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皇、终于还是来了。”沙哑黯淡的声音吐自老人的口中。老人微驼著背,胡须和头发都已经苍白稀疏,长年操劳的结果使得他的病来势凶猛,几个月的时间里就已经苍老到几乎叫人认不出来的地步。
蓝发君皇注视著这个勋国元老,心里五味杂陈。他在即位之初,内忧频仍,几个有力的贵族联合抗上,几乎就掀了他尚未坐稳的皇位。是宰辅──眼前这个病危孱弱的老人,帮著同样刚上任的长老们,将他撑扶了起来。而在内乱已平,长老退回监督地位后,也是这个老人,一点一点的助他将上皇晚年时,因勤躯已倦所遗留下的靡烂国事收拾完善。
“恕老臣病躯,无法给君皇行礼。君皇,请坐。”
低哑的声音将蓝发君皇的思绪自回忆里拉回。蓝发君皇一回神,就见到一双智慧深沉的眸子温和的注视著自己。如父如兄──蓝发君皇微合了眼帘,端正恭谨的在他对面坐下,顿了会儿才道,“宰辅看来气色好了些,朕派人送过来的药草如果还合用,明日朕再叫人送过来。”
“君皇隆恩,老臣感佩于心。老臣自知离死不远,只有倾尽余力,为君皇、为圣魔界聊尽心意而已。”几声剧烈的呛咳猛然嗽起,打断了宰辅字字艰难的话语。
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为什么却有著连他都不能轻易抗衡的力量?“宰辅若是累了,朕改天再来看你。”
“呵,呵。”老人笑了,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慈蔼中自有一份庄严。“君皇今日若是不听老臣将话说完,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听了。”
蓝发君皇在座中一欠身,肃穆了神情。
“圣魔界土地泰半荒瘠,人民善战而不善耕,自我先皇即位以来,确立争战为治国大方,多年来靠著掠夺人界的物资以补本身的不足。老臣承袭先皇遗风,以精良战事为主,改善地力为辅,这些君皇都是知道的了。”老人淡然一笑,复又端容说道,“臣罪有三:一者,在明知君皇治国自有他道,老臣驽钝,仍顽守旧风,致有今日朝局之乱。”
说的是臣罪,语气神情议的却都是君非。蓝发君皇一叹:宰辅将一腔心思寄托在死去的父皇身上,即使在他已经即位十数年后、主和政策早已确立的今日,依然固我。这股执念,可佩亦可悲!
“臣罪之二,在于人力抗天,一意孤行。胁君皇在意之人,以迫君皇就范。”
蓝发君皇一凛。他没料到宰辅竟如此干脆的承认玥失踪是他所为。
“臣罪之三,在识人不明。将一腔真心,枉托沟渠。”老人一叹,仿佛不胜感慨,“若是康靖王爷愿意接受臣的建议,如今早已兵临城下。如何还能让君皇加派监军,再得先机?至今,臣已知天命难违,非人力可挽。”
这些都是之前濮阳柔羽向他解说过的。蓝发君皇也并不为内容惊讶,只是诛心之语平静说来,听来格外有一份惊心动魄之感。蓝发君皇也不去说些如何敢于冒犯天威的虚话,平静著神情,听他说完,才接口道,“宰辅是国之勋臣,纵使行有所失,朕也不欲加罪。朕今日前来,就是希望能与宰辅剖心相见。你既知天命难违,非人力可挽,又何必捍格?自此安心荣养,百年之后,朕仍为你立祠,入圣贤阁供奉。”
老人泛出油光的眼眶疲累得像要阁起来,却是笑了,“听说陛下将濮阳柔羽监禁了?”
“是。三日后斩首示众。”
“为了换回镜人吗?”
蓝发君皇只是一笑。
“看来君皇并无意真杀濮阳柔羽啊!”老人向后一仰,干瘦的身躯缓缓落进椅背里,“论濮阳柔羽的罪行,早该问斩,君皇一意护持,非国之幸啊!”
蓝发君皇微掀唇角讽刺了一句,“濮阳柔羽原本无意出仕,是朕勉强他的。”
“呵呵。”老人低声笑了起来,“看来还是老臣的罪过啊!”苍白的发丝揉搓在椅背上,自梳理的整齐的发髻上翘翻出几丝不驯的发。老人勉力抬起混浊的眼珠,望了蓝发君皇一眼,叹道,“那么见识过濮阳柔羽的才华的陛下,在此事过后是否还能弃濮阳柔羽不用?”
一瞬间老人的眼里闪烁著危险的光芒,蓝发君皇微眯起眼,回视著他,坚定的说道,“是不能。朕若弃他不用,岂只有‘可惜’二字?”
