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道 第九章 哭泣的苏州夜曲

  第九章 哭泣的苏州夜曲
  1 近5年的留日岁月从我的指缝里水一般地流过,又到了樱花飘落的时节了。
  5年的时间,对很多人来说,也许可以用时过境迁,今非昔比来形容。是啊,当年初遇美子时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可如今,膝下的儿子已成了一个活泼、淘气的孩童了,而且最近她又大腹便便,据B超显示还是个她梦想的女孩呢! 自李波试图对我行不轨之后,我再也没去过他们的家,也不曾对美子透露,免得她对“咱老公”失望。对于她一次次的盛情邀
  请,我总以“忙于写毕业论文”为借口推辞。
  然而,流逝的岁月对我来说却如同一朝一夕,生活学习情感状况一成不变,对千野爱恋的情怀不可自拔,与日俱增。
  这天下午下着绵绵的雨,恰好没课。我慵懒地躺在床上,一边听南こうせつ(日本著名男歌谣手)的歌,一边在看川端康成的《雪国》,我非常喜欢开头这句话: “穿过县境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
  喜欢雪国是因为喜欢千野君,千野君的故乡在北海道,那儿是个真正的雪国。
  雪国的灵魂是什么呢? 突然就想起了母亲,想起了那张至今还在苏州家中墙上的13岁的和服照片。
  那是在母亲去世前的那年初秋。
  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母亲一个人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小运河,神思凄迷;而她身边的大床上则平放着一件很长、色彩很缤纷的衣服。
  “妈,这是什么?”我指着床上的衣物,很好奇。
  “噢,这是日本的和服。”母亲边说边收拾起来,“对了,可忆,你个子已经长这么高了,妈来给你穿一下,看看好不好看?”
  说着,母亲就去衣柜里抱着一个大包裹出来。
  “这些都是和服的辅助饰物,来,先把你自己的衣服全部脱了。”
  母亲替我一一穿上,层层叠叠地包了一圈又一圈,“妈妈,日本女人为什么要穿这么复杂的衣服?”
  “那是他们民族的服装,很漂亮的。”
  “我怎么觉得是传统强加给女性的枷锁呢?”
  “你说什么?”母亲无论如何都不敢想象自己仅有13岁的女儿会说出这么成熟的话,其实母亲是永远无法理解我们这代人的,更不能相信她的13岁女儿的书包里放着的是一本本深奥的文学书以及那个小脑袋里装着的是一个什么梦。
  “没什么啊,你这样一层又一层把我包裹起来,感到胸口很闷,让我想起在旧中国妇女在幼龄时就得强迫缠足一样,一双发育着的脚要被纱布一层层地包起来呢!说是为了美,这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可忆,妈算是服你了,你这个小精灵怎么懂得这么多?”母亲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不过,和服确实是一种美丽的传统服装。”母亲强调说。
  “我怎么不觉得?我看过好多杂志上穿和服的照片,觉得穿上和服后反而把女性的曲线美遮盖了,人人腰这么粗壮,哪有比基尼好看!”
  “可忆,美是有层次的,知道吗?现在你到镜子前去看看自己美丽吗?穿上和服之后,你的心情就会变得温柔起来,你的举手投足必须优雅才和谐。”
  我走到镜子前看自己,没有感到美丽,只觉得有点滑稽可笑,因为简直就是将一块画布往身上捆的感觉。你看:整个和服的底色是湖蓝色的,上面绘着一朵朵盛开的粉色的樱花,远处的背景是一座座连绵的雪峰,我转换身体的每个角度,发现只有后背看上去真的很美。
  “妈妈,后面好看,我在书上看到的照片好像背面都是背着一个包袱,但是你怎么让我的背后弄成一个这么大的蝴蝶结呢?哦,后面看起来真好看,我成了和服天使,好像背后长出了一对羽翼,可以飞起来了。”我摆出一个飞翔的架势。
  “年轻女孩穿和服时后背都打成一个大蝴蝶结的,确实很像天使的翅膀,这样看起来多活泼可爱。可忆,来,先穿上这双木屐,妈再给你梳个发髻,然后给你拍张照片,你呀,现在活脱脱像个日本小艺妓。”
  母亲难得有这份雅兴,我也就顺着她的心意,任她摆弄了。
  “妈,什么叫小艺妓?”
  “就是载歌载舞、拨弦卖艺的。”
  “我才不是呢?我将来要成为高贵的女人。”
  母亲的梳子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叮当”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照完相,我就一溜烟地跑出了家门,我沿着大新桥巷的小路快步走着,所有沿街的行人都向我投来了注目礼。
  “看,日本小姑娘,真漂亮啊!”那些迎面走过的路人都停下了脚步,然后转过身,回头追随着我的背影。
  “那不是可忆吗?”人群中有人认出了我,那些顽皮的小孩于是跟着我,好奇地用手来摸我背后的蝴蝶结,“讨厌”,我甩脱了他们,气喘吁吁地往晓江家的方向奔跑。
  “晓江,晓江”在一条巷子的深处,我敲响了他家的门,但是,敲了老半天也不见个人影,于是,我只好怏怏地走在运河边。
  “我漂亮吗?”我把头映在阳光下清澈如镜的运河水面,我不敢相信自己成了一个日本动画片中的花仙子,我把手伸到背后的蝴蝶结上,然后就做出飞翔的姿势狂奔起来,我幻觉自己真的飞翔了起来,“看啊,看,我是和服天使,我飞起来了……
  回到家时,我脸上红扑扑的,但身上已经汗流浃背了,母亲小心翼翼地替我褪去层层和服,就在那一刻,我褪下和服的那一刻,我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冲动,就是要写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和服的童话故事。
  几天以后,我的作文《和服天使》被学校推荐到参加“华东六省一市初中生作文竞赛”
  ,并且获得了一等奖。
  当我脱下和服、洗完澡出来,我发现母亲一个人孤独落寞地依窗而立,而和服已经完好地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放进了橱柜里。
  “妈,你在干嘛?”
