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一生之中,叶长风还从来没有这样茫然过。他固然饱读诗书胸怀韬略少有人及,此时突然觉得一点也用它不上。下意识地看向端王,叶长风似乎想从那张熟悉英武的面庞上找出一丝玩笑,然而昏黄的烛光中,端王神色宁和,虽然轻松,却绝没有半分调侃的味道。
叶长风怔在当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这当然是个圈套。
叶长风决不信端王这样的人会将命运交出去,由他人来主宰安排。这个男子,骨子里永远是强势的,强到几乎肆意妄为目空一切的地步,此时忽然抛出这句话来,并不是无从决断,只不过是想将自己牵扯进去而已。
无论答是或不是,一言出口,天下或有不同,叶长风这三个字,却是注定要与端王纠缠不休,再也难以拆解得开。
只该淡淡地回他不能作主,置之不理,又或是微微一笑,分析内外军情,夺嫡并非想象中这般容易,能由得他为所欲为,然而多少话到了嘴边,终究又都化为默然。
端王他,何必如此。
“赵宁非,你为何要逼迫于他?”端王行径,唐悦如何不识,不由怒气上冲,“你若真心对长风,就该尊他重他,用这种手段,当他是什么,玩物么?”
“我当他是什么,他自然会明白。”端王冷然一点头,“唐悦,我和你不同,我想要的,不会迟疑。长风这人才学虽好,性情未免过于谨慎犹豫,他心里其实有我,但我若不逼他,他一辈子都不愿去想上一想。难道为了他这点心结不解,我便要白白地与他错过一生?他既不能决定,那便由我来好了。种种手段都由我来使,总之,我决不放开他。”
叶长风身子震了一震,或是心绪太过杂乱,扰了气机,不由自主地呛咳起来,良久方才平息,缓缓苦笑道:“现在……还说这些作甚。外面已经静下来了,好象还有朝中几个重臣的声音,悦,我瞧你若想走,也是该走的时候了。“
唐悦身为反贼之首,又手弑帝王,中原虽大,再无他容身之地,叶长风也是到此时才明白唐悦为何早就安排下域外之远走,想必今日之进退,也早在他算中。
端王唐悦无一不是人中之杰,思谋深沉,算无遗策之辈,然而唯一算无可算的,便是情之一物。不能自禁地爱上了别人,爱上的人心里没有自己,相爱的人不能相守,造化之错失弄人……这些,都是再大的英雄再大的权势也无可奈何的事。
唐悦面色雪也似白,注视着叶长风,唇边挣扎浮出一丝惨淡微笑:“……好。我这便要走了。长风,我爱你,至死不渝,但我们的情份,也便只到今日。你在中原,自已珍重,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也不愿你再来找我——长风,你懂么,我绝不能给你留退路。”
“我懂,置之死地而后生。”叶长风简单地道了一句,实在也是喉中如物堵住,无法再说出更多。
“我走了。”
唐悦最后深深又看了叶长风一眼,象是要借这一眼,将叶长风牢牢记住。叶长风视线蓦然有些模糊,耳中只听衣袂微动,风声破空,胸中一痛,喉间微微地泛上些许腥味,却自己也没在意,知道唐悦轻功绝世,这一刻,不知已在多少丈开外了。
室内静寂如死。也不知过了多久,叶长风晃了一晃,缓缓地回过神来。端王虽不出一言,专注的眼神一直盯着叶长风。见状轻轻一叹,伸出手去相扶:“虽然我不愿见你为别人伤心,但你终究还是留了下来。我很高兴。”
“高兴么?”叶长风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却没推开端王,“你又怎知我留下来一定是好心。”
门外远远地有人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朗然道:“臣等有急事,求见圣上。”
这声音就算在今晚也听过不少次了,叶长风讶然,低声道:“是太子。他怎会到此?”
如果没有意外,太子此刻还应该穴道被封,躺在花丛里。居然这么快就被人所救。叶长风皱了皱眉,心中隐隐地起了一层忧虑。
“别理那些。”端王觉察出叶长风的不安,手臂稍稍紧了一紧,“现在答我,你想我做皇帝么?”
“不想。”叶长风并不掩饰。
42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乌云稍霁,天边一线月光隐隐约约地洒落下来,映得屋周的火光人声格外遥远,仿佛另一个世界。
“外面的人退后三丈,等候旨意,违者以逆臣处!”端王提高嗓音,知情况未明,太子尚不敢撕破脸硬闯。果然屋外一阵脚步纷乱,倾刻都已远去。
殿内冷冷清清,更显一片寂静,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你终于说真话了。”端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放开叶长风,在屋里踱了几步立定,仰望新月,“你心里还是有我的,也不是没有情意,但你终究不愿承认我是一国之主,奉我为君,是么?”