“那臣也只有厚颜请君皇斩了他了。”
蓝发君皇凝视著他。
“玥已经离开康靖王府,正向著皇城而来──在臣的下属监视之下。”
蓝发君皇一震,神色已经变得凌厉。
“臣只求斩杀祸乱朝政的濮阳柔羽,还朝廷之前的清宁而已。”老人一顿,安适的微笑著,勉力支起残弱的躯体端坐,“三日后,濮阳柔羽若是不死,那么臣的下属就会杀了玥。”
“你!”蓝发君皇霍地起立,紧捏的手心里已经气劲凝聚,“你既然执迷不悟,那么朕也能当场格杀了你!”
“老臣早已是濒死之躯了,也不留恋这一时半刻。”老人微微一笑,沉静安详。“臣猜想会有人搅乱刑场,午时三刻未必能顺利行刑。臣给下属的期限是未初一刻。”
“朕记住了。”蓝发君皇深吸了口气,冷冷的看著他,“不愧是当了百年宰相的人──若是玥有任何损伤,朕会要你九族陪葬!”
※※※
大牢内,濮阳然介一路打躬作揖好不容易才到了牢房前。监禁濮阳柔羽的是单人牢房,一路警备森严,看也知道要逃狱是绝无可能的事。
濮阳然介隔著铁栏杆,一眼瞥见自己的儿子还像往常在自个儿书房一样,坐倚在墙边,曲著一脚,撑著头,合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神色,倒也还红润,不像受过折磨的样儿,一边放下了心,一边又提著心:都要被处决的人了,怎么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啊!天生的聪明脑袋就不会用来救自己吗?
“羽儿!”濮阳然介感到自己已经快要掉下泪来。
濮阳柔羽像大梦初醒一样,陡然张开眼来,惊喜的唤道,“爹,您来了!”赶忙就下了炕,一边翻找著小木桌上压著的一小块折叠好的纸张,拿著就快步前来,递了出去。
“这是?”
“请爹代孩儿转交给长老。”濮阳柔羽微抿著唇,笑容有些儿忙急。他虽然给自己预留了后路,可恩师一定会杯葛,能不能成事,还得看天意。
“这什么?交给长老就可以免了羽儿一死吗?”濮阳然介一听是要交给长老,而不是给君皇的信,已经担心得两道眉毛都要皱在一起,“皇榜告示已经贴得大街小巷都是,从各处领地来的贵族现在都集聚在城里等著看你人头落地,长老一般都不管事的,这、你不求求君皇吗?”
“无妨,爹,您别担心。”濮阳柔羽勉强微笑著安慰,他心里其实也只有六成的把握,“君皇也并不想杀孩儿的,要杀早就杀了,还等到现在吗?”
“羽儿啊!”濮阳然介哀声叹了口气,“自古出事时都是这样儿的,打仗败了,将军能叫副将顶罪,副将就能再叫下头的顶;出了贪污渎职的罪儿,哪次揪了大官出来?还不都是些冤大头?爹几次给君皇上折子,都没有批下,想见君皇也没有一次照准的……君皇摆明了要你来担罪,你还硬挺得这样?上个罪折,自愿职官什么的……羽儿文章不是很厉害的吗?”
“爹!”濮阳柔羽既感动又不觉好笑,眼帘一垂差点红了眼眶,赶忙扬起唇角戏谑道,“大不了您还有个儿子嘛!”
“唉,你……”怎么只有这种时候才像以前那个活泼的小羽儿啊~濮阳然介嘀咕著喃喃抱怨道,“你小弟到现在连个影儿都没瞧见,也不知道是给人家招赘了还是醉到哪个温柔乡去了?你出这么大的事儿他都忍心不回来看看!”
“别这样,少仲一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濮阳柔羽温和一笑,他相信末鬼不致于对少仲不利的。只不过算算时间也太久了,出了什么事吗?濮阳柔羽微一敛眉,复又笑道,“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唉,羽儿啊……”如果早别管玥大人的事,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好吧,这信爹会给你送去。”见了长老,看能不能再给羽儿求点情?好歹羽儿也是为了他们养大的玥大人才走到这个地步哪!濮阳然介抬起头来哀怨的盯了苍白斑驳的墙一眼,依依不舍的用力握紧儿子的手,“你要多保重,爹再来看你。”
“嗯。”濮阳柔羽用力回握著,忍著眼眶里一劲儿酸热的感觉,笑道,“爹也多保重。”
※※※
“好呦!”人群里突然爆出一声吆喝,“斩得好、斩得好啊!”
