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紫微微的清晨。
庭院中残留的沁凉雾气尚未褪尽,初夏的阳光便已迫不及待地穿破洋紫荆嫩绿的树叶,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六岁的潘烈独自一人躲在紫荆花树下,不悦地噘着嘴——因为生病,他又有一段时间不能去上学了。还记得上一次他回学校,有些小朋友竟然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他当时就急得差点哭出来。
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他讨厌吃药,讨厌打针,讨厌成天被关在屋子里不准出门。就因为经常会去不成学校,所以他根本没有什么机会交朋友,虽然他很听话地呆在家里,其实他内心非常渴望能跟大家一起玩。
静悄悄的,都没有人……他气闷地拾起一张洋紫荆的叶子,顺着羊蹄形的裂口无意识地将它撕成两片、四片、八片……然后往空中一扔,抬起头专注地凝视着绿色的碎片像蝴蝶一般地飘舞着落下。
“嗨,科林,你在干什么?”一道声音突然在头上响起,潘烈吓了一跳。循声望去,竟在紫红嫩绿交错的花树间看见一张笑嘻嘻的脸。
“你是怎么上去的?会不会摔下来?”那么高的树呢!他也好想爬上去看看……潘烈并没有被这个年纪相若的不速之客吓到,反而很兴奋,呼吸也急促起来。
那男孩双腿骑在树枝上,傻傻地摸摸后脑,“我用楼梯从我家的围墙爬过来的啦,才不会摔下去。你也想上来玩是不是?我拉你上来。”
虽然洋紫荆树通常不会太高,但以一个六岁小孩的眼光来看已经颇为可观,尤其是对从小体弱多病,被父母裹在怀里疼大的潘烈来说不啻是难于上青天,妈妈经常说不可以爬高……于是他仰望着树上的小孩,带着几分羡慕和遗憾摇摇头,”我上不去,你下来好不好?”
树上的小男孩想了几秒后,很阿莎力地回答了一句,“好吧!”当下慢吞吞地由树上滑下来站在潘烈面前。
虽然年岁相仿,可那男孩明显比苍白瘦弱的潘烈高壮许多。他居高临下地仔细端详望着眼前的人,末了皱皱浓黑的双眉,不甚满意地评价道:“你不是科林,你的眼睛不是紫色的。”
听出那人对自己有些轻视,潘烈连忙不悦地反驳:“我才不是科林,我是潘烈。你是谁?”
“我是闻人杰……我还以为你是科林呢,因为你都有偷偷地躲起来哭对不对。我在树上看到的喔。”闻人杰很得意地跟潘烈解释。
他很喜欢妈妈说的那个“秘密花园”的故事,里面讲有个叫科林的小男孩因为生病不能出来玩,所以每天躲在墙的另一边一直哭一直哭,他的皮肤很白很白,他的眼睛像紫罗兰的颜色。眼前的潘烈除了没有紫色的眼睛之外,那苍白文弱的形象与闻人杰想象中的科林几乎没有差别。
潘烈听了他的话涨红了清秀的脸,六岁的他已然懂得害羞,被人知道是男生还哭鼻子,他觉得非常窘迫,“不、不是的,我……”生病的时候打针吃药他觉得很讨厌,而且孤单一人躺在床上的感觉也很难受,所以他的确偷偷躲起来哭过好几回,没想到被别人看到了。
他嗫嚅着说不出辩解的话,心里一着急,眼泪不由自主地涌进了眼眶,但他立刻想到自己正是因为哭才被对方嘲笑的,所以连忙转身想逃回屋子里躲起来。
“喂,你跑去哪里……”闻人杰反射性地抓住潘烈的衣服,这个粗鲁的举动吓了向来行规蹈矩的潘烈一跳,他下意识地推了闻人杰一把,挣脱他的拉扯跑开了。
看他逃走,心有不甘的闻人杰猛地飞扑过去用双手圈住他的小腿,潘烈惊叫一声后,失去平衡的两人双双跌倒在地上。
“哈哈哈哈,抓到你喽!!”闻人杰利落地爬起来正准备向俘虏炫耀自己的武力,却发现地上的人动了几下,很艰难地翻转过瘦小的身体坐起来。
“你、你流血了……”闻人杰颤抖地指着潘烈的头,清楚地看见他的额头上磕破了一道口子,虽然浅浅的,但殷红的液体还是慢慢地沿着额际滑落在他白皙得几乎透明的脸颊上。
潘烈听了他的话无意识地伸手一摸,看到手上鲜艳的血红色他才开始感到害怕。头上好痛,血也好可怕……第一次经历被人欺负的事件让他觉得万分委屈,但是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拼命地忍着眼泪,不要再被别人看到自己哭。
“小烈!”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充满了惊慌与心痛,“你怎么了小烈?”
