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堆雪 第八章

  放下了电话,他差不多看牢我有三秒之久,不知如何开腔。
  “怎么样?是查清楚了我的信用卡无效,还是随随便便可以把你的小店买下来,轰走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售货员?”
  我冷笑,咄咄迫人,一点没有打算放过对方。
  “江小姐,请原谅,大抵是一场误会。”
  “天下间的误会还少呢?每天每夜地搞误会,要人苦苦忍受到几时?”
  我突然地心上翳痛,真觉得我才是在众目睽睽下受欺凌的一个。
  “小姐,我们这就把你要的首饰包好,送到华都酒店去,送去了,核对清楚,才请你签名好吗?”
  “通通作罢,谁要让你们这般不识抬举的店铺有钱可赚?”
  “小姐,可别让我们为难……”
  “对,别让他们为难,这就包起那几件首饰,江小姐用得着。”
  声音那么似曾相识。我回转头去,想不到围拢着看热闹的店员与顾客,已一大堆,其中,一张熟悉的,曾害我思念了一整夜的、梦寐以求能在这异地相逢的脸,果真出现了。
  我呆住。
  圣经上曾载:“不要回头,否则,你要变成盐柱!”
  怪不得,我当真回转头一看,就此变作一根盐柱了。连一声轻呼,叫一句“青云”,都已无力。
  刹那间,我似是浑噩,更似清醒。
  怎么无端端地出了这一趟的丑?从不是个如此张牙舞爪、盛气凌人的人,怎么一下于不堪刺激,整个人就变掉了质,誓无反顾地跟不相干的人拼命去。只求发泄吗?唉!真真恐怖!
  杜青云紧紧地拥着我,不发一言,直把我带返酒店去。
  青云把我安顿在房间里头,让我坐好,给我喝了一杯清水,再蹲在我身旁,细细地问;“你觉得好一点了吗?”
  我点点头,傻呼呼地点点头。
  “青云,真是你来了纽约吗?”
  “傻孩子,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子了?”
  青云一下子说破了,我就放声哭倒在他的怀抱里。
  “你怎么走了呢?闷声不响地走……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辞职呢?”
  “我以为你冰雪聪明,一定明白我的用意。对我没有信心也还罢了,为什么对你自己也没信心呢?”
  我抽咽着,不知如何作答。
  “不想在你离港前给你辞职信,是既已决定下来的事,不想再予讨论,也怕你为难。你临走前,我日夜赶工,就为把迫在眉睫的公事赶完,告一段落,才可以飞纽约跟你共叙。”
  “怎么不预先通知我呢?”我边哭边笑:“又是为给我一重惊喜?”  
  “怎么到现在才回复正常呢?刚才你在那店里像只失心疯的母狮,恐怖至令人人瞠目结舌。要真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我的这只订婚戒指,就要退货了。”
  青云把一只镶了大约三十份钻石的戒指,套在我的左手中指上头。
  “失望不失望,没有想过自己会得着如此微丝细眼式的订婚钻戒。”
  我失声笑了出来。
  青云解释说:“我一下机,才想起没有赶得及在香港买戒指,于是把行李放到这酒店后,慌忙跑到第五街去,钻进第一间首饰店去,兼看了一场活剧。”
  “人家刚才心情不好,不知你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我很不服气,鼓了双腮,双眼仍不住湿濡。
  “苦苦地为你而来,刚才见着了狮吼,如今得着个怨妇,真令人失望。”
  “你要我怎么样了?无端开这种可大可小的玩笑,我还未跟你好好地算帐。”我举起拳头捶在青云的脚膛上。
  “好,好,好,我欠你的,你欠我的,如今都一起算个够!”
  青云捉住了我的手,一边乱囔,一边吻住了我。
  人家说,宿世前缘,是因为彼此在前生欠了帐,待至今生偿还的。是吗?前生,是青云欠我,还是我欠他呢?不得而知。但望今世,谁也别再欠谁了。
  自今以后,我们已成一体,不论是春花秋月,抑或风起云涌,都必须携手与共。
  从来没有如此恬舒地睡上一觉。
  整个人活像经过五马分尸的折腾后,有着一份难以言宣的幸福感觉。
  青云背我而睡。
  望着他那赤裸的肩膀,肌肉因均匀的鼻息而引起微微的鼓动,如此地深具活力、如此地醉人吸引。
  我拿手指轻轻地扫抚着。
  杜青云,一个将我化整为零,又再化零为整,付与我一个小妇人妩媚美丽新生命的男人。我将爱他的每一分一寸,每一丝一毫,直至生生世世。  
  沉沉地、娇慵地,昏睡过去。
  再醒来,纽约是无尽的艳阳天。  
  若说女儿真能继承大统,光耀门楣,许是太抬举女性了。  
  到今日,才得默默地承认,其实自己并无大志。管什么利通银行的业务、管什么国际银行家的聚会,我只匆匆地拜会了欧年银行的夏里逊主席,以及跟一两个来往得颇密的银行总裁吃过一顿便饭,其他一应要探讨的生意门路与资料,都置诸脑后,由着霍律师独当一面去。  
  我跟青云,雨过天晴之后,更形影不离。  
  携了手,游遍纽约的大街小巷。  
  单是坐在中央公园里头,由日出面至日落,讲尽了由小到大我俩的故事,就觉此生已无憾然。  
  这天晚上,我们到纽约四十九街一间古老餐厅去吃晚饭。  
  这餐厅是最受纽约金融界名人欢迎的食肆,装修成一间英式古老大屋,楼下是有火炉的起坐间,楼上的饭厅,只疏落地放十张古老的餐桌。不论是墙上的壁画,抑或餐桌上的摆设,均是其来有自的古董。  
  价钱贵得惊人,因而一顿饭必须消耗整晚肘光,才觉得物有所值。  
  饭后,我们一直享受着香醇的誓后美酒,轻谈浅酌,其乐无穷。  
  “我们这就要回香港去了。”  
  “青云!”我蓦地按住了他的手:“我们不回香港去了,好不好?就在这儿落地生根?”