“唉啊,李大哥,你好歹也给咱乡亲解说看看嘛!这告示上,写的什么啊?”
“濮阳柔羽要问斩啦!”被称做李大哥的粗大个儿抚掌笑道,“就在明儿午时呢!”
“咦?濮阳柔羽!是那个濮阳柔羽吗?不是才刚升了宰相,还把王大人给捣弄下来那个?君皇不是还给他迷得七晕八素的吗?”
“嘿。说到底,还是老相的功劳!”一个看来刚刚风尘濮濮赶回来的生意人说道,“这告示咱昨儿个就在城里看过啦,这里地方小,迟了一天才贴到我们这里来。城里人都说,是宰辅老大人抱病求见君皇,才定了濮阳柔羽死罪的!”
“喝!果然还是宰辅老大人关心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啊!那个濮阳柔羽什么东西,才上任多久?什么都给他搅弄得一团浆糊,连外边不管朝廷里事的安生大爷们,也都巴巴的赶来观刑,说是不杀濮阳柔羽,大军就要跟著开进来呢!”
“嘿,也还好君皇不糊涂,希里巴儿的就准了!”
“呐,听说濮阳柔羽是个小白脸,君皇不定看上了?要不怎么会在短时间内升这么大官?”
“拜托!玥大人才美若天仙吧?”
“谁敢要一个镜人啊!”
“哈哈哈哈哈哈~~~~”
人群外,一个全身大半脏污的人脚一软几乎要跌坐在地上,一个路人眼明手快,好心一把撑住他,“您老是外地来的?这么大热的天,怎么还包成这样?连脸都包起来了!”
“谢谢您。”玥虚弱的说道,“我脸上被烧伤过,不好吓人,……请问这告示是真的吗?”
路人一边担心的看著眼前这个好象风吹就要倒的人,一边说道,“您老爱说笑。什么真的假的,都盖官印了哪还有假的?喏,要不自己看?”
“我眼睛也烧坏了,您看我这一身跌伤,明眼人能这样吗?”
“唉啊啊……真不住!我家就在前头,您要不嫌弃,跟我回去歇会儿?”
“不了,我还得赶路。”玥全身热气蒸腾,一头一脸的汗几乎要把他闷晕,心里又记挂著柔羽,蹲下来伸手四处摸索著找他刚才手软时掉下的竹条,就要接著赶路。
“您是在找这个吧?”路人好心的拾起来给他,“您也恁是客气的,我们四周这么多明眼的,您说一声大家也就帮著找了,怎么就不肯吭声?看您赶得这样,打算哪里去?我们这地方虽小,出外去做生意的人还不少,您说个地方儿,我给您问问,搭个顺风车比什么都强哪!”
“这、”之前他就是受了人家的好意,结果遇上强人,他不得不施展武功,敲脱对方几根骨头,这才脱身。但内力运转,带给他的恶心感十分强烈,吐了两次血才勉强止住。之前赖福儿给他找的拐杖也弄丢了,只好随便折根细竹枝凑合著用。他实在不敢再随便接受陌生人的好意,但柔羽处决日期迫在眉睫,他目盲靠著感觉走肯定要多绕冤路,看来似乎也没有选择余地了。无声透了口气,玥苦笑了下,“好的,我要到皇城去,先谢谢你了。”
※※※
“你怎么了?”昊莫名其妙的看著突然停下来的末鬼。他们本来是在赶往皇城的途中(末鬼说他的亲人就在皇城),一路走得好好的,末鬼却突然停了下来。
末鬼微微凝起眉头,思索了会,说道,“我们先回康靖王府一趟。”有些变故发生了。君皇下令问斩柔羽,究竟是谁的主意?玥在康靖王手里,应该只有康靖王才能威胁君皇。
“你耍我啊!”昊不满的撇了撇唇,“之前我就说要回王爷那里先说一声再走的,是你说要这样就不奉陪;现在都快到皇城了,才突然说要回去?”
末鬼也不跟他啰嗦,提步转身就走。
“喂,你-”他XXXX的,就会挑时间装哑巴!说个理由嘴巴会烂啊!眼看人三步五步,几个提纵已经要出视线范围,昊一股气立刻冒了出来,突然很想把他抓起来海扁一顿再说!卯足了劲就追了上去。
※※※
康靖王满意的听著下属报告皇榜贴出的消息,跟著就仔细吩咐了几条回皇城必经的路程布署人马拦截玥。才刚翘起二郎腿喝了口凉茶,猛不妨一个小厮一声:“我的妈啊!”连滚带爬的撞进厅里。
“干什么干什么?你爹挂了还是娘跟人跑了?”