  “我在听着外边车来人往的喧闹声,很像在日本时的感觉。”今天回想起母亲当时的神情,是带着深重的失落感在回忆着什么的。
  是的,她当时看到穿在我身上的她的那件和服,一定在回忆多年前她在东京的榻榻米旧宅和那些逝去的关于那件和服的某些回忆……她曾告诉过我在日本最难忘的,是在梦中都能倾听到窗外神田川溪水湍湍流过岩石的迷人的声音……
  当时不知道什么叫做神田川,也不知道母亲一直在哼唱的那首歌就是在日本家喻户晓的《神田川》。
  来到日本的第二年开始,为了母亲梦中的那条神田川,我不知多少次一个人到御茶水站去观望它。它是一条全长约25公里的小河,由西向东流经东京都中心地区。在“ニコライ堂”(NIKORAI-DOU)与汤岛圣堂之间———由于河上的拱形桥造型很优美又在两座圣堂之间,得名“圣桥”。
  特别令我难忘的是去年一个冬天的晚上,东京难得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结束了夜自修后,我走出了立教大学的教室,沿着西池袋街往东池袋方向的家走去……绕过北池袋的一条小路时,突然我被一阵如此久违了又如此熟悉的歌声打动了———那是从一家闪着迷幻霓虹灯的小P酒吧里传来的,我不由地停下了脚步,侧身聆听。那是什么乐曲,怀旧得让人不忍离去……雪飘在我的长发上,冷风吹开了我的大衣,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就在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母亲穿着那件湖蓝色的和服就站在我的面前凝望着我。霎时,我的心中涌起了一阵酸楚,我朝着寂静的小路深处奔去,再也抑制不住的泪像雨水一样流满了我的脸庞……
  第二天,我在学校里找到了一位校园歌手田中道彦,我哼着这首伴随我长大歌谣,问他歌的名字,他告诉我说就叫《神田川》,在日本也是相当有名的。
  从这天开始,我固执地相信母亲当年在日本的时候,一定有过什么藏在心中无法言喻的秘密,这个秘密不仅与那条神田川的河流有关,更与这首《神田川》的歌有关。
  后来夜阑人静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拿出我买的珍藏版的南こうせつ的CD,听他如泣如诉地唱了起来: あなたはもう忘れたかしら 赤い手拭いマフラ にして 二人で行った横丁の风吕屋 一绪に出ようねって言ったのに ……
  你已经忘了吧? 我俩把鲜红的手巾围在脖子上, 一块去那小巷里的澡堂。
  说好一起出来的, 可总是我在外边等待。
  湿漉漉的头发冰凉冰凉, 一小块肥皂和我一起打着寒战, 你抱着我,说了句: “真凉呀。”
  你已经丢了吧? 那套24色的水彩笔。
  你要给我画像, 我总是叮嘱你画得好些, 可从来都不像我。
  窗外流淌的是静静的神田川。
  狭窄的小屋是我的天地。
  你的眼神停留在我的指尖, 我问你: “不高兴吗?”
  在我年轻的时候, 不知道什么是恐惧。
  可偏偏是你的温柔, 让我害怕 那天夜晚,我正在听歌的时候,铃木突然来了,手里还捧着一束花。
  “可忆,对不起,上次委屈你了,我信任你。”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很快意识到他是在说上周末的事。
  “没事,我也有错的地方,应该给你打个电话的,我一忙起来,真的是忘了时间。”
  上周五晚上,原先就说定要与铃木一起去酒吧唱歌放松一下的,但我一进入图书馆,沉浸在书海里就忘了时间。这些年来,与千野君的热恋导致了我对文学的热望,我的专业是人文学,主攻日本文学,我希望毕业后成为一名作家兼优秀的翻译家。
  直到图书馆关门我才出来,到家时,已近11点了,铃木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铁青着脸猛抽烟,整个房间里弄得乌烟瘴气的。
  见我回来,他看也没看我一眼。
  过了片刻,他才阴阳怪气地说:“怎么连手机也关闭了,这种情况少有啊,是不是去干什么甜蜜的勾当了。”
  见他话中有话,我也没好气地说:“图书馆里的规定你都不知道吗?对我来说甜蜜的勾当就是藏在书本里的梦想。”
  “何必对我这样的粗人这么学究气呢?可忆,你天生就如你的名字一样,是个情人的坯子,承认也没关系啊!”他自嘲、挖苦着我。
  “我不想再解释什么了,总之,我从放学后去麦当劳吃了快餐。然后就一头扎进图书馆,直到关门,你信不信我不在乎。”
  铃木听后就站了起来,他披上外衣,穿上鞋子,打开门,头也不回就消失在茫茫夜幕里了。
  这时,我才猛然想起今晚我们说定的约会……
  铃木把花递给我。
  “你好悠闲哦,可忆。”这会儿,他正蹲在门口脱鞋。
  “还有好多功课没做,暂时放松放松啦。”我一边说一边照常哼着那首正在播放的《神田川》走向铃木。
  “你也喜欢这首歌?”
  “我妈喜欢,我几乎是听着这首歌长大的,我从小会哼,但不知道意思,现在才知道。
  很好听,有种特别的东洋情调,充满着怀旧的忧伤。铃木,你喜欢这首歌吗?”
  他没有在听,还是没有在意,总之他没有回答我。
  “来,拜托了,给我拿一瓶冰的清酒。”铃木刚坐下就唤道。
  我把酒拿到他面前的茶几上,给他斟上。
  忽然铃木的眼睛在我颈脖上的那条项链上停住了。
  “你,你这条项链是从哪儿来的?”
  “不好看吗?是我妈给我的呀,我以前从来没戴过,觉得老土。但是最近我在杂志上看到目前正盛行怀旧复古的风尚,所以,就从箱子里拿出来戴了。”
  “很好看,能解下来让我仔细看看吗?”
  我把项链交到了他的手里。
  “对了,可忆,曾听你说你妈也在日本留过学?”他捧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点燃了一支烟,吐出一串烟雾,右手的手心里摆弄着这条项链,显得很随意地问。
  “是啊!她在东京大学读过书,还是政府公派的呢!比我优秀多了。”
  “东大?哪一年?”
  “应该是在78年吧,具体我也不知道,反正妈妈后来一回国就与爸爸结婚生下了我。”
  “你妈妈有你这么漂亮吗?那年代的中国女人美丽的太少了。”
  “那才不是呢?你以为只有你当年的那位中国女友漂亮是不是?我妈妈可美丽了,不信,我找出照片给你看,怎么样?”我不服气地说。
  “好啊,见识一下可忆的母亲,有没有我们小可忆漂亮。”
  “我这就去找照片,要不你也不相信我说的,我和我妈,那怎么可比呢?”说罢,我就跑到墙角的橱柜里,拿出小箱子找了起来。
  “你看,这就是我妈妈。”我将照片一一递到他的手中。
  他拿过照片后故作轻松,但手就一直在发抖,嘴唇也哆嗦着,那支夹在右手指间的烟一直让它燃着,青烟从烟头袅袅升起,但烟灰则滚落而下……
  那一刻,他的那双手迅捷地在我心中闪过一道电光,让我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细长白皙的指尖怎么这般熟悉?我盯着他的手看,怕他发觉,眼睛又回到了那几张母亲的旧照上。
  “怎么样,漂不漂亮?”我问。
  他好像没有听见我的声音似的,眼睛定格在某张照片上。
  “你怎么了?看我妈都看得入神了,哈哈,男人怎么都这德性来的,见到漂亮的女人眼睛就不会打转了。你说,我妈有没有你当年的女朋友漂亮?”