  “好!”青云把我的手捧到唇边去,吻完又吻,说:“就这样,我们到长岛去买间小屋,以后,我到纽约市上班;你在家烧饭,给我带孩子,像我母亲一般,一养就是六个。让你也来试试一家八口一张床的滋味。”
  “真的,我愿意。”
  “我也愿意。”
  “那可好了,你我同心,其利断金!”
  青云大笑:
  “谁管得着我们了?人要自江湖上退下来,颧首称庆者众,谁生挽留之心,以添多一重劲敌呢?根本上,过不了关的,往往是自己!”
  “青云,你刚才说的不是真心话?”
  “谁说不是了?然,原意做的与应该做的是两回事,天真的爱情童话,只是迪斯尼娱乐孩子的素材,不是我们的故事。”  
  “回到利通去,又是早晚营营役役的干活做生意,老求你回去助我一臂之力,你总是一问三摇头,誓死不肯答应,反正我知道你并不贪图富贵,不就成了,何必理会人言!”
  “我怎么不贪图富贵呢?只是我不要在利通起家,我必须另起炉灶,你要当个贤内助辅助我的话,机会还是有的。兜了一个圈子帮我,多少掩人耳目,也让我心内好过。”
  真的掩耳盗钟,我差点失声而笑。然,有什么相干呢?都已是他的人了,他喜欢怎样发展,总得依他吧!  
  忽又想起临离港时,在家宴上见着的那黄启杰的嘴脸。青云也许真比我看得透。我的确应该辅助他另闯天下。很多事宁让人知晓,却不能被人窥见。凡事没有真凭实裾,事可转寰。  
  青云在利通再叱咤风云,裙带关系的阴影过重,有谁会认为那是他的本事所致。
  “青云,你有想过作何发展吗?”
  “有。”青云把椅子移近了我一点,非常认真地说:“我打算重组伟力电讯,注入新的电脑合约。”
  “什么?青云,我并不明白。”  
  “伟力电讯是七二年间上市的一间公司,现今仍在交易所挂牌。只因七三年时重创,之后乏人营运,以致于经年处于毫无交易活动的冬眠状态。”  
  这类股票多的是。就算以现今上市的资金条件而论,五千万资本的机构,算不了什么,把一些贵价物业拨归公司名下,已符合上市的资本规定。若是七二年期间上市的,条例的严谨程度也值得质疑。人们老以为凡是上市公司必定财雄势大,经营有术,真是很错误的观念。交易所内挂牌的几百只股票,除了恒生指数的成分股之外,其余有比例甚多的股份在上市后不久交易活动即呈衰退,终至消失于茫茫股海之中,老是不能翻身。  
  这伟力电讯怕是其中一只冬眠股份,何以青云独垂青眼了?  
  “因为我了解这家公司的背景,认识它的持权人,并且电讯电脑行业是我的专长。待你回香港后,我会飞到西岸三藩市去,接洽美国一间新兴的韦迪逊电脑公司,希望能购得他们新产品总代理合约,作为伟力的营运资产。重新包装好,再放到市场去集资,是成功可恃的捷径。”  
  青云在细说计划时,红光满面,眉飞色舞,看得出他的兴奋,跃然于眉梢眼角之间。  
  谁也不忍心在此时此际不予他鼓励与附和。
  更何况,计划是好的,难得青云可以在自己本行内找到一个可以重整乾坤的机会,打好了新扛山,他在社会上由有另一重尊贵的身分,更与我匹配。
  不消说,我要准备拿出一笔可观的资金来,将伟力电讯重组。然,这有什么打紧呢?别说青云是个才智之土,就看生活的圈子内,不知多少个香江富户,需要在机构内设个虚位,让那起公子哥儿。乘龙快婿,可以大摇大摆地活下去,更以此保卫自己的面光。
  因而,我问:“青云,你预算过要多少资金周转吗?”
  “最主要看美国的这间韦迪逊电脑公司合约价钱,始能定夺。届时我要你的推荐,向银行借贷,利通当然不在此列。”  
  “你何苦如此狷介?”
  “能够以你的名声压阵,给予我发展机会,已是非常难得的支持,我不希望直接领受你金钱上的资助。”青云轻轻叹气:“又是书生之见,掩耳盗铃的另一招!”
  “别傻!只要我明白就可以了!青云,如果是动用一亿港元资金上下的,完全没有问题,你放心好了!你我应无分彼此!”  