“不不不不……”
“说一次就好!”砰一声杯盖跳起老高,康靖王重重的放下茶杯怒道。他最呕的就是他这么一个天纵英才的王爷,手下连个能办事的人都没有。明明第一批出去的人就拦到玥了,结果被打脱关节全部逃了回来──全部!居然没有一个知道要先忍痛跟踪著等人来接替,白白放著大好的机会流掉!他一气之下干脆折断几根反正也没用的骨头,通通赶回家去吃自己。他已经生了好几天闷气,才刚高兴一下,这杀才就死了老子娘似的号丧!
“是是、是那个杀手……”
“在哪里?”康靖王心中一喜──他当然不是因为听到那个死人脸高兴,而是因为有了末鬼的消息就表示可以知道昊的下落了!
“走了!刚来就走了!”
“什么?”
“小的、”小厮几乎要给他凶神恶煞一样的表情吓得哭出来,“小的只不过例行洒扫,到了暖阁那里,突然就给人蒙住嘴巴拖到旁边去,那个杀手问小的,玥大人哪里去了,小的也才说一声逃了,他就走了。小的只好赶紧来报告王爷……”
啪的一声,康靖王重重甩了他一个耳光,“他XXXX的,光会吃饭拉屎!”也不及多说,冲出厅堂就直接跃上屋脊,刚好见到一抹白色的影子在前边一闪,正要跳下另一个屋脊。康靖王赶紧高声唤道,“昊,等等本王啊!”
昊本来就在犹豫要不要去见王爷一面,可是末鬼走得这么急,他才刚踏进王府的范围,末鬼就已经办完事要走了,他只好也跟著跃上屋顶,但人都到了王府,不去见见王爷实在说不过去,这么一犹豫,才让康靖王有机会遇到他。
眼看末鬼已经转得不见去向,昊只得在屋脊上一拱手,说道,“王爷,后会有期!”
康靖王哪里肯放他走?灵机一动,腿一软,做势就要从屋顶上摔下来。王府的建筑不同一般,到处都有突棱的雕饰,昊大吃一惊,几个箭步过来,已经捞住了康靖王下坠的身子,两个人一起落下地来。
“王爷小心点!我得走了。”
“本王想你想得饭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你好忍心这样就走?”
“王爷,对不住。”昊心头一暖,顿了会,才诚恳的说道,“末鬼知道我亲人的事,我得去追他。”
“这、”他XXXX的,那死人脸比本王还会拐人!“他说不定骗你?”
“不会的,他知道我在客栈的事。”昊抬头一望,末鬼早不见了人影,心里暗自叫苦,可又不忍心让眼前一双热切望著他的眼睛失望,想了想,勉强笑道,“我先跟他去皇城看看,要是他真骗我,我就宰了他回来王爷这里。”
“你们要去皇城?”康靖王心里咯登一声,一股不妙的感觉升起。当初宰辅会请他帮忙,用绿箅调开末鬼,听说就是末鬼对濮阳柔羽有私情,没有执行宰辅给他的命令。如今末鬼到皇城去,要是撞上了行刑,该不会大闹刑场?劫犯虽然比较难,要是闹过了未时一刻,过了原定行刑时间二刻有余的话,皇兄也不能厚著脸皮不顾朝廷体制的砍了濮阳柔羽吧?
万一时间过了,皇兄发现本王手上根本没有玥,那本王岂不是两头落空等著倒大楣?当初到底是哪个混帐说过了行刑时间二刻以上没宰成就表示犯人有冤情,天意不肯屈杀的?真他XXXX的──
想到他府里那一群饭桶,有哪个可以派到刑场去给濮阳柔羽补一刀的?但他堂堂一个王爷,大闹刑场像话吗?平常和大臣贵族们喝酒吃肉见面多了,他这身手哪个会认不出来?要是蒙面给人家当场喊出名儿,他这脸要往哪里摆啊!康靖王想到这里,手心已经沁出汗来。
“王爷?”昊见他神色有异,不觉关心道。
“昊!”康靖王双手并出抓紧他的手,“只有你能帮本王了!”
“什么事?”昊看他原本红润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一股热肠已经涌起,“只要我做得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好!”康靖王欣慰的拍著他的手背,“此去皇城,要严密的注意末鬼的行动,如果他要到刑场去……万一刑场出乱子没有顺利行刑,你就帮本王宰了那个犯人!本王也会到场,你不必担心行刺之后的安全问题。”
“王爷小看我了,”昊豪气干云的笑道,“士一死酬知己而已。王爷对我好,昊谨记在心,王爷保重自己才要紧!昊告辞了!”一拱手,腾身而上,身形如风去了。
昊啊!康靖王注视著少年宛如飞龙矫健的身影,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呜呜呜,他总算有一个肯为他死的人了。“唉啊!不妙!”
