直入,乘其不备,才能吐取真情。
  于是我问,“小简,父亲在世时,跟你多次一起作业务旅行,他其实最喜欢哪个地方?”
  简仁杰答:“日本吧!”
  “因为你介绍给他认识的日本女郎最合他脾胃?”
  简仁杰干笑几声,脸上还是白白净净的,一点红粉飞飞都欠奉。明显地是老皮老骨了。
  “江小姐,开我玩笑。”
  “说真的。是不是?”
  小简摊摊手,耸耸肩,一派赖皮的模祥,也不作答。
  我得加一把劲,把他的话逼出来:
  “加拿大富德林银行的一位老朋友即将抵港,洋鬼子开门见山,问我要人!”
  “要什么人?”
  “这人是你,因为你名不虚传。爸爸生前跟他无所不谈,既是同性深交,也是行业里头的自己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我小简何德何能呢?”
  “就是这话了,能坐在利通银行的高级职员位置上,经年不倒台,没两三道功夫怎么成?”
  小简青靓白净的脸上,至此刻,才略略泛红。
  我没有放过他。继续说:
  “我不开你玩笑。商场中每个人的路数都有其独特的建设性,所谓各有所长,谁可厚非呢?就像今次,要真来了这位父亲的故旧,找谁去陪他乐几天了?难道要我去不成?”
  “当然不成,江小姐是什么身分了?”
  真好,渔人下了佴,鱼儿快要上钩了。
  这简仁杰一心以为鸿鹄将至,可以东山再起。大致父亲自欢场中找到了个真正红颜知己以后的这几年,小简一直英雄无用武之地,只伸直脖子,盼得大展拳脚的今天,一时忘了形了,不打自招。
  “那就拜托了。洋鬼子嘱咐我,要找回当年父亲跟他谈起过的那位花魁可人儿。”
  “哈哈!”简仁杰大笑:“怎么搞得?当年的花魁,如今都已鸡皮鹤发了吧!”
  “欢场中人,不是极年青就已操此业?怎会跟爸爸一般年纪!”
  “江小姐,现今三十岁的人儿当妈妈生,也嫌老呢!不必回顾从前,总之,他一抵埠,我担保陪着他,挑个称心如意的!”
  “那真拜托你了。”我急急把话题又重纳正轨:“当年父亲倾心的那位花魁,究竟是香扛佳丽还是岛国红粉?现今到哪儿去了?”
  “你讲湛晓兰?如假包换的广东姑娘,既靓且柔的女郎不必一定往外求。只是偶然外游,寻欢解闷,也是有的。”
  我看小简越说越兴奋,干脆硬充着略知内情,引导他发挥下去:“爸爸不是很喜欢她吗?外间人都这么说,连洋鬼子老友都记得,只讲不出名字来。真想知道她有什么魅力?看看她是否美不胜收?”
  “真是各花入各服,要是我就宁取傅玉舒的妩媚。湛晓兰嘛,过分清幽雅冷,吃不消。”
  “偏就迷倒爸爸?”
  “也不能说迷吧!我看只不过是有一段颇长的日子,愿竟跟她交往得较频密而已。”
  “这已经很例外,是吗?”
  小简想了想,终于点头“对。”
  “那湛晓兰呢?”
  “当然上岸了。是否已从良,可不得而知。”
  “可惜,缘悭一面。”
  “你想见她?”
  “好奇,你知她所在?”
  “那还不容易。她经常在中环那家叫雅式的理发店做头发,店于开了几十年,一直做些老客户生意。”
  我要套取的资料已甚足够了。
  看着小简喜气洋洋地离开我的办公室,心头禁不住一阵悲哀。
  既可怜这种人海中载浮载沉的小人物,挣扎着以自己有限的能耐与知识,希望早登彼岸,结果饮了满肚子咸水,依然在水中央。唉!
  同样也为父亲这么雄才大略的成功人士难过。毕竟世上难有圣人,谁的偏私与色欲程度最可按受的,谁就已是誉满同行,备受赞赏。现代人对于人性的弱点非但不正视,且已到了忍辱负重,相当地降低要求水准了。
  我当然迫不及待地到雅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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