“世上还有什么是王爷算不到的呢?”叶长风淡淡笑着,并不见慌张,心中似喜似悲,一片寥落,“王爷方才的话只是试我,其实还是放不下这一片江山罢?”
“二十余年惨淡经营……”端王喃喃道了句,不无自失地一笑,“长风,我对你的心,你应该知道,可是这江山……两样我都想要,我也有这能力要,你信么?”
“王爷的文才武功,我素来都是佩服的。”又一阵夜风吹过,叶长风的声音在枝叶的悉索中听来格外沉静,“奈何生不逢时,太祖在朝中根基已定,太子羽翼已成,王爷纵有夺天之功,非十年宋室不得安宁。”
“孤臣余孽不足为患!”
“辽呢?西夏呢?民力不裕,如何能负!”
“这亦非我之错!”
两人不知不觉都提高了语声。叶长风方才说得急促,一阵昏眩突地冲上头来,身子微晃了晃,急扶着桌沿,喘了两口气,才没有失态。眼光无意掠过地上,却是吃了一惊,再定了定神凝目望去,窗前草木葳莚游移,朦朦胧胧中数簇箭尖的投影清晰可见,对准的方向可不正是屋内。
端王面上镇定,心中其实烦燥,一时却不曾留意,又急踱了几步:
“成大事者不计小节,你若肯帮我……”
话音未落,轻嗤一声,叶长风袍袖一展,已将烛火扑灭,殿内立时一片黑暗。
端王原本胆气过人,然而此殿中枉死的人委实不少,现成那边床上就是一具尸首,阴寒之风阵阵侵来,不由微惊:“长风,你……”
一只微凉的手已伸了过来,摸索着握住端王的手,展开手掌,轻轻写道:屋外树上有人。
沁凉修长的指尖在端王掌心划过,淡淡的书墨气息近在咫尺,虽然此时此地实在不是什么好时光,端王心中还是一动,待叶长风写完,便抓住了放在唇边一亲。
心下却提起警惕,月光这时却又移入云内,什么也看不出了。端王运足内力凝神听去,果然屋外有数道呼吸声粗浅不一,虽极力屏住,却仍入耳清晰,这才将绷紧的心放了下来。
这些人是好手,但还算不得高手,想必也是才埋伏下的,否则就凭他们的粗浅内功,时间稍长,自己也便能觉察出来了。
殿内烛光陡灭,伏在树上的人也吃了一惊,情知被人发现,又瞧不清屋内人影,一时进退两难。
端王心知自己属下必会赶来察看,也不去理会他们,只微微叹息一声,轻轻揽着叶长风,叶长风也不挣扎,反而伸手还抱,端王怔了怔,胸中一暖,只觉两人心意,再也没有比此时更加接近深知过,连言语也成了多余。
黑暗中两人静静相偎,屋外人声渐渐喧闹,都当听若未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长风轻轻道:“你辱我太甚,我一直恼你恨你,你知道么?”
“我知道。”端王顺手拨过叶长风颈后一缕散发,“本来是想杀你的,可是……不知怎地,就想到那种法子,甚至……还有些期待。等我明白过来时,已经晚了。也不知能不能补过。”
“你不惜性命救了我几次。”叶长风微微笑了一笑,“可你对我越好,我越是想到那些事。我一直不能信你,或许也是不敢信。做君臣反倒来得容易。”
端王只是笑,不愿将话题牵到君臣之分上,坏了难得的柔情,突然想起一事,“你既恨我,我掉落的玉佩,怎地你又一直留着?”
“玉又何罪……何况,”叶长风语声悠悠,似乎陷入了回忆中,“我初见你时,你的言谈风采,心胸抱负,着实醉人……当真如玉。我终不信这能是假装得出的。”
反倒是端王,百年难遇地脸上一热,幸好在黑暗中也没人能瞧见:“长风……”
“嗯。”叶长风微笑相应,“知道你是真心对我,我很欢喜……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说出来的,可还是说了……轻松得紧……”
声音渐渐低微下去,端王心中陡然一惊,抱紧了叶长风,只觉怀中的躯体越来越冷:“长风,你怎么了?”
