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品官 第07节

  王皱了皱眉头,在窗旁的那张小凳上坐下。门房一般都坐在这张小凳上监视周围。什么?王感到惊奇。想听听我的声音,她从没这么说过,这话像她说的。一定有别的什么原因!难道这个德国名人讨人嫌?给丽云带来麻烦了?给他当导游是个负担?我的孩子,对我说!你父亲会安慰你的。真是人各有异,如同河边的卵石。别生气!三星期后他就远走高飞了,你就可以卸下这个包袱了。
  “同客人吵嘴了吗,丽云?”王问道。
  “吵嘴?没有。为什么?”
  “那又是什么原因呢?我的声音能安慰你吗?”
  “你真聪明,爸爸。”丽云望着墙发呆。“我遇到了麻烦。”
  “为了这个德国人?”
  “不,爸爸,为了我自己。”
  “说给我听听,我的宝贝女儿。”
  “我觉得,我……我不会同沈治结婚的。”
  一阵沉默。王教授凝视窗外。宿舍区的大门口、屋前、街上,蔬菜摊、水果摊、鱼摊天天排成长行。早上农民进城,晚上很迟才收摊回去。他们卖新鲜货,所以生意兴隆。此刻,他们正在拆摊位,用树枝扎的扫帚清扫街道。可是说些什么呢,王想,是呀,可是说些什么呢?
  “爸爸!你在听我说吗?”丽云嚷道。
  “我听着。”王摇摇头。“我们都知道治是个聪明的好小伙。但是你清楚,你妈和我都反对这门婚事,一直反对。他在D市,你在K市。他不可能在K市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他们又不会让你去D市。就算同意你去,那你在D市又远离我们,我们会很伤心的。你妈会哭个不停,我也会哭,因此我们反对你同治结婚。我们不愿失去你。”王又凝视窗外。三个姑娘骑车笑呵呵地拐进内院。“我们没想到,现在你自己也不愿同他结婚了。乖女儿,你们吵架了?”
  “没有,爸爸。根本没有。”
  “这么说你还受治。”
  “是这样,爸爸。我不知道……我自己也弄不清。”
  “没有爱情的婚姻如同沼生植物,虽开花,但根底浅,隐伏着危险。”
  “聪明的爸爸,我该怎么办?”
  “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女儿,要在灵魂深处认真揣摩。用心寻思,探求实情,三思而行。连你自己都不能给自己解围,还有准能帮你?古人云:‘认识众人是智者,认识自己是个有灵感的人。’你就求助于灵感吧……”
  “要这么简单倒好了,爸爸。”丽云声音颤抖起来。“我被折腾够了,我已不能控制自己。”
  “你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我也说不上。这太可怕了,爸爸。”
  “他跟你怎么说的?”
  “他不知道。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也不该知道。”
  “知道该怎么办但不为之,这是胆怯!驾驭自己就会变得坚强。坚强些,我的女儿。”
  “爸爸,要是你什么都知道,就不会这么说了。绝对不会!”
  “那你就进一步领会领会我的话吧。”
  “我做不到!我不能……这太可怕了。”
  “那你就别再问我怎么办,与胆怯斗,战胜它。”王突然抬起头来,一个令他十分不安的念头闪过他的脑子。“相信我,好女儿……这个男人结过婚吗?”
  “是个鳏夫。”
  “已经上年纪了?”
  “是的,爸爸。”
  “一个了解生活的男人是最好的庇护。他的年龄碍你什么事?”
  “我不知道。”
  “有个诗人说过:别把他同五针松相比。天寒岁暮,他能容貌依旧?再说你也会变,时间吞噬着青春。”
  “不是这样,爸爸。他长得不错。很不错……问题不在这里。那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你倒说说看,丽云!”