“妈妈……”潘烈细细地响应了一声,好想哭喔,可是不行,他努力咬住下唇,眼泪在清澈的眼睛里直打转。
闻人杰看到大人来了,要想逃走已经来不及,他慌张地望向坐在地上的潘烈——这家伙一定会告诉他妈妈是被自己推倒的吧……看着眼前鲜血淋漓的“罪证”,又想到闯祸之后一定会被父母责骂,刚才还耀武扬威的某人又是内疚又是恐慌,居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小杰乖,不哭不哭……”这不是新邻居家的孩子闻人杰吗,不知道怎么跑到她家里来了,刚搬过来大概还没办好入学手续……潘烈的妈妈在心想着,一边用手绢按住儿子头上的伤口,然后将安安静静不哭不闹的他抱起来,一边还得安慰身旁哭得淅沥哗啦的闻人杰,光看表像会让人觉得那个肇事者才是受害人。
偷偷摸摸地爬上靠在围墙边的楼梯,闻人杰想看看上次的小孩怎么样了——第一次见面就害别人摔了一跤,让他提心吊胆地过了好些日子,生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谁知等了几天一直风平浪静,他觉得很奇怪,所以忍不住想爬过去瞧个明白,但是却一直没再看到潘烈。
当他第N次挂在树枝上的时候,终于让他看见坐在洋紫荆树下安安静静看书的小小身影。
“嗨,小烈!”上次听他妈妈这样叫他,聪明的闻人杰也有样学样。
潘烈一惊,立刻瞪大眼睛四顾着找人。
“我在上面。”闻人杰轻声喊着,生怕又惊动大人。潘烈随即抬头,闻人杰看到他的额角上还贴着一小块纱布,忍不住问道:“你的头还痛吗?”
潘烈望着闻人杰摇了摇头,突然嘴角一弯笑了起来,“那天是你哭了喔。”
“嘿嘿……”无从抵赖的闻人杰尴尬地跟着傻笑了几声,慢慢地爬下树,“你在看什么?”也不等潘烈回答他就自行拿走他手上的图书翻看,那是一本童话故事集,“唔,这本书都没有画画,不好看……”他喜欢看有插图的书,光是字的书他不喜欢。
兴趣缺缺地把书塞回潘烈的手中,闻人杰很慷慨地说道:“下次我把我的史努比借你看,还有恐龙图鉴,都很好看唷!”那些都是他最喜欢的书。
“恐龙是什么?”潘烈好奇地问,他可不像闻人杰那样,从小有奇怪的爱好——研究恐龙。
“恐龙就是一种动物啦!有很大很大的,有会飞的,还有长着长牙齿的……”讲起他最钟爱的东西,闻人杰比手划脚,滔滔不绝,“现在它们都死光光了,一只也没有了!”
“哇……恐龙好可怜喔。”潘烈听着忍不住感叹,闻人杰听了差点跌倒,“才不是咧!”他老气横秋地模仿父亲给他讲恐龙时的样子,“我爸爸说不合适生活在地球上的动物都会死光光,所以我们要努力,不可以学恐龙!”
潘烈受教地点点头,再看闻人杰的目光中已经多了几分崇拜。
闻人杰得意地笑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在衣兜里掏呀掏,掏出一堆东西,他一件一件地递给潘烈,“这些糖给你吃,这个史努比的小木偶送给你……还有这个是溜溜球,可好玩了,你不会?那我教你玩……”
不久之后,闻人杰有什么好东西,总不会忘记分一份给潘烈。
“小烈,这个点心好好吃,妈妈叫我留给你一点。”
“小烈,我爸爸给我买了一辆三轮车,我载你玩好不好?”
“小烈,我带你去骑我家那只小狗,你不要怕嘛……”
“小烈,你看我画的画,上面最边上的那个人是你!”