“时候到了……我的毒,没能解开……少了一粒解药,倒底没用……又或者,根本就没解药,我知道太多,太宗不可能留我活下去……”叶长风语声已微不可闻,“我好累,也该放手了……你要怎样,都由得你,好好去做……”
端王铁青着脸,一手紧按叶长风心脉,内力源源传出,另一手晃亮火折,光团跳跃下,叶长风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气息已弱如游丝,时时欲断。
43
“醒醒,不能睡,再困也不行……”
端王摇晃着叶长风,心中惊惶一片。或许是太过突然,他这一生还从未这样慌乱过,又有些隐隐的极度恐惧,似乎明白这一次,真的会有什么东西要失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眼光偶尔触及壁上龙泉,端王心中一怔,反倒清醒过来。记着上次毒发,也是用自己的血强压住的,这次自然可以照做。
再不迟疑,拔出腰间匕首,割破腕脉,直接凑到叶长风唇边。叶长风业已昏睡,如何能知吞咽,少不得还是一口口硬喂下去。才不过一刻时分,端王已经一身是汗,也不知是急出来还是累出来的,和着地上衣间的斑斑血迹,煞是触目惊心。
叶长风的身子却始终没有变暖,气息倒是稍有增强,端王心中稍定,渐渐回复了冷静。只要还有药救,天下名医辈出,总也有办法叫他活过来。
“我不信天命。我只知道,每件事都要去做。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回来。”
端王抱起叶长风,淡淡道了几句,大步向门外走去。
暗夜中殿门终于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三丈外的台阶下火把通明,一群人官服各异,早已等得心焦。要不是碍于太宗严峻,端王无情,又有一众衣甲鲜明面色不善的侍卫守住,早便要冲了进去。
端王挺拔的身形沉沉地映在门内,手中似乎还抱着一人。暗处看得并不清楚,然而阶下百官已各自骇然。
已有一侍卫匆匆迎了上去,低声在端王耳边道了些什么,端王微点了点头,低嘱了一句,侍卫立即飞奔而出。
太子略一沉吟,挥了挥手:“你们暂且退避。”自己却微笑着迎了上去,端王冷冷地瞧着他一步步自下而上,既不阻拦,也不致迎。
端王眼色本就冷峻,此时更有如冰冻了一般。太子被他瞧得有若芒刺在身,脸上虽是数十年的历练仍能带出笑容,背上早已是微微沁出汗来。
及至走近,看清端王手中事物,以及襟前血迹重染,却不由连太子也笑不出来,半晌才道:“他?”
“他的毒没解开。我也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端王语声平淡,然而听在太子耳中却无端端一阵寒意,急镇摄了一下心神,强笑道:“我手上的解药,已全数给他服了,若还没用,只怕是份量不足。”
“有何办法么?”
太子于毒药一途并不知晓,醉飞花之毒也仅知皮毛,然此刻端王犹如凶神一般,他哪敢说个不字。仔细想了想,不由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思索道:“醉飞花是有来历的,父王曾说过这些醉飞花都出自一人之手,有毒便有解,想必这人能知情由。”
端王轻轻一晒:“是谁?”
“此人早已出家,道号清心。据说今年已有一百来岁,在九华山某个洞府隐居着。”
太子如此详尽提供讯息,自然是盼着端王早去早好,这一走,皇位稳稳当当便算坐下了。端王哪有不知太子心意的,然而上一刻还曾与叶长风争论不已,放之不下的江山,此刻突然已不甚重要了,冷冷一笑:“好,我走。但愿你说的是实话。他要是还活着,我再不回京,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哼。”
后面的话他没说全,然而太子岂有不明白的。兵马在他手中,他能走,就不能再打回来么。
不禁一身冷汗,笑道:“怎么会,自古吉人自有天相……”
端王不再理他,抱起叶长风走了两步,突然转身,在殿前跪了下来,沉声道:“此殿中葬送我赵氏两位帝王之命,想必魂灵还未去远。赵宁非在此立誓,愿以掌中江山,换取叶氏长风一命。他若能活,我再不起帝王之念。列祖列宗若有灵,就请护着他罢。”
太子在一旁听得真切,倒料不到这个冷面皇侄有这般深情,不由怔怔。
端王抱着叶长风从他身边径直擦过,骑上侍卫牵过的骏马,鞭梢一扬,座骑吃痛,箭一般疾驰而去,亲卫们不敢怠慢,纷纷上马,一时间尘土滚滚,数十骑骠骏转眼便如风一般地消失在微明的晨霭中了。
众官员都瞧得呆了,虽然隔得远,没听见端王之誓,有些敏感的,却隐隐约约觉得,此后京中,是再也见不到这位英姿不凡,睥睨纵横的王爷了。
此后的数十年间,他们也确实没有再见过端王一面。端王这两个字,渐渐化作京中一段又神秘又浪漫的传奇,偶尔会在茶余饭后被人提起。
仅此而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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