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津一时难于决定何时从泷谷攀登穗高山,七月份还是八月份好呢?
以前和小坂在一起,曾经向它挑战过两次。第一次是三月份,由于雪崩严重,半途而废,未能达到目的。另一次是在八月中旬,又由于坠石,遇到危险,但总算爬上了第四山脊。
鱼津考虑到,这一次是自己独个儿去,终于选定了七月上旬。七月份虽说积雪还相当厚,积雪的山谷边缘将出现裂缝,有危险,但是可以避免踏着碎石行进的痛苦。泷谷是名符其实的多瀑布的山谷。七月份肯定比八月份雨量大,因此坠石也可能多,好在可以不必长时间地四肢着地,在布满碎石的陡坡上爬行。
长期以来,人们认为穗高山的飞(马单)一侧,是飞鸟也上不去的地方,尤其通过拢谷攀登顶峰,更是难上难。这里是U字形的巨大暗谷,下面有雄泷和雌泷两条瀑布,上面还有一条叫滑泷的瀑布,都是极难攀登的。而且再往上,还有黑暗的岩石和低洼的浅谷板着面孔把守着。
这泷谷第一次被征服,是在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三日。这一天,不约而同地,有两个队同时首次攀登。其中一个队从雄泷左侧攀登,进人拢谷,攻克A山沟,到达大山口(两个山脊之间的鞍状坳口),然后经南岳、枪平返回。另一队从雄泷右侧的陡峭的岩沟登上泷谷,突破浅谷,到达涸泽岳的鞍部。前一队是登山运动员藤木九三等人,后一队是早稻田山岳部的四谷龙民、小岛六郎等人。
从此以后,十年间,泷谷的所有路线都被人们攀登成功了。尔后,又有早稻田山岳部的运动员,第一次于积雪期攀登成功。
从那以后,又有许多登山运动员从泷谷攀登过穗高山。然而不管从前还是现在,这里依然是被人视为鬼门关的岩壁。
就说现在吧,每到夏天,从穗高山背面的峡谷经雄泷、雌泷攀登的登山队,充其量只有一个,要么就一个也没有。
鱼津想:如果可能的话,从雄泷的对面那一侧上去,越过D浅谷,然后到达涸泽岳的山脊鞍部。不过,这在未到现场之前是无法预料的。既然要登泷谷,那就老老实实地从雄泷、雌泷的下游登上去,虽然这样有点傻气。因为如果要越过D浅谷,在单独行动的情况下,走这一条路线,危险最少,成功的希望也大。
鱼津制定了从背面攀登穗高山的日程表:
七月十日晚从东京出发,在岐阜换乘高山线;十一日中午在古川站下车,乘公共汽车,经神风至枥尾,再从枥尾步行三小时抵新穗高温泉,当夜在那里住宿;十二日早晨到雌泷、雄泷的下游,开始攀登,下午登上山顶,在穗高客栈宿夜;十三日下山,经涸泽返回德泽客栈。
当然,这只是大体上的日程。到新德高温泉之前这一段是可以照计划进行,但这以后,就得看天气行事,如果下雨,计划中的十二日攀登。只好等到天晴。下雨天是绝对不能攀登泷谷的。因为这是个特殊的攀登,要在峡谷中,半个身子淹没在急流里登上去。所以如果水位增高,就有可能被急流冲走,而且将会遇上坠石的危险。
鱼津想:如果老天爷帮忙,能按照计划进行,十三日可返回德泽。但最好还是让阿馨作好十三日以后再等三天的思想准备。这样的话,阿馨可以在十二日早晨从东京出发,当天到达上高地,第二天在德泽客栈等待。如能进行得顺利,两人就可以在德泽相见。
定好计划,鱼津便打电话告诉阿馨;“您出发那一天,我去东京站送行。在这以前,我想不和您见面了。”接着又快活地说:“我现在很忙。我得做西装……”
“做新西装?我们是去爬山呀!就是到德泽,也得走八公里山路呢。”
“当然是做登山的准备嘛。这回,我想把什么都换成新的——心情、西装都是新的……”
从电话线里传来了阿馨欢跃的声音。
为了这次进山,鱼津至少得请一个星期的假。按照往年惯例,今年暑期,常盘和职员们相互协商,安排了每人都休息六天。不过,通常没有人一次用完假期,而是分两三次休息。
鱼津擅自决定了从十一日起休假一个星期,又觉得不好意思向常盘提出来,因为今年还没有人休假过。这样一来,又数他第一个休假了。而且,今年以来,他日常上班是随心所欲,加之,现在的身份是个特约人员,不能大大咧咧地请假。
买好了火车票,一切准备就绪,到了第三天晚上就要出发的时候,鱼津才为请假的事来到常盘的办公桌前。
“经理,我想请假。”鱼津单刀直入地提了出来。“我请五天假,不知是不是可以?我也想到一次就用完假期,似乎不妥当,不过……”
“五天就够了?”常盘从文件上移开视线,不动声色地说。
“大概够了。不过,也可能需要六天。”他明知道这样说,未免脸皮厚了点,但心里明白,五天是肯定返回不了的。
“六天,是吗?”常盘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是的,大概不至于七天吧。”鱼津试探着说。这一下,常盘的眼里闪出一道光,好比睡狮醒来似的。
“就是说,说不定要七天,是吧?”常盘稍微提高了嗓子。“七天就是一个星期,也就是一个月的四分之一,是不是?到底你想到哪儿去。要上山的话,我是不赞成的……”
“不上山。”他向来很少撒谎。奇怪的是,这一次却使劲地否定上山。“我想到乡下,找个安静的地方,写一本有关登山的书。”
曾有人请他写登山的书,倒是真有其事。
“唔,你竟然也会想出这种不自量力的事来啦。不过,这倒还可以。”“
“我想后天晚上就离开东京。所以要十一日开始请假。”
“休假是可以的。但早了些,不能稍晚一些吗?”