  说着这话时,我其实有点惭愧。
  若真如我所说的,跟青云无分彼此的话,又怎会一下子露了出手,实斧实凿地给青云一个数目限额去发展呢!
  这其实是家教使然。父亲生前,要应付的穷亲穷戚,甚而落难的故旧,多至不可胜数。他是来者不拒,断断不肯让开口求助的人空手而回,坏了他乐善好施、仁厚心肠的好名声。唯,他必定心中有数,先在对方开口要钱之前,定一个认可的数字,然后自动提出来。一则可免去讨价还价的尴尬,二则堵塞对方开天杀价的机会,三则落得清爽大方。至于他答应帮忙的那个数目,自然视乎跟求助者的情谊关系,以及他需要援助的理由而拟定。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不过是家学渊源,套用父亲的招式。想深一层,不是不惊心的。原来我对青云,仍未能做到无分彼此的地步,非但如是,差距还是太远了!
  一亿港元对我,仍是个轻而易举的数目。
  我安慰自己,也许,过一些时,青云和我的关系与感情巩固下来,情况会比较从容一点。
  正式的新婚夫妇,尚且有个互相适应期,多少有点防范与戒备之心,怎比老夫老妻,真正经历患准生死与共呢?我心释然。
  看青云的脸色,并没有什么转变。对他,又添一层敬重与歉疚。
  “青云,”我决定补充;“你且放手去研究,有了更多实际资料,我们再好好商议。未尝不可以把它看作一宗正宗生意处理,别把我们的私情牵涉在内,成为无端的障碍,而坏了大事。”  
  青云似在思索,然,也连连点头。
  “当然,如果发觉这个构思并不健全,不妨放弃,生意机会遍地皆是,我们不急于一朝一时,对不对?”
  我希望引导青云将整件事视为正常生意处理,或者对他的感觉有利。
  青云没有造声,呷了一口酒。
  我继续兴致勃勃地追问下去:“伟力电讯的持股人是谁?你跟他相熟?”
  青云将酒一饮而尽,答:“对。是陆湘灵。”
  我心怦然一动。陆湘灵?那个杜青云初恋的爱人。
  “伟力电讯是湘灵之父创建的,七三年股票风暴,被市场歪风影响,刚上了市,就一败徐池。以后的故事,我已告诉了你。”
  我突然地沉默下来,心上的不安,像浓雾,一下子凝聚,越来越迷糊越沉重,越分辨不出方向与感觉。或者干脆地况,我意识着事有跷蹊。
  “伟力电讯一直在长期昏迷状态,只因乏人照应,更无强心针起死回生。我跟湘灵商议过,这是个可行的方法,她已表赞同。”
  “那么说,你并不打算将伟力收购,借尸还魂,再使之在市场活跃,你只是跟湘灵携手合作?”
  “你看呢,应该怎样做才最适合?”
  才说了要把这件事看成正经生意处理,自不能前言不对后语。我因而不便将酸风妒雨稍稍吹入事情的讨论之内。
  “这要看陆小姐的本人意愿。她肯退位让贤的话,自然由着你独断独行比较干脆。”
  “她无所谓,这么多年来,只她的叔父在打理着一些例行交代的手续,整间公司已是如假包换的空壳。”
  “现在呢?父债女还好一段日子,她生活已安定下来,并不想以一个新身分重现人前吗?”
  今日社会,笑贫不笑娼,谁也不会有长久不灭的兴趣去重提某人的往事。
  “她曾经万念俱灰,现今只以女儿为重,算是得着一点生气。我相信,姑勿论是跟她共同管治伟力,抑或全面收购
  过来,对她的分别不大。”  
  我们这就似乎不必再在这方面研究下去了。或许,我是太多心了,陆湘灵与青云的情缘老早巳了,如果还有任何藕断丝连的话,怎会毫不忌惮地在我面前提起?青云若不对我坦白,我又如何得知一切底蕴呢?  
  一宿无话。  
  我离美飞港的航机在下午启程。  
  纽约之行,得着个身分感情,生理心理上的愉快转变,竟是乐极忘形,连要到欧年银行去开保险箱一事,也置诸脑后。  
  我晨早让青云陪我赶到银行的保险箱部门去。真好,店部门的人根本不晓得我是谁,更不知父亲早巳去世,故此联名人之一签妥了纸,就把我放进保险箱库去。  
  我把父亲的这个保险箱打开,吓一大跳。  
  其内,空空如也。  
  只放着一个小孩于用的红蝴蝶发夹,以及一条颇为残旧,其上印有小白点的红丝带。还有一张宇条,分明是父亲的字迹,写了八个字:
  珍之重之,永志不忘。  
  我呆住了。  
  这是什么童思?  
  线索吗?是寻找父亲红颇知己的线索吗?  
  我茫然地把这两件东西放回保险箱去,缓缓地锁上,再走出银行。  
  青云催前来,扶着我急问:“什么事?福慧,你怎么神情如此怪异?有什么事发生了?”  
  我不期然地把脑海中闪过的念头,讲了出来:“父亲大概有个私生女呢!也就是说,我有个小小年纪的亲妹妹。”
  “福慧,你说什么呢?”