“王爷,什么事?”阙仁赶紧趋步过来,涎著笑脸问道。
“干你屁事!”康靖王一回头看见一群人涌了过来。他快要掉下来时没人肯在下头当肉垫子,现在才一窝蜂狗颠屁股似的要过来巴结!心中一股厌气生起,兜头甩了阙仁老大一个耳括子,“去,给本王备马去!”
他得立刻上皇城!人家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拼著王爷不干,到时无论如何都得保住昊啊!
※※※
末鬼一路行来,心里的疑问渐是清楚明晰。近皇城的路上,不论是大驿道,或连路也辨不清的荒蔓野地,都驻守了层层的兵力。明面上说是皇城里集聚了诸多贵族,需要格外关防,其实目的都在镜人。
几条路踏勘过来,末鬼已经发现,兵力至少来自两方,其中以宰辅的势力最为广大,几个重要路冲统筹的人,都是宰辅的门人。康靖王的人马则散布在较为周边的地方。
昊跟著末鬼在皇城附近转来转去,已经十分不耐烦,末鬼还经常故意在哨站现身,累得他也得跟著大伙人一起排队等待通行,这也罢了,好容易挨到了城门口,末鬼居然回头跟他说:“你暂时不能进城。”
大日头下汗流浃背的,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昊先是呆了一呆,“什么?”
“你不能进城。”末鬼冷冷的重覆著。
这下子简直比踩到狗屎还呕气:他这么辛苦的一路跟著这个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家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昊的火气几乎立刻就涨了上来,“他XXXX的,你这是什么鬼──!”
‘话’字还没出口,末鬼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指戳出,封了他的穴道。
昊的武功原就不如他,又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被偷袭,只能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的身体渐渐软倒,末鬼一伸手托住了他,正转身要走,一个守城的兵丁在不远处看见,喝了一声,“喂,那边那个黑衣的,站住!”
末鬼原本打算在城外找个地方安置濮阳少仲,听见这一声喊,眉毛微微一扬:此时离开,只会启人疑窦。主意一改,他半扶半抱著濮阳少仲转过身来,也就顺势进了城。
找了间客栈将濮阳少仲安顿好,末鬼一刻也不迟疑,直奔宰辅府而去。
守门的人根本连他的影儿也没瞧见,只感觉一阵轻风拂过,哪里知道人已经入了内院?
床上躺著的苍白老人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末鬼轻轻推门进来,在榻前单膝跪下。
“你回来了。”宰辅半睁著沉重的眼皮,喑哑的声音吃力的说道,“我想看看你。你扶我起来。”
末鬼依言站起,扶著老人倚在大迎枕上,便往后退了一步,仍旧单膝跪立。
“一文一武,你和濮阳柔羽是我这一辈子最得意的两个学生。”看著他,老人仿佛回忆起过往情事,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一股落寞的笑容,“濮阳柔羽已经与我背道而驰,你也即将步上与他相同的路。”
末鬼微微一震,抬头望向老人。
“当初我要你去杀濮阳柔羽,只是想确定你的动向。你不肯,于是我给你绿箅,要你远离,不要再来插手我和他的纠葛。可是你回来了,为了救他而来向我求情。”
“师弟之前坚不出仕已经足以表示他对师尊的尊敬之意;如今因为镜人是他的好友而与师尊作对,也是不得已。”
“我要杀濮阳柔羽,也不为这些小事。”老人混浊的眼珠缓缓转动著,注视著眼前跪得直挺的人,“我也不再与你们争论是非对错。既然你来了,我给你两条路:明日刑场上,濮阳柔羽与镜人玥,只能有一个活命。你若杀了玥,我就放了濮阳柔羽;你若杀不了玥,我就杀了濮阳柔羽。”
冷汗无声滑落背脊。“我不知道玥的行踪。”
“他一定会到皇城。”老人泛起一抹虚弱的笑,“如果他在进城之前,就被拦杀,那是濮阳柔羽运气好;他若得脱入城,就看你的选择了。”
沉沉一顿首,末鬼缓缓站起身来。
“我老了,只想在九泉之下对得起先皇。”老人不再看他,合眼萎顿著,“你去吧。”
※※※
“喂,下车下车!”