“可,我刚才已经买好了车票。”
常盘一听,马上往前挪动身于。“好,给我看看。不是开往松本的吧?”
鱼津从上衣暗袋里取出车票,放到常盘的桌上。常盘掠了一眼,说:“哦,是岐阜。”他说了这一句,没有任何反应。大概,一说到山,就以为是从新宿去到松本,然后从上高地登上穗高山的吧。“岐阜……岐阜这个地方,我也和它有点儿瓜葛。那里一个酿酒厂老板的女儿想跟我结婚。是个绝代美人啊!她说非跟我结婚不可。这可叫我为难了。一对方要不是美人倒好,但她偏偏是个极为妖艳的美人。你这种人,没有被美人追求的经验吧。这对当事人来说,可不是闹着玩的。”常盘的嗓门,不知不觉地高了起来,以至从两三个地方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太可惜啦,您要是跟她结婚该多好呢!”
“那可不行。当时我已经和妻子订婚了。虽说嘛,我根本就对她没什么热情,可是已经订了呀。妻子至今还为此感激我呐。”说到这里,他—下子改变了语气:“岐阜,你就去吧。假期五天,第六天你来上班。”
一诺千钧,休假五天就这样定了。
出发那天的晚上,鱼津七点钟就走出公寓。尽管是十一点钟的快车,但他和阿馨约好,要在出发前,八点钟在有乐町相会,共进晚餐。
行李轻便。换用的衣服和其他与登山没有直接关系的东西,全打成包裹让阿馨带到德泽。鱼津自己光带背囊和登山镐。预料到可能要从瀑布下面穿过,所以带了一个橡胶布做里层的防水背囊。
背囊里除了洗脸盆、毛线衣裤、地图、指南针、旅行锅、水壶之外,还有二十米长的登山绳、鎯头、登山用钉钩两个。
鱼津在有乐町下车,从中间出口处刚走出,阿馨便迎上前来。“哎呀!看你这个打扮!”
登山打扮,在山里是极普通的,然而在杂沓的城市里就显眼了。
鱼津把包裹交给阿馨后说:“能够带着这种打扮、毫不在乎地去吃饭的饭馆,这附近只有一家。”说着,走到车站附近,饮食店成行的狭窄胡同里,选中当中一家,走了进去。
里面有几个座位,把莱锅围在当中,座位上有三四个顾客。鱼津从他们背后绕到对过楼梯口,脱下靴子,从旁边的楼梯走上二楼,阿馨随后跟上。
鱼津每次登山之前,都要为了补补营养,到银座的“滨岸”吃一顿美餐。可是,今天对“滨岸”却敬而远之了。因为自从把常盘请到“滨岸”那一次以后,常盘经常去,万一在那里和他相遇,岂不糟糕。
这里二楼有两间,一间宽有六席,另一间只有四席半宽。都是这个店家的主人——中年夫妇和两个女佣人的卧室兼客室。但有时也让不讲客套的老顾客上来。
面朝胡同的六席宽的房间里有镜台、茶柜,怎么说也不象个客室。尽管如此,当中还有张桌子。阿馨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心神不定地站在窗边。直到年轻的女佣人端来了啤酒和毛豆以后,她才隔着桌子和鱼津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还是这样的地方好吧?”
“暖。”
“我们要是成了家,大概也要暂且住这样的房间吧。”
因为女佣人在旁边,阿馨装着一本正经的面孔,环顾了房间。每当电车驶过,房子就震动。
阿馨喝了两杯啤酒。喝第一杯不怎么样,可是第二杯才喝了一半,脸便通红了。
鱼津觉得阿馨很少说话。今晚的阿馨看起来,不象前几天那个敢于吐露心声的阿馨。
“你好象不大有精神,是不是不舒服?”
“不。”阿馨这才起劲地摇摇头。“我现在很幸福。今天晚上我才知道,人在幸福的时刻是喜欢安静,不爱说话的。”
这时候鱼津想:我大概会爱上这个可爱美丽的小东西的。不能不爱的吧。
他们吃着红烧肉,用蒟蒻、芋头、豆腐等做成的什锦汤和山药泥。两人都不说话,只是动筷子,阿馨由于幸福而寡言,鱼津却是为保证取得幸福而寡言。
过了十点半,两人一起从桌边站起来。阿馨后仰上身,向鱼津伸出双手要求握手,鱼津满足了她的要求,伸出双臂,握住了她纤柔的双手。
“十三日我在德泽客栈等您。您得精神抖擞地下山来啊:到时候我该多么高兴哟。我要穿上新做的酉装。可能花哨了点,不知道您会不会不高兴?”当她刚说完的时候,听到楼梯上有响声,便怯生生地缩口了手。
“走吧,迟到就糟糕了!”鱼津拿起放在屋角里的背囊。他俩乘上出租汽车,往东京站驶去。
列车已经进站。他们朝着挂在前面的三等卧铺车厢走去。
鱼津进入车厢后,立即又下到月台上来。这时,阿馨再次向他伸出了双手。鱼津觉得阿馨这回的举动有点大胆,周围有着许多乘客和送行的人。
鱼津也不得不壮着胆,把她的双手担在自己的手里,然后两人又默默地放开了手。
火车开动以后,鱼津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阿馨在月台上跟着车一起走了一会儿,最后说声“十三日见!”就停下脚步,举起右手,向鱼津使劲地挥动。
鱼津从古川乘公共汽车到枥尾。从枥尾徒步走了三个小时,于十一日的傍晚到达新德高温泉,这是座落在蒲田河边的独家房屋。他在河边的涌泉里洗了个澡,晚上早早地上了床。住客除鱼津以外,没有第二个人。