  “真像,要不是知道你妈是苏州女子,我还真以为就是我的上海女朋友呢!”
  “我妈就是上海的,她后来嫁给我爸爸,才嫁到苏州来的。”
  “噢,是这样。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啊!”
  “宋小宁啊!”我边说边收回铃木递回给我的照片,并走到一边去把它放入箱子里。
  “不会我妈就是你女朋友吧,要是这样,我一定会跳河的。对了,你女朋友叫什么名字啊?”我问铃木。
  “叫,她叫上海李露。”他说。
  “李露就是李露,你想把你女朋友当成那首《上海李露》歌曲中的女主人呀,看你美的。”
  “哦,对不起,应该说我的女友是上海的李露。”
  “你现在知道了吧,并不是只有你上海的李露漂亮,我妈妈也一样漂亮,而且我觉得那个时代女人的漂亮才是真正的清水出芙蓉。哪像现在的女孩,都是浓妆艳抹打扮出来的。”
  时间不早了,我把浴缸里的水放满了,随后招呼铃木来一起沐鸳鸯浴。
  “我今早都沐浴过了,等下冲洗一下就可以了。你先去沐浴吧。”
  等我沐浴完,看到铃木满脸通红地倒在沙发上,而茶几上的那瓶清酒已被他全喝了。
  嗨,这铃木又醉了。
  我只好把他的脚放到沙发上,给他盖上被子。我独自一个爬到了榻榻米的床上睡觉了。
  等我第二天醒来,铃木已经不见踪影了,他经常是这样的,一早就会离开。
  2天以后,我收到了铃木寄来的一封特快专递。
  上面写道: 可忆, 你好! 前天晚上我喝醉了,真不好,但是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的公司总部明天就要迁移到国外去了,目前日本本土的经济很不景气,生意很难做。
  所以,我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你了,心里就很难过和伤心……
  可忆,你是个好女孩,希望你好好读书,日后也可以让你九泉之下的母亲安息。
  寄上500万富士银行的本票,请你这次把它看成是一个人的真情实感。我还会给你寄的,只要你有朝一日成就梦想,也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
  我爱你,就像父亲爱女儿那样地爱你,并在远方默默地祝福你。
  铃木 读到这里,我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相处4年多了,尽管我们之间根本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你也可以将我看成只是他豢养的一只金丝鸟。但是以这样的方式惜别还是挺有人情味的。我也知道,就像美子对我说的那样,可能这是铃木的一个借口而已,他压根就没有离开日本,只是对我玩腻了,又找到新的情妇或者随着年龄的增长、体力的下降,已经决定收心,回到他的老婆孩子身旁了。
  其实金钱的本身取决于你所赋予的意义,当你赋予它是爱的时候,它不会是罪恶的。
  2 就在铃木消失不久,我生活中出现了最大的悲剧———我接到了父亲病危的消息。
  尽管那时,离毕业仅剩下6个月,功课繁忙极了。但是作为父亲的独身女儿,我二话不说
  就放下了东京的一切,踏上了回乡的路。
  当我一步一步走近我从小长大的那条大新桥巷,看到夕阳下橘红的晚霞映照在运河上的时候,心中一阵戚戚,就想飞奔过去抱着整条河流哭泣。
  故乡的这条运河曾见证了多少个与父母一起度过的欢乐日子,但此刻我听见的却是它的低泣,它成了我留在故乡的苦魂,想起自己在13岁那年母亲遭遇车祸去世的那个恐怖之夜,如今父亲又将离我而去……我成了一棵在寒风中抖索着的孤树。
  我急步朝着家中奔跑,人没进门,声音已经在高叫了,“爸爸,爸爸,我回来了,可忆回来看你了……”
  我把行李扔在天井里,就一把推开父亲的门。本来在飞机上想好在父亲面前要表现坚强,绝不能流泪,但是,当我见到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父亲时,眼泪怎么也无法克制地流满了脸庞,我哭着将脸贴近父亲,“爸爸,你不能抛下我走啊,不,爸爸,可忆总算快熬到大学毕业了,你会好起来的,我接你到日本去生活……”
  “孩子,你终于回来了,爸爸好想你啊,来,给爸爸看看。”父亲勉强地坐了起来,一旁照料父亲的姑姑将一只大枕头垫靠在他的背后,只见父亲的手向姑姑挥了几下,示意她退出房间。
  “孩子,爸爸等不到你,死也不会瞑目的。”父亲边说边伸出了他那只微微颤颤的右手,只见那只手使劲地往枕头下掏着什么,然后拿出了一个小的白布包裹,递到我的手里。
  父亲用混浊的眼神看着我,“打开它,孩子。”
  我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里面除了一张定期存折单、一本活期的存款簿外,还有房产证和一枚父亲的印章。
  “孩子,你这些年寄给爸爸的钱全数都在这里,爸爸不会用你钱的,你都不小了,成家时会用到的。”
  我拿起那张定期单一看,整个人“嚯”地站了起来。
  “爸爸,你说,这150万日元怎么回事啊?我当初是给你付医药费的,你怎么没有花掉呢?”我又惊又气。
  “孩子,你在国外赚钱不容易啊,血汗钱哪,爸爸怎么会舍得用呢,爸爸年纪大了,过一天算一天。脑瘤手术一直都没有答应做。自从你妈去世后,我的心也随她去了,只是你当时还小,爸爸不忍你成为孤儿,才好好活了下来。现在你已经长大成人,爸爸也就放心了……”
  一下子,我的双手冰凉冰凉,头皮阵阵发麻,心里涌上万般的酸楚。
  我看着父亲,眼中含着泪,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爸爸啊爸爸,你知道吗?这折合人民币10万元的150万日币背后的故事吗?你为什么就不能成全女儿的心愿呢!世上的亲情难道不是超越一切的吗? 要是当初知道父亲决不动用这钱的话,我根本不会给铃木打那通电话,根本不会有小情妇之夜的耻辱。不管铃木后来对我怎样的歉疚和善意,但那一晚以及由那一晚带来的残酷的意义,是永远抹不掉的,它是我生命里深重的伤痕,它让我的尊严和青春彻底迷失了……
  亲情是那么的伟大。我将它看成超越尊严,而父亲则将它看成高于生命。
  “爸爸,你怎么这么不尊重女儿的感情呢?你怎么连这点同情心都丧失了呢?女儿这么小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母爱,你难道还忍心让她失去父爱?没有了亲情,钱又有什么意思呢?爸爸,你知道不知道,女儿在日本努力读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父亲为我自豪,你是女儿最大的精神支柱啊!可是,可是,你居然并没有去治病,像个守财奴一样,女儿的心都要碎了,我恨你,我恨你啊。”我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情感,伤心地大哭了起来,无法原谅父亲的这一行为。
  “孩子,不要哭,爸爸已经活到70岁了,再说当初爸爸要是去接受脑手术的话,说不定当场死在手术台上都有可能的。一个人的寿命是老天爷决定的。”
  “我可怜的孩子,爸爸要撒手而去了……”父亲呜咽了。
  我忙拿起手绢替父亲拭去了眼泪,“孩子,爸爸有话对你说,但是你要答应爸爸,一定
  要坚强……是这样的,孩子,其实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你的父亲是个日本人,你母亲当年在离开日本前夕怀上了你……”
  “什么?爸爸你说什么?”