拦路的差役在前头吆喝著,赶车的大块头回头向后说道,“先生,最近到皇城的路上,到处都有这种关口,等会少不得要下来给他们看看有没有携带武器什么的──其实哪里是什么戒严关防了?都是死要钱,等会给点银子打发一下就是了,只是要委屈先生下车一下。”
玥听著,心里已经有数。这些差役肯定是来找他的。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方面的人马?“李大哥,你知道这些差役是哪里派来的吗?”
“哪里派来的?”被称做李大哥的汉子搔了搔头,有点莫名其妙的回问他,“不都是朝廷官派的吗?”
若是朝廷官派的,那么是不是可以经由他们,更快见到君皇?但万一有人不想让他见到君皇,他这样一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只是要避也来不及了。通往皇城的这条大道上,每日行经的人何止千百?马车不能说调头就调头。玥也只好随著车驾来到关口,李大个儿牵著他的手,扶他下车时,玥侧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等会如果问起我们的关系,请李大哥暂时认我做弟。”
“喂,做什么的?”
“赶货进城的。”李大个赶忙赔笑。他是在自己村里,知道有这么个人想上皇城,可怜对方是个盲目的,反正顺路,也就行个方便。但刚才这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感觉好象在躲什么似的……莫不是惹上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李大个心里一个发毛,声音便带了点颤抖。
守关口的差役听他声音奇怪,又看他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已经起了疑,待见到他身边的人,大热天下载著纱帽蒙著脸,身形又和上头交待下来要找的人有点儿相似,眼色一带,另一个已经快步去请前面镇守的监官过来。
“旁边的这一个,把帽子拿下来!”
“我的脸被烧伤,十分难看。”
“叫你拿你就拿,啰嗦什么?”
一柄长枪抵到胸前,李大个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哆嗦著说道,“先生,您、您就拿下来给他看看嘛!刀剑可是不长眼睛的……”
“参见监官!”几个人突然同声说道。
原来在后面排队等待进城的人,听说前头出了事,不少爱看热闹的已经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探问。围观的群众滚雪球似的,不多时已经围了小半圈人墙。
玥听后头的人愈聚愈多,前头似乎也来了个监官,现下若要逃走,只怕更易出事。眉头一宣,朗声说道,“我是朝廷敕封的内丞相,玥。谁是这里的主事者?”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玥是镜人的消息早已传遍天下,一半多的人是不信眼前这个浑身大半脏污的人就是玥大人,都睁大了眼睛要瞧热闹;另一半的人则是吓得倒退了好几步,想一看究竟又担心传言属实,只一径躲在他人身后觑眼偷瞧,却也舍不得离开;人挨人话传话,很快周遭就围得铁桶般扎实。
一个瘦竹竿似的人踏步而出,斜眼看了玥一眼,“我是主事者。来人,带走。”
玥心里一突:他是内丞相,论官职除了当今宰辅比他高出一等之外,天下百官都在他之下;一个监管地方的小官问都不问,就敢直接把他带走,除了说明这些人不是君皇派来的之外,也说明对方的来意不善。
玥心思一动,突然一伸手,将面上的纱帽与蒙面的布巾一同扯下。
随著纱巾掉落,露出一张虽然苍白疲惫,却仍美得令人难以逼视的美丽容颜来。一时间只听得低呼惊讶的声音此起彼落,原来嘈杂的环境瞬间被玥的美貌慑得宁静了下来。
“我是内丞相,朝廷并没有旨意撤我的职。论位份,我监管百官;论品秩,我是一品大员。你是谁,胆敢这样放肆,公开拿人?”
“……下官秦学德。见过玥大人。”秦学德不情不愿的报了名。他也被玥的美貌震了一震,眼看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盯著玥的脸蛋移不开视线,他已经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要硬说人是冒充的,直接杀了,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上头派下来的任务是一抓到玥,带到暗处就地杀了,干净俐落。他本来也在一接获通报时就带了人过来准备把人抓走,没料到玥当著大家的面问他的姓名。这么多人都听见了,他要是私地处决了玥,甚至,只要玥在他手上有了闪失,将来论起私杀大臣的罪,他岂不是要第一个倒楣?
“我要觐见君皇。叫你的人别拦路,让我们过去。”
去皇城?路上到处都是关卡呢!秦学德灵机一动,赶忙赔笑道,“下官奉君皇之命专在这里等著玥大人呢!来人──去把我的官辇抬过来。”过了这许多关卡,每站都报上一报,到后来哪还知道是谁负责的?等抬到了没人的地方再下手!