第二天,鱼津五点钟醒来。几种鸟叫声伴随着溪水声一起传来。他立即下床,走到屋外,用蒲田河的冷水洗了脸。然后,急急匆匆地吃了早饭,做好准备,走到门口,系紧鞋带。这时已是五点五十分了。
把背囊背上肩的时候,旅馆的主人露了脸。他是当年跟着藤木九三第一次攀登泷谷的,那时还是壮年,如今已是年近花甲的人了。当年精悍的登山向导,现在和许多登山向导一样,有着一副苦涩的表情和一双温和的小眼睛。
“可要小心啊,您是第三次了,大概用不着我担心的吧。”
鱼津听着店主送行的话,走出了户外。天空晴朗。从这里到雄泷和雌泷的汇合处,需要走四小时的慢坡路。鱼津今天想用三个小时就走完它。
他走的是蒲田河左岸的林间道。鱼津自忖着,这是小坂遇难以来第一次登山。不知不觉之中又是半年过去了。如果小坂现在还活着,当然是两人同行,可是这回却是自己单独行动了。
到达了汇合处,从肩上卸下背囊,稍息片刻。这时恰好九点钟,抽完一支烟,又立即启程。
这回沿着河流的右岸前进了。经过铺着一片碎石的陡坡,一会儿就到了积雪的峡谷。这里处处有冰河裂缝。他心惊胆战地走在随时都可能崩陷的积雪峡谷上,积雪的峡谷传来阴森森的流水声。
鱼津从汇合处开始加快步伐,大约三十分钟后就到达了雄泷之下。从六十米高处直泻下来的瀑布极为壮观。水量相当大。瀑布前面积雪的峡谷上,架着一座拱形的雪桥。
在瀑布的轰鸣声中休息了一会儿。本想吃午饭的,可是胃口不好,只喝了一口装在水壶里的可可,随后抽了一支烟。
根据前两次的经验,征服雄泷,足足需要一个小时。应该和上次一样,先从左边的雌泷上去,然后攀登雄泷的右岸。虽然岩壁上长满岳桦树,但那是不大可指望的。
鱼津站了起来,仰望着即将攀登的湿漉漉的大岩壁。每当开始行动之前,他都会感到全身处在极度的兴奋之中,因而变得饶舌,可是今天跟谁去说呢?他慢慢地吸进了最后一口烟。
一看手表,九点四十分。鱼津小心地下到了岩石和积雪峡谷之间的裂缝处。经过一番危险的作业,好容易攀上了对面的岩壁。然后,一步一步地寻找落脚点向上攀登。
大约二十分钟后,鱼津全身湿透了。长着苔藓的整块岩壁上,虽然也长着七度灶,可是用手一拉就连根拔起,完全靠不住。苔藓也一样,一抓就剥落一尺见方的一块。从雄泷飞溅过来的水珠,象雨水一般不停地降下来。然而,使鱼津更加难熬的是由雪融化成的冰冷的水流,他半个身子和双手全都浸在冰水里。
攀登了三四十米高的流着冰水的岩壁之后,登上了一个小平台。他舒了一口气,在这里休息了片刻。此处正好是雄泷岩壁的中腹,不能休息太久。他感到全身冰凉。
鱼津继续攀登。他依靠向右斜长着的岳烨树攀了上去。三十分钟以后,总算登上了雄流之巅。
眼前是一块比较平坦的草地。野草长得齐胸高。至此,终于告一段落,松了一口气,时间恰好是预定的十点四十分。可是他担心后面的滑泷,不敢放心休息。他换了草鞋,腰带上挂上钢圈,再套上三根钉钩,肩上还插个鎯头。
从草地下到浅谷之后,发现整个浅谷都被雪封住了。浅谷越走越狭窄,仰头望去,积雪的峡谷逶迤曲折地往上延伸着。
在积雪峡谷上走了二十分钟之后,到达了滑泷下面。滑泷好象是几个瀑布连在一起似的,与其说它是瀑布,倒不如说是河流在陡斜的岩壁上迅猛倾泻。两岸岩石呈深黑色,河水奔泻,腾起白色的水雾,无数小黑蝶在浅谷上飞舞,多得惊人。
鱼津在这里边休息边研究下一步的行动计划。这个瀑布的上部向左弯曲,最后二十米左右的地方很陡;是最大的难关。而且这里的岩石松脆。三年前的八月间,他曾经和小坂一起攀登过,所以知道只要征服了最后的陡坡,前面就是一片明亮开阔的地方。峡谷的尽头就在那里,从那里再加一把劲便到达汇合点了。
鱼津休息了十来分钟就站起身来。他的行动方案是,先从瀑布右岸的三分之一高处绕过去,然后下到谷底。
下到谷底时,在溪边发现了一个生了红锈的钉钩。他抬起来看了看。根据型号较大判断,是相当陈旧的东西了。
鱼津浴着水沫,再次沿着浅谷向上去。少顷,他登到一个无处搭手、寸步难行的地方。此处是瀑布的半腰。他只好再打进一根钉钩,作为立脚点,踩着它上去。他征服了上一国历尽艰险的那个最后二十米的陡坡,登上了滑游顶。这时,正好是十二点正。滑泷顶上的大自然展现出另一番景色——视野开阔,蒙着一层白雪的台阶成扇形向前伸展。至此,艰难的历程暂时告一段落。再往前走就是危险地带了。
鱼津到了汇合点才来个大休息。吃了饭团、牛肉罐头、一小听糖水桃、喝一杯可可,又抽了一支烟。
手表指针指到一点钟的时候,鱼津开始动身。脱掉草鞋,换成了皮靴。这就要越过D浅谷了。前面第四山脊的末端,弯曲成猫尾状。先要攀登它右侧的砾石坡。
攀登砾石坡花了一小时多。在将要再次进入积雪峡谷的时候,鱼津休息了片刻。周围一带开始升起薄雾。前面还有相当的路程,为了安全,得抓紧时间越过积雪峡谷,估计得花一个小时。开头二十分钟,鱼津沿着积雪峡谷左侧的砾石地行进。走到了砾石地尽头,只能走积雪峡谷了。在这里又休息一下,时间是两点四十分。雾时起时散,必需抓紧时间赶路!
