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照、签证,接下来就是出国的一堆琐事繁忙。部门秘书苏阿姨问要报机票、火车车资还是加油钱补助的时候,符希犹豫了一会儿,说,油钱补助。
「哟,你的品味真奇特呀,符大博士。」
——大家都说,博物馆可以没有馆长、没有任何一个研究员,但不能没有苏阿姨。苏阿姨工作三十年来苦中作乐的兴趣就是欺负高智商笨蛋们(尽管有时呆头学者做出的笨事实在凌驾于他们带来的乐趣),年轻资浅人员被她有事没事调侃两句十分正常,组长们被奚落也不是没有看过。除了馆长不纯然是个学者她还有些忌惮之外,几乎无人可以幸免。不过这次,符希心头一凛,有点在意。
其实通常都会搭洲内飞机的,虽然风险大些,毕竟舒适快速。当然不可能选空气污浊龙蛇混杂的跨国火车,睡个觉都要提心吊胆保护行李;而,尽管是宽平无速限的国际公路,要开十七小时的车也够累人的。再说,茶米合众国州界分明,在历史上根本就是不同的小国,只为封锁、对抗邻近的两个人口数目加起来超过世界人口半数的超级大国方才联手;各州不但各拥法律规章,甚至还有不少个州明文规定州民永远保有双重国籍。经过铁路和公路,每回穿过州界便要检查证件一次,有些州的官方语言完全听不懂,比出国干脆讲国际语言还要麻烦,依照各州民情说不定更会发生必须在证件里夹张钞票贿赂才过得了关之类的事件;搭乘飞机的话,通关验证出入国界只需要起降各一次就好了。然而……
是因为年纪大了吗,总觉得,这一阵子,特别不想死。
似乎不只是死;不想出国,不想离开目前的生活——一点都不要变,这样的生活。单单只是今天下山前他比平时少说了一句「再会,路途平顺。」就不知怎么回事地整天坐立不安;为什么今天没说,因为鱼饵制作被我妨碍了吗,可是一早到门口等他起床,说要做还给他的时候,他看起来也没有生气,只是默默指向一个月也用不完的、份量惊人的鱼饵山……那是为什么,为什么没说……
想要一天一天过着同样的日子,熬到五点,就能上山去见他;到了早上,听他说那一声,就能再度撑到,下一个五点……
五点,比平常更快地夺门而出时,仿佛听到学弟在劝着学姊:「不是啦,不是啦,学长是赶快回去收行李啊~~」
然而心上连搁都未曾搁一下。
明天就要出发了,今天却又没有说。两个月听不到,出发前只剩下明天的一次,满脑子想着算着,完全不记得途中的交通状况。有没有做了什么事会收到罚单,有没有做了什么事被众喇叭们警告围剿,脑中没有丝毫印象;当回神时,已经在山路上了。
通往他的熟悉山路,上面坚硬的石头现在已经知道哪几块也会轻轻动摇。曲曲折折不肯直来直往的弯道,现在不需要照明也知道接下来将要怎么绕转。挡风玻璃前一片夕阳,高积云层层映照出灿烂炫动的流光,通往他的,通往夜晚的,山道——
「晚霞……」
五彩变幻,捉摸不定。每天的这个时分,可以期待,无法预测。笼罩一切,却握不住。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其他事物部成为被忽略的陪衬剪影,陷入另一个世界。燃烧般占满,瞬息万变,美丽得,令人不明所以地,迷惑……
原来是,「晚霞吗……」
当符希提着空行李箱下车时,绢用眼角余光望来,没有说话。
「我——」
符希说,
「我想我猜到了。」
默默听完,终于点头。
「是。你猜到了。是晚霞。」
我,猜到……了……?