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若在这个地方与之争执,只怕要伤了诸多无辜的百姓。只能等到了无人的地方,再想办法逃走了──说不得,得动用镜人的力量……
玥一点头,上了轿。
※※※
连过了几个关口,轿子渐渐向著人烟稀少的地方行去。玥一边默记轿子转弯的方向,一边注意著周遭的动静。感觉冷意渐渐上来,天应该是大暗了。
几个人在低声商量著:
“大人啊,不是弟兄们不听命,人家说看见镜人的眼睛会发疯,该不会我们还没动手,就全部给弄疯迷了吧!”
“那你们不会蒙著眼睛动手吗?”
“蒙著眼睛?那万一砍到自己弟兄怎么办?”
“笨蛋,镜人那样瘦不零丁的,一个上,一刀就砍死了,哪还需要一票人?”
“大人,”一个吞咽口水的声音,“我白天也在关口见到镜人了,实在是、”声音愈趋细微,“要不要弄些饭菜干脆迷昏了他,大伙儿爽一下杀掉也就是了……”
“那要不要抬到驿站那边去?那里都是我们自己的人,也方便说话准备啊!”
秦学德一边听著觉得下流,一边却又有些心痒难熬。他一个同僚女人不爱专搞男人,说的那些风流韵事不期然在他脑袋里浮现。看镜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儿,也不会太难摆平……吧?
这么多人,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再说,人若是在驿站出事,也怪不到他头上去。想著,秦学德点了点头,一群随从立刻爆出一阵欢呼,轿子很快就转过了方向。
玥的听觉原就较一般人灵敏,练武之后,更是将这个能力发挥到了十二分。这几个人离轿虽然有一段距离,说话的声音也低,但他仍是听得清清楚楚。想起小时候,长老逼自己练武时说的话,玥不禁摇头一叹。
‘你不练武,如何保护自己?’
但他的根骨极差,练武的时候吃尽了苦头,硬挺著满身的瘀痛倔气道,‘法律不就是拿来保护好人的吗?别人伤害我,难道都不受法律制裁?’
‘那是事后。事前呢?事发当时呢?你就任著别人欺负?’
‘我大不了张眼,大家不是都怕吗?’
‘你一张眼,就等于杀人,你爱这样?’
他紧紧的攒著拳头,想起过去误害的那些人,眼泪几乎要掉出来,‘那我毁了这张脸算了!’
‘玥!’长老抓住他的手,严肃的说道,‘我知道你难过,你可以哭,但不能伤害自己。为了怕别人做坏而伤害自己,有什么值得?’
想起长老的谆谆教诲,鼻端一阵酸热涌上,玥赶忙定了定神,轻蹬著轿子问道,“请问,我们现在往哪儿走?”
玥说话的声音低柔清朗,几个轿夫想起待会儿的事,都听得心神一荡,一个嘿笑一声回答道,“玥大人,我们正往迎京驿前进呢!”
迎京驿?那是离皇城最近的一个驿站,自那里到皇城,不出半天时间就可以赶到──只要能顺利在半夜出发,天大明时就能进城!玥心头一喜,已然有了计较。
到了驿站落脚,玥被安排在一间靠西的大院里头。端的是四邻不靠,极僻静的地方儿。玥心里明白,更表现的浑事不知。要了一大桶热水和干净衣裳,也不管外头多少人欺他目盲下流窥视,任事不理的好好料理了自己一番。
晚饭时候,秦学德亲自带了人,抬进来一桌酒菜,就地打了个揖,“玥大人,下官在关口多有得罪,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就不计小人过了吧?这一桌子酒菜,是几个弟兄们合请的,您千万赏光!”
玥只好跟著虚与委蛇道,“说哪里的话?我被人挟持,如今能顺利到这里,也还是几位的功劳,明日面君,也要提起诸位的。只不过在下不胜酒力,勉饮一杯与大家同乐,诸位就请随意吧!”一端酒,抬袖遮口,一杯酒都倒了袖里。
几个人顾著贪看他的美貌,哪还有谁会去注意酒的去向?都虚声附和著。想起方才看见的春色,再见他一张秀脸泛起酡红,灯火下丽色照人,都已经有些把持不住。
“你们不喝吗?”玥勉力忍住心里的厌恶,装著一笑,就便站起身来,颠著脚步向床榻行去,“在下累了,不能奉陪,诸位请便吧!”身子一软,侧卧了枕上。
一个粗壮汉子已经忍不住站起来就要向前扑去,秦学德一张手,死死拽住他后领拖了回来,劈头就骂,“XXXX娘,就急色鬼的这样?这里谁说了算?都给老子出去!”