积雪峡谷上的雪冻成坚冰。鱼津什么也不想,只是挪动着脚步。现在他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在这杏无人迹的穗高山的背面山中。这时候,他的脚步开始沉重起来了。
鱼津登到了积雪峡谷尽头。这时候是三点三十分。雾比先前浓得多了。鱼津片刻不停地从积雪峡谷尽头的右面上去。上去后继续攀登。登到顶上之后,眼前展现出一个山谷。
这个山谷又是另一番景象。鱼津坐也不坐一下,站在原地,把视线投向自己即将攀登的最后一段历程——严峻雨绵长的D浅谷。
雾时断时续。雾散时,从右面近处可以看到涸泽岳的西部山脊,左面近处可以看到第五山脊。它们摆出一副苍白的、难以形容的严峻姿态,巍然屹立着。即将踏进的D浅谷,在这两座用岩石垒成的巨大山脊之间狭长地延伸着。
要穿过D浅谷,总得花上一个半小时。鱼津抽了两支烟。当他背上背囊,扔掉第二支烟头,用靴子踩灭它的时候,听到了这天首次传来的可怕的坠石声音。
鱼津开始在到处有巨石的狭窄山谷中穿行。一会儿又从远处传来了坠石的声音,那是从右面的涸泽岳的两部山脊斜坡上滚下来的。
坠石具有难以形容的独特声响。如果对自己没有危害的话,这种在空山中咯咯口响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清脆悦耳;但是,如果你自己身处这种危险地带,它就会给你一种阴森森的、令人心惊肉跳的感觉。
坠石的声响连续不断地传来。
雾越来越浓了、虽然脚下还能看得清楚,可是十米、二十米以外就完全看不清了。鱼津必需盯视着脚下一块块的石头向前走,步履艰难极了。
又走了约莫二十来米,鱼津愣了一下,停下脚步。这时传来了地震般的沉闷轰鸣声,紧接着变成了地动山摇的轰隆隆的巨响。这可不是滚下一两块石头的声音。虽然被雾遮住视线,但听起来就在附近。这时候,鱼津才感到极大的不安。
鱼津继续前行。
看来,雾暂时还散不了。鱼津在迷雾之中,专心地看着脚下的石头行进。远处时而传来隆隆的坠石声,只是还没有响到足以使鱼津停步不前。
约莫又走了十分钟以后,鱼津吓得呆立不动了。因为就在相当近的地方,传来了连续坠石的声音。不知道这声音是来自前方还是后方,似乎是好几十块巨石,一块接一块不停地滚落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这怕人的声音逐渐消失了,但是,鱼津仍然就地呆立不动。要是这样继续走下去,随时都可能迎面碰上巨大的坠石的。这山谷要有一小时半的路程哩,现在还没走到四十分钟,这样算起来,行程还不到一半。如果要从这个危险地带脱身,那只有尽快返回去。
可是这时候,鱼津突然想起了阿馨。此时此刻,阿馨应该到达了上高地,或者是一个人在从上高地到德泽客栈的树林里走着。鱼津想到阿馨,又走了起来。不知为什么,鱼津变得大胆、勇敢了。阿馨在走,我也必需走,这就是鱼津此时的心情。
脚下的石头,有大有小,从一块石头跨到另一块石头上是很费力的。而每块石头一负上鱼津的体重就摇动起来。
鱼津继续朝前走,时而从远处,时而从近处传来了小坠石的声音。他似乎看到前面的迷雾之中,身材修长的阿馨面向自己站着。
阿馨在保护着我!鱼津心底里想着,一个劲地迈动脚步。
鱼津渐渐地感到自己是一个人在黑夜里行走。不过,只有一点和夜间不同,那就是还看得出脚下的发白的石头。
鱼津又一次发愣、呆立着。这已经不知第几次了,这一次听到的不象前两国远处大量石头滚落的声音,而是小石子在很近的地方咚咚地滚落,刹那间汇成巨响,好象正朝着鱼津落下来。而后,听到了石头在前面二十米处撞击谷底的声音。
鱼津全身紧张,就地呆立不动,意识到危险就在眼前,不能继续前进。
鱼津猛然转过身,朝着刚才来的路往回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意识到自己正在后退。就在这时候,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突然产生一种想法:后退是错误的。
鱼津停下脚步。他竟觉得从这里往回走,就是意味着回到八代美那子的身边。按常规看来,从这里往回走,除了要逃出危险地带以外,丝毫不意味着别的什么,可是鱼津此时却不那么想。
鱼津在迷雾中伫立不动。后面有美那子,前面有阿馨——他这么想。随着,他又确信这就是事实。
应该前进,必须前进——他想。自己应该到阿馨那儿去。不是为了抹掉美那子的幻影,自己才立意来登这座艰险的山的吗!