因为潘烈没有告他的状,所以闻人杰刚开始还模模糊糊的有点内疚赎罪的心理,但后来潘烈的妈妈无意间说小杰像个哥哥之后,闻人杰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不再淘气了,真的像个哥哥一样照顾潘烈,而潘烈也很喜欢跟他在一起,乖乖听话的他总让闻人杰颇有呵护弱小的成就感。
两人不但早上上课一起出门,放学一起回家,闻人杰还特别喜欢腻在潘家玩。后来闻人杰的爸妈由于经常去国外工作,干脆把孩子托付给了邻居。闻人杰机灵好动,有个这样的哥哥在潘烈身边,施玉玲也觉得很不错——至少儿子不会再那么孤单,他一向沉静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橙黄的斜晖盈满了放学后的教室。
“阿烈,在看什么?”十六岁的闻人杰打完篮球,带着一头的水珠从操场上跑回来——潘烈一般会在教室里做功课,等到他社团活动结束后一起回家。
乍听到他的声音,潘烈慌慌张张地把什么东西藏进书包里,“啊……没、没什么。”
闻人杰看他态度可疑,也不去戳穿,只微微一笑说道:”OK,回家吧。”
潘烈松了口气似的点点头,背起书包站起身,跟着闻人杰出了教室门。
回到家后闻人杰乘潘烈去洗澡的工夫,拉开了他的书包查看——啧啧,那家伙果然在他面前藏私……不过还真够有趣,毕业班的美女学姐竟然有空给学弟写情书?!话说回来,阿烈这家伙的确满能让女人的母爱泛滥,邻居的欧巴桑们见了他总是笑眯眯的,没有一个不称赞他斯文乖巧……
“闻人?”潘烈震惊的声音响在耳边,手上还拿着情书的闻人杰暗叫糟糕——平时慢吞吞的他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嘿嘿,谁叫你刚才不给我看!我只好自己动手了嘛。”被抓包的闻人杰只好耍无赖,“亲爱的潘烈……啧啧,叫得多亲热呀!你还真是深藏不露呢。”
那声“亲爱的”让潘烈的心砰然一跳,脸立刻红了,“你、你别乱说!快还给我……我明天拿去还给她。”要是知道是这样的信,他中午就不会接受了。
“还给她?开什么玩笑!这可是男人魅力的证明,当然要保存起来……现在谁的手上要是没一两封这种东西,会被笑死的。你也总算是开窍了嘛!”闻人杰随意地放下那封信,笑着伸出手揉了揉潘烈湿濡的头发,顺势将他按下坐在椅子上,接过他手上的吹风筒跟毛巾,很自然地替他梳理起头发来——因为身体的关系,害怕感冒与着凉的潘烈就算是在夏天沐浴后也必须立刻将头发弄干。
“什么嘛……”潘烈咕哝了一句,头顶上传来闻人杰手上的热力,暖风熏得他昏昏欲睡——他好喜欢这样被他照顾的感觉。闭上眼,他慵懒地随口问道:“那……这么说来你也有收到过?”
“哼,不计其数。”闻人杰得意地说,“要不要给你看看?”高大英俊的他从初中起就拥有很多仰慕者,这一点潘烈和他比根本就是小儿科。
“我才不想看……”按捺住心头突然冒起的酸泡泡,潘烈悻悻地说,“反正女生写的情书内容都差不多,肉麻死了。”
闻人杰听他不以为然的口气,好胜心突然被激起来,”难不成你想看点更劲爆的?那我也有哦……男人写给我的情书,你觉得怎么样?”说着他突然一弯腰,恶作剧地亲了潘烈的耳垂一下,看见他的白皙的俊脸“腾”的一下迅速涨红,闻人杰哈哈大笑。
闻人杰从不否认自己坏心,逗逗潘烈这个怕羞的弟弟是他每天的乐趣之一。
长大后的潘烈总喜欢回忆年少时跟闻人杰相处的日子,那几乎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们的关系是朋友,但更亲密;像兄弟,却又多了一分暧昧。潘烈从不表白,宁可夜夜在梦中思念对方;而不知道什么时候,闻人杰也悄悄地发现了潘烈对自己的感情。
潘烈对闻人杰的喜欢,连他的父母都隐隐约约知道,但是潘烈不说,大家也只能顺应着他一起装胡涂。
还记得大学毕业旅行的时候,闻人杰头一次提出要带一个女孩子同去——其实那个女孩子只是单纯地想去玩,拜托闻人杰让她参加而已,两个人之间根本没有特殊关系。
潘烈表面上故作平静,却在泡温泉的时候拼命发呆忘记了时间,结果昏倒在温泉旅馆里。醒来后他仍旧呆呆地一言不发,任凭闻人杰怎么追问,他只推说人不舒服。闻人杰无奈只得放弃旅行,连夜陪他回家。