  “去东京找你的亲生父亲吧,他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父亲的呼吸有点急促,声音也越来越轻,我似乎看见了一支蜡烛,泛着微弱的火光,风随时会将它吹灭。
  “爸爸,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慢慢说。”我被父亲这全没来由的叙述弄糊涂了。
  “孩子,你真的不是我亲生的女儿,你不是我亲生的女儿,你不是我亲生的女儿……”
  父亲从牙缝里迸出这句话,一连说了许多遍,渐渐地,他的嘴唇不断地在颤动,但声音已经发不出了。
  那一刻,抑制不住的泪夺眶而出,“不,不,爸爸,你永远都是我最亲最爱的爸爸,不,不,命运不能对我这么残酷,不能!爸爸,你是不是神志不清说胡话呀,我怎么可能不是你亲生的女儿呢?”我抱着父亲,把头埋入他的胸前,我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仿佛看到天国的门正徐徐地展开,母亲微笑地站在门口招手……
  父亲昏迷了两天两夜之后,离开了人世。
  我成了真正的孤儿。从家的意义上来说,我已经没有家了,抑或我就是我的家,我痛苦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我真正是孤独一人了。
  父亲的遗言给我震撼是前所未有的,我理智地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尽管我永远都无法去接受这个悲剧的结果。
  我的心很痛,我从姑姑这里更详尽地知道了父母的事。
  母亲确实是在回国前就怀上了我。
  当时,母亲作为日语翻译陪同大阪商业团一行来到父亲所在的苏州丝绸厂订货。
  期间,母亲在车间里参观的时候,翻肠倒肚的呕吐。这时,作为车间主任的父亲就陪同母亲去厂里的工会室休息,父亲那年都40多了,但还是高不成低不就的老光棍一条,也许是父亲憨厚诚实的品行、以及无微不至的关怀打动了母亲的心,总之,他们火速结婚了。当时无论是左邻右舍还是厂里的同事,都窃窃私语说是“上海一朵鲜花插在苏州的牛粪上”,对此类闲言父亲都默默忍了。之后,母亲从上海调到了苏州,在一家大企业的外事科任日语翻译。父亲娶得如此娇妻后更是甘愿当牛做马,一个人独揽了家中里里外外的活,他们之间恩爱非常,父亲见到母亲只会傻呵呵的笑,几个月后,我诞生了……
  处理完父亲的葬礼之后,我翻箱倒柜地寻找母亲当年的遗物,在她的一个牛皮小箱里,我发现了母亲当年在日本的一个区役所办理的一张“外国人登陆证”,上面详细记载了母亲在东京的旧址,我如获至宝,赶紧将它放进我的随身小包里。
  还有,当年我穿过的那件湖蓝色的和服现入了我的眼帘,这平平整整叠在一起的和服勾起了我的回忆,我顺手将它拿出来时,从里面掉出了一盒录音带。
  我很好奇,和服里怎么塞着录音带?我忙打开录音带,里面还夹着一小卡片,卡片上有一行英文字,写着:“My heart beats your waves at the shore of the world and writes upon,it my signature in tears with the words,I love you.”(我的心把她的波浪在世界的海岸上冲击着,以热泪在上边写着她的题记:“我爱你。”) 这句美丽的语言好像在哪儿看见过,非常的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了,我将磁带放进录音机里,很快传来了一阵歌声。
  我侧耳聆听,分辨出那是母亲的歌声,还有个低沉的男声不时在伴唱着,由于年代已久,声音滋滋地有点模糊,这首名为《苏州夜曲》的日语歌是我相当熟悉的。因为那个铃木每一次在洗澡缸里,都要唱这首歌。明明是个破嗓子,却还玩深情演绎,在歌的尾音处总要来几下抑扬顿挫,自我感觉真正是好啊! 君がみ胸に抱かれて闻くは 梦の船呗恋の歌< 水の苏州の花散る春を 惜しむか柳がすすり泣く 发ろ饰か口づけしよか 君が手折りし桃の花< 泪ぐむよなおぼろの月に 钟り鸣ます寒山寺 (在情郎怀抱聆听 梦境般船曲情歌 水乡苏州花凋零 令人惋惜杨柳泣 风吻秀发唇濡沫 情郎亲摘桃花赠 迷雾月夜泪凄????????钟声回荡寒山寺) 我陷入了沉思……
  窗边的枫树,将斑驳的影子洒落在录音机上。那些歌声反反复复地低吟,有什么东西在混浊无力地滴落着,我的眼前幻化出朦胧的光晕,在梦境般的隧道穿梭……桌上的茶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悄悄从裂痕中渗出水来,幸运的是,那枚卡片被我瞬间用手捂住,才免遭玷污。就在那一刻,我记起来了关于那段美丽语言在哪儿见过———我最爱的千野君曾经在给我的情书里写过,并且还告诉过我,那是泰戈尔写的诗。
  原来世上的情人都怀着同样的情愫,而且还都喜欢很小资地卖弄风雅,下笔就是英语。
  这让我对我未曾谋面的生父产生了一丝亲近感,因为凡夫俗子如铃木之流是绝对不喜欢玩这种被他们称之为“酸”情调的。
  最后一晚,我整理好行装后,就走出了家门,去门外散散步。
  在运河旁边的小径上,仿佛一步一步踩回了童年和少女时代,我的耳畔回荡着一个小女孩“咯咯”的无忧无虑的笑声,仿佛看见了她的左手牵着父亲、而右手则拉着母亲,一会儿她挣脱父母的手,飞一般地朝着前方奔跑……
  途径一座石桥,看见一个黑影站在桥墩下,这令我害怕,就故意眼睛往另一边瞧、且远远地避道而行,但是,黑影很快就追上了我。
  “可忆,是我。”
  我的脚步停止了,身子转了过去,黑夜中有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晓江,你也回苏州了?我都想好明天到上海后给你打电话呢!”