何况,无论后退还是前进,都有遭受坠石袭击的危险。
鱼津呼哧呼哧地抽动着鼻子。这时候,他闻到了雾中飘浮着一股硝烟臭味。这是因大的山崩而产生的长期不消散的一种独特的焦臭味。
鱼津再次改变方向,往前走。阿馨在等着,得赶快到她那儿去。
鱼津约莫走了五分钟,再也不考虑后退了。
突然间,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地动山摇的巨响。它好象从遥远的地方发生逐渐变大,而后象海啸似地袭来。无数小石子从鱼津的右侧山坡上滚落下来。这是巨石滚落的前乡匕。
小石子象雨点一般降落到鱼津的周围。“阿馨!”鱼津高声呼唤着。为了接近阿馨,鱼津朝她那边跑去。他在跑,不,只是他以为在跑而已,实际上并没有跑。在小石雨中,他听到近处发生巨石滚落的轰鸣声。他一边听着这声音,一边慢吞吞地拖曳着沉重的双腿。
十二日早晨,阿馨乘上了上午八点十分从新宿站开往松本的普通快车。她只不过要从上高地沿着样河行进八公里走到德泽客栈,并不是要登山,所以没有为登山特地做什么准备。
她身穿黑裤子、白衬衫,脚穿防水帆布鞋,手提背囊。背囊里装的是鱼津托她带着的换洗衣服,自己新做的连衫裙,薄毛线衣和凉鞋,此外,就是大量的食品。
从松本乘电车到鸟岛,从岛岛乘公共汽车到上高地。走这条路,对阿馨来说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接到哥哥遇难消息,急忙赶来的。那一次公共汽车只通到泽渡,所以投宿泽渡的西岗店,每天望着纷飞的大雪,心神不宁地度过了几天。那次旅行是黯淡而悲伤的。但也就在这时候第一次见到了鱼津。阿馨深信,和鱼津相见是哥哥给自己安排好的。
第二次是为了搜索哥哥的遗体,和鱼津同行。那一次,在德泽客栈住了几天。就在深夜的森林里,望着焚化哥哥的火焰,她下定决心,要和鱼津结婚。
这回是第三次了。为了履行那不为任何人所知的和鱼津的约会,她现在乘上了公共汽车。
公共汽车是四点半到达上高地的河童桥的。
阿馨背上背囊,立即朝德泽走去。从公共汽车下来的乘客,全都走进“五千尺旅馆”的小卖部,或在附近休息一下,唯有阿馨一个人一下车就走起来。
阿馨急着要赶到德泽客栈。计划进展顺利的话,鱼津今天该是攀登泷谷,夜宿穗高山客栈,还不可能来到德泽客栈。尽管如此,阿馨还是想尽快到达那个鱼津即将来到的地方。
梓河和上次春天来时有点不一样。可能是还没有出梅,雨水多的缘故,水位比上次高得多,略微混浊的河水冲刷着变窄了的沙滩,滔滔而下。
阿馨走过曾经看到有许多从冬眠中醒来的青蛙的池塘边时,凝神环视了周围,可是青蛙一只也没有发现,不知都到哪儿去了。
沿着持河边的路走去。对岸,一片郁郁葱葱,甚是悦目。钻天柳的枝叶象自下而上隆起似的,樟树的绿叶稍淡。钻天柳和榛树都是上次来时,鱼津教她认识的。
七点左右,天色快黑下来的时候,阿馨到达了德泽客栈。大概是登山季节未到的缘故吧,住客不多,客栈里冷冷清清。
“欢迎!”与往常一样,和颜悦色的S从里屋走出来迎接。他一看见除了阿馨没有别人,便疑惑地问:“就您一个人吗?”
“是一个人来的。”
和鱼津约定在这里相会,在这以前是无所谓的。可是一到了这个德泽客栈,便觉得很难说出口了。
阿馨为前次承蒙照顾,道了谢,拿出了从东京带来的礼物,然后跟着他上了二楼,进了最里头的一间。
点上油灯,阿馨感到已经来到远离东京的地方了。窗外笼罩着漆黑的夜色,万籁俱寂,静得快叫人昏迷过去。她觉得小腿肚子有点儿酸溜溜的。
马上洗好澡,在S的一个亲戚小丫头端来的饭桌边坐下吃饭,水煮的蕨菜十分可口。
晚饭后,写完日记便上床了。她想,为了与鱼津相见的明天早点到来,最好的办法是早睡。
破晓时分,四点钟醒来,屋外天色大亮,两三种野鸟在鸣叫。其中一只鸟的叫声听上去是:咯、嚁嚁、咯、嚁嚁咧。
阿馨心想,这时候的鱼津,大概在穗高山客栈里入睡了吧。当然她无从想象穗高山上的客栈是什么样子。不管怎么说,它是造在高山顶的不折不扣的高山客栈,总是和这德泽客栈不一样的吧。现在鱼津就在那里,穿着登山服,仰着脸,呼呼地睡得正香。阿馨脑海里浮现出鱼津的睡相,越想越甜。
五点半,阿馨下了床,走到底楼。她想到客栈旁边的小溪去洗脸。正走出房门就和刚起床的小丫头照了个面。
阿馨问她,那种嚁嚁、嚁嚁叫的是什么鸟。“喏,你听,听到了吧?”
小丫头侧着耳朵听了一下,说:“哦,是嚁铃、嚁铃、铃铃铃叫的吧?”
听她这么说,确实是这么叫的。小丫头告诉她,那叫燕雀。除了燕雀,还有山雀在叫。山雀在嚁、嚁、嚁地叫个不停。
小溪的水是冰冷的,冷得冻手。洗好了脸,阿馨望着正前方的明神岳,它清晰地浮现在晴朗的碧空中。望着,望着,忽然她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新的念头——与其在这里等着鱼津,倒不如干脆到半路上去迎接他。
阿馨用好早餐走到底楼,问S:我想到涸泽去,一个人能行吗?但她没有提到鱼津。
“这……”S不明确回答。不仅这一次,只要谁一提到进山的事,他总是露出一副深思熟虑的神态,不作明确的答复。他想了好一会才说:“行李搬运工阿幸,今天上午要从横尾下来,等他来了以后,你再托他带你去吧。”
阿幸是个五十五、六岁的人,专门替人搬行李带路。据说他昨天从这里运木材去八公里外的横尾客栈,预定今天上午返回。
“去涸泽的路,是不是只有一条?”阿馨是在担心,万一和鱼津错过就糟糕了。
“并不止有一条路。嗯,不过,除非情况特殊,这里和涸泽来往,都是固定走一条路的。”
“不会和那边来的人错过的吧。”
“有谁从那边来吗?”