向来舒缓的动作忽然迅捷起来。快速几乎像是扯开一般解下绅带,打过千次以上的结却仿佛纠缠混乱,牵绊全身。终于扯下,用力抛掷出手,符希眼睁睁看着霞带朝自己扭舞飞来,五彩流转。
——伸手去接,轻飘飘的质料却抛不远,早就堕下,落在脚前。
「绢……」
左手拄地,面无表情地说。「你猜到了。给你。」
「……」不知道为什么,怔怔立了半晌,才弯腰捡起。无意识地缠在手上,「……唔……谢谢……」
他转过头去背向而坐,语音平平淡淡:「那么,回去之前,要把远长辈的房子收拾干净,不要漏了行李。」
「回……去?」
「……是啊。」再度转过头来,他微微笑着:「你为绅带到这里来,现在绅带拿到了,当然就该离开。」
我为绅带到这里来,现在绅带拿到了,当然就该离开……呆呆站着不知道多久,终于开口。一发声发现居然哑着:「……天……天黑了,山路不好走。」
「……那天一亮你就走吧。」站起身。转身前再度伸手腰间。「……这个差点忘了。」
——迎面抛掷过来,细密系着五色丝条的行动电话。
举手接住,不知从何而来、说不出的心慌:「电话……电话是给你的……」
「给我。」他没有回望,背向着说。「给我,做什么呢。你只是一个民族学家,换了谁都一样;我——我只是一个层云族人,换了谁都一样。」
不自觉踏前一步、「电话是给你的!」
声音渐远。缺了绅带束住,最外层的章显随着行进飘散开来:
「我……已经用不着了……」
*
结果今天,也没有听见他说。
提着打包好的行李放进车里,原本只认为要收进两个月的用品,不料收完了这将近一整年。已经没有理由再在他的小楼门前徘徊,他始终没有出来。坐进前座,符希对自己说,也不算原封回去,还有一条绅带。
「绅带……」
——应该是件大喜事。好吧,赶快回博物馆去,把绅带挂起来看看,符希发动车子。
仍旧是一路颠簸,早已习惯。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开得加倍不平稳,闭着眼睛也说得出的凹洞,避不开来就从上面驶过,后座一年来的生活用品响成一片。开过几百回的险降坡,就放着让它不断加速,最后才用力煞住。转过一个惊险弯转,车子重重震跳一下,符希猛然停车。
胸口起伏,今天是怎么了,因为昨天没睡着吗,完全静不下心。
呆坐驾驶座上十分钟,慢慢调匀呼息,符希想,好,该走了。举手准备发动——
忽然间举起的手就一拳敲在窗玻璃上。
裂痕蔓延出六角形的碎片痕迹,因为是安全玻璃不太尖锐,只擦了三四道伤,却是很长。
直到手上疼痛,符希才回过神来。
——我这是在干什么。这种升学压力下的少年才会做的事情……
当年没敲学校的窗户、也从来不能理解同学们为什么会想去敲。符希脾气的风评向来很好,甚至有人说是迟钝软弱,不要讲挥手动粗,连吵架都不一定提得起劲。
现在却在少年岁数的双倍时做了出来。
坦白说少年时代符希也没感到过什么升学压力。成绩有时极好,有时忽然又会很糟,师长家长们前来关心,符希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固然十分笃定只想要上民族学系,却不曾真的为之盘算烦恼。有兴趣的东西极窄极深,无数的时间独自掘出一个向内的领域,有人来讲身边的人们钩心斗角,有人来讲有功课更加优秀的同学嫉妒自己,却连感受都感受不到。符希向来不觉得外界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所以这世界也不曾惹火过符希。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手掌这样划出几道痛楚鲜血来,心里真的好过多了。
用力摇了摇头,把六角形玻璃小片大略清了一下,真的是太冲动,这下出发前还得先去修车,众香的治安可说不上好,万一遇上风雨那又更加麻烦;最莫名其妙的是,根本没有冲动的理由,到底在冲动什么……冷静下来发动车子,继续前行。
然而,没去清理,玻璃划伤的擦痕血渍一路始终挂在手臂上,点点滴滴。
趁清晨博物馆无人,连打扫人员都还没来。符希右手拿磁卡开了门,没有沾血的左手小心拿着绅带,一边想着怎么展示最好。
「既然是晚霞,就像——占领天际一般横过……」
打开休息室里的玻璃柜。现在才发现华学姊坚持研究部门也要有个模拟用展示柜,「计划才不会偏离现实」,免得沟通展览构想时增加展览部门的困扰,实在是真知灼见。细心披挂上去,退后几步仔细看。
果然很美。但是……
记忆中慑人的惊艳,并不是这样的。应该是——
夺人心魂,屏息差点喘不过气。
以前看到写作的人写什么「胸口像被大铁鎚打了一下」,符希一直当是舞文弄墨的夸饰。直到那一天的层云山……才知道,真的是,胸口被大铁鎚打了一下,仿佛血也要呕将出来,手掌紧紧按着胃部,几乎直不起身——
「……啊!应该是因为柜门密闭隔绝了风。绅带飘动的时候,颜色变幻万方,所以才会那么惊心动魄。」
打开玻璃柜门,到车上把野外用的电扇搬来,开了微风——到时展览要怎么处理,风扇要放进展示柜里,还是开放式柜子配合上红外线侦测系统隔开观众,再跟展览部门研究看看——绅带横过玻璃柜,左高右低微微画出一道优雅弧线。两端自然垂坠,随着飘动荡漾出无数流转的光和影。
符希凝视,效果很好,可是……可是……
「……不对……」
慢慢软倒跪坐下来,握紧双拳伏在地上。我……我好笨……原来……原来不是啊……原来……
「从来……从来就不是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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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帘 第六章 「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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