  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直直地看着我,他的身后是一根电线杆,一盏路灯兀自照出一抹昏黄,给运河添了几份朦胧和诗意。
  “打电话?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吗?”
  “噢,还是原先的,也许你早已换了电话号码,我确实很久没有打过你的电话了,自从你不再回我信后,我试着打过几次,但都关机,我想你是生气了,不理我了。”
  “知道那两年我去了哪儿?”
  “难道也出国了?也去日本了?”
  “不对,再猜一次。”
  “英国?”我脱口而出,因为知道晓江的公司是一家英国独资企业,派员工去英国的公司本部进修是很常见的事情。
  “你怎么都往好事上去猜,看来,我不说你是猜不到的了,”说着,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扔给我,自己也点燃了一支。
  “对不起,我不想抽烟。”我将烟还给了他。
  “这倒是难得。”他接过后,将那支烟夹在耳朵上,随后拿出打火机点燃了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随后将目光移向运河的深处。
  “可忆,我在监狱里呆了两年,整整2年。”他的眉头紧蹙着,用一种很凄苦的声调说。
  我的直觉判断是他不可能与我在开玩笑,因为他素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而且我们久别重逢,哪有开这种玩笑的氛围啊! 但我还是一脸的疑惑,“不,不可能,怎么可能呢?你从小就一直是循规蹈矩、从不出差错的好孩子,我才不信呢!你犯什么罪了?”
  “与你有关,也与你无关。你真想知道原委吗?”他看着我说。
  “嗯,想知道,你就说吧。”
  是这样,我当时收到你明确的断交信后,气得肺都爆炸了。当晚,我就病倒了,高烧40度,被送进华山医院的急诊室。我父母得知后,赶来上海,等退了烧后就将我接到了苏州的家疗养了一阵。那段时间,我郁郁寡欢,心情很闷,我觉得你与我分手的真正原因说白了就是嫌弃我穷罢了,无法让你圆梦。
  等我的病好了,回到公司上班后,我的脑袋始终还是恍恍惚惚地想念着你。
  一次,我去财务室报账,当我走进他们办公室的时候,屋里面空无一人,我无意间瞥见了保险箱竟然有条缝,这个时候,突然而来的一丝邪念在我的脑海里蓦地炸开:‘如果我有钱能让可忆圆梦的话,我相信她一定会回到我身旁的,什么日本男朋友,不就是口袋子里有点钱吗?’ 那一刻,我完全失去了理智铤而走险了,我想从衣袋里拿一块手绢裹住手,以免落下指纹,但正好摸到一只手套,因为那正是严寒的冬天。于是,容不得我多想随即就套上了,我悄悄地走到保险柜前,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血全往脸上涌,感觉滚烫滚烫。
  我蹲下来,沿着门的缝隙往外开,看见里面密密麻麻的现金一大堆。我的手伸了进去,抓住一大叠美元就往外衣口袋里塞,然后,将门还原成原来那样的一条缝,就匆匆地出门了,神不知鬼不觉的。
  我没有回到办公室,而是坐上出租车就近往上海黄浦区的舅舅家赶路。到了舅舅家,我将这些钱包起来放进了小包,然后上了锁,让舅舅替我保管,而我则快速地回到了办公室。
  估计这件事在那个时候还未被公司会计发现,直到下班前一刻,才见到公司里的情形开始紧张起来了。
  领导发布紧急命令,尚未离开的员工一律不准离开,那些已离开的员工一个个通过他们的手机给唤回公司查询。没多久,警车也到了。
  据公司领导说保险箱里失窃了9万美元的现金,但因为保险箱的门没有被撬,两位最有嫌疑的会计被警察带走了,所有的员工都审查到深夜才被放回去。
  这件事最终也没有查到证据,两位会计被放了出来,但却被公司辞退了。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多月,我暗暗庆幸,以为是老天爷知道我的一片苦心就故意成全了我。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来到了舅舅的家,将我的包拿走了。
  回到家,我亲笔给你写了一封意味深长的信,我知道你一直很欣赏我的字,希望让那一些留下过去痕迹的东西带给你一份亲切的回忆。我至今还记得信上是这样写的,我说可忆,我现在有能力让你圆梦了,我也准备来日本了。我去过几次银行想给你汇款,但是中国的外汇实行管制,所以只能在信中夹上3万美元,让你手头先宽裕起来,我很快就会来日本了,等我。
  于是,我去邮局以特快专递的形式给你寄走了。
  哪想到,第二天刚上班,我就被召到了总裁的办公室。
  一进门,当我看到一位警察坐在里面、而且总裁偌大的办公桌上是我寄给你的那封特快专递的时候,我的脑子里轰地一声,整个人瘫软了……
  藏在家里的那6万美元也随即被当作物证,将我送进了监狱的大门。
  由于我的认罪态度好以及全数归还的事实,我只被轻判了两年徒刑。但那两年,对于我来说真是地狱般的日子,不堪回首……
  我什么也听不下去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什么也无法思想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痴情汉? 我们相望着,久久,直到我的泪盈满了眼眶。
  我们紧紧地拥抱了,他使的劲之大好像要抱住整条河流似的,我在他的怀中不断地在缩小、缩小,直到完全融化了……
  我们来到了停靠在岸边的运河渔船上。记得小时候,是夏天,我们一帮孩子经常会踊到船上玩扑克牌或下棋,那些顽皮的男孩子还喜欢搞恶作剧,一伙人故意站在船的一端跳跃,使得船只摇摇晃晃,害得女孩子们一边尖叫着一边团结起来站到船的另一端与他们抗争,最后,船渐渐地平稳了……嗨,多少年了,这船还是一样的残破,在岁月中它如小镇一样穿越了风雨飘摇,见证了多少人间的生离死别。
  “可忆,昨晚我给家里打电话时才刚获悉伯父的事,你要节哀,更要坚强,还有我在呢!”晓江捧着我的小脸,星光下,他的目光散发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沉。
  他一提起父亲,我未语已落泪。
  “晓江,你知道吗?我,我并不是我爸的亲生女儿。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竟然是日本人的孩子。”我的胸口实在是藏不住这天大的秘密,我必须要与儿时的伙伴倾诉。我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就是晓江得悉这个消息后,他的眼睛一定会睁得如乒乓球一样大,对谁来说,这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没想到,他却淡淡地说:“关于这个,早有所闻了,一些邻里吃饱饭没事做,就在巷子里道东家说西家,都说你父亲与你母亲结婚半年都没到,孩子就出生了,还说你妈妈是因为怀上你的缘故才委屈下嫁给你爸的,你难道以前都不知道吗?”