“说不定会有熟人今天从涸泽下来。”阿馨仍然没有把鱼津的名宇说出来。
“嗯,很少会错过的。您难得到这儿来。就到涸泽去去也是好的。今天晚上就住在涸泽的登山客栈,明天下来好啦。”S站起来,走到外面,但很快回来说:“天气大概没有问题,不过,午后可能会下雨。因为昨天晚上,月亮有晕轮。”
尽管S这么说,阿馨还是不相信午后会下雨。天空是晴朗的,而且柔美的朝阳,把它的微细光粒于撒满客栈前宽阔的庭院。
阿馨回到二楼,做前往涸择的准备。就在这时候,小丫头上来报告说,搬运工阿幸回来了。
阿馨和阿幸于八点五十分离开德泽客栈。
宛如天高气爽的秋天、明神岳顶峰上涌出一团白云。阿幸说是五十六岁,可是一点儿也看不出已有这个岁数。皮肤还象年轻人那么润泽,身子虽瘦了点,但正因如此,看起来那样矫健,走多少路也不会疲倦似的。
在树林里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就到了新村桥。这里是搜寻哥哥遗体时走过的路。那一回是过了新村桥,走到对岸,这次却不过桥,沿着梓河左岸一直朝上游走去。
前德高山的山顶已经遥遥在望,新村桥下的河水淙淙流淌。昨天还有点儿混浊,今天却清澈见底,连一个个小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对岸山脚一带披着密密层层的一片绿荫。
离开新村桥,继续在树林中行进,出了树林便到了河岸的熔岩地带。这儿是一片石滩。在此休息片刻。
“趁着还不觉得疲劳的时候,多休息几次好。”
阿幸接着向阿馨讲解了前方渐渐临近的山。从这里能看到前穗高山的全貌,明神岳已经甩到后面去了,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对岸山上的积雪峡谷形成一条条长长的白带,拖到山脚。
从这里起,要走一段开凿在断崖半腰上的栈道。走出栈道,前面又是河滩,在此除了前穗高山外,还能看到北山脊的末端。到这儿又稍事休息,阿馨拿出一个水果罐头,在河水里浸冷之后,和阿幸分着吃。
又走二十分钟便到了横尾的峡谷汇合点。在宽广的河滩上休息了一会。这时是十点二十分。
接着又在树林里走了三十分钟。不知从哪里开始,梓河变成了小溪,溪水冲击着岩石不停地奔流。对面屏风般的大岩壁威风凛凛地矗立着。
再过三十分钟,到达了本谷的汇合处。这里的河滩里,到处是大石头。在这里仰望着屏风岩的后壁吃了饭。
据阿幸说,从这里到涸泽,要爬相当陡的坡道,如果他一个人的话,有一个半小时就能上去,可是照阿馨这样的步子,恐怕得花三个小时。阿馨心想,说不定在这王小时里会遇见从上面下来的鱼津,要是在半路上猛然会面,不知道他会惊成什么样子呢。
十二点三十分出发,一过了河就是陡坡。阿馨心想;这确实不是闹着玩的。这是一条铺满石子,望不到头的绵长陡坡道。
阿馨把背囊交给阿幸,自己空身走,可是走了两三分钟就气喘了。阿幸对她很体贴,稍走一段便小停一会儿。
小道在山坡上无止境地一直往上延伸着。右面是断崖绝壁,在深深的断崖底下,荒凉的本谷河床,象一条长蛇似地横躺着。
阿幸有规律地每隔五分钟停下脚步,并向阿馨指点脚边的小植物,告诉她:这是花笠草,那是蕨。樱桃在冒新芽。城市里已经是夏天了,然而这里还只是初春。
每次小休息,阿馨便想到鱼津。如果他按照预定的计划,昨夜投宿穗高山客栈,今天上午下到涸泽,即使在那里多休息一会儿,这时候也该下到这地方了。
从汇合处登坡一个半小时后。阿馨突然产生一种冲动的感情,觉得再也不能不讲出鱼津了。那不是不安情绪,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躁感,似乎再不讲出鱼津来就将永远见不到他了。
“您认识一个叫做鱼津的登山运动员吗?”在小休息的时候,阿馨问阿幸。
“鱼津?您说的是鱼津恭太先生吗?”阿幸立即反问她。
“是的。您认识他吧?”
“那,当然认识。小坂先生发生事故那时节,我偏巧患了盲肠炎,没能相帮,可是我和鱼津、小坂二位都挺熟悉。小坂先生是个好人哪,真可惜!鱼津先生,自从去年春天以后再也没见过,真想见见他。”
“今天就能见到,一定的!”
“真的吗?”
“他预定昨天夜宿穗高山客栈,今天下到德泽。我是来接他的。”
“哦!接鱼津先生:”
“是不是太慢了点……”
阿幸没理会阿馨的话,却说:“原来是这样。能够见到鱼津先生,太好啦!”
“我想,该在这一带遇上他的吧。”
“他可能在涸泽客栈等着吧。”
“可是,他不知道我去涸泽呀。”
“那也许在涸泽登山客栈和人家闲聊着吧。或许在睡午觉,他这个人是会这样的。”
听了阿幸的话,阿馨心定得多了,也许鱼津真的在睡午觉。
阿馨滑雪曾多次上过山,可象这次真正的登山,还是第一次。再有半小时左右,就可到达涸泽了,这当口,极度的疲劳开始向阿馨全身袭来。
“快下雨了。要是能到涸泽登山客栈以前,雨不下就好。”
听阿幸的话,抬头望去,果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得满天昏暗,山坡上的大片杂树丛在风中摇动。
当隐约看到造在前面山坡上的涸泽登山客栈的时候,一滴冰冷的小雨点,打在阿馨的脸颊上。
登山客栈就在前面了。可是这以后的路,却要沿着最后的急陡坡才能上去。过了一会,到达积满雪的浅谷,过了浅谷,进入了一片砾石滩。阿馨在细雨中,走一阵歇一阵,休息了好几次。
抵达涸泽登山客栈前,一看表,三点正。
这登山客栈造在四面环着北穗高、后穗高、前穗高等山峰的盆地正中央。所有的山峰都被着自衣似的,覆盖着沉甸甸的积雪,白衣下摆沿着山谷,一直垂到山脚。
短暂的一刻,那些严峻的穗高山的群峰使阿馨看得出神,可是因为她挂念着鱼津,所以很快就清醒过来,拉开登山屋的门,走了进去。进门处是一块泥地,四五个年轻的登山运动员坐在椅子上,围着炉子。
看管这所登山客栈的主人是一位六十来岁的甚爷,他是个小个子,头戴滑雪帽。他把呆板的面庞扭向阿馨,“请进来。”
阿馨环顾室内,未见鱼津,开口便问:“鱼津先生呢?”