  “现在还不能,爸爸。”他听见她直喘气。“谢谢,我能听到你的声音。你对我说了许多至理名言,但还是帮不了我。我得学会等待。”
  “抓烫的东西,手就得弄湿。”
  “碰他时,我手总是湿的。爸爸,这太可怕了。我相信,他一点儿没察觉。我的上帝,也不该让他察觉。”
  “‘知人先要知心。’我对你也爱莫能助。我把我的手放在你的上方,为你祝福,但愿你能作出正确的选择。我的孩子,你会如愿以偿的。”
  “是的,爸爸。”王听见她哭了起来。“代我拥抱妈妈,吻她。我非常爱你们,可我不能没有你们。”
  喀嚓一声电话中断。王挂上话筒。她说不下去了,他想。我那可怜的宝贝女儿。
  门房已喝完一杯茶,搔了搔头问:“丽云怎么啦?”
  “很好。”王教授朝门走去。“她明天去摩梭人那儿。”
  “一个好勇敢的姑娘。你该为她自豪。”
  “是这样的。”
  “你说了这么多名言……”
  “她想知道些中国古老的格言,再翻译给那个德国客人听。”王欲言又止,拉开门又说了句:“没有智慧就如烤面包没面粉。”
  回到二楼住所,王对他夫人说:“莉贞,我们的女儿心事重重。”
  莉贞正在灶旁炖大白菜忙晚餐。她抬头望了望。晚上她还得给大学生做报告。她写了首歌,现在孩子们在学校天天唱这首歌,为此她受到部里的表扬。电视机旁的小桌上醒目地放着一张金字封面、装帧华丽的奖状。她还被收入《中国妇女名人词典》,这是一个莫大的荣誉。因此学校当然愿意请她作报告。
  “彦又在搞些什么名堂?”她问。
  “不是我们的老大,是丽云,是小的那个,又有苦恼了。”
  “丽云?”莉贞挪动一下灶上的锅。“她病了吗?”
  “是的。”
  “哦,她怎么啦?她现在在哪儿?”
  “她在闹恋爱了,现在在L市。”
  “贤林,我们的小女儿总是恋爱个没完。她容貌楚楚动人,吸引了许多男子,就像鲜花招引蝴蝶。这种恋爱长不了……她不是爱着沈治嘛。”
  “她爱上了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一个鳏夫。”
  “有多大年纪?”
  “这她没说。她说遇到了一个大麻烦——想必是年龄。”
  “你跟她怎么说的?”
  “她得冷静下来,好好考虑考虑。”
  “真蠢,蠢透了,贤林!我们现在不能不管她。”
  “我们该怎么办呢,莉贞?”
  “她该把这个男人带到我们这儿。我要见见他,同他谈谈。”
  两人却没有料到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拉特诺夫作过多次旅行,泸沽湖之行确实最为惊险。山路穿过深谷,只有不会眩晕的人才敢往下望。拉特诺夫不禁自问,要是迎面开来一辆车将会怎样。避让根本不可能……只有坠入深渊或撞上悬崖峭壁,车毁人亡。
  这些文英也清楚……他不时从酒瓶里猛喝一口茅台酒。每到弯道前,他不停按喇叭,直到把这该死的路看个清楚。丽云坐在他旁边,平静沉着,毫无恐惧,吃着巧克力条,还给了拉特诺夫一些。
  “谢谢!”他压低嗓门说。“此刻我无心吃什么。”
  沿途有许多小村寨和精心耕种的田地。在田里干活的只有妇女。她们或在农田收割庄稼,或牵着水牛、牦牛在犁地。她们弯着腰在犁后走着。繁重的劳动使她们的背都变驼了。男人们则坐在屋前或村寨的广场上聊天、打麻将或者互递烧酒瓶。还唱歌呢,用笛子、鼓和自制的弦乐器伴奏。
  “我们到的这个州,”丽云说。“是一个只有女人干活的州。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得狂饮不醉。他们的女人就喜欢这样。”
  他们进入山地。车穿过山崖,在灰褐色的孤寂的路上盘旋而上,文英边按喇叭,边喝茅台酒,拉特诺夫对他的狂饮也无奈。他只有一个愿望:文英,带我们快走。要是你要吐,就往窗外吐,要吐多少就吐多少,只要你把我们平平安安带到泸沽湖。
  他们驱车一整天。这一带风景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来到一个开阔的谷地。五针松林郁郁葱葱,杜鹃花开出大红的花朵。路边,石屋、木屋前的园地里山茶盛开,映白了天空。田野上长着大麦,山间还有几小块稻田,它们仰仗岩石间流出的泉水得以生存。远处,山峰后侧,一条银白色的光带在晚霞中闪烁。
  文英停车休息了一下。我们快到了,文英想。一小时后我就可以坐在桌旁,饱饱地吃上一顿。我不会再开这么快的车到这儿来。要是有任务,叫我开车去摩梭人那儿,我就假装生病。
  丽云指着远处银光闪闪的白带。“这就是长江,”她说。“它呈弧形经青藏高原,向东南流去,渐成一条大江。这段叫金沙江。我们现在在三千米高处。您感到空气稀薄吗?”