  “哦,天哪!为什么当事人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呢?”
  “可忆,都过去了,不要再去想了,你爸爸永远都是你的爸爸,这么说更证明了他的伟大与不凡。难道几十年的感情和爱就无法超越那份血缘关系吗?”
  晓江说了我想说的话,到底是青梅竹马的伙伴啊! 我依偎在他的胸前,他不断地吻着
  我,我没有迎合也没有拒绝,只是默默地承受,母亲的歌声似乎从河面又一次飘了过来: 在情郎怀抱聆听 梦境般船曲情歌 ……
  迷雾月夜泪凄 钟声回荡寒山寺 ……
  趴在我身上的晓江浑身发抖,他竟然还是处子之身,在花花绿绿的上海女人群里,他一直保留着痴情的童贞。
  这是迟到的奉献,这是临别的纪念,我终于为遗憾的初恋划上了一个完满。
  在水乡之夜,我委身的是一个为了我坐了两年牢的初恋情人,我委身的又不仅仅是我初恋男孩,而是回馈故乡的土地,故乡的记忆,故乡的情爱。得到也就意味着真正的失去,补偿也就佐证了真实的缺憾。别了,我的初恋,别了,我的家乡,我真正地要漂泊了……
  当飞机起飞时我一下子感到恐惧,不知道我的前方是哪儿?我的远方在哪儿?尽管我的身上流着的是日本人的血,但我依然是日本国的异族,疏离、没有归属感;而初恋已在爱的仪式里结束了,故乡更是越来越远……
  3 回到东京,我第一件事就是按照母亲当年的那张由区役所发出的“外国人登陆证”上的旧址去寻访母亲的故宅。
  来东京后,我曾多次去过神田川,却不知道母亲当年就住在神田川附近的“阿帕多”。
  站在一幢很旧的屋子前,突然感到茫然,我究竟要寻找什么? “我的可怜的小可忆,爸爸要撒手而去了,去东京找你的亲生父亲吧,他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亲生父亲? 不,不,我情感上根本无法接受什么父亲,但是,我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让他知道我的存在。
  “请问,你认识这位照片上的小姐吗?她多年前曾经在这里住过。”我问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伯。
  老伯眯起眼睛,仔细地端详着,然后摇了摇头说:“我在这里住满二十年了,但从来没有见到有这么漂亮的小姐住过这里。”
  “对不起,她起码是在二十五六年前。”
  “噢,怪不得。来,你跟我来,小姐,我带你去找老房东问一下。”老伯热情地带我走到一楼右边的门前,替我叩响了门。
  门缝里探出一张满脸都是皱纹、着素色和服的老妇人的脸。
  “惠子桑,这位小姐是要打听一位在二十五六年前在这里的一位住客,拜托了。”说着,他将我手中的那张照片递了过去。
  “小宁蔷?(在日语中,‘蔷’就是‘桑’的意思,是对年轻女孩的昵称)”老妇嘴里吐出了这个称呼。
  “正是,她就是小宁蔷,我的母亲。你认识她?”我有点激动了。
  老妇用怀疑的眼神看我:“你是?”
  “我就是小宁的女儿,叫可忆,正在日本留学。是这样的,我很想知道我妈妈当年住在这里的一些情况,因为,因为,我的妈妈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想看看妈妈当年住过的房间……”
  “死了,怎么可能,她还很年轻啊?你进来吧。”老妇招呼我进门。
  我向老伯致谢后,就走进了老妇的家。
  “初次见面,还请您多关照!”我跪在榻榻米的桌旁,亲切地说。
  “哪里,不必客气,来,先喝杯麦茶。”老妇将茶递给我。
  “你想看小宁蔷住过的房间?现在正好空着,你跟我来。”说着,老妇就在墙上取下一串钥匙。
  我跟着她走上了几步楼梯,拐个大弯。
  “就是这间房间,这么多年来也没什么变化,小宁蔷住在这里的时候,经常坐在窗前看书。”
  我描述不了那一刻从心中涌起的伤感是怎样一点点地吞噬着我,我的眼睛不敢看太多的东西,我的脚步不敢挪动得过快。
  这是一个小套房,里外两间差不多都只有七八平方米,虽然十分陈旧,但是很干净。
  我走到窗前,这才发现才一眨眼的功夫,外面已经下起了雨,抬眼望去,巷子里灰蒙蒙的静谧,只有雨点洒在远远近近那些矮屋的瓦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的视线穿过那一片青灰色的瓦檐,停留在那条缓缓流动着的河流。
  “那是?”我问老妇。
  “那条河很出名,叫‘神田川’,小宁蔷很喜欢唱这首歌的。”说着,就自己哼了起来。
  “这不是小宁蔷吗?”老妇突然在我身边叫了起来。
  她睁着大眼,不时地揉着自己的双目,手扒在木头窗架上,使劲地看着窗前的那条小街。
  我循着她的视线望去,见到小街上一位着素雅和服的年轻女子在雨中款款而行,仿佛雨不仅破坏不了她的节奏和韵律,还带给她画意般的从容和轻盈,只见她的肩包裹着优优柔柔的身姿,脚下套的是木屐,撑着一把这年头已见不着的油布伞……
  “不,那不是我妈妈,我妈妈已经死了。”我一眼就看出根本不是我妈妈,那老妇肯定看花眼了。
  “我下去看看,是小宁蔷,那天她就是穿这件和服回来的。”老妇竟然一转身就不见踪影了。
  经她这一说,我也觉得那个女子的和服确实很眼熟,很像妈妈曾经给我穿上拍过照片的那条和服。但是老妇怎么神经兮兮的,要是我妈妈还活着,怎么可能这么年轻,我的妈妈怎么可能还活着? “不见了,不见了。刚才我真的是看到小宁蔷对着我笑呢!但是一跑到下面,连个影子也不见了。我说啊,小宁蔷的灵魂一定还留在这条街上,甚至还留在这间房间里。”老妇说道。
  是的,妈妈的灵魂一定还在这里,她知道今天她的女儿来看她了,她能看见我,但是我却看不到她,所以,她哭了,窗外的雨水,就是妈妈的眼泪,而刚才那个如同幻境中的女子,一定也是妈妈的幽灵……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好莱坞的一部电影《人鬼情未了》,灵界的东西是神秘的,与人界有着千丝万缕的情结。
  我把目光投向那张榻榻米的床,我知道我的生命就从这儿诞生的,“可忆”我念叨着自己的名字,仿佛可以穿越时光,看到25年前那一对异国恋人就在我眼前的这张榻榻米床上那不散的热躯和爱魂。
  “小宁蔷真是个好女孩,以前一直给我包饺子吃,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还时常想念她。你说她死了,她是怎么死的?”老妇打断了我的沉思。
  “妈妈是在一场车祸中死的。”
  “车祸?她最终还是在车祸中死了。”老妇的表情有些吃惊。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妈妈以前也发生过车祸吗?”