“鱼津先生!他要来吗?”甚爷问。
“他是预定今天要从穗高山客栈下到这里来的。”
“嗬,还没来呐。”
“应该今天上午就下来的呀,没到这儿来吗?”
“那不可能,他要是下来的话,一定会到这儿来的。”
“可是……”阿馨的心一下子充满了不安。
就在这时,阿幸进来了,大概是去洗了脸,他用毛巾边擦脸边说;“哎呀,用不着担心,在这儿等着吧。不多一会儿就会下来的。”
对阿幸这种讲法,阿馨感到不满。她接过甚爷用托盘端来的茶碗,喝了一口问:“现在能上穗高山客栈吗?
“要上是能上的。”
“要花多少时间?”
“慢慢上去得三个小时吧……不过,今天你是上不去的。”阿幸说道。
阿馨带着不安的心情,透过窗户望出去,外面的雨声骤然大了起来。
阿馨离开炉旁,拉开房门。雨下得相当大。阿幸来到阿馨身后。
“雨倒没什么。但,今天不行,你从上午九点钟一直走到现在,非常累了吧?”
阿馨不直接回答,反问他:“大叔!您累了?”
“我吗?我不累!我经常背着四十多公斤的东西,来来去去的,今天只当它是闹着玩。”
“那,您带我到穗高山客栈去好吗?”
阿馨说得认真,阿幸惊愕地注视着她。
“您真想去?”阿幸沉默了一会,然后走到雨里去,仰面看看天空。“雨看来就要停了。云彩没了。”然后他走回来说:“好!那就决定去吧。不过,够累的哟。”
“嗯,不要紧的。”
“现在几点钟?”
“三点半。”
“要去的话,这就走吧。慢慢地上去好啦。”
两人立即走进了客栈。
休息二十分钟左右,他们离开了客栈。阿幸说的不错,雨几乎全住了,有一半天空是碧蓝的。
甚爷送他们到门口时说:“回来的时候,住这儿吧。”
“嗳,明天晚上,可能来打扰您。”
说完,阿馨跟着阿幸走去。他们从登山屋所在的平地下到屋后开阔的积雪山谷。正前方屹立着穗高山。看得到山岭上有个低洼之处,德高山客栈就座落在那里。
穗高山群峰的大斜面,几乎全都覆盖着雪。有几处砾石地露出岩石,远看象个小黑点。
经阿幸说明,阿馨知道了他们将从靠近北穗高峰的地方迂回着穿过积雪的山谷上去,再从那里改变方向,走向一个被称作“重太郎山脊”的砾石地带,然后笔直登上去,再越过另一个积雪山谷,到达德高山客栈。乍一看,似乎不需要三个小时。
横穿登山客栈屋后的积雪山谷,走进第一个砾石地以后,每走两三分钟,阿幸便停下脚步。可能是由于精神紧张的缘故吧,阿馨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您看,多美。”每停一次步,阿幸就说。
第一次映人她眼帘的白皑皑的穗高山是雄伟的,但并不觉得美。人在大自然之中,太渺小了,而这一感觉正时时刻刻地在加剧着她内心的不安。
第一个砾石地带,有许多伏松。砾石地尽头是积雪谷。穿过积雪谷,到达重太郎山脊,这里岩石重叠。阿馨一丝不苟地重踏着阿幸踏过的岩石跟上去。刚走几步就气喘,好在阿幸稍登几步便歇歇。岩石上长着低矮的岳桦树。岩石缝的少量的泥土上的七度灶、桂树正在抽芽。这是小蒜、藜芦、黄石南花,那是白山金凤花、金梅草、猩猩草——阿幸——指点着这些高山小植物的名称。可是阿馨哪儿有心思去弄清楚那些花的名字呢,她只是匆匆朝着紫色小花、黄色小花掠一眼,只管喘着气还开脚步。
“您看!那是雷鸟。”阿幸喊叫一声。
这时候,阿馨才停下步子,朝那边看了看。一只半自半黑的小鸟,正在从一个岩石向另一个岩石话也似地飞过去。
“那叫岩云雀。”当阿幸第二次向她介绍时,她再也不屑一顾了。
走出了重太郎山脊的砾石坡,再次下到积雪谷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多了。
下到雪谷后,阿幸作了长时间的休息。阿馨内心十分焦急,而阿幸却还不想动。再上去的积雪谷形成急陡坡,万一滑跌下来不好办,所以阿幸想让阿馨多歇歇脚。
阿馨却并不惧怕积雪谷,可能是滑雪练出来的吧,她善于保持身体的平衡,压根儿没有害怕的心理。尽管如此,她还是听从阿幸的吩咐,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踏着阿幸的脚印行进。
这样,又越过了另一个积雪谷。当越过第二个积雪谷时,眼前出现了德高山客栈。它那样子看起来是稳重、结实的。
阿馨在客栈前站住。
“大叔,请您先进去。”她没有勇气先进去。
阿幸进去后,马上又出来说。“鱼津先生没在这儿。”
一刹那间,阿馨感到眼前一黑,好象自己刚才走过的大山坡上的积雪摇晃起来,整个景色都蒙上了一层淡紫色,昏暗又阴森。
阿幸身后,走出了一位昔日久负盛名的登山向导——J。他岩石般坚实的身上裹着朴素的衣服,一看就象个山里人。
“是鱼津先生预定要到这儿来的吗?”J问道。
“是的。”
“什么时候?”