  “似乎没感到。”拉特诺夫吸了一下清净的空气,觉得像是喝了一大口香槟酒。“这儿太美了。这地方是女人占主导地位吗?”
  “您会有机会看个究竟的。”她的手指着右边说,“这是泸沽湖。”
  田野和村寨被五针松和鲜花盛开的丛林所包围。湖位于一侧,在阳光下宛如一只银盘。山峦映在湖水中。有一小块绿洲躺在水中,犹如小岛。岛上有个白色小神庙供祭祀菩萨和摩梭人的保护女神。
  “摩梭人把这山叫做‘狮子山’,这儿是女神观音的所在地。只有她有权支配一切,可支配人和自然,因为她是个女神,所以摩梭族的女人也有这样的权力。”
  “这几天会很有趣的。”他们上了车,拉特诺夫对丽云说。
  泸沽湖畔的那个村寨里,白天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脸的麻于。他是从县城来的,自称是县里派他来这儿就改进基础设施提出些建议。这儿没人懂基础设施是什么玩艺儿,但这词使人感到肃然起敬,因此,这个人在摩梭人眼里成了个大人物。
  此刻,他站在村长屋前,并跟他在一起,满意地望着那辆从K市来的车朝他开来。他无法向沈家福先生报告这里的情况……这儿还没电话,也没电,全靠盛在陶土碗里熬制的油脂或蜜蜂蜡照明。岩石块砌成的灶成了一家的中心,家家都有个小祭坛用来祭拜祖先。他们说,女祖先还活着,当他们坐在用珍贵的五针松本粗糙制作的桌旁吃饭时,祖先就同他们同桌,同喝、同吃。所以今天能酒足饭饱得感谢祖先。
  “他们从哪儿来的?”村长问。
  “从车号看,是从K市来的车。”那个麻脸答道。
  “他们来这儿干什么?”
  “啊,你瞧!”那个男人惊呼。“有个‘高鼻子’。你猜,他为什么来你们这儿?”
  “前几年来泸沽湖的外地人寥寥无几。他们背上背着旅行包,淌着汗。倒还不曾见有人乘汽车来过。”村长说时眯起眼。“这个女人我倒认识。她来过一回,同K市的一个旅行团一起来的。”
  “她叫王丽云,是导游。”
  文英在屋前刹车,朝这两个男子嚷了几句。他说的是普通话。村长只会说摩梭人的方言,听不懂文英说了些什么。县里来的那个男子当翻译。
  “他说,他们要三张床位。”
  沈手下的那个人翻译时客客气气地说:“你们来这儿,我们很高兴。杨天明村长会把你们安顿在舒适的家庭里。他还邀请你们去他家做客。”
  丽云把这话译成德语,然后,跟着村长走进他那坚固结实的屋里。村长对人客气、有礼貌。
  屋宽大,但黑乎乎的,只有灶火和两只盛油脂的盆散射出亮光。一个老妇人坐在灶旁煮大麦粥。丽云和拉特诺夫进屋时,她马上起座,拿一把木勺,从锅中舀茶,还放进一小团牦牛油,搅了搅。
  老妇人给客人递上两碗牦油茶。拉特诺夫一阵犹豫。丽云躬身去接,轻声对他说:“您得喝。拒绝这茶等于是一种侮辱。这位老母亲是这屋的主人,一家之长。在摩梭人这儿,儿子对母亲百依百顺。就是婚后,白天也在母亲这儿,而不同妻子在一起,所以从根本说不是真正有婚姻。这些您会亲眼目睹的。喝下这碗茶,请!”