  “青云,你不会明白。这是一个我还不曾告诉你的故事。”
  骤然而来的发现,宛如春雷暴雨,震撼心弦。我初而迷惑,继而兴奋,禁耐不住长久以来的纳闷与私下推理,我如许急切地需要有个可信任的人,跟我分担一总的猜测、疑虑,甚而是惊恐,或愉悦。
  青云,自是最佳人选。
  我们急不及待的,钻进华尔街旁边的一间小咖啡店去,要了两杯香浓咖啡,开始讨论着这件大事。
  第一次,我把父亲遗书的秘密告诉他人。青云非常细心而专注地听。他恍然大悟,这才知道原来程张佩芬一役,并不是我被动地为父亲的声名尽力,而是一出精采夺人的折子戏。
  “青云,父亲不论在美、加、港三地均开设保险箱,只有这个开在欧年银行的保险箱,有我的名字作联签,会不会是父亲故意留下的线索,让我及早发觉,予以根查?”
  “绝对有可能。”
  “那个红色蝴蝶发夹子,以及红丝带,肯定是小女孩的用物,如斯慎重保存,除非属于父亲心爱人配用过之物。”
  “也对,你童年时喜欢用这类发夹吗?”
  青云的意思,是怕父亲不过钟爱我,而保留作为纪念。
  这层顾虑,立即可以迎刃而解,因为,我小时候最恨红色,什么红鞋儿、红帽子、红袜、红裙,一定不肯穿,这个怪脾气传诵于亲朋戚友之间,都视作怪谈,哪有小女孩不喜欢红艳艳的颜色的?
  并且,我自几岁大就剪一头短发,直直地垂至腮边,根本用不着丝带与发夹。
  “那么,”青云再沉思:“会不会是你母亲童年之物,或甚至是瑞心姨姨所有?他到底钟爰过这两个女人!”
  我细细地思索一会,答:“可能性很低吧?”
  “何以见得?”
  “因为母亲与瑞心姨姨是逃难到香港来的,怎会把儿时之物携在身边?何况,纪念她俩,也用不着老远放进纽约的保险箱来。”我倒抽一口冷气“差不多可以肯定了,父亲有个私生女儿!”
  “你打算怎样?”
  “继续努力寻找她母女俩!回港去,第一件事就到晓庐去,问清楚那湛晓兰是不是有个小女儿!”
  “找到了呢?”
  “照顾她、供养她、提携她:”
  “福慧,你好爱你父亲!”
  “当然,没有父亲,我何来今日?爱一个人,敬重一个人应该生生世世,为他的理想而做着一切能力范围以内之事。”
  “说得太对了,简直深得我心!”
  “我是真心前,并非为讨好你而讲这番话。”
  “与有荣焉,故此分外的感动。”
  “父亲在天之灵,应保枯我尽快找到她们,妹妹尤其需要悉心栽培成长。”  
  “我有预感,你们很快就会骨肉团叙。”
  “真的?”
  “真的。”
  跟青云在一起,最大的喜悦就是有安全感。不论我做什么事,都固着他的支持与肯定,而可以放心放手去干。我的思想言行,一经他的认可,就如虎添翼般,似是无懈可击。
  不论公事私事的处理,我都需要这份强而有力的辅导方量。
  真不愿意跟青云分别,就算几天,都难舍难离。
  肯尼迪国际机场上,青云抱我在怀,吻如雨下,连连地落在我的脸上。我笑他:“怎么好俾一头啄木鸟!幸好不是啄食我的心,否则,不得了!”
  青云没有答我,立即吻住了我的唇,禁我再说些无谓话。
  送我上机之后,青云转至喇瓜地亚机场,到三藩市去跟韦迪逊电脑公司商谈合约条件。
  美国加州的经济一直跟东岸很多州各领风骚,为的是在加州有世界最先进科技的企业机构林立,各电脑公司的发展集中北美西岸,提供极优异的薪金予专业人士,因而循环刺激经济,繁盛无比。
  继电脑业在加州以雄霸天下的姿态出现后,今后的十年,加州又会垄断品种改良学的市场,使大部分的农作业生产,得以借助科学的进步,不但快高长大,且质量并重。西岸充沛的阳光,将更燃亮投资者的壮志雄心,层层相因,加州必会稳坐世界巨大经济地域的宝座。
  但望青云此去有成。
  回到香江来,时差的关系,使我一清早就已转醒过来。一定跟年纪有关,从前在美国念书,随时满天空乱飞,活泼得宛如小鸟,丝毫不觉疲累。如今,一交三十的关卡,立即出现疲态,真不敢想像四十以后会是何光景?
  四十?届时青云若然创业顺利,证明了才具之后,再把利通交到他手上去,就顾理成章了吧。我还不如挂个虚衔,享享清福,天天带着孩子上街上学,晚上衣冠楚楚,陪在丈夫身边应酬去,风花雪月一番,岂不是好!还担心什么奔走劳累。
  且多捱这几年,就一切都更称心如童了。
  撑着倦怠的身子,大清早就回到利通银行去。想必是大叠文件等着我批阅吧!
  康妮果然是个勤奋的孩子,心知我公干回港的第一天必有极多事务要处理。她竟晓得自动提早一小时上班。难得之至!