“他说过,按照预定计划,昨天早晨,从新温泉出发,攀登雌泷、雄拢,然后登上D浅谷,晚上来这里宿夜。”
说完,她一眼不眨地盯视着J的脸,不放过对方的任何一个细微的感情变化。
J一句话也不说,不知想着什么,他绷着脸,眼睛直盯着地面上的一点。过了一会儿,他说了声:“进去再说吧。”
屋里昏沉沉的。靠门口的泥地当中,放着一张长方形的大桌子,周围有几把木椅。这里已有四五个大学生模样的人在吸着烟。门右边有个小卖部,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站在那里,懒散地翻阅杂志。卖品不多,柜台上杂乱地放着几副扑克牌。
阿馨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可是心神不定。她跟姑娘要了一杯茶,喝完又走到屋门外。
屋前是一块场地,场地的一边是阿馨刚才登过的朝着涸泽方向的斜坡;反方向的另一边,按说就是鱼津要从那里登上来的飞(马单)方向的斜坡。
阿馨走到场地边缘,探视了飞(马单)方向的斜坡,它和涸泽方向的那一边不同,不能俯瞰。耳旁传来了轰轰的呼啸声,看风向似乎从下面吹上来,可能在斜坡的中腰出现了龙卷风。
阿馨心绪不宁地谛听着呼啸声。如今她不得不怀疑鱼津也许已经发生了什么问题。
阿馨什么也不看,只是一味地听着风啸声,场地上没有风,唯有飞蝉方向的斜坡上不时传来呼啸声。这在阿馨听起来,活象千百个魔鬼在呼叫、咒骂。
不知站立多久了,阿幸从屋门探出头来说:“洗澡水烧好了。”
阿馨哪里还想得到洗澡,可是被他一叫,却觉得全身冰冷,于是返回了屋里。
进屋一看,那里面的场面把阿馨惊呆了。J,学生们,还有阿幸,全都在忙着系钉靴的带子,或在卷着登山绳,有的把手电筒绑在头上,做着出发的准备,整个屋子充满着紧张的气氛。他们是为搜寻鱼津而离开这客栈。
“谢谢你们。”阿馨只简短地说了一句。除此,她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J也好,阿幸也好,学生们也好,话都不多,动作敏捷,做好准备工作就一个个走了出去。
在阿馨看来,眼前的这位阿幸,好象也和刚才给自己带路的那个阿幸判若两人。他那瘦削身材铿锵有劲,如同钢筋铁骨,表情也变得严肃了。
“去洗个澡,吃好饭,睡觉。我想,鱼津先生可能由于什么原因,没有从新德高温泉进山。不过,为慎重起见,我们都想到D浅谷的半路上去看看……是鱼津先生嘛,不比别人,用不着担心,没什么好担心的!”说完,阿幸最后一个离开客栈。
阿馨和客栈的姑娘一起送走了他们。夜幕已降临,天空上零零落落出现的几颗星星在闪闪发光。
一行人从客栈朝着涸泽备方向,笔直地登上斜坡,几个地方闪着手电筒的光亮。光点渐渐远去,不一会便隐没在漆黑的夜幕之中。这时,飞(马单)那边斜坡上的呼呼风啸声又传进了阿馨的耳朵。
“别看这会儿这么暗,不多一会儿,月亮就要出来的。昨天晚上也是八点钟左右就出月亮了。”姑娘说着,一句也没提到鱼津,看来她是有意识地要使阿馨分心。阿馨也不提鱼津的事。因为她知道,一旦提到鱼津,就会坐立不安的。
阿馨用雨水烧成的热水洗了澡,然后在门口的餐桌上吃了姑娘为她做的晚饭。
阿馨看着在油灯光映射下泥地上出现的自己的身影,感到阴森可怕。
姑娘说的不错,八点时分,月亮从屏风岩顶上升起来了。在月光照耀下,巨大的山峰清晰地显现了出来,一座座山都是黑黝黝的,而积雪的山谷却反射着青光。
“楼上已给您铺好床,请休息吧。”姑娘劝了她多次,可是她总回答:不困,想在门口呆着。她反而劝姑娘去睡。
十点钟,姑娘进了里屋,外间只剩下阿馨一个人。
阿馨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当她突然醒来的时候,油灯已经暗下来了。一看手表,是两点。她走出室外,月亮正在头顶上。高山顶深夜的静谧,一下子笼罩了阿馨的心头。
阿馨两点钟醒来以后就一直没有睡,靠在桌旁于坐着。寒气向她猛袭过来,可是她心里抗御着:寒气算得了什么!当她意识到自己已冻得全身发抖时,才站起身在桌边走动。
她把背囊里的所有衣服全都穿上了,显得臃肿难看。
昨夜出去搜寻的一个学生回来时,已是凌晨四点钟,破晓时的白光开始射向周围一带了。
阿馨听到有人拉开门,便站起身来。学生一进屋,就在门边站住了,说声:“我回来了。”他的语调是平静的。这平静的语调使阿馨脸上失去了血色。
“大伙儿呢?”
“还要晚一点回来。”
“为什么?”
对方没作回答,径自走进屋内,把登山衣的头罩往背后一推,叼上一支烟,然后从登山衣胸口的口袋里摸出一本笔记本,一声不响地递给了阿馨。
阿馨用颤抖的双手接过来。笔记本是湿的。
“当中夹着空烟盒吧。本来就是这样打开着的。”
确实笔记本里夹着和平牌的空烟盒。她翻开了那一页。笔记本有一半被雨淋湿,但用铅笔写着的大字,还能看得清清楚楚:
三点半进入D浅谷。坠石频频。雾甚浓。
四点三十五分左右,在塔状岩峰附近遇到大型石,负伤。
躲避在涸泽岳伸出的无名山脊中的岩石背后,昏迷。
七时苏醒,腿部大量出血。
下半身麻木,不疼。
浓雾依然。
时而神志不清。
遇难原因显然——不顾浓雾冒进。坠石频频,不顾体况异常,一言以蔽之,轻率也。
以往都有著名登山运动员丧生于可以避免的危难。吾亦重蹈其覆辙矣。
雾已散尽,月光皎洁,两点十五分。
毫无痛苦,不觉寒冷。
寂静。极为寂静。
笔记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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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壁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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