  拉特诺夫接过陶土茶碗,使劲吸了口气,闭上眼,把碗放到嘴边。第一口,味儿令人作呕,简直恶心,喝第二口时已有些习惯。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他想,在非洲,你吃过蝗虫粉做的饼。在加里曼丹婆罗州的原始森林里,你参加过一次节日聚餐:烤毛虫。这些又怎能同牦油茶比?
  拉特诺夫朝老妇人微微鞠了一躬,她微笑作答。
  “这样我们才受欢迎,”丽云舒了口气说。“谁也不敢再怠慢我们,您可以从从容容把摩梭人的生活情况摄下,录下。这位老妇人会替我们安排住宿。她说什么,就得照办。”
  天色昏暗,周围积雪的山峰在月光中闪着暗淡的余辉,泸沽湖泛着光,狮子山掩在淡淡的月色中。村长带拉特诺夫和丽云去住所。他俩当然分开住。丽云的住房比拉特诺夫的大。文英住在一间茅舍里。这儿住着一个老寡妇,她没孩子,靠姐妹的后裔赡养,由姐妹夫、内兄弟、侄子、外甥等照料。他们这次也得向文英提供食宿。文英悄悄地给他们塞上一瓶茅台酒。摩梭人喝一种“索利马”酒,这是用大麦、龙胆、山百合花和蜂蜜酿制的饮料,味儿像还在发酵的葡萄酒。节日到达高潮时,他们才喝“索利马”。这一瓶茅台酒对一个摩梭人来说真是珍贵的礼物。
  因此,对文英的招待比对拉特诺夫和丽云的招待更周到。
  第二天早晨,早餐吃的是糌粑、大麦糊和必不可少的牦油茶。餐后,丽云和拉特诺夫在村中心的广场碰头。摩梭人喜好欢庆。围着篝火起舞是他们所知的唯一娱乐。广场因此也就成了村寨的中心。有时候邻村人也上他们那儿,还有其他民族的小伙子和姑娘。他们敲打着摇鼓和铙钹,节奏单调,却有魅力,大家随着起舞。这些节日像个择偶的日子,因为摩梭人坚决反对近亲结婚。当然,多半只是些姑娘向摩梭小伙子频送秋波。
  拉特诺夫见丽云兴冲冲的,跟她打了个招呼。“您没问我,睡得怎样!我睡在一张牦牛皮上,下面是干草垫子。”
  “干草对身体有益,不会得风湿病。”
  “是的。”拉特诺夫频频点头。“您说得对,丽云,人们常这么说……”
  文英从远处茅屋朝他们走来,肩搭钓鱼竿,手提皮桶,感到称心如意。这瓶茅台酒一下使他赢得了许多朋友。他听不懂他们说的,但他感到,他们喜欢他。不然怎么会借给他钓鱼竿。也可能是这个意思:吃的你自己张罗!钓鱼去!老太会替你烧鱼、烤鱼的。
  他抽着烟从丽云和拉特诺夫身旁走过,消失在湖边的红杜鹃丛中。这时那个麻脸人出现了。他同村长细谈过,告诉他,这个“高鼻子”是个德国名人。但杨对德国一无所知,于是他又补充说:“他从欧洲来,很远的地方,穿越大山大海,乘了一整天飞机!”这下杨懂了。远处有时飞来一架飞机,在湖和山坡上空监视是否有人盗伐本地区仅存的那些五针松树。近几十年来,这些山林遭到肆无忌惮的砍伐,人们拿这些名贵的木材盖屋,或作燃料烧。
  “这位尊敬的外国人来我们这儿干什么?”杨问。
  “研究你们的文化。他想看看你们怎么生活,种些什么,收些什么。他想听听你们的音乐,录下你们民族的历史。他还想知道,你们的居住和饮食情况。总之,他想了解你们的一切。”
  “为什么呢?”
  “他想写文章,让其他国家的人民知道你们是怎么生活的。”
  “谁会对这感兴趣?我倒要问,他是怎么生活的?”