  打工真是说易不易,说难不难。只要一个机会,逗老板欢心,以后就容易风调雨顺。相反,偶然一次触怒天颜,犯了大忌,日后再加九倍的努九,也仑枉然。这康妮,看得出来,她为了稳坐主席室秘书之位面的的确确花了心神,日有进步。我很欣赏。
  “江小姐,吃过早餐没有?要不要给你买点什么吃?”
  “不用了,就冲一杯较浓的咖啡即可。”
  我才坐下来,立即发觉办公桌上放了一个锦盒,因而叫住了康妮:“这是什么?”
  “啊!是一家叫晓庐的古董店送来的,说是你订下之物。”
  晓庐?
  我慌忙打开锦盒。柔光满溢,通体洁白的一把玉如意,静静地躺在锦盒之内。我立即抓起手袋,头也不回地冲出利通银行大厦,直趋晓庐。
  还是清晨。晓庐的大门,仍关着。
  我正想伸手按铃,里头有位姑娘,抱了几盒东西,刚推门而出。我认得正是那天招呼我的店员。
  “小姐,你好!”
  对方微笑,一脸光洁白净,态度大方得体,连个小店员都有这份架势,可以想见店主人的品质是何尺度了。
  “江小姐吗?”竟还认得我。
  “请问谌晓兰小姐回港来了吗?我收到她送来的玉如意,特来看她的。”
  “湛小姐就在店里头,你请进去。”
  小店员闪身让我走进店铺。她便迳自离开了。  
  晓庐摆设如昔,走过那梨木镶玻璃的陈列柜,只余枣红丝绒躺着,玉如意已经不在了。
  再往里头走,大抵是晓庐的办公室。面前挡着的只一个松鹤延年图案的屏风并没有门。我走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把乌亮得闪着光彩、齐腰,有如一块黑锦的秀发。这个必定是湛晓兰无疑。
  清晨,她竟在自己开设的古董店内执着毛笔,伏桌写字。
  看到我并不熟悉的画面,觉得美丽得难以置信。  
  我微微咳嗽一声,喊了一句:“是湛小姐吗?”
  转过来一张秀气得教人神为之夺的脸。
  我再度惊呆了。如说一头秀发诱人,倒真不及她那双乌亮的眼睛,有如黑夜晴空,流转自如的两颗星星,教人翘首欣赏,不能自已。
  天下间竟有如此美丽销魂的人儿,我见犹怜,何况是异性?父亲若迷恋她的话,是太合情合理的一件事了。
  硬要在她身上找出缺陷的话,怕是有一点点的太瘦了。那身水灵灵的气质,飘逸在一袭阔袍大袖的麻纱衣裙之内,是灵秀有余,富泰不足。大抵就是跟体重有点关系。
  湛晓兰凝望着我。娴静而毫不急躁地等待我把话说下去。  “湛小姐,我是江福慧!”
  “啊!”对方轻轻应了一声,像早已预算我会登门拜访似的,半点惊怪也没有,只缓缓站了起来,随即拉动着一张酸枝凳子,招呼我坐下。
  “要茶吗?”
  说着,随手拿了一个西安出产的土色小茶壶,给我倒了一杯茶。
  “陆羽自制的名茶。有特别的味道,请试试。”
  眼前人的气定神闲,驱走了我来时的紧张与兴奋。她好像完全有备而战,知道总有今日。是她吗?父亲所指的女人是她吗?好不好就直截了当地问。我有个奇怪的信念,觉得她愿意把真相告诉我,不必再扭横折曲地多方探索,更显得缺了诚意。
  “湛小姐,多谢你出让那个玉如意!”
  “不谢,是物归原主而已。”
  我微微一惊,当日信口开河,横冲直撞,不想真给我撞个正着。玉如意一定是父亲给她买下来的。我其实从未见过。
  “你和它是久违了!”
  我支吾地应着,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既然是先父送给你的,最低限度应该重买回来才是。”
  “不必客气。”
  “当日偶然在店内跟它重逢,喜不自胜,冒昧地要求割爱,原也只是图个纪念,其实,放在知音人处,长存于世,于愿足矣,不一定要据为己有。湛小姐,可同童?”  
  “同意,难怪江老板生前一直对他的独生女儿赞不绝口。”
  “爸爸经常在你跟前提及我吗?”
  “我跟江老板的沟通极之有限,他所言所论,能引起我兴趣的并不多,故而,倒很能记牢那些关于他女儿的趣事。”湛晓兰再补充:“你要见笑了,我对营商与金融其实一点天分与心得也没有。我的嗜好可又不合商家人的脾胃。”
  那是显而易见的。江家一屋子的古董名画,全是大宅内的装饰品,父亲从不晓得内里乾坤。不买白不买,有钱自然要花些在购置显示身家的古物之上而已。
  不比这姓湛的女子。我完全相信她与父亲志趣不相投。然,道不同,尚且不相为谋,何能相叙相恋?我大惑不解。
  “湛小姐,要这么说,你跟父亲相处,真委屈了!”
  “委屈?你言重呢!任何一个客人走进晓庐来,按售价开妥支票,就可抬走货物。我何必深究他是否真真对那块汉朝出土的古玉扇坠情有独钟,抑或只是附庸风雅?”