几个粗汉都巴巴的揪著床上的美人,听见这话,吞著口水道,“嘿!大人,你好歹体谅弟兄们……快一点儿啊,可别让弟兄们等久了……”
“知道!去去-”秦学德赶苍蝇一样,推颡踹背的赶著一群人出去。砰的一声门才关上,他也已经迫不及待的宽衣解带,淫笑一声就向床上扑去,满想温香暖玉在抱,不料身子才沾到床,床上的人猛然坐起,衣带一甩绕了他脖子,立即发力勒紧,秦学德猝不及防,待要挣扎已经太迟,白眼一翻几乎就要晕死过去。
玥原本打算进来一个制住一个,全部抓拢后再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驿站,不料刚才提气太猛,一股恶心的感觉由丹田冲起,暗蓄的劲力一下子戳破皮球般又泄回全身经脉;但秦学德已经扑了过来,他没有时间再度凝气,急中生智,抓起衣带就勒了他颈子。
秦学德一双眼珠已经凸出,勉力呼吸著挣命,玥这才稍稍放松,冷冷的说道,“叫你的弟兄们进来,给我备一匹马,带我出去。”
“呜……”秦学德这才知道一开始就著了道儿,后悔却来不及了,一屁股瘫坐了下来,梗著声气道,“弟兄们,进来……”
外头早已等得不耐烦,听见这一声还以为他已经完事,欢呼一声几个人一起冲了进来,待见了里头情况,几个人都瞠目结舌,呆在当场。
“看什么看,还不快去备一匹马!”秦学德恶狠狠的说道。他全身脱得赤条条,光屁股露蛋摆给人家干看,心里已经把玥恨得牙痒痒,打定主义玥是个盲人,没人带路不成,满肚子龌龊主意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玥大人,是小人没长眼,一时鬼迷了心窍,大人饶了下官这一回,下官一定将功赎罪,一路护送您回京!”
几个跟他一段日子的随从听出他的话意,众人互相使个眼色,连忙就分拨一批人到马厩里牵马,顺道暗地传声要人布置妥当。
玥心里明白,但他的确需要人带路,身上刚回复的一点劲力也不能随意浪费──想了想,一伸指点了他两臂穴道,让他无法自由活动双手,这才架著他起身,向门口走去。
出了门,已经可以感到一匹骏马就在前方十来步处,但身后四周都是一步一步缓缓逼近的人,连身前押住的秦学德也蠢蠢欲动,想方设法的要绊他一绊。这样下去,他无法顺利走出这里;回不到皇城,柔羽也……
今晚十六,月光正明吧?
凄然一笑,玥回头,张了眼。
※※※
黎明前,最是黑暗。
星稀月斜时候,轻轻的推门声响起,昊自朦胧里醒觉,恍惚里什么也看不清楚;本以为是风动门户,才又闭上眼睛,陡然想起什么,一睁眼,果然就见那个该杀千刀的家伙立在床前。
“他XXXX的,你到底想怎么样?”这家伙自昨日午时将他丢在这里,居然一直到现在才回来。他实在怀疑这家伙究竟居心何在?如果不想带他来见亲人,当初就该让他被蛇毒死,或干脆把他丢在山洞里自生自灭,现在人都到了皇城,却又封了他的穴道把他横摆在这里?
末鬼看著躺在床上的濮阳少仲,心里也在思考。濮阳柔羽落难,等会就要押赴刑场,若是告诉濮阳少仲实情,依他的性子一定会奋不顾身的冲去救人,届时恐怕反而坏事;但若是一直将人放在这里不顾,万一自己在刑场失算,脱不了身又该如何?
考虑了会,末鬼伸指在濮阳少仲身上轻点了几下,低沉的声音说道,“你的穴道,过了未时之后就会自动解开,届时你就离开吧。”
“离开?去哪里?”昊神色一变,突然感到这句话里透著不寻常的意味,“你说我的亲人就在皇城,现在已经到了这里,为什么你不带我去见他们?”
末鬼微闭著眼睛,很快又张了开来,没说什么,转身就走。
“喂,你-!”昊吓了一跳,不知为何,他隐约感到这次这家伙再离开,只怕就不会回来了。他已经连当初为何是这家伙带他去投宿治病都搞不清楚了,怎能放任他又再次把他丢下?眼看末鬼如魅的身影已经闪出门外,昊一急,再也顾不得脸面,放开喉咙就大声喊道,“喂,别走啊!可恶,你丢了我一次不够,还想再丢第二次吗?末鬼!”
末鬼仰头望见天上稀落的星辰,没有表情的脸上蓦地绽出一抹苦笑。毕竟是兄弟,连这种对他的不自觉的依赖,都一模一样。
脚步一顿,曙光已现,他没有时间再犹疑。袍角微扬,轻风已经送著身形不知所踪。
【上集终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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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君(上)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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