  “他来自另一个世界……那儿的人感到惊奇,竟然有摩梭人。没人知道,世界上有你们。”
  “这一切难以捉摸,不可理解。”杨边说边摇头。“谁能理解?这儿又没什么可看的。”
  “泸沽湖是块珍贵的宝石。”
  “这湖是我们的,不是外人的。”
  “你们的年轻人可不这么认为。他们目睹这新时代:无线电、电视、现代化机器、旅游大客车,许多许多钱流进他们手里。杨,这是你无法阻挡的。”
  “我们的女人和母亲能。”
  “正相反,她们正在替自己的女儿物色男人。世界会变得更快,许多传统被抛弃。我劝你,杨村长,这个外国人要啥你就给啥。”
  这个麻脸男子是沈的人,名叫吴守志,他指着村寨、湖、树林和山崖做了个囊括一切的手势。晨曦中,这些全泛红,发亮,又被太阳晒黑。
  “您可以细看,随意照相,”他对拉特诺夫说。“我已给村长说清楚了。”
  丽云惊讶地望着他。“您怎么知道我们想在这儿干什么?”
  “这不难猜出。一个欧洲人独自带个女翻译来摩梭人这儿呆上几天,决不是为了喝大麦糊和吃糖水桃子。我没错吧?”
  丽云点点头,脸上毫无表情。她碰了碰拉特诺夫。
  “我讨厌这个男人。”她轻声说着德语。
  “他长麻子,这不是他的过错。”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他给人一种可怕的感觉。”
  “他挺友好的。”
  “他那对眼睛阴险奸诈。我对他就是没好感。”
  “您得忍着点,丽云。他是同摩梭人的唯一联系人。他会说他们的话。没有他我们会很麻烦的。”
  “我们得小心。”
  “您怕这个男人?”
  “怕?不。不能这么说……我总觉得,他看我时就在跟踪我。我们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一个规规矩矩的人会自我介绍一番。”
  “那您可以问他嘛。”
  “这样做是违背习俗的。一个男人先得自我介绍,而不是一个姑娘。”
  吴一句也不懂,一声不吭地听着。这时,他插了句:“我能帮你们做什么?”
  “今天不用了。拉特诺夫先生要拍几张照,录几首摩梭歌。”
  “如果我可以在场翻译……”
  “音乐不需要译员!”丽云毫不含糊地拒绝。“谢谢您,先生。”
  “我叫吴守志。哦,我忘说了。请原谅,王女士?”
  “您怎么知道我姓什么?”
  “我听您的司机这样称呼您的。”
  吴悄悄地走到一边。他想走时,丽云握住拉特诺夫的手。
  “他知道我的名字!”
  “是吗?”拉特诺夫不知内中底细。
  “他硬说,文英是这样喊我的。”
  “这不解释清楚了嘛。”
  “不是这么回事……文英总是叫我丽云,从不称呼我王女士。”
  “我的上帝,丽云……这儿何等美丽和宁静,您这是自寻烦恼。”有个妇女弯腰拖着一束干树枝过马路,拉特诺夫检查了一下相机,给她拍了一张。“您现在干什么呢?”
  “这话什么意思?”
  “我在这儿拍照,走家串户,仔细看看,还做些纪录,那您干什么?”
  她望望他,仿佛他突然用另一种语言在说话。她那惆然的目光把他弄懵了。“我当然陪着您啦。”她说。
  “我不能有这样的要求。”
  “我的任务是把这次旅行搞得顺顺当当。”
  “您太认真了,丽云。去湖里游游泳吧。”
  “不行。外地人不允许在这湖里游泳。这湖是献给观音娘娘的,外地人会玷污她,这样仁慈的菩萨会变成怒神,把冰山扔进村寨,这样收成就给毁了。她在天上云中沐浴后,才能再度净化。这样我们这儿得下几个星期的雨,把一切全给淹了。”
  “这么说,我们不能一起在泸沽湖里游泳?”
  “绝对不能!”