  我吓呆了。
  不是她!竟又不是她!会不会是父亲一厢情愿,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的情况下闹出的大笑话。
  “父亲对你一直怀念!”我再虚晃一招,看对方怎样反应。
  湛晓兰听了我这句话,眉毛略略向上一扬,微微错愕,道:“不会吧!江小姐不必为了收回玉如意,就心怀歉疚,因而忙说好话。我和江老板的交易,一清二楚,两不拖欠。不错,多年前,他在欢场中认识我,继而走在一起一段时期,提出分手的人是我。江老板当时只有盛怒,并无伤感!怎么会怀念我了?”
  “你怎么离开父亲?”
  湛晓兰差点失笑:“江小姐,世界上没有永无休止的交易。某宗生意,赚到了一个满意的数目,即可收手。我并不奢求,出道以来,少有积累,直至江老板见爱,很让我手上舔了点节蓄。我要求结束关系,有我的自由。“当然,我永远记得他待我不薄。不然,今时今日,我哪有资格过优闲的日子,开着这间玩票性质的小店营生?”
  湛晓兰微微举起茶杯,饮了一口,继续说:“江老板对我或许比较对其余他遇过的女人长情一点吧!然,殊途同归,总有一天他全因生嫌而下遥客令。我只不过在他未曾厌倦之时,提出仳离,因而触怒了他。很奇怪是不是?有钱人的自尊才算自尊,至贵至重,碰不得,踩不得,别人的自尊呢?一如泥泞,微不足道。”
  我脸上大概有点青红不定,不然,湛晓兰不会连连地说:“请茶,请茶,喝一口情茶,再谈?”
  富甲一方,权倾人间如江尚贤,尚且有过给欢场女子摈弃的一日。父亲为此而盛怒的话,当然可以理解。
  利通银行高级职员一旦请辞,另有高就,我都会不高兴。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难以忍受被人舍弃的感觉。我们可以随意把职员辞退,那是另外的一回事了。无可否认,这种唯我独尊,不容亵渎的品性,在绝大多数当时得令的人心目中如大树盘根,根深蒂固。不是太多人有资格、有条件、有勇气、有远见可以挑战豪门以铜墙铁壁去拱卫自尊。
  眼前的这位,是极少数人中的智勇之士。
  湛晓兰的光明磊落,干净利落,是江湖上的奇蓖,父亲如仍在世,我胆敢劝他老人家一句:“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  
  佩服之至。
  “湛小姐,太阻你宝贵时间。此来,一为要把玉如童的价钱还你……”
  “江小姐不必客气。当年江老板听说我独喜清朝如意,于是把从拍卖得来的一件古物相赠。这是他待我最具诚意,最有心思的一次,很值得纪念,那我才珍藏至今,正好趁此良机,送你把玩。”
  “那我是却之不恭了。”我想了想,终于开口说:“尚有一事,不知湛小姐能否坦诚相告?”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世间上不见得有什么永不为人知晓的秘密。”
  我就是看得起这姓湛的女子,才决定出口相问。
  “你跟父亲相交甚深,可知道他有哪一位红颜知己?”
  “红颜知己的定义是什么?”
  “真诚相处,死生与共。”
  湛晓兰笑:“那是博物馆的珍藏吧,当今之世,未知有也。”
  跟着,湛晓兰正色道:“江老板财耀势大,花国贵客,到处深受欢迎。这种情况之下,要窥视真情,难比登天!”
  闻者心惊,父亲原来如此风流成性。我突然地无辞以对,活像好端端给人撕掉了脸皮,尴尬得有点无地自容。三十年来,一直以为父亲是个出奇的敦品励行之人原来,也只是虚张声势的凡夫俗于而已。
  究竟是我多年天真的妄自抬举父亲的德能,抑或是他刻意塑造的形象,把我也当成公众的一分子欺蒙在内了?姑勿论是前者抑或后者,我都悲痛。
  我站起来告辞。
  对湛晓兰有无比的尊重。
  “有空,请来坐。我们喝杯茶,谈一些今日与将来的有趣事,不必再说过去。好吗?”
  “好。谢谢你!”
  我走了几步,又再猛地回头,把湛晓兰叫住了。
  “有什么事吗?”
  “湛小姐,容我再冒昧地请问一句,你听父亲说过,他可曾有一位年纪小小的私生女儿?”
  湛晓兰凝重而认真地想想:“没有。除了你以外,他从没有在我面前提及任何小女孩。”
  “谢谢!”
  我显然地失望,垂下头,离开晓庐。  
  “江小姐,江小姐,请留步!”
  这回追出来的是湛晓兰。
  “江小姐,刚才你问的问题,对你很重要吗?”
  “是的。”我非常肯定面诚恳地答。
  “为什么呢?”。
  “我不想江家骨肉流离在外,乏人服顾。”
  湛晓兰抿着嘴,没做声。
  “湛小姐,你想起什么来了?”