那天晚上潘烈的妈妈看到儿子对闻人杰爱理不理、而闻人杰又气急败坏的模样,惟有摇头苦笑着说了一句:“这两个孩子,真不知道上辈子是谁欠了谁。”
他们大概真的是上辈子欠了彼此吧……潘烈喟叹着,他为闻人憔悴,闻人为他担忧。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是朋友之上而恋人未满,闻人杰也永远只当潘烈是个需要照顾的弟弟。
缘分,真是过分的东西,有时候就差那么一点点,结果就差了好远。
他常常痛恨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这么差。如果不是那次发病状况严重,必须请闻人代课,那他跟那个学生大概永远也不会认识。不过潘烈也隐隐知道,就算没有那个学生,闻人也不会爱上自己。
那时候从学校辞职,虽然一部分是因为妈妈坚持要他在家里休养一段时间,另外有部分原因是他心灰意懒,根本不想再看见那个学生——他拥有一切自己最缺乏的特质——活泼、外向、开朗、漂亮、健康……大家都会喜欢那个人而不会喜欢他吧!每次看到那个人,尤其是看到他跟闻人亲密的样子,潘烈除了心酸之外,还有着深深的自卑。
成天躲在家里郁卒自己倒是没什么,但是爸爸妈妈跟闻人一定会担心……这是潘烈最觉得对不起他们的地方。有一次他病得实在严重,仿佛永无休止的哮喘、心悸跟头痛让他痛苦得快要崩溃,几乎就此想一死了之。
当时只有闻人杰发现了潘烈那一闪而过的脆弱,他立刻狠狠地责骂了潘烈一顿,说这样的念头连想一想都是罪过,做子女的没有让父母伤心的权利,他的命并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
潘烈听了之后愧疚又羞惭地哭倒在他的怀中。后来无论多么痛苦,他都咬着牙承受下来。仔细想想如果没有闻人,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他实在是太依赖闻人了……
叮铃铃……
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潘烈的沉思,他无意识地提起电话放在耳边,“喂,我是潘烈,请问找谁?”
“是潘老师吗?”电话那头的声音非常年轻有力,但是全然陌生的,“请下来吧。我是从蒋家过来接你去上课的,车就停在社区的大门口。”
潘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喔,今天是他该去蒋家上课的日子——那是他要求闻人给自己介绍的工作,每天呆在屋子里只会让大家都跟着他发愁。
“好的,您请等等,我马上下来。”他放下电话换好衣服,带上上课必须的用具出了门。
刚走出电梯手机就响了起来,音乐是闻人杰最喜欢的极地双子座——潘烈的嘴唇淡淡地翘起,闻人果然从来不曾忘记他。
“他家的车来了,我正要去呢。最近身体满好的,应该没有问题……”潘烈一边说一边慢慢走近那辆超级拉风的莲花跑车——全心全意跟闻人杰讲电话的他完全没有发觉,蒋家派这样的车来接他去上课会不会太蹊跷了点。
他脸上幸福的浅笑维持到关掉电话的十分钟后才稍稍褪去,既而换上的若有所思的表情也十分坚定地在他清秀的脸上停留,直到一旁的司机似笑非笑地问了他一句:“刚刚跟情人说话?”
潘烈这才惊觉方才自己的样子一定像个花痴,可疑的红云立刻占据了他的双颊,“那个……不、不是的,只是一个朋友而已……”他着急地小小声否认,说到后来渐渐化为喃喃自语,语气也无可避免地渗入了一丝黯然与寂寞。
“那么,是暗恋啰。”那人的口气十分轻松,简直像是忍不住要吹起口哨来一样开心。
潘烈因为他奇怪的问题和语气而转头望了他一眼,随即一愣——好年轻的司机喔……他有些意外,但这并不表示他会跟陌生人讨论这些私人问题,“嗯……”他有些不悦地轻轻哼了一声,把视线调往车窗外,表示不太想跟他继续交谈下去。
他安安静静地瞧着车外的景致,并没有察觉旁边的人一直从观后镜里悄悄地端详着自己,神情颠倒。
——恋人未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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