  “夜里没人会看见。”
  “总有人在注视我们。湖边有个岗哨,对这湖和树林严加看管。他们有两艘电动船,监视整个湖面。他们也不准汽艇开进湖里,因为汽油有污染,会玷污观音菩萨。如果有人在林中非法砍伐,或夜里上岛进庙,他们就会立即开枪。村寨里有什么大吵大闹的事,他们就拿着电警棍到村里来,再放肆的闹事者也会被弄得服服帖帖。如果我们游泳,他们肯定会发现。我绝对不敢!请您也别游!不然我们就得马上走路,无法在此逗留。”
  “三年后旅游者成车涌来,这种情况还能保持吗?真的,三年后我会来这儿……那时这儿会出现售货亭、旅馆和卖旅游纪念品的商店。”
  拉特诺夫又拍照,又在本子上作些简要记录,这些只不过是个概貌。一天就这样匆匆过去了。以后几天里他还要进一步了解摩梭人的文化,走家串户拍摄他们的家具、生活用品和色彩斑斓的民族服饰——衣料是妇女自己织的,还拍下那些美不胜收的编织物,以及牦牛皮做的鞋。
  在这儿感到一种文明可将一切改变的气息。年轻人进县城干活,赚的钱是农民的三倍。尤其是姑娘们,年满14岁,穿上摩梭人传统服装在一种隆重的仪式后就可以结婚。她们纷纷离家,梦想时髦的服装,以及城里自由、精彩的生活,她们有时从难得见到的杂志上得知这些。这些年轻姑娘觉得,外面的生活就在自己眼前。
  拉特诺夫听说,摩梭的汉语发音可理解为“摸着纺梭嗡嗡作响”,但摩梭人却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他们认为这词源于祖先的语言,由来已久,意思是:“在大家庭中才有安全”。拉特诺夫感到,这一说法对民族较合适,因为他们的生活具有人和自然和谐的特征。
  晚上,年轻人在广场上围着大篝火翩翩起舞。许多姑娘和小伙子穿着牛仔裤和西式服装:花衬衫、T恤衫、白棉袜和牛仔无袖背心。这些玩意儿是从城里弄来的。有时商人开着一辆破旧的卡车,满载流行服,翻山越岭来这儿,甚至还会捎些时式内衣——高高的胸罩、设计巧妙的三角裤之类的东西。卡车一到就被抢购一空,连价都不还,真是一笔轻松的买卖。
  拉特诺夫也给这些穿着西式服装的年轻人照相。同其他许多村寨一样,进步和随之而来的旅游业必将来到这村寨,要不了多久这儿就不再有什么特色可言。两三年后,村寨旁边会出现一座新城,店里能买到意大利鞋。原有的村寨像座乡村博物馆。女人们和姑娘们从衣箱里取出她们的摩梭人服装,穿上这些只是给旅游者表演舞蹈。
  “我们来得正是时候,”拉特诺夫对丽云说。“一个不可阻挡的大变革,原始文化和新时代的交融。谢谢您把我带来这儿。”
  “这是您的主意,拉特诺夫先生,我只是陪您来的。”
  “丽云,您别再说‘只是’了!由您陪同这是最重要的。”
  “对您说来,摩梭人是最重要的。”
  “我怎样才能给您证明完全不是这样?没有您,我在这儿就是个孤独者。但是您就是不信我的话。”
  “一个重任在身的人是不会孤独的。他同他的事业共存。”
  “哪儿都有你的哲学家和诗人的至理名言,是吗?”