  “请让我静一静。我需要把时间与阶段搞清楚。”
  我沉默地站在一隅,紧张地等待湛晓兰思考。
  对这个女子,我有没由来的信任。这是我胆敢向她查问的原因,反正至大的秘密,不必她与闻,就无伤大雅了。
  “江小姐,请再坐一会,让我给你说。”
  我们重新走进店铺去坐好。  
  “相信不用我细说,你当然知道行走江湖,姑勿论卖艺抑或卖身,形式款头各有不同,城内多的是穿针引线的人。我十八岁出道,以最形似的学生身分,迎接客人。跟我同期出身的有几位姊妹,可能因为长相与背景较好,际遇还算不差。一直以来,在香江大户内算吃得开了。其中一位,这么巧,就在昨晚黄昏,路过小店,跑进晓庐来想买件礼物,就重逢了。她身边带了个小女孩,大概十岁上下的年纪。”
  我听得动容,紧张地坐直了身子。
  “我们闲谈话旧当中,她竟问我一句;
  “‘晓兰,你看我这女儿像谁?’我认真地细看,一时间想不起来,很直觉地说:‘不是顶像你吗?’
  “‘可不是,小时候根本跟我像同一个模子烤出来的饼。然,这阵子长大了,偶然看看她,竟觉得她有点像她父亲呢!尤其是那对大眼睛;你当然熟悉她父亲的。又或者……是她父亲最近去世了,我对他思念,才生的幻觉吧!”
  “湛小姐,你当时没有问你的朋友,她女儿的父亲是谁?”
  “没有。我有种怪脾气,一般的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对方没有再讲下去,我也不方便追问。”
  “有可能是我爸爸吗?”
  “也有可能。十九岁我跟在江老板身边,一年半后收了山。听江湖上的人说,江老板转而收起了我的这个朋友,他们究竟走在一起多久不得而知。这以后好几年,都没有过她的消息,只在年前造头发时,在雅式碰到过她,告诉我有个小女儿,再没有在江湖上行走了。她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女人呢。当年,一样是小姐人家出的身,就为家道中落,父债女偿,才流连在大户之间,挣扎营生。”
  我听得入了神。
  “江小姐,这故事对你有用吗?“
  “在哪儿可以找到你那朋友?”
  “糟糕!她连地址电话都不曾留下。”
  “名字呢?”
  “陆湘灵!”
  “什么?”
  “陆湘灵!”
  天!这么巧!
  “江小姐,你有办法招她找着问一问吗?十年不见一面,那么偶然相遇,也许就为了你今日要来。”
  对,是天意了。
  “谢谢湛小姐,我会找得到她的。”
  等侯青云回来的这几无,认真度日如年。固为初谱恋歌,深情萦绕,也为关于陆湘灵的发现,太兴奋、太渴望能早早揭晓。
  陆湘灵,一个青云年青时的爱侣,转变而为我亲生妹子的母亲。
  然,这安排实属完美。
  问良心,我不能否认,一直听青云讲着陆湘灵的故事,老说要在能力范围内照顾她。我心总有妒意。虽道是人世间有的是友谊,然,爱情既可幻变为友情,也难保不可以再由怜生爱,仗着过往的基础,重燃爱火的。
  就掌青云要借伟力电讯的空壳,再重新注入资本上市,大展拳脚一事而言,我就是怕那牵线拉藤的阴影。如果单是为辅助青云,我多出一两亿元其实完全不成问题。倘若青云的关系以外,再加上照顾亡父遣志,那就再十倍的投资,也值得让青云放手去干。
  陆湘灵真是父亲的红颇知己,又已有下一代的话,她与杜青云就真真缘尽今生了。我根本不用费心。
  至于父亲这宗心事,也实在把我滋扰多时了,能尽快有个了局,放下心头大石,求之不得。
  千祈百盼,青云才从三藩市返抵本城。
  我们抱住了,久久不肯把对方放下。
  “有没有在我离开期间,又跑至珠宝店去胡乱发一顿臭脾气,把人家的店捣乱了?”青云最爱取笑了。
  也只有他,才敢拿不好听的话说给我听。
  “去你的,再提我的丑事,我不放过你!”
  “固所愿也,不敢请矣!”
  “馋嘴:”我拖着青云,坐在床沿,恳切地问:“来,快告诉我,跟韦迪逊电脑谈出个头绪来没有?”
  “万事皆备,只欠东风。只可惜……”
  青云没有说下去。
  “东风并不难借呢!孔明在这儿!”我指指心口,鼓励他说下去。
  “他们的新产品一直在美国以压倒性姿态取胜,连另外一家数一数二的裘克廉电脑机构,近年都节节败退。除了因为行政部署出问题之外,更因为产品成本高,日后维修困难,且规定要购买该公司专利的配件,故而尽失客户的欢心。不比韦迪逊,他们推崇低成本制作,并提供全球性的免费保养服务,谁用了他们的产品,一劳永逸。我看电脑市场将有新局面,韦迪逊欧、亚、澳三洲的总代理权,是价高者得。”
  青云从公事包内取出一大叠报告书,摊在床上,继续解释:
  “全部是北美与欧洲及亚太区电脑需求的报告,以及我整理好的重组伟力电讯计划书。你细细过目,可不能假手于人因为这是高度秘密。”
  望见那叠文件,烦得要死:
  报告书的内容其实并非问题关键。
  我跟青云说:“全盘计划要动用多少资金?包括取得韦迪逊的欧洲与亚太区总代理,以及重组伟力电汛,大展鸿图在内。”
  “七亿至十亿港元之间,如果连一栋正在市面放盘的商业楼宇售价在内,将之注入伟力电汛,作为焕然一新的大本营的话,就得十亿整数。”
  我沉思,心中有数。
  “我想过,建筑物可以稍后才购买,最要紧是抢到代理权,使伟力电讯在市场内复苏,自有可为。”
  “青云,让我见见陆湘灵。我们才作出最后决定。”
  “这当然,你们是应该见面的。”
  我并没有即时把其中的秘密揭穿。并非信不过青云,只是怕他一时大意,在陆湘灵面前稍露了马脚,我更难探出端倪。
  “什么时候给我俩介绍呢?青云,事不宜迟。”
  “好,明天一早,太阳升起来以后,就立即带你去见她。”
  “现今还早呢!”  