  “是啊,小宁蔷事后告诉我的,那次真是很可怕。”
  “你能说得仔细点吗?”
  “是这样,在小宁蔷决定回中国前,她的男朋友开车把她带出去玩,车子在高速公路上的时候,那个男朋友突然把车速加快到每小时150公里,简直不想活命了……原来那个男朋友是有老婆的,而且老婆不同意离婚,眼看这么相爱的女朋友要回国了,一定是心情悲伤到极点了,就一下子蹦出双双轻生的念头,活着不能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小宁蔷对我说的时候,还在大哭,她简直吓坏了。还好,最后那个男朋友总算恢复了理智。”
  没想到面前的老妇一下子就切入了我的寻访点。
  “你知道我妈妈那位男朋友的名字吗?我好想找到他,因为我有妈妈的物品要交给他。”
  我向她投去了目光。
  “名字,我不记得了,是日本人,但不是东京本地人。长得中等个,俊朗清瘦,是东京大学高材生呵。因为你妈妈和他的关系是属于不伦之恋,他有妻。据说妻子还是本地名门望族出身,所以他们之间的交往神神秘秘的。对了,我这里还有他们的照片呢!走,还是到我的家里去坐坐。”说着,老妇就起身与我一起走出当年妈妈住过的房间。
  “等等。”在合上门前我从包里取出照相机,朝着屋内的每个角度按下了快门,我还特意跑到窗前,摄下了那条在母亲梦中流淌着的神田川。
  当老妇从抽屉里找出已经有些陈旧的合影时,我一眼认出了在人群中的妈妈,她留着中分的长发,温柔地笑着,神情中透出甜蜜,活脱脱就是一个沉浸在爱情中的小女人。
  这样的情态是我有记忆以来从未见到过的,记忆中的母亲不是常常独自一人陷入沉思就是终日郁郁寡欢,她不爱父亲吗?也不是,因为长到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见到他们怄过气,人前人后都是那么恩爱和相濡以沫。
  “哪一位是我母亲的恋人?”我问老妇,因为乍一看,一群人中年轻的男男女女很多。
  “就是他!最右边的那位。”老妇指着一位瘦瘦的年轻人说。
  “好眼熟的,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我自言自语。
  再仔细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吓得将照片往地上一扔,双手捂住脸,“天哪!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呢!”
  “这么说,你已经见过你母亲的恋人了?”
  “怎么会是他!会是他!我妈成了上海李露?”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眼前重叠着他的面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最后定格在他见到我母亲照片时失态的神情上……
  回家的路上,我行走的身影是倾斜的,因为我的世界已经倾斜。
  4 回到家,我就瘫倒了。
  这种在小说里才会发生的不可思议的戏剧情节,怎么竟然会在我的生命舞台上演绎呢? “他就是你母亲的恋人,一个有家室的日本男人。”房东老太太的话在我的耳边反复回响着。
  母亲毕生的最爱竟然是……
  我找出那盒陈旧的磁带,一遍一遍地听母亲录下的歌声———《苏州夜曲》,这才发现那个男人的歌声是那么熟悉,虽然声音模糊了,但是那种气息、气韵是那么的熟悉。
  母亲的歌声是多么地充满着爱的伤感,情的缠绵。
  “妈妈,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啊!”
  “天哪!他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的亲生父亲……”我痛苦地拧灭了烟头,紧闭着双眼,手捂住了脸庞,低下了头。
  我满含着眼泪,一杯杯地喝冰啤,一支支地抽烟,弄得整个房间里一片乌烟瘴气的。
  我感到空落,一种身心被淘空的感觉,心被全无来由的命运挖了一个大窟窿,血止不住地流。
  疼痛。
  我眼中的泪渐渐地收干了,目光变得茫然。
  不敢回想,不堪回首,与我同居了四年的男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
  酒精的作用让我迷糊了,我死一般地睡了过去。我希望自己死去,不愿再回到纷繁的尘世。
  大概过了一天一夜之后,我醒来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还清楚地记得在梦中见到了千野君,这个令人激动的名字在此刻成了我眼里和心中唯一的亮色。于是,我打开电脑,给千野君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 你好吗? 我已经从苏州回来了,父亲的死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我已没有真正的亲人,我完全成了这世界的孤儿。其实在父亲的葬礼上,我也想到过死,好像只有死亡才能证明自己真实地在这个世界里活过和爱过,真的,我想到了死、想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从家门前的运河里纵身一跃,让我从此留在温暖的乡情里,这样我就不用一生在异乡漂流了。但是,这种念头很快就过去了,我的心中还有最后的憧憬,那就是我要在我的毕业典礼上见到你———对我来说,你就是我全部的情感了。
  对了,我这次回苏州,得悉我最好的一位女友,她的命运有着无法承受之痛,这几乎使得她无法活下去。你是情爱大师,给她一点启示和光明吧。她的故事是这样的,几年前她成了一个比她大二十七八岁男人的小情妇,那男人素来慷慨也颇有人情味,一直供养着她的生活。她不爱他,但也不是没有一点感情,人嘛,朝朝暮暮、颠鸾倒凤,总也会滋生出某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来。但是她最终证实了这个男人竟然是她母亲当年的恋人(当然那男人始终不知情,最后知道后就失踪离开了……)这本身已经很难接受了,但最致命的却是女孩的父亲告诉她,她就是她母亲和那位恋人所生的孩子,一直以来他们也就是父女乱伦的关系,她简直要崩溃了……她现在整天以泪洗面,你说她该怎么办啊? 很快,我收到了千野君的回信: 恋子: 这些天没有得到你的音讯,很着急。
  你终于坚强地回来了。令我感到欣慰。
  孩子,其实世界上每个人的内心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面对的都是一个你无法预知的世界和命运。听过那首森昌子唱的《孤愁人》吗?如果生活里不包括爱与死亡,不包括悲剧和奇迹,那怎么能称为真正的生活呢? 不要觉得这里是异乡,每一个人其实本没有什么故乡的。所谓故乡也只不过是你祖辈漂流在外的最后一个异乡,要说有故乡,那是心中的故乡。