  “是的。可口可乐……”
  她大笑,朝湖边走去。拉特诺夫独自站在那儿。
  他们来此已有几天了。一天傍晚,拉特诺夫去找丽云,没见她在房东家,在茶馆里也没找到她,只见男人们在回妻子那儿前再次相聚。他们明晨得离开她们,回娘家。到那里,一切又得听老娘的。黄昏时刻,男人们又忙于往返,从自己娘家去妻子家,孩子们都在那儿。他们视父亲为来访的叔叔,因为从小他们就把母亲作为生命的中心,只由她负责教育,父亲毫无参与权。这种奇特的生活方式,随着进步行将消失,拉特诺夫想。
  拉特诺夫向村长打听丽云,用手和手指比划一个女子身材,再指指自己,又指指远处。村长耸耸肩,他懂这个外国人在比划什么,但帮不了他。那个麻脸人又不在。这点丝毫没引起拉特诺夫的怀疑。
  这是个暖和的傍晚。山上飘来一阵凉风,吹在开阔的谷地和湖上。大地摆脱了白天的灼热,湖水在深沉的蓝光中闪耀。湖中央、观音菩萨、摩梭人仁慈的女祖先的庙映照着白光。一叶小舟孤零零地划破宁静的湖水前进。光秃秃、赤裸裸的岩石围着山谷,泛着红色,像是两只张开的手守护着这片富饶的土地。湖中狮子山的倒影犹如圆形的山顶沉入湖里。
  拉特诺夫沿着湖岸漫步,为这神奇壮观的景象所陶醉。随着夕阳西下,这一美景分分秒秒都在变化。在平坦的岸边,停靠着渔夫的船。他终于找到了丽云。她坐在一条小木船里。这些小船是用一棵树干凿成的,数百年来摩梭人把这独木舟叫做“猪槽船”。关于这,有个古老的传说:有一次,有个渔夫在湖上遇上风暴,巨浪把藤条制的轻舟打翻,船下沉,渔夫顶着浪在汹涌的湖水中挣扎。他的妻子在岸上见到此景。摩梭妇女个个骁勇、坚强,她将木制的猪槽拖入湖里,破浪救夫,打那时起,人们就按猪槽的样子打独木船。据说湖里从此就再也没有淹死过渔夫。
  丽云端坐在小舟里,凝视泸沽湖。小岛上的寺庙如同透明的瓷器在闪耀。红山映辉,蓝水清澈,犹如磨光的彩色玻璃。狮子山散发出淡淡的红光,缓缓掠过无云的晴空。
  拉特诺夫爬上船坐到丽云身旁。她没抬头,默默地注视着湖面,双手放在膝间,头低垂。拉特诺夫也不语,但他感到那种魔力,完全被这宏伟、壮观的大自然所左右。他偶尔朝丽云瞟一眼,突然见她那呆滞、毫无表情的脸上淌着泪水。她在哭,但安坐不动,也不啜泣。
  “丽云……”拉特诺夫沉默一阵后说,“丽云……”
  她不作答,脸上泪水不停地涌。
  “我能帮助您吗?”
  她摇摇头,还是不语。
  “您为什么哭?”
  “这有多美……”她低声细语,如同一丝微风。“那么平静,安宁,天就在近处。置身于这种美景中就会忘记一切。蓝蓝的水多清。桃花、山茶、杜鹃、五针松,还有玫瑰映照水中,女神观音庙如同晶体闪闪发光。我能不哭吗?”
  他点点头,他太理解她了,所以不知道此刻说什么好。他把手臂围住她的肩,她没有拒绝,把头靠在他颈旁,紧靠着。她的手臂搂住他的腰。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默默地望着泸沽湖。谁都清楚,在这儿的分分秒秒不会重现。他没有吻她,虽然他俩紧挨着……他跟她一样坐着,一动不动,只感到她身上微微颤抖。她还在哭。拉特诺夫紧搂着她,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幸福。
  夕阳西下,湖水泛黑。晚霞中观音庙好像在飘动。丽云脱开他的搂抱,揉了揉眼,在上衣口袋里掏了一阵。“您有手帕吗?我没带。”语气十分正常。
  “有。”他把自己那块折好的手帕递给她,她把眼擦干,又还给了他。“谢谢,”她说,“我们走吧!”
  他扶她下船,她挽着他的胳膊,沿着湖岸回村。迎面传来一阵阵乐器声……有笛子、钹、鼓等。村里的广场上篝火闪动。人们用喧闹声和笑声欢迎他们。邻村的年轻人也来了,一起载歌载舞。人们在孤独中,这是唯一的娱乐。
  “我们跳舞吗?”他问。
  “您跳舞?人们会笑得倒地的。再说,这也有损您的尊严。一个贵客像只青蛙似的乱蹦乱跳。”她说时停下,把手放在他肩上。“我谢谢您……”
  “谢什么?”