  “不,现今有比这种收购重组的生意更要紧的事办!”
  我还没有领悟过来,青云已经采取行动了。
  果如他之所言,大清早一转醒过来,青云就把我带到石澳去。
  没想到陆湘灵住在石澳,就在青云跟我去过的那小冰室旁的一条街上。
  没由来地想,青云会不会经常碚着陆湘灵去喝咖啡呢?
  他们曾是青梅竹马。
  陆湘灵的住宅筑在一个平台之上,是三层楼高村屋改装而成的别墅。青云与我拾级而上。
  先见平台上有位小女孩,正蹲在地上垂着头专注地把玩着各式各样的卵石与贝壳。
  跟着映入眼帘的是小女孩头上系着的红色蝴蝶结,活泼泼地像分分钟会飞离她的发辫。
  我立即趋前,蹲在小女孩的身边。她被我惊动而蓦然昂起脸来。
  那乌黑的眼珠子,左右转动,像受惊的小鹿,机灵而可怜。像不像父亲?眼睛的确有点像,也跟我的相似。
  无论如何,她是个美丽的孩子。
  皮肤白里透红,腮边抹了层胭脂似的,浓眉、杏目,还有樱桃小嘴。只嫌鼻梁不够高,可是,还是个孩子昵,将来长大了,肯定连这缺陷也能纠正过来。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呢?”我拉起她的手,笑盈盈地问。
  孩子尴尬而略为困惑地把手抽回去,站了起来,瑟缩地退向墙边。小孩子是怕生的。
  “可儿为什么不回姐姐的话?把教过你的都忘掉了?快告诉姐蛆,你叫可儿。”青云说。
  可儿抬眼看见青云,更添一重惶恐似的,连连后退,直至背脊撞到了墙,才停下来。
  我回头瞟青云一眼。这人怎么拿对下属的语气跟个才顶多十岁的孩子说话呢?
  所以说,孩子不可多养,像青云的家,一窝的孩子养下来,不显矜贵,彼此交谈大概也是从小就粗声粗气。
  “来,姐姐来看你和妈妈呢,陪着我进屋子里去好吗?”  我重新拖起了可儿的手,半拉半就地把她哄到屋子去。刚好跟迎出来的一位女士碰个正着。一望而知是谁,真的跟她女儿一个模祥,且有个高鼻梁,母女二人都堪称可人儿。
  我们相视,随即点头微笑。
  “江小姐,请坐。”
  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称呼陆湘灵。我们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会不会又是另一场无关宏旨的独立的过场戏?还是真命天子已在跟前了?
  “我老早就应该请青云带我来拜候你了。多谢你为我们父女俩以及程张佩芬解决了那个多年的难题!”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现在程太可安稳了?”
  “已经到加拿大去。刚接来信,她选了多伦多定居,等移民手续办妥,会回港转返乡间探望她母亲,若是老人家愿意的话,就把她接到彼邦相依为命。”我一边报导,一边留意陆湘灵的反应。
  无可否认,她与湛晓兰的美丽,各有千秋。若说到气质方面,湛晓兰尤胜一筹。
  不能说陆湘灵局促,她只是幽怨,如今坐在客人面前,闲话几句,眉梢跟角仍飘出半丝悻悻然的狠意,脸上是的确多了一点不甘不忿不情不愿。怎比湛晓兰,整个人的从容、雅静、娴洒、优悠、自得其乐、自我尊贵。
  同是孽海名花。遭遇过的创伤甚而蹂躏,也必是彼此彼此,凝聚成的精神与面貌,却仍有高下之别。
  陆湘灵说:
  “很高兴听到程太能平稳安乐地退休,这对你父亲肯定是份安慰!”
  我当然可以立即接口问:“何以见得呢?原来陆小姐你如此知我父之心吗?”
  回心一想,何必打草惊蛇,还是静悄悄地收集她露出来的蛛丝马迹为要。
  “陆小姐,此来是冒昧地要求你再一次地成全!”
  “只要是能力范围以内之事,我很愿意答应。”
  “大概青云已向你提及过有关我们跟伟力电讯合作,或将之收购一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很简单。先父的这盘生意已形同虚设。青云有好计划,借尸还魂,将之起死回生,听说,总比他另行筹组一间具规模的公司上市容易。放在我这儿是无用之物,成全朋友的志趣,正是求之不得。”
  “那么,陆小姐希望我们作全面收购,还是跟我们携手合作?”
  “原本二者对我都分别不大,你们注资或收购,在生意上头,执行业务以及拿主意的人断不会是我,既如是,倒不如名正言顺,由你们提出全面性收购,我出让所有股权,比较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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