  恋子,把我当作你的亲人吧,虽然我们至今尚未正式谋面,但是感觉已经是血溶于水了,这些年来,你的情感对于我来说已经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了,如果要做个比喻的话,你就是我的手,我用它来描绘未来的画面。(现在你应该明白当初我为什么要为你画下我的那只手,并且将点燃的烟搁在手指间的意义了吧。) 不错,你就是我的希望之光。
  在这里透露一个小秘密,那就是我已经看到过你了。事情是这样的,我实在忍不住想看你,就在下午放课的时间段到立教大学门口徘徊,我差不多来了10多次后,老天才不负苦心。那天就在我几乎失望想走的时候,你正好一个人从校园里走出来,我在远远的地方看你,还跟在你背后走了一段路,最后看到你走进池袋站乘坐JR线,我才停止了追随的脚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克制着自己的情感没有叫住你吗?那是因为我希望你能够将我们之间这份超脱了世俗的神圣之爱作为一份最大的勉励,好好求知,成为优秀生。
  你信中提到的女友的遭遇,让我感到触目惊心,怎么会这么巧合呢?我希望你好好劝劝她,奔她自己新的前路,她还这么年轻,唯忘记才获新生,我觉得整个事件中的那位男士才是最惨的,他一定做梦都不会想到他的小情妇竟然是他一生最爱女人的女儿,更可怕的是那种血缘的孽债,那足以使人陷入致命的疯狂中———这种上苍的惩罚可以向谁去追问?! 你的千野君 几乎是在收到信的同一时间,我又给他发了一信。
  千野君,我亲爱的: 你竟然已经看到过我了? 你好坏,好坏,坏到极点,一点也没有信守诺言,一点也不公平! 见面的日子快临近了,心情真是太激动了。知道吗?从去年樱花飘落的时节,我在青山店为自己的毕业典礼买下那套漂亮的晚礼服开始,我就在期待着这一天了。
  因为这一天,无论对我的人生还是情感都是一个新的开始。
  毕业典礼那天,我一定会在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你来,因为我在梦中已经太熟悉你的眼神和气味了。但是我要履行因为你太坏的报复计划,就是当众我要热烈地亲吻你,吻得你透不过气来……
  这个世界上,如果还剩下最后的希望,就是与你朝朝暮暮的相守;这个世界上,如果还剩下最后的奢望,就是与你生生死死地相爱。
  永远爱你的恋子 信发出后我就盼望着他的回复,但一连几天都没有。
  那个午夜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就上网查看信件,当看到他的来信时,我又是一阵激动。
  恋子: 这几天,我一直在一种情感的苦苦折磨中,无法把持无法控制。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你千万不要对我产生太多的幻想,也许当你见到我的时候,会惊吓得连连后退,我是一个五十多的老头,近年来头发也脱了不少,人长得更是丑陋不堪,我担心一旦见到会让你的理想世界彻底揉碎的,那太残酷了,太残酷了。我们是不是永远不见,这样让你还能保持这份美好的情感,记住我永远都在这儿关怀和祝福你,这几年下来你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将我当作你的爱情世界上帝了。上帝,有谁见过吗?但是谁能说他不存在呢?我的意思就是说,希望你能够想明白,留住这种美好的东西吧,我的亲爱的孩子。我怕见到你,怕极了。是的,我是懦夫,但此刻如果能够献出我的整个生命来换到你一生的幸福,我也愿意的。恋子,你还这么年轻貌美,才华出众,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要坚强地生活下去……
  我看不下去了,泪水充满了我的眼眶,我在键盘上敲下了痛苦的心声: 亲爱的: 你说什么呀,你说什么呀,为什么要这么说,这就是我等待了5年的结果吗?我从来没有指望过我会在我的毕业典礼上见到一位从天而降的白马王子,而且我已经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就是将你当作《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丑陋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了(你该不要有压力了吧)。真的,无论你是一个长得怎么丑陋的男人,我的眼里都会出现光采,因为那是我们灵魂的舞蹈和爱情的节日!别看我只有25岁,似乎还应该是一个在乎外在世界的女人,其实不是,
  我早跨过了那些世俗的门槛,成了完全追求精神内核的人了。在我眼里,你就是富士山的灵魂之子,你就是这落英缤纷下的一道圣光。亲爱的,你千万不要退缩,千万不要失信,如果那天,我看不见你,等不到你,那么我告诉你,我的毕业典礼就是我生命的葬礼。
  你也不要把我当作什么天使,我不是天使,只是一个在红尘中沉浮的女人,有着女人的虚荣、浮华,甚至淫荡。
  是的,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应该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不是什么纯洁的天使,不是的。这些年来,为了应付生活和学业,我走了一条捷径,我委身过一个我不爱的富有的男人,像交换一本书那样轻飘地交换着自己的肉体,但是没有灵魂。我所有灵魂的飞翔都与你有关,甚至,我肉体的堕落也是在一种对你的幻想之中。为了爱你,我赢得了全系第一优等生的美誉;为了爱你,我悄悄地寻访过你的故乡北海道,在雾中的摩周湖畔差点迷失了方向;为了爱你,我研究了印度的性爱宝典《爱经》,以让我们日后缠绵的时刻更加销魂;为了爱你,我拒绝了一个爱我等我的初恋男孩的感情;为了爱你,为了这爱,我才没有结束自己的生命,知道吗?知道吗?要不是你的真实存在,我早就是苏州运河或者神田川里的一具女尸了……你知道吗?你知道什么呀? 如今,我已不相信什么上帝,也不再需要什么上帝,上帝在哪儿?看不见摸不着,我宁可在你的怀中疯狂一晚,也不要让上帝的光芒照亮一世,我只要你,只要你的真实抚爱。
  好了,这封信是我最后的信,我这就数着日子等你的来临,你也不必再回信,我不上网了,记住,如果你不出席我的毕业典礼,那就是我的葬礼,死亡对我来说没什么,我的爸爸妈妈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让我去追随他们吧……
  你的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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