  “您好好想想。您今晚可是个明智的男人。晚安。”
  说罢,她转身往给她安排的住所走去。
  丽云躺在床上,盖着当地人织的被子,久久不能入睡。她听到房东夫妇的说话声,一个孩子的哭闹声,偶尔还听到发出带喉音的笑声。
  丽云双臂交叉放在脖子后,卧床仰望天花板发呆。他今晚可真老实,她想。换个人肯定会利用我的弱点,就在那几分钟里吻我,我也不会拒绝……说实话,丽云,你当时还真盼着这呢。他搂着,拥抱你,你心里在喊:吻吧!吻吧!你难道还没感到,我要你吻我?而他却坐着,凝视着湖,面对这一派美景,忘了身旁坐着一个姑娘,她因企盼而哭泣。不是对这宁静和美景的渴望,而是期望得到你的爱,汉斯·拉特诺夫的爱。她因爱你而受折磨,但又不能对你直言。
  你却没察觉。我该怎么向你表示我的想法和我的感觉?我头靠在你肩上,还能怎么表示?对一个体面的姑娘来说这已到顶了。而你默默地坐在我身旁,仿佛你搂的是棵树。现在一切都成了过去……明天我又成了一名女导游,陪一个外国名人去那块鲜为人知的地区观光旅游。汉斯·拉特诺夫,这样的傍晚不会再有了……
  她忽然想起了一味等着同她结婚的沈治,她还想起同他在D市的一次谈话。
  这是一个傍晚,在酒吧间跳罢舞。丽云上了他的车。他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说:“去我那儿!”
  “不,我们开车转转,去哪儿无所谓……听我说。”丽云说。
  他不解地望着她。
  “你要说什么?”片刻沉默后,他问道。
  “我觉得,我不能同你结婚,治……”
  “为什么?”他在湖边把车停下,惊愕地望着她。“你怎么啦,丽云?我们俩怎么啦?”
  “我说不清楚,治。突然间一切都变了,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如果我不能像妻子疼丈夫那样爱你,婚姻就成了终生的折磨。”
  “我对你怎么啦?”由于激动,治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什么地方错了?”
  “没有,你没错。”
  “你另有相好,欺骗了我?”
  “没有!我向你保证……没有!没有另一个男人碰过我。”
  “那是怎么回事?”
  “我没法跟你解释。即使说了,你也不会理解。”
  “你说吧!”
  “我在思想上欺骗了你。在内心,在灵魂深处,由于我的企盼和憧憬。这些你能听懂吗?”
  “我想……能。但是我不能理解。”他低垂着头,十分悲伤,这使她很痛苦,她想抚摩他的头发,但又把手缩回。她两眼呆滞地坐在他身旁,望着夜色中的湖面。治打破了沉默。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他问。
  “这还不够吗?”
  “对我来说,就我对你的爱来说还不够……他是个怎样的男人?”
  “这我不能说,治。”
  “你当导游时认识的?”
  “这你就别问了。”
  “果真如此!他是从哪儿来的?从香港,北京,上海?”
  “我不回答你,治。”丽云闭上眼。他倒没想到拉特诺夫。对他来说,这念头岂不荒唐。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呢?我不禁自问,莫不是我疯了?可是在今天晚上的舞会上,我意识到,我决不会同治结婚。他舞跳得比拉特诺夫好,有耐力,跳上几个小时,额头上一滴汗也没有,毫不困乏。那个来自德国的男人却白发粘着汗水,每轮舞后喘着粗气,但他竭尽全力与体弱抗争。此刻,我知道,我必须爱他,爱这个男人。他也许可以做我的父亲,他有他的特点,可以不断地改变我。治,这些又怎能向你说得清楚?
  “让我们等一段时间再说,”治失望地说。“丽云,我们不能就这样分手!你会明白,你怎样生活为好。”
  “我相信,我知道。”她往后仰靠在车座靠垫上。“治,送我回饭店。”
  “我那儿冰了瓶香槟酒。”
  “我们每次见面,你总是这样。我知道,谢谢你。不过今天请你送我回饭店。”
  治点点头,驱车送她进城。丽云下车时还吻了吻他的脸颊,没吻他的嘴。治双手紧搂她的头。
  “我不能相信,会有这样的结局!”他颓丧地说。“丽云,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治,请放开我!”
  “跟我说,你还爱我吗?”
  “我能吗?我不知道。我,我对